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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終結》(第二部·下卷六)

沙黑 · 2006-10-06 · 來源:作者投稿
文革回憶作品系列 收藏( 評論() 字體: / /

第十五章   服刑

         一

    郁平!我現在又能這樣喊你一聲了。自從一九五九年你出事,我就沒有像以前那樣地喊過你,我的心被阻止著。多么可怕,我們中斷這么久了!但我并不愿這樣。我現在好像突然地……活過來了。好像我一直把自己弄丟了,現在才找了回來,對本來的自己倒有點陌生了。我不知道這是開始于何時,我一點一點地感覺到它,心里漸漸被充滿。我的久已冷得像冰塊一樣的心在恢復溫暖。現在,我已經能給你寫信了……

    郁平,讓我慢慢對你說,七年來我要說的話是寫不盡的,今天我給你寫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我認為以后不必再寫了,這樣的“兩地書”,難道能有什么價值?還是讓時間去靜靜地、無動于衷地寫下它的一切。讓我從離開看守所那時說起吧。

    判決之后,我不知道怎樣地就從法院回到了看守所,好像是在一片交織著的色彩和混亂的聲音中飛過去的。我的腦袋在一片空白中萬分地膨脹。漸漸我的頭腦能想事了,首先想到的是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好像有一根無限長的鐵絲一道一道地將我的頭勒緊、深陷其中,我動不得也不敢動,我縮作一團,變得又小又輕,生命沒有了任何份量和任何意義,只有心臟,它因為忠于職守顯得特別孤獨而可憐地跳動著,除了它,身體好像不存在了。

在看守所等待起解的那些天,我日夜處在癡呆的、昏昏的而又總是醒著的狀態(tài)。我不相信,不明白。我怎么會害死亮亮呢?這是不可能的!但亮亮確實沒有了!我有時感到是有許多的人合伙害死了我的孩子,然后又加害于我,把我這樣地關起來,好滿足他們的惡作劇。他們本來都是想強奸我、玩弄我的,因為不敢,因為得不到手,就來折磨我,看著我受罪,而且害死了我的孩子!但我后來終于想起了我是曾經抱著亮亮走到河里去的,我想起了這件事的一些情景,并且越來越能確定它,于是我明白了一切,我認了罪!

我是多么恨我自己啊,我把我自己害苦了,我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空了。我不應該再活著,我應當去死!但我坐了牢,規(guī)定我不準死!

    郁平,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亮亮,我現在常常為這個孩子哭得好傷心!

當半夜里把我起解時,我不肯走,好像希望出現什么不同的結果來,他們會說,一切都弄錯了,一切真的是我們的一個惡作劇、一個下意識的報復而已,亮亮活了,亮亮好好的在你家里呢,你回去吧!

然而,兩男一女強行抬走我,我于是掙扎,覺得他們要槍斃我!我恐怖起來,我的力氣忽然大得不得了,而且放聲大叫。他們沒有抬得成我。

所長親自來了,說,喬麗,你雖然犯罪了,但我們不想害你,我們是一起轉移到一個比這里好的地方去,你要聽我們的話。

我的頭腦里出現了一種超人間的美景,跟著他們去就能到達。我問,我的亮亮也在那里嗎?他們說,在那里等你去。于是,我自己走出了牢房,走出了看守所。的確,我的感覺立即好多了,我愿意離開了,我想離開得越遠越好,而且趕快離開。我說,要走就快些!快讓我離開這個地方!他們卻偷偷在笑。我不明白他們笑什么,但也沒問,我想我向來是不管閑事的人。

    上了汽車之后,我忽然十分清醒,幾乎有點好奇地問,這是去勞改吧?當然!你以為真是到什么地方去玩?好發(fā)笑!坐在我旁邊的女押解人員這樣回答了我。我好像才第一回知道似的想起來了,十五年!這就開始了啊!汽車帶著我轟轟隆隆顛顛簸簸開向那個十五年!我立即全部地清醒了,哇一下哭了起來,從身體的最深處最里面哭出來,全身在發(fā)抖。他們忍耐著,讓我哭。他們大約這方面見得多了。過了一會兒,女押解員說,好了好了,又不是去死,到了那里,你看到人多了,就好了。

    我的確感到過死。霧茫茫灰蒙蒙的,人被吸收進去,消失了、被化掉了,最后感覺是徹底完結的大歡喜大輕松,這時卻有片時想起所謂的過去人生,是冷冷淡淡的夢境了,遙遠而又遙遠,無所謂掛念,無所謂愛與不愛,這夢境越來越黑,以至什么輪廓也沒有了,于是一切不復存在,冰涼漆黑,無邊無際,絕對的死,絕對的無,沒有輪回,不可能再生。啊,死的感覺有一陣是很難過的,我頑強地不想死,我掙扎了起來,可是我被死神緊緊地抓住了,他們說抓住她抓住她!于是一切爆炸了,是歡樂與光明!

    依然活著的我,帶著死的寂滅的感覺,而不是那個光明歡樂的感覺,到達了農場。我對四周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視而不見,我好像被放大了,萬物都不過是小小的背景,都隨我行轉。我雖然麻木,雖然死了一半似的,看上去呆呆的,但我清醒,從未有過地清醒,因為我只剩下我和我的孤獨。我特別安靜,并且冷靜,準備對付一切的艱難苦痛,無形中我開始了那種堅持和對命運的抵抗,我決能不讓自己消失在霧茫茫灰蒙蒙、漆黑冰涼的虛無之中!本能在起作用,在幫助我。

    同車押去的還有兩名男犯,都是農民。我聽談話知道,他們之中一個年輕的是在街上流浪,夜里鉆進飲服公司天滋燒臘店,在里面吃得飽飽的,就睡著了,發(fā)出了打呼的聲音,驚醒了值班人員,發(fā)現了他,于是他成了罪犯,他被判了一年徒刑。中年的一個農民是偷了生產隊的一頭小豬,夜里一家老小就把這頭小豬吃了,這是破壞集體經濟,他也被判了一年徒刑。我看這兩個農民都又懵懂又可憐。唉,我還能這樣看別人嗎?在別人眼中,不知怎么看我呢,我是連他們也不如的,我的罪比他們大多了,他們其實可以說沒有罪,只是糊涂,還有饑餓。

    到了農場之后,我們被帶往不同的方向。我見到了兩個女的領導人員,一個人高馬大,一個中等身材。這時女押解員解開了我的手銬。人高馬大的一個盯著看我好一會,罵了一句“作孽!”我嚇得渾身一抖。她轉對押解人員說,你們辛苦了,到招待所休息吧!她伸出大手和她們握別。亭州來的人就要走了,我還不由得捂住眼睛哭起來,她們也有點難過似的,對我說,喬麗,別哭了,你已經哭得不少啦,這是徐場長,這是趙隊長,你以后要好好聽她們的話,不要悲觀,要想得開些,人總要活下去不是嗎?她們好像代表亭州安慰了我一下,也就心理得地離開了我。

    還要不要哭了?你可以再哭一會兒,以后就不許哭了。人高馬大的徐場長這樣說。

    我確實還要哭,徐場長的話中雖有好意,卻也讓我明白我來到了不同尋常的地方,我心里害怕,進一步體會到大禍臨頭,于是淚水直涌。徐場長真的讓我哭了一會兒,她們兩個一聲不響,好像有耐心等我一直哭到底。我抑制住自己,不哭了。我認命了。

    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就把頭低一低吧,農場也不是吃人的地方,也是一個社會,人多呢,不過沒有那么自由了,還要勞動,但勞動對身體有益呀,你會適應的。你不要希望對你有什么照應,比你嬌嫩的我也見過,都過來了。要過思想關、勞動關、生活關,聽到嗎?

    我點點頭。她喝道,點頭不行,要回答。聽到嗎?我只好像小學生一樣回答說,聽到了。回答之后我才體會到,這一聲回答對于一個人在精神上服從現實是很重要的。

    我提著行李,跟著趙隊長去了。走了好長時間,好遠的路。一路過來盡是冬天的農田,那是一九六一年的田野。

    趙隊長領著我進了一間大屋子,里面站起好多的人,都是女犯,手上都端著飯碗。

    有一個領頭的走了過來。趙隊長對她說,這是新來的,叫喬麗,里面的三十四號空鋪給她睡。然后對我說,你就在這個班,不懂的問她們,這是班長。交代完畢,她就離開了。

    班長從我手里拿過我的行李,我跟著她往里走,女犯們都看著我,七嘴八舌地開了腔,說,喲,這么好看!這樣子的人也會犯法?是通奸殺人沒殺死吧?圖快活呢,這下好!不少人都咧開嘴笑了起來。讓開!讓開!班長吆喝著。

    到了一張空鋪面前,班長把行李扔到上面,說,這鋪是你的,三十四號,也是你本人的號,三十四號就是你。坐下歇一會吧,頭一回,我給你盛粥去。

    班長一去,女犯們把我圍住,爭著問長問短,從她們嘴里噴出粥味、蘿卜干味、咸菜味,還有一種不清潔的氣味從她們的頭上身上散發(fā)出來。我忍受著,一時也無法回答她們,這些我往后歲月里的伙伴!

    班長為我打來了一碗粥,吆散她們,并且給了我兩塊蘿卜干,說,不要嫌,將就著吧,吃掉不夠自己去添,不要不好意思,裝真自忍餓。

    我端著粥碗,感到不想吃,我的眼淚落下來掉在了碗里,圍著我的女犯們都一聲不響,出現了奇特的寧靜,我終于喝起粥來,她們幾乎一齊嘆息了一聲。我就這樣成為她們之中的一員了。我們在電燈泡的微弱光線下半明半暗地坐在一起,喝著粥,有個女犯哭了起來,但隨即自己抑制住了。

    我走進了對我來說不同尋常的地方,我也非常具體地走進了我的十五年,這二者把我緊緊抓住了,定我為三十四號,讓我住在這屋子里,給我這樣的空氣,給我這樣一張鋪,還有這許多女犯跟我在一起。夜里,女犯們發(fā)出了鼾聲,那鼾聲有高有低,顫動著、追逐著、呼應著、匯合著,我簡直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幾十個人的睡眠大合唱,它向我的麻木的頭腦和身體發(fā)出新的信號,注進新的生命力!

    但我也就睡著了,外面是高高夜空,四周是田野,第三十四號女犯在一片嘩嘩響著的黑暗的波濤中被輕輕地卷走了,茫茫無邊地飄去。我在那黑暗的波濤中浮沉,有沉入無底的恐懼,有面對無邊的絕望。我終于被一個巨大旋渦卷去,我縮作一團,抱緊我自己,多么深的孤獨,我抗拒著一切要吞沒我的企圖,我的童年、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好像有過的青春、我的所有的親人包括你和孩子,都在我眼前飛速掠過。黑暗之波閉合,抹去所有夢痕,使我還原為一粒純粹的我,不知從何來,不知向何去,只知道我的微弱的存在,飄蕩著,我必須死死地記住我自己,這最重要。我于是抱緊我的孤獨,在黑暗深處漂流,仿佛是幽靈一點,如果有什么從黑暗中竄來把我叼走、吞下去,我就不存在了,我就死滅了。這是一次最危險的轉移。我多么害怕,也就是說我還不想死,但我得不到任何保護,我只有抱緊我自己,祈盼著能有好運。我被吸進最深的黑暗中去了,但還一直地往下掉,好像沒有盡頭而又有著一線希望,我恐懼萬分地奮力一竄,于是飛速浮升,我復又聽到了嘩嘩的濤聲,我醒來了,四周鼾濤成熟、穩(wěn)定、節(jié)奏起伏。夜是多么深啊!地載天覆是多么廣大啊!我回想著夢中生命可怕的經歷,但我開始感到一種很特殊的溫暖和安全……郁平,這就是我的第一夜的夢,它很有含意,是生命的新的暗示,有點神秘,我永遠地記得它。

    起床哨子響起,呼嚕了一夜的女犯們紛紛地都起來了,我渾身無力、頭昏腦脹,不想起身。一個女犯好心地推著我,大聲地說,喂,你不能睡了,快起快起!紀律很嚴的呀!要熊你個半死!

    她們又教我,得穿球鞋,要么得穿套鞋,因為要下田勞動。于是我放下棉鞋,把腳伸進單薄冰冷的套鞋里去,像她們一樣,而她們往往連襪子也沒有穿,只在套鞋里塞了一些稻草。

    我跟在她們后面去打水、洗臉、吃早飯,然后是集合、點名。我排在了女犯隊伍當中,聽到叫“三十四號”時,回答了一聲“到”,我好像才體會到什么叫做“條件反射”,我是一下子就自覺地建立起來了。我吞下了我的悲傷。

    我的手上被塞來一把大鍬,那叫“里下河鍬”,又大又沉,便于用腳去蹬的,拿在手上都費勁,我是難以使得動它的。隊伍出發(fā)了,大鍬拿著不行,只好扛著,但扛著更不行,鋒利的鍬口會碰到后面的人的,還是只有用手提著。走得多么艱難,我從來沒有拿著這樣沉重而危險的東西走過路,而且是野外的路,我只怕那鍬從手中掉下剁著我自己的或者別人的腳。西北風也不饒人,迎面吹來,一下子把身上的熱氣吹跑了,衣服陡然地變成了冰冷的鎧甲,臉上像許多手術刀在殘酷地劃割。幾十雙腳走在凍得硬梆梆的路上,那是容易滑倒的呀,于是我跟著她們用力地跺著腳,也帶有在一跺之中把腳堅實踩穩(wěn)的意思。腳步“叭叭叭”的一片聲音,竟使我想起中學里冬天在操場上集體的跑步,但是多么不可同日而語!

    我跟跑在那灰色的一群里,我想,她們是有所希望還是無所希望的呢?我反正是無所希望的了,我之所以跟著她們跑去,只是出于低下的本能,只是由于我不知為什么還不想去死!但死也像一種本能總是跟著我,它暗示我可以半途停下來賴著不走,讓自己無力地癱倒在地,然后哪怕凍死野外,不失為一種死法!那樣高貴優(yōu)美的安娜·卡列尼娜都可以當眾自殺在火車輪下,不以為下賤,我還能考慮多少呢?

    當然,我畢竟在跟著跑去,一步也沒有掉下,而且用力地跺著我的腳,努力地提拿著我的鍬!真是你講過的“千古艱難唯一死”啊!可是,這只不過是第一個早晨,往后,還有十多年在等著我,只要想一想也就足以叫人失去信心,所以我既然不想死,實際上也就漸漸地麻木了,只有面對現實啊……

    郁平,現在,我熟悉了我在上面勞作的土地,以至每一個田塊、每一道溝坎。我知道了春種秋播,知道了一年兩熟,還有什么季節(jié)可以在田埂上種些什么豆類。在勞動內容上,第二年大體是第一年的重復,第三年又大體是第二年的重復。凡是農業(yè)勞動需要做的,現在我都會了。大鍬,蒲鍬、扁擔,是用熟了的工具。栽秧、割麥、收稻、小型水利、積肥、田間管理,等等,我都是其中一個合格的勞力。我多么想把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心情全記下來,并且都告訴你,但它們都隨時間流逝了,現在,我試著概括地說一說吧……

    我到農場后第一次勞動,是開挖渠道。那是一條大渠道,工程已經在進行,不遠處和更遠處都有一簇簇的犯人,他們自有要完成的一段。我們的班長用草繩放好了樣,把任務分到人頭,大家就挖起來。

    分到我的長度僅僅是別人的一半。我站到我的線上,我得用那很沉的大鍬開挖下去,按照規(guī)定的寬度長度坡度開出渠道來。但我甚至連大鍬也不會使用,我徒勞地想用那雪亮鋒利的鍬口砸開冰凍的地面,但大鍬卻從我手中飛走了,溜冰一樣直竄向前,幸好前面好遠才有人,要不然,那鍬口真會傷到前面人的腿腳。趙隊長一直在注意著我,于是立即喊班長張?zhí)m粉來教我。

    班長就拿著她的大鍬到我這里來,教我怎么下鍬,怎么用腳去蹬鍬,怎么用力,然后怎么把土揮到旁邊去。我照她的示范做著,不過我一鍬只能挖起那么一小塊,可憐得不像話,而把鍬上那一點土揮到旁邊去時,大鍬的重量差不多要把我拽倒,我才知道在體力勞動上我是多么無能啊。

    趙隊長看著我挖了幾鍬,就把大衣緊裹了一下,到別處去了,大約我這副熊樣,她實在不愿看下去,但暫時卻也無可如何,只有讓我慢慢來。       

    我的前后雖然有人,但都隔一段距離,她們在努力地完成著她們的那一段任務。我只覺得孤獨無援、處境可悲。

    天空陰沉灰暗,低低籠蓋四野。手指頭在手套里凍得疼痛,穿在套鞋里的腳更凍得冰冷麻木讓我憐惜,卻還要去蹬大鍬。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淚珠兒滑落在地上,我感到我吃不了這個苦,我又多次地想到了死,也就是尋死,雖然我不想死,但我還是這樣軟弱地想到了死。

    我一邊盡著力氣挖土,一邊想著死的理由、死的方法、死的樣子,可是,在這大冬天,死也好像格外可怕……

    徐場長的聲音突然響起在身邊,我驚嚇得大鍬脫手掉在地上。她和趙隊長似乎早就站在我旁邊了。徐場長說,喬麗,大冷天的淌什么眼淚,把臉哭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剛才想過死!我告訴你,死在我們這種地方最賤!喂狗都不吃!趙隊長,回頭讓她們大家跟她說說。趙隊長立即喊道,張?zhí)m粉,如果她死了,我對你們不客氣!張?zhí)m粉認真地回答了一個是。

    徐場長趙隊長走了。女犯們本來一聲不響,此時也仍然一聲不響。我明白了我對于這個勞改集體負有我個人的責任,我不可以隨意處置我自己的生命。也許,我既然成了一名犯人,那么就和她們大家有了一種很現實甚至很密切的聯(lián)系,就應當和她們共同面對服刑勞改的命運,這成了對她們的尊重。每一個新來的,都必須給這個集體加進堅持的力量和信心,不容許相反,也不應該相反,這既是場里的一種紀律和需要,也似乎成了一種很特殊的道德。我剛才獨自想到去死,這就忽視了這個集體的存在,并且已經對不起這些默默服刑、等待刑滿獲釋的女犯們。我實際上得到著一種溫暖,可以叫做勞改隊的溫暖。從場長到女犯們,都在無形中給予著這種溫暖,這是對生命不可再少的重視,雖然是不可再少的,卻是最重要最強烈的……

    到了吃中飯的時候,她們真的就來勸我了,每個人都說著喬醫(yī)生你不能死,你如何如何不應該死。我說,你們不要勸我了,我想開了,我不會去死的,生命只有一回……

    她們說,對呀,每個人的性命只有一條,沒有第二條,死了就沒有了,你千萬不要起那個念頭!你看我們,還有全場的,不都好好活著嗎?我們都是十年以上的,有些事情不管服不服,都不能去想了。好在我們又不是一個人,大家在一起就不覺得啦,一年一年的總會過去,不管什么事,后悔也來不及了,如果有冤就讓它冤吧,冤枉人的人說不定在前頭先死。國家培養(yǎng)你到大學也不簡單,女大學生啊!你會做醫(yī)生,這多好!跌個跟頭怕什么?以后還有得過呢!你總比我們強一百倍一萬倍啊……

    勸著我,她們自己都流了淚。這些犯有自己的罪的婦女們,其實都是最平常最普通的人,我看得出,有不少還是極其善良的,只是頭腦比較簡單,或者雖然聰明卻吃了一時沖動的苦。她們勸著我,我從而也就認識了她們。本來,我心里很有些怕她們,因為她們當然都是犯了很可怕的罪才到這地方來的,但據她們自己說,其中也有冤枉的或說不清的……

    郁平,我盼著每一個夜晚的到來,盼著那兩個吊得高高的昏黃的燈泡熄滅,屋子里完全為黑暗所充滿,我放直了或蜷縮著我的疲勞的身體。這對于我是多么重要,好像整個白天都是毫無意義的,只有夜晚的這一會,我才能抓住一點什么……

    想一想吧,在冷風亂吹的曠野勞動了一天,回屋后用極其可貴的熱水好好泡洗了腳,鉆進被窩,享受著房屋能給人帶來的好處,有幾十個相同命運的苦人兒在四周為伴,這是多么好啊。不夸張地說,這簡直成為生活的恩賜了。大家感謝這一片黑暗的籠罩,甚至是安享著它的慈祥與溫暖。先還有幾處低語,接著就鼾聲漸起,小老鼠在枕頭附近的稻草里沙沙響動,好像是來看望你、為你解悶、給你帶來睡眠,于是你睡著了,心中蕩然無物,甚至連一個夢也沒有……

    郁平,我實際上需要努力忘記自己,我也的確在逐漸讓自己進入一種精神意識的空白之中,這空白不是幼兒式的生機蓬勃、有待吸收、充滿,而是癡呆、麻木、把已有的一切往外拋棄掉,我的方法就是努力忘記,把呆滯的目光投向前面的渺茫……

    可是,有時我會忽然特別地清醒,于是馬上想到我抱著孩子走下河的情景,真是追悔莫及啊!我使我自己墜入如此惡運、落到如此地步,我一點也弄不明白我自己。我經常覺得我是在讓自己勉勉強強地活著,至于這活著的意義,也就是為活著而活著。但“活下去?還是死掉?”這個問題依然時現時隱,總不能徹底解決。

    我就那樣每天參加開挖那條渠道。盡管我挖得不多,但我也跟大家一起隨著進度往后移。開挖好的渠道在面前越來越長了,大約二十天之后,任務全部完成。在我們的前面與后面的遠遠的兩堆人也消失不見了。一條長長的寬寬的渠道筆直地向兩頭伸展開去,消失在遠處藍霧籠罩的田野里。渠道當然是用來灌溉的,它是水利,對兩邊的農田有著重要意義。

  望著成功了的渠道,我似乎也能得到一種愉快,這愉快很樸素,很簡單明了。我想,自由地生活在這種勞作中的人是能自得其樂的。可惜我和這些女犯并不是作為一個身份自由的人在從事勞動,對土地、對勞動的結果和收獲,是漠不關心的,這正是我和這些女犯所受到的懲罰里的更深一層的懲罰!不管那些女犯想過這些沒有,她們與我一樣是處在這一境況中的,這種境況是不言而喻、理所當然、不容抗拒的,以至于我們都不會去想它了,但它存在著、決定著我們。 

    然而,當一條筆直好看的大渠道展現眼前,并且它就是自己也參加了的勞動成果,而艱難的勞動也由此告一段落,勞動者總之是體會到一種愉快的,哪怕是勞改犯。不管什么時候都會說笑話的幾個女犯,甚至說起下流的雙關語、俏皮話來,笑聲、笑容和輕松一時出現在女犯們被冷風吹得又僵又苦、營養(yǎng)不足的臉上。   

    郁平,光陰每日在一鍬一鍬的挖土中過去,它消失在曠野里、或者說是被那刺骨寒風無情地吹走了,這時你不能沒有任何的感覺!白白地虛擲、消耗、老去!這就是我在付出代價,這就是罪有應得。

    時過境遷,我偏偏總是忘記我的罪而深感勞改對于我的懲罰之大,日日體會到懲罰的真正深度。我是多么不切實際啊,我又是多么過于看重我自己!如果不是這樣,大約我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也許,十五年滿了之后,我會有所不同、有所改變。我已經能預知那肯定是一種很不錯的狀態(tài),是你給我說過的樂天安命無所用心的那種狀態(tài),一個人能真的得到、真的處于這種狀態(tài),該是很大的一種幸福……

    趙隊長作總結,表揚了班長張?zhí)m粉和另外幾個人,因為她們既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又幫助了我這個新手。是的,要不是她們幫忙,我的任務靠我自己是完不成的。趙隊長也表揚了我,因為我勞動態(tài)度是好的。過去人家是城里的女醫(yī)生,也算是高人一等的人,哪里吃過這種苦?如今把頭低下來,是不簡單的!趙隊長的話當然淺顯易懂,意思也很好,但這對于我有什么意義呢?我早已過了做小學生、受了表揚心里甜蜜蜜的年頭了,我的心里只有更加苦澀澀的。

   好像意味著一種獎勵,浴室的煙囪開始冒煙。開挖渠道、流了許多汗的女犯們忙著準備好好洗一個澡。她們已經多時沒有洗澡了,屋子里竟有了喜慶氣氛似的。而我卻好像已經忘記了要洗澡,好像在衛(wèi)生意識方面還不如她們,心里提不起她們那種高興的勁頭。但我知道我一定要打起精神來。

    浴室里已經燒得蒸汽很大,我們在外面的一間脫光衣服,冷咝咝的,穿上木頭拖鞋,噠噠地跑了進去。

    里面擱著十個大澡桶,高度正好夠站著撈洗,但必須自己去打來熱水和冷水倒在里面。我們就這樣忙了起來、洗了起來,幾個人圍著一個澡桶,不停地撈洗,又不停地加水。

    女犯們赤裸著身體比她們穿著衣服時更像人,也好看多了,有的女犯的形體和皮膚簡直稱得上完美。這時你會很惋惜她們成了犯人,好像那么好的身體是不應當被埋沒的,有如此高貴優(yōu)美身體的人是不應當這樣卑污低賤的。

    就像證實我的想法似的,我身邊的一個女犯撫愛著她自己的身體慟哭起來,這一哭,不少人都一邊洗著一邊哭著,有的人咬自己的臂膀,有的人抱在一起互相咬了起來,發(fā)出了尖叫,一時間,都這樣“瘋”了起來,我也流淚了,也覺得要咬別人或者要別人來咬……一個女犯突然抱住了我,扭動著,這真把我嚇壞了,幸好有別的一個人跑來狠打她的屁股、把她拉了開去……

    后來我們有了新的勞動任務。我們這三十多人,將用十天時間把田野上的三百多個“草糞塘”修挖好,然后去把三號河道里的河泥運過來,裝滿“草糞塘”。

    所謂“草糞塘”,就是在地頭挖一個方塘,里面裝滿河泥,到春天時揉進鮮草,這樣就漚成了水稻田的基肥。這種“草糞塘”年年要用,有的用過之后就平掉栽稻,每年冬季裝河泥之前再開挖出來,有的就一直空在那里,不以浪費那點地為可惜,到時整修一下再用。

    第二天上午,我們出發(fā)了,每人扛著一把大鍬。到了田頭,我們四下散開,我的伙伴領著我下到一個干爽的舊塘里,她把鍬一丟,往塘壁茂密干枯的野草上一靠,迎著太陽瞇細了眼,說,先曬曬太陽吧,人都發(fā)霉了!我猶豫著,她說,把鍬放下,馬上也不要你動手,這點事,我一個人就做掉了。我也看得出,把這個現成的舊塘修挖好,用不了多少力氣。我靠在她身旁,也迎著太陽瞇細了眼。塘下連一點冷風也吹不到,真是舒服極了。

    我的伙伴叫我往遠處看,我看到有不少人影在忙碌著。她說,那是男犯,在抽干河水、把魚捉走,他們忙好了,我們才好去運河泥。男犯女犯是不讓接近的,你想想,要不然還得了?就這樣還有人能偷得著呢,只要那么點點兒時間就夠了!她向往地猥褻地笑了起來,拿眼睛看著我,并且就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了,說她要是個男人多好!她那股沖勁讓我們滾倒在草糞塘的亂草和泥土中,好在里面沒有積水。唉,她真是變態(tài)了。她說,我跟你鬧著玩的,人其實跟狗一樣。

    正說著,她忽然跳起來,拿起鍬,說,快!我也“條件反射”似地拿起了鍬,并且像她那樣干起活來。我看到,遠遠地是趙隊長走來了。我們先修塘壁,把野草鏟掉,使塘壁大體光溜一些,有點新氣象。我心里慚愧著,為我剛才的“條件反射”而慚愧。但我的同伴好像是覺得很無所謂的。

    趙隊長并沒有到我們這里來,我們剛才的“做假”,她好像也沒有看見,最糟糕的是,她其實明白地看見了,卻為了不讓我們(也許特別是我)難堪,就裝作一點也沒有看見!總之她是從田埂上轉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我當然但愿她根本沒有看見!我把這一點跟我的同伴談,想不到,她十分肯定地說,當然看見了!但我們干起來了!唉,我的這位同伴不知道,她所說的,正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我多么愿意她說出的是“沒有看見”四個字!然而,我的同伴卻又放下大鍬,倚到塘壁上曬太陽了,并且從懷里取出針線、一些布頭和好幾雙破襪子來,都丟在塘邊枯草上,大有要趁著這時好好做一做針線的樣子。

    我沒有停鍬,我不想這樣休息,尤其不想再讓趙隊長看到我們在“躲懶”,而且總還有個“進度”問題吧?我的同伴說,你如果真的想做,你就做一會兒,不過這點兒任務,不用著急。這十天等于是讓我們休息的,底下挑河泥的任務才重呢,只怕你就吃不消了。明天你也把破襪子帶出來補補,在這里還想有好襪子穿嗎?她說的卻是這樣的另一番道理,我復又慚愧起來,在她面前,我是個小學生。勞改也有勞改的這些“知識”呢!

    我于是放下大鍬,倚到她身邊,幫她弄襪子。她說,你們這種人啊,太好,太膽小,心又太細,眼又太尖!她補著襪子,平靜地說著“你們這種人”,我心里真有點吃驚,原來她對我、甚至我們“這種人”,看得這么清楚,只言片語就概括出了一種可悲的“特點”。

    是什么阻擋著我不能像她們這樣簡截、明白、干脆?我好像倒是很想做一個她們那樣的人的!不過,我同時又憐惜地愿意保留我自己!唉,這是怎么回事?

    你看這麥子出得多齊,苗多壯!是我們種的。我已經種過兩次麥,到第十次,麥種下去、出齊之后,我就刑滿釋放了。我的同伴一邊補著襪子一邊慢言慢語地說著,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朝田野望去,四周全是麥田,本來普普通通的麥苗,這時忽然都不同尋常了!它們是這樣和種下它們的人聯(lián)系著!但在這漫長的嚴冬,它們只有這么二寸長,匍伏在地,稀疏可憐!

    你別看它們這會兒還遮不住土,到了春天,眼一眨,它們就竄上來了,一眼碧青、望不到邊,風一吹,起了浪,上面好像能行船,能讓你像一條魚一樣鉆到里面去游,那時你看吧!

    我心里極為贊賞我的同伴的這種眼光和態(tài)度,我也不由得帶上深情重新抬眼凝望,想著我與這片田野的關系,這的確是多么意味深長而又可憐的寄托啊……

    這位同伴姓孔,大名德鸞,是水鄉(xiāng)農村來的。她是犯了故意殺人罪,只不過沒有把人殺得死。但她并不是一個壞人和惡人,她是一個善良的婦女。她殺人的原因,是為了她的女兒。

    她說她們那個大隊支書是個“陰毒浮腫的家伙”,強奸了她的才十六歲的女兒蘭子,她追上了那個全大隊無人不怕他、無人不求他、無人不恨他、又無人能治他的人,一草叉戳進了他的腰眼!

    以前他要睡我,我讓他睡了,我知道不讓他睡不行。睡就睡吧,反正他是王,這死豬!想不到他還來糟塌我的蘭子!

    我的同伴說著就掉下了眼淚,她隨即用手抹去淚水,說,我看到他從我家出來,又看我的蘭子仰在房間里,下半身還光著呢,在哭。我就什么都不顧了,拿起草叉,奔上去對著他的腰,狠命一戳,我要他死!

    我說,你幸好沒有戳得死他!要不然……

    她卻猶有余恨,咬牙切齒,說,我咋就沒有戳得死他的呢!她恨著,忽然鼻子一抽,哭了起來!說,我家里來信,說已經為蘭子找到婆家了,人家不嫌她,可是我陷在這里,看不到她出嫁……

我安慰著這可憐的母親。她不哭了,眼瞪著,說,我不后悔!

她也問過我的情況,我都說了,她說你這種人真是呆啊,你要找到害你們的人,找他算賬才對,再沒有辦法,像我這樣,叫他不死也落個殘、沒有好日子過!你這樣害不到他,反而害了自己的孩子,讓自己坐了牢,不是讓他笑死了嗎?趁了他的心了!

    我心里承認她說得對,可她當然是想得太簡單了。

    我們在一個一個干爽的草糞塘里曬足了太陽,也談足了心。我尚未有這么多破襪子補,但我也在我的同伴指導下為自己冬季穿的線襪做上了襪底,一共五雙。三十多個女犯完成了預定的草糞塘修挖任務,也都縫補好了自己全部的破襪爛衣。

    郁平,盡管勞改總的是一種苦役,日子籠罩在抑郁心境下,但相對地說,也有輕松愉快的時候,女犯們的狀況就是這樣,這與勞動強度、與天氣都很有關,可能還與人的天性有關吧?我多少受著她們的感染,漸漸跟她們完全地合拍。但我在某些方面依然不如她們,我內心的抑郁程度要大于她們,而“忘卻”的能力卻小于她們。然而我不能說她們是感情麻木的人,好像只有我才多愁善感,看來決不是的,在她們沉默的灰色的外表下,她們心里什么都想過、也什么感情都有,但她們有一種忍耐力或者說是頑強的生命力,她們把一切藏在心里并且若無其事,孔德鸞就是這樣。她們各個人的罪行也許都能嚇著我或者有的也使我產生厭惡,但如果不考慮她們的罪行,只面對她們本人,我感到她們都很正常,而她們正在服役、受苦、付出慘重的代價,所以我很同情她們,甚至可以說是很愛她們,進而越來越理解了她們的罪。但你要知道,她們更是愛我、更理解我的!

    我們前往三號河道挑河泥去了。三十多個人,用十五個大筐。那筐子是男犯們用柳條編的,一下子運來好多。裝泥時,先在里面撒些草屑或稻草。我們每天都帶些草屑和稻草去。那么大的筐,沉甸甸的河泥一裝有二百斤重,我是抬不動的。讓我負責打擔子也不行,那“戽掀”挖起河泥之后,我根本端不動它,更別說用它及時給別人打擔子了。我還是只有抬筐子,只好少抬一些,而且跟我“同杠子”的人總是把扁擔上的繩子往她那邊挪挪,重心在她那一邊,以減輕我肩上的重量。然而,這一筐河泥也還是不輕,壓得我呲牙咧嘴。一天下來,我的肩就腫了,第二天扁擔一上肩,就疼不可當,但又不能老是用手托著,還是只有往肩上壓!后來,肩頭也就麻木了,能承受了,但每天一開始都要把眼淚疼下來。同伴們說,這是練肩,別看你現在不行,你明年就能挑二百斤的擔子走十里路!

    郁平,現在,我果然能挑好重的擔子走多遠也不在乎了!我是變了一個人了。

    我忘不了第一年冬天運送河泥的這趟勞動。忘不了那么大那么深的空空的草糞塘,就被我們運來一筐一筐的河泥把它們裝滿了。以我個人計算我也完成了三十個塘!這是我值得記住和回想的事情之一。我的肩、我的腰、我的腿啊,真是經受住了考驗,我以它們?yōu)樽院溃疑踔梁芨兄x它們!

    碰上雨雪天氣,我們常做的事就是搓繩。呆在屋里,靠兩個手心的搓動,把稻草搓成草繩。這對于熟練的人來說,基本上等于一種休息。抽出幾根稻草來,雙手一搓,稻草絞轉著,從手掌的另一邊出來就是繩子了,然后不停地用稻草接上去,繩子就不斷地延長。稻草在熟手的手心里沙沙地響,聽話地絞轉,變?yōu)楹軇蚍Q的草繩,但在我的手里卻不能轉動,吐一點唾沫在手心也只能使它們勉強轉幾轉,卻變不出真正的繩子來,而且我不能老是吐唾沫啊。我搓的繩子不合格,只能使大家發(fā)笑。我學會得很慢,別人一再教我,經過好幾次搓繩勞動,我才掌握了要領,質量和進度還跟不上。

    現在我成為搓繩的熟手了。一捆稻草丟在腳旁,我不費事就把它搓掉了。兩個巴掌合在一起,像一個簡單而又好用的機器,它吃進稻草、吐出合格的像模像樣的草繩。我搓動雙手,嘴里總是叼著一支備用的稻草,樣子十分熟練老到。手掌上的肌膚顯然是增厚了,而且似乎能在搓動中不斷滲出汗水,使稻草聽話地在兩個手心的碾壓下絞轉。手心變得粗糙、癢癢,它樂意搓動稻草。

    郁平,我時時感到生命在流動,在轉化,在逐步消失。我們在田野上勞動,麥子長出來了、水稻長出來了,最后又收獲進倉了,我們的生命就化成了這些麥子稻子,捧在手里,感在心中。而這些糧食又會去延續(xù)別人的生命,他們用不著考慮種出這些糧食的是誰。我們搓草繩,每年都搓,一有雨雪天氣就是搓草繩,我們一共搓了多少草繩呢,沒有統(tǒng)計,長度一定驚人。我們在草繩里搓進了我們的一部分生命。人們說生命無價,但草繩畢竟就是草繩,它們不值多少錢。它們后來就在農場的生產活動中用掉了。它們斷了、爛了、不知不覺地最終消失到泥土里去了,就像從前土葬的人一樣爛化到泥土之中。從泥土中來,到泥土中去。

    生命在天地之間、在大自然里總會得到歡樂和鼓舞。即使是在隆冬,只要一走上田野,心情總是會好一些。悲憤無訴的人總是會有奔向曠野對天地呼號的舉動,這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雖沒有狂奔曠野、跪地呼號的行為,那太戲劇化了,不到一定激烈情境,人是不會得那樣的,但我對蒼天、對大地,在心中已經默默說過了無數次的話,這比生活在城市里要好得多,讓我體會到人的本來的生活應當是在曠野上!

農場的春天也一樣是春天,而且好像格外是春天。它把一種最大的撫慰給每一個人,給每一個人添加新的生命力。它用油菜花、紫云英大片的金黃和粉紅,用麥苗最初的波浪輕快的起伏,用蜜蜂的嗡嗡聲和云雀的歡叫,用空氣中到處彌漫的清新和芬芳,用暖洋洋的慷慨普照的陽光,遮天鋪地,一齊撲來,融匯為無邊無際、無所不在、日夜涌動的看不見的存在。這就是春意,也就是春天本身!溫暖、滋潤、生長、復蘇、關心、挽救著有生命的一切!

    我們要用鐮刀去收割紫云英了。它的學名叫做苜蓿草,但我喜歡紫云英這個名字。滿田粉紅燦爛叫人有點不忍割下它們。作為春天的一件農活,我們必須伸出鐮刀,由根部把它們割下。鐮刀一拉,發(fā)出割斷許多草莖的聲音,一片花草的生命被割斷了,它們松馳下來,癱倒了,并且被翻卷過去。

    花草一翻過去,躲在下面過日子的蜘蛛和各種小蟲紛紛四下逃散。土地輕松了,就像掀掉一床悶氣的錦被一樣。望著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短短草莖的田野,和一堆堆被割翻的在陽光下閃耀的花草,想著時令的推進,叫人百感交集。       

    土地即將耕翻,這些割下的花草馬上就要趁著它的鮮美,一把一把搪進草糞塘的那些河泥里去,而我們已經累得身上出了大汗,脫得剩下了貼身的小褂,體膚感受著春陽的溫暖和曠野微風的輕寒。

    春天的勞動令人感傷而又愉快……

    我想,所謂春耕大忙,在我們這里,和在農村是一模一樣的,只不過我們這里的天地之間到處有一種不可能消除的氣質,這種不可能消除的勞改農場的氣質和大忙的熱鬧氣氛匯成一團,在春天的田野上蒸騰彌漫,我們的眼好像能看得到它,它就像某種霧氣一樣,我們的鼻子好像能聞得到它,它有點令人醉昏昏的,我們存在于它之中,它其實就來源于我們自己,而一齊揮發(fā)到天地之間并且把我們自己籠罩了。這時,人的心里甜甜酸酸的想流淚,想對著天和地唱一曲聲音悠長無限婉轉的悲歌!

    我們用蒲鍬把草糞塘里的河泥像豆腐一樣一塊一塊地撂出塘外,堆了起來。河泥經過一冬,水份滲到地下,變得較為干厚,在春天的陽光下發(fā)出腐殖質的清香。我們用四齒灰叉把花草與河泥搪和在一起,丟下塘去,并且撤下一些豬灰,這樣一層又一層,塘邊堆著的泥、草、豬灰都消失了,把草糞塘滿滿地填實,太陽和春天的地熱將使它們發(fā)酵,草糞塘里會冒出藍色的油花來,說明著草糞正在漚熟。

    郁平,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我已經歷五回了,還有十回在等待著我。最使我視為畏途的是下水田。我們把成熟的草糞從塘里打上來,用擔子挑到原來長花草的田里去并且撒開,第二天,這些田就變成了水田,已經有人連夜來耕過并且放了水。接下去我們的任務就是卷起褲腿下水田了。

    那水冰冷,早上甚至還結著冰膜子。一腳踩進去,就直往爛泥里陷,水立即到了膝蓋以上,爛泥里好像到處布滿樹枝,腿腳也好像處處被劃破了,真是寸步難行。其實,爛泥里并無樹枝,而是尚未完全漚爛的草莖草根在劃著我們的腿腳。我也曾從泥水中拔出凍得有點麻木的腿腳來觀看,它們并沒有被劃破,只是它們此時此地顯得那樣嬌嫩可憐和不適用罷了。

    我們手拿蒲鍬這樣地在水田里一步一步向前走,任務是平高補低,把較高的地方挖掉幾鍬,撂給較低的地方。一方水田那么大,只站著一個人,決不會有人來攙扶你一把,你得自己堅持著完成你的任務,而且你的任務不僅只有一塊水田……

    這些最早的水田給曠野帶來了不同的景象和新的生機,大片的水田有如水天一色的湖泊一樣廣漠,在陽光下閃耀,吸引來許多沒有見過的鳥兒,在上面飛翔著,悠然降落、覓食,它們發(fā)出歡快的叫聲。

    但我站在水田里卻覺得苦不堪言,孤立無援,不覺想到無邊苦海,有時真覺得自己會無力走回頭,倒斃在水田里,我被這種恐怖感攫住,須得努力從中掙脫,才能堅持下來。但當然,最終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并且從水田里走上了田埂,好像得救了一樣,那是靠了自己的鎮(zhèn)定和力量。說實話,這是我最不愿從事的勞動之一,即使我是一個真正的農民,土地和收獲是我自己的,這樣的勞動也不至于會變成無上的快樂,那時我會想法改進,以至不種這樣的水田,總之,不要這樣受苦。

    漸漸,隨著時令推進,我也和別的人一樣,早上一起身就赤了腳。赤腳站隊、出發(fā),赤腳從田野走回。有一天坐在田埂上休息時,我端詳著我的腳和腳趾頭,動動它們,好像從來不認識它們似的。它們不會說話,神情質樸,自慚形穢。解剖的眼光使我透過趾甲、皮膚、血肉,看到大小骨頭的結構和分布,又由此及于我整個的血肉之軀和身體骨架,它們負載著我,絕對無條件地為我所用,簡直可以說正在受著我的連累,而且時間上將總共達到十五年之久。我真對不起它們啊!它們受之父母,長于歲月,也不容易!有一天夜里,我縮作一團、抱著自己,抽泣起來!后來,我發(fā)現,好多女犯睡覺時都是這樣盡力地抱著自己的身體,這大約不是偶然的。

    郁平,夏天手握鐮刀走進麥子的海洋,割麥變成了一場求生的搏斗。汗水流完了,人被烤干了,麥子放倒了,人也得救了。栽秧季節(jié),腳是必定要漚爛的,腿是必定要麻木到像兩根樹樁,腰是必定累得彎下去就幾乎再也直不起來,而手指必定是栽插得破皮爛肉還要在泥水中栽插下去。當綠秧遍地、栽插完畢,多么想在田埂上立即就地死死躺它一天!還有割稻、還有兩季的脫粒!簡直難以相信,那么多麥子或是稻子,就是我們“摜把”摜下來的!但肉體的極大勞累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它把整個的人里里外外都占據了,除了勞累的苦惱,別的任何苦惱都沒有了立足的余地,而勞累的苦惱立即可以得到安慰,那就是睡下去、睡死過去,一覺到天亮!這樣看來,越是原始條件下,付出極大體力勞動的人,就越是不會有我們所知的苦惱!那只是苦而已。

    我們還經常從事著一項較特殊的勞動,那就是做磚坯。農場有好多磚窯,磚坯分別由各隊各班的犯人在各自的地方做好,然后有人統(tǒng)一用船裝運到窯上去。

    在近河邊的一處地方,由于常年挖土做磚坯,形成了一些深塘,里面自然地停滿清水。在深塘的旁邊,我們繼續(xù)取土,從深塘里挑來水,把土作成泥巴。我按照要求,用鍬反復抄弄著,以增強泥巴的粘性,使之更有密度,這樣做出來的磚坯才能燒成響當當的堅實的磚頭。

    在那個時刻,世界上對于我最重要的,當然莫過于和泥巴,我得把這件事做好。勞改對于一個本來是農民的人和對于我這個本來是醫(yī)生的人,含義是不盡一樣的,應當說,在同樣的服刑時間里,即使是做同一件事,我所受的懲罰實際上要大得多,但這好像是被忽視了的。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這一點而已。我所應受和實受的,在我的心里,都不能用這些具體的痛苦和多少年徒刑來衡量。當一切有形的懲罰過去之后,還有無形的懲罰會繼續(xù)下去。我的痛苦的真正深度是在這里,而不僅僅是十五年徒刑!

    作好泥巴只是做磚坯的第一步,然后就得手捧一團泥巴摔進模子,經過一定操作,讓泥巴成為磚坯。一塊塊磚坯在地上排起了隊,堆碼起來,蓋上草苫。

    我用鍬在大塊泥巴上切下小塊來,再把這小塊泥巴摔打結實,就像做燒餅的師傅對付他的面團一樣。如此反復進行,直到那大堆泥巴用完,重新取土、挑水、和泥。我早已是一把熟手,當我有把握地將一團不大不小的泥巴恰到好處地摔進模子,幾下一來,就出品了一塊有棱有角有模有樣光滑細膩很不錯的磚坯,你也許不能相信,那動作真是十分熟練、麻利!

    一天一天堆碼起來的磚坯,就像又長又寬的墻壁,十幾座這樣的墻壁并排站立著,上面蓋起人字形的草苫,我們這一回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那是二十萬塊磚坯。

    我已經有多次向排列整齊的二十萬塊磚坯注目告別,那個瞬間是令人心動的。它們將在磚窯的烈火中成為遠近聞名的“農場青”磚頭,好幾個縣的建材公司都樂于經銷它,生意很好……

郁平,我服刑勞改的范圍就是如此。不要為我擔心,我的體力已經能夠適應。我想,憑著兩點,即使是一個無期徒刑的人也是能活下去的,第一點是不孤獨,勞改的人不止一個,甚至有幾十個人會相對穩(wěn)定地在一起;第二點是返樸歸真,勞改的人處在天地自然之中,處在勞動之中,復雜的社會,以至自己的復雜的心靈,都漸漸遙遠,越來越遙遠了。

    郁平,底下我想對你說的,是一直縈繞我心頭的那一切,那簡直也就是我的另一種服刑,它的名字叫做悔恨……

    ……自從我到農場后,你是每月給我寄一封信的,并且不管我連一封回信也沒有。郁平,現在連我自己也覺得很難理解,你的幾十封信,我真的一封也沒有拆看,一開始它們被我丟在鋪墊下面,后來它們被我收存在箱子里,而且其中是缺第一封第二封的,因為當時被我揉成一團扔到了蘆葦叢中。當時我不覺得對不起你。

    自從我被判刑,我就覺得我的心死了,這對孤獨到極點的我也很適合。你的信我雖沒有拆看過一封,但你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可惜那對我已經沒有意義,我也不受任何打動了。現在,我面對這些原封不動的信,也許有一天會一封一封拆開看看,但也許有一天我會仍然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反正“來日方長”,我心中一點不急,這真是要請你原諒的。

我造成我自己今日現狀的,我都無數次地悔恨過了,回過頭去說它們,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說了吧!但有一件事,我是必須告訴你的。作為你過去的妻子,作為你現在說是等待著她的人,我不能對你隱瞞,就像在某種嚴格的道德里,一個未嫁的姑娘,不能對未婚夫隱瞞以前的失身一樣,要不然,她的心靈就會終身生活在陰暗之中。這一件事,真正是我的污點,該我負全部的責任……

在你下鄉(xiāng)之后,我失身過。是的,失身了!這有什么可說的呢?這是沒有任何辯解余地的。但我應該把具體情況告訴你。

    那是一個青年醫(yī)生,在一個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姑娘和我之間,他不正確地、固執(zhí)地選擇了我,他以為你真的是完了,而且跟我的關系也終結了。從虛榮心上說,他這種選擇,發(fā)生在任何一個已經有了孩子的女人身上,她也許都會感到些高興的。當然,絕大多數女人都會拒絕這種反常的和不切實際的事情。事實上,就連我,也從來沒有答應過他。然而,我卻失身了,我沒有想答應他的追求,我卻失身于他了。就在我堅決拒絕了他的一剎那間,我卻痛苦已極地癱倒在他的手臂里,于是一切都發(fā)生了,無可挽回地發(fā)生了!他又一回來到我的小屋里,我堅決拒絕了他,但我也就立即體會到,污點已經形成,自己再也無法從心頭洗刷得掉了。女人真是可悲啊!女人為什么很難做到像男人那樣無所謂呢?女人的精神枷鎖是更沉重更牢固一些的。郁平,你罵我吧,我為什么至今不拆看你的信、不想接受你的好意,你一定是更明白了,我也找到了最根本的原因。你有理由說我愧對于你。我確實對不起你,可我要轉而恨你!

    那個青年醫(yī)生,后來終于和那個姑娘成了一對夫婦。至于我曾經失身于他,這雖然只是一個秘密,但人們(包括那個姑娘)都知道他發(fā)瘋地追求過我,并且人們都疑心他和我怎么樣過,所以,這個秘密也許算不上是秘密……所以,我的名聲不會是好的,在這件事上,我不會得到人們的尊敬。

    如果不看作為自己辯解,我就來回顧檢討一下當時我的心情,我不怕把我的渺小世界展示在你的面前,我愿意讓你的堅毅、正確、以至偉大,把我碾碎!碾碎!讓你心安理得地把我忘掉!

    我的心情,在當時,對這個青年醫(yī)生,首先是非常感激的。

    你出了那樣的事情,我是你的家屬,我受著有形與無形兩個方面的歧視,我甚至都被街道上劃為“四類分子家屬”,叫去開“家屬會”接受訓話了!而這個青年醫(yī)生,他并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人,也不是一個“等而下之”的人,竟然不顧一切地要追求我,他簡直是在向社會宣戰(zhàn)!或者這樣說吧,當我被人們一下子看得好像一錢不值時,他卻不怕為社會所不齒,認為值得為我不顧一切。不管怎樣,絕望與自卑中的我,不能不在心里感激他!大約就連你,也要為此而感謝他!

    我還得承認,那時我向往過,我幻想過,我是動過心的。

    如果一切是可能而且允許的話,如果他所設想、我所幻想的一切,他為之不顧一切的一切而想做到的能夠實現的話,對于我來說,豈不就是生活的重新開始,豈不就是絕處逢生?我為什么不能向往、不能動心呢?我難道一定得為你、一個被定了可怕性質并且被開除公職遣送下鄉(xiāng)的人,做一個殉葬品嗎?我才二十六歲,比那個青年醫(yī)生還小兩歲!

    但我是不自信的,我已經不是當初被你追求的自由的我了,我感到我已經不能處理我自己,我對我自己失去了權利。

    這種不自由,是最沉重的,一頭鎖著我,一頭拽著你,我無法拿掉這根鎖鏈;這種不自由還有一張大網,是專門罩住我的一張網,它是看不見的,但它是社會所認定的,它無比細密,好像一夜之間就悄悄編織起來并且將我牢牢網住,再也休想掙脫。

    我身上帶著這樣沉重的鎖鏈,罩著這樣牢固的網,我怎么能像當初對你那樣自由地伸出我的雙手,去迎接什么新的生活新的幸福呢?我的頭腦里始終回響著最可悲的無聲之聲:不可能了!

    然而,假如它是可能的呢?你說那不令人向往嗎?這,也就構成了我那時的一個特殊的痛苦。這痛苦本來就是存在的,當這個發(fā)瘋的青年醫(yī)生闖來之后,這痛苦的感覺就更強烈了,而且變成了一個不該發(fā)生、注定成為笑料的所謂“桃色新聞”。是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們看到的僅僅是,而且竟然是“桃色”而已!這曾經給了人們多么大的興奮啊,我這才感到人們是太缺少什么、太需要什么了。也許只有作家,才能眼光深沉地透過人們渲染的桃紅的顏色,而看到我是痛苦的、我是一個和大家一樣的正常的人!

    然而,這一切有什么說頭呢?我怎樣去說呢?我反正確實是失身了,雖然人們其實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當時我已經拒絕了他,而且好像把他推出了門外,或者近于推出了門外。但是,一種心情,突然地,像涌來的潮水,淹沒了我,控制了我,讓我身不由己。那是什么心情呢?是憐憫,表面上是對他的憐憫,更深處是對我自己的憐憫,以及一種說不出的無邊無際似的憐憫,加上我無力得快要癱倒、就像快要沉沒似的,這些混和起來,變成了一股把我卷走的力量,讓我一時甘愿倒在他手臂里,一個男人的手臂里,好像只要是一個男人就行了,而不管他是誰!我絕望地垂死地抱住了他!我一定可怕極了,他應當被嚇得跑開去才對,可是他還是扮演了一個毫無經驗而又迫不急待的情人的角色,這真是可悲之中的可悲!

    我需要一個男性的堅強有力的擁抱和強暴的占有,我需要在男性的粗野的懷抱里和強大的壓力下得到下賤的快樂,我需要這樣來流我的淚以至于死去。當時就是這樣,我的確身不由己了,我要爆炸了我自己、毀掉我自己!我想過你為什么不能像個無賴似的賴在我身邊啊,可是你是多么“自愛”!你這個知識分子!

    當然,我得到的,只能是更大更深的失望,是更加說不清、除不去的痛苦。清醒來到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分手。他也認清了現實,接受了我一直勸告他的,去和那個愛他的姑娘成就他的婚姻。我雖然至今仍是尊敬他的,但純潔的他當時并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他需要的其實只是女人、婚姻,可能我的女人味比那個姑娘多些,使他一時做出了錯誤選擇。他并沒有真正理解我身上帶著因你而有的復雜的東西將對他是多么難以接受。我對他、對任何一個像他這樣盲目的人,都只是一個深淵而已。如果我跟我不同一點,或者更為自私一些,或者稍許惡毒一些,或者被恐懼淹沒得更深一些,我是會抓住他這根救命稻草不放的,當然,事實已經證明我還不是那樣的。我想說明什么呢?難道我想表揚我自己嗎?我只是想說清我當時的現實而已。

    郁平,你如此等待我,是自有你的理由的,如果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也是應當等待我的,你的悲劇你必須堅持到底,你不能失去你的悲劇。但是,現在我把我的失身坦白給你了,你可以不必等待了,我是不可取的,即使沒有這事,就憑著那樣淹死了孩子,也已經是不可取的。犯了罪的我本來就不需要你的等待,說出我的污點之后,更不需要你的等待。你可以把我從你的悲劇內容中取消掉了,雖然這也只能使悲劇的情節(jié)和結局稍有不同而已。我感到自己現在有點活過來了,所以開始給你寫信,作為對你的來信的一次總的回答,這并不意味著我欣然接受你的等待,事實上也許正好相反!是的,我不想、也不能再回到你的身邊去了……

    當我能夠對你說出“我不想、也不能再回到你的身邊”這句話,我是獲得多么大的解放啊!在你和我的“較量”中,我因為這句話,而和你打成一個平手了!我只能和你打到平手為止,我不可能勝過你。因為難道我還有什么能夠反過來寬容你、原諒你的嗎?不,我一無所有了,我失去得精光,我是只值得鄙棄的了。你的幾十封來信給了我一個機會,給了我一個拒絕的機會,我雖然一無所有,我卻能夠拒絕,于是我好像也能擁有一點什么了!郁平,我并不是故意要氣惱你、讓你煩,事實上我只剩下這一點點“好像也能擁有”的東西了,而這一點點東西實際上我仍是不配擁有的。我這樣的人,還能談什么自尊心?

    啊,如果我是足夠成熟的,該是多么好!面對你的出事,我就不會恐懼驚慌。面對一切有形與無形的歧視,我就會泰然處之。我也不會惶惶不可終日,我會非常鎮(zhèn)靜。我也不會對你失去照應,我會堅決要求你時常回家,我還會自己到鄉(xiāng)下去看望你。我會讓我們的夫妻關系更加如膠似漆,讓我們的感情在患難情況下獲得新的深度。我當然會關心你的申訴,自覺而有力地支持你,給你增加更多的力量。我更不會發(fā)展到精神錯亂的程度,我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的絲毫的錯亂,所以也就不可能失去我們的孩子,不可能釀成任何的悲劇。我的被人齒笑的一切也就不會發(fā)生,我就會是一個出于污泥而不染的人了。當我們生活中的烏云散去,陽光重現,我們的幸福正如黃金珠寶,歲月流逝了,它們卻多少倍地更為貴重了!可惜啊,這些“如果”一點也不真實,并且好像就不可能……

    同樣,我如果僅僅是質樸的,也行。我現在對于具有這一素質的人,充滿羨慕。我身邊的女犯中,就不乏其人。但她們?yōu)槭裁匆驳竭@里來了?是的,她們也仍然有可能到這里來,但她們不會犯像我這樣的錯誤,她們如果碰到像我這樣的情況,會比我好得多,甚至有可能會做得完全正確。說到底,我只能怪我自己!這也是我時時會有絕望心情的根本原因。

    但悔恨是最沒有用的東西,所悔恨的正是所沒有做到的。悔恨終有完結,它把悔恨者的心咬夠了,也就無味地退走了。這時悔恨者無力地嘆息一聲,準備打發(fā)余生,我現在就處于這樣的心境之下。          

    也許你會說不管什么人都可以重新振作的吧?不,這簡直談何容易。在一般人看來,那反而不夠正常。就我來說,服刑十五載之后,還談什么重新振作呢?我本來又有過多大作為?十五年之后,我還能在社會上充當一名庸醫(yī),混個飯碗,就算不錯的了。現在我勞累得哪有看幾頁書的時間?我怎么可能了解得到醫(yī)學的新的進展?我的時間、我所需的精神狀態(tài)和客觀條件在哪里?

    郁平,我自問過,我們的婚姻是缺乏基礎的嗎?為什么在你出事之后,我表現得那樣差、那樣全亂了套呢?我是淺薄的嗎?我對你的信任為什么沒有像巖石一樣堅定呢?我倒是很想聽聽你的看法的,也很想聽到社會的議論,在這里,讓我自己來試做一個回答吧。

    回想起來,我們的婚姻當然有它的基礎,就我來說,實質上認定的只有兩個方面,一是你有政治地位,二是你有學問人品。大家都知道,你這個教員不同尋常,你是有資歷的,你只是不愿擔任領導職務而已。大家也都知道,你最愛讀書,你有學問,你也是一個很好的教員。你身上的某種不卑不亢和文質彬彬的風度恰好說明著你的這兩個方面。不言而喻的是,你的政治地位也就意味著你的經濟地位,你的工資簡直可以說是很高的,雖然我好像從沒有注重于這一點,但這應當算是實質上會起重要作用的因素。這樣一分析,就很清楚了,這兩個基礎當中第一個是最重要的,抽掉了第一個,那第二個也就沒有立足點了,甚至能被看得一錢不值。

    婚后,我所感到的無比幸福,我的幸福的大廈,主要不正是建筑在你那樣兩個方面的基礎之上的嗎?當其中一塊最重要的基石被抽掉,而另一塊隨之失去,我的大廈的傾覆,我的幸福的幻滅,有什么奇怪的呢?

    是的,我當時的感覺,就是被欺騙,就是被毀了。這種感覺對不對呢?錯在何處呢?到底該怎么看?這好像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

    我的表現的確很差,我應該被認為是很淺薄的。我的表現的差,正是來于我的淺薄。但我怎樣才可以不淺薄呢?我怎樣才能具有不同于世俗的眼光呢?當別人看到榮時,我卻能看到辱,或者無所謂榮辱;當別人看到成時,我卻能看到敗,或者無所謂成敗;別人看到黑,我卻能看到白,或者無所謂黑白;別人都以此為最重要,我卻能以此為最不重要,或者無所謂重要不重要;如此等等。我想,會有人是這個樣子的,或者許多人都是這樣的,于是表現也就會不一樣。而我,真是個大俗人,真是個“繡花枕頭”。

    正因為我是個俗人,所以世俗的明槍暗箭能夠傷我。假如一個人能夠超凡脫俗,他也就能對世俗不介意、無所謂,不管是顯得多么正確的世俗!現在我知道了,世俗就是世俗,但它往往說著最正當的理由,也最為“愛憎分明”。我和你的婚姻,它榮耀時,被人羨慕,變故時,遭人鄙棄。我怎么就不懂得這一條的呢?榮耀時不懂,變故后仍然不懂,于是我的表現就只能用“垮掉”來形容了。唉,假如我早一點懂得強大的世俗其實是最不足為據的,那就能挺過來,那是多么好啊!我為什么就不能好好挺過來呢?我把一切弄得多么地糟糕、不可收拾了!

    我始于淺薄、終于淺薄,榮于世俗,死于世俗。不可救藥的淺薄,不可救藥的俗物。我確實是這樣認識到了我自己。也許,你會用“幼稚”二字來寬恕我,但到了我這一地步,評判我是淺薄還是幼稚,已經沒有意思,我總之不可能被說得美妙起來了。我早已經不相信我自己是美妙的,我十分唾棄我自己。

    但你對我是有過好的影響的。與你認識并且結婚之后,我看到,盡管你擁有政治的基石,但你自己好像并不看重。當然,你也沒有說過你不要,事實上你是雙腳踩在那上面的,抽掉它們,你也就倒下來了。但你的思想,你的意識深處,以及你的表現,是認為“學問人品”最重要、最有真正價值的。那政治上的較高級別,你處之泰然,同時卻不去追求、不去利用它,這就是一種高尚的情操叫做“淡泊”了。你放棄校長不當,而要求當個語文教員,這是世俗所不解的。從這方面說,你引起了我的信任和敬佩,也提高了我,某種程度上改正著我的淺薄之處。但是,當“大難”來到時,我支撐不住了,我對你的敬佩和信任遠為不夠用了……

    郁平,如今后悔這些,確實已經沒有什么意思,我的“支撐不住”,你一定是原諒了我的,可是我對自己卻不能原諒,因為我連我們醫(yī)院里的沈媽也不如!她的男人因為真正的歷史問題被判了十五年,勞改去了,也丟下孩子給她,而她不過是醫(yī)院里穿藍大褂的工友,地位、工資都低,但她安然、平靜地等待著,她的表現,正好與我是相反的。現在,她的男人差不多要釋放回去了,她也沒有因為“支撐不住”而給自己釀成什么災禍,她的孩子也好好的,并且長大了吧?她是很不容易的。可我呢,比起她,真是太差了,我不但沒有好好等我的男人,我還害死了我的孩子,我還把自己弄到如今的地步。沈媽會笑我嗎?不,她一定在為我嘆息、為我可惜,她一定最能原諒我。我所缺少的,正是她好像天然具有的。我為我自己哭了多少回啊,我為什么不是另一種樣子的呢?我為什么沒有沈媽所具有的那種最平凡也最可貴的東西呢?小時候在我心中好像也有過、也受到過感染的,我是什么時候弄丟了它的呢?因為我曾經太幸福了!我淺薄啊!

    郁平,我實際上已經說了,你當時為什么不能哪怕像個無賴似的、賴在我的小屋里不走?你對我拿出一點野蠻粗暴來也好啊!你為什么不把亮亮偷到鄉(xiāng)下去?你可以把他偷走的機會太多了!你為什么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智慧和鎮(zhèn)定,只顧你自己獨往獨來胡亂闖蕩,你簡直把我忘了,你以為我是什么人,能自動地理解一切和正確對待世界?你好像把我估計得太高了,可是,離婚卻又是你提出來的……

    不管我怎樣地錯,我都要怨怪于你,所以我覺得我有理由恨你!

    一個女犯人對我說,喬麗,你呀,塊塊都好,就是命不好。是的,為什么我這個在學生時代校花一樣、成績也好的人,結果卻落到如此地步呢?為什么老天偏偏讓我跟你成了婚姻呢?一切的一切難道不能是另外一種情況嗎?可是它已經是這種情況!而且已有的情況還會影響和決定以后的情況,再也不能改變。我現在甚至感到,當人一天天走向社會時,也就一天天踏上其實已定的命運。這個看法是太消極了,可我感到的正是如此。但何必認真呢?有許多東西的確是當事人很難把握的,所以我也不想談命運了。反正我的一切有我自己的原因,也有你的原因和社會的原因,是可以解釋、可以分析的,這就是我現在給自己的一種安慰,能夠較為客觀地、跳出去一點地看待一切。你給我說過“超脫”,還有“解脫”,佛家的一些道理,你可能已經忘了,現在,這點兒“哲學”,對我卻有了用。

    郁平,我入獄、被判期間,你是那樣為我痛苦,你一再表示等待我,并且要我答應你。那時我心神紛亂、如在夢中,夾雜著怨憤、恐懼、委屈、悲傷、悔恨。我雖然看到你的痛苦,知道你在說什么,但我看你時不但好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甚至是在看一個仇人。我不愿意回答你,也不愿意見到你,我的心里以增加你的痛苦為快,然而這小小的快意并不足以去除我自己心頭的那些痛苦,只是加重著它們而已。你為我奔走,但我無動于衷,我一方面不能饒恕我自己,一方面在心里說你是活該,你如果痛苦得在我面前倒在地打滾以頭撞地那才最好!

    可是現在,只要我不死,就有一個服刑期滿之后的問題了,雖還遙遠,你總是在提醒著我,你的一封封來信無不在提醒這一點。看來,你的所謂歷史問題,如你所說,是終究會得到澄清、糾正、甄別、平反的,我已經越來越相信這一點,而以前不知為何總是不能相信。那么,到了你所想象的、我們重新在一起的一天,情況可就真是妙極了!生活的時間的魔術,雖曾讓你由人變成了鬼,但又讓你由鬼變成了人,你恢復、擁有了本來的一切,那兩塊基石,政治級別和學問人品,又悄悄地墊回到你的腳下,你又高大了。你像經過什么考驗和洗禮一樣,容光煥發(fā),從磨難中走出來,走到了陽光下,好像什么也沒有失去,而且還增加了一些什么,你成了傳奇式的、英雄般的人物了!就像我們的“農場青”,經過窯火燒煉,變得響當當的了。可是另一面,我的情況呢?恰好相反!我靈魂卑微、精神渺小,我目光短淺、骨頭太輕,我把一切寶貴的都弄丟了,成了一堆渣滓。我是一個真正的失敗者,我由人變成了鬼之后就再也變不成原來的人了,永遠地成了半人半鬼,我將終生背著我的罪和我的恥。我被生活與時間證明不過是砂子,而你是金子。你站著,我跌倒了,我永遠地趴在了你的腳下!

    你可能一點也不這么看,你會好好對待我的,你會盡力不讓我感到這些的,我也可以假裝著不去想這一切,可這一切不等于不存在啊!我想,除非讓幾乎所有的人都經歷一番痛苦,讓整個世界都被如此的魔術、甚至更大得多的魔術來戲弄一回,讓無數的人都做一回我這樣的不人不鬼,我今后的日子就會好過些了,因為都一樣了!會有這樣的一天嗎?我真希望有這樣的一天啊!我真是惡毒已極、惡毒透頂了!

    但我已經說過,我不想回到你身邊去。我可以到哪里去呢?回江南的家鄉(xiāng)是一條路,留在農場做個場醫(yī)(場方已經有此意圖)是一條路,當然,回到亭州去卻與你無關也是一條路,另外,還可以隨便到一個什么地方去謀生。只要活著,看來總是要走某一條路,也總是有某一條路讓人走的。

    是的,郁平,你不必等著我了。你再怎么寬容諒解,再怎么有好的心腸,我畢竟還有十年才能期滿呢!為你著想,為你的父母著想,最切實的,你的父母是應當有他們的孫兒孫女的了,不能再拖。我勸你一定不要等我!到那時,你就是五十歲的人了,你不應該這樣等下去。

    你想用你的等待說明什么呢?你的等待是有什么特別意義的嗎?特別的意義又有什么意義?你感到自己悲憤或者悲愴得還不夠嗎?如果是這樣,我勸你盡快從中“超脫”以至于“解脫”出來,你一向是能夠這樣的,我只怕你這個最能超脫的人會變成最迂腐最執(zhí)著的人,因為你遭遇的打擊也確實是太沉重太徹底了。

    如果你認為你的等待只是你個人的事,與社會、與別人不相干,如果你不是像個唐吉訶德似的要與強大的風車較量,那么你就應當真正為你個人(特別是你的父母,我對不起他們)作打算,而不要含糊,不要再耽擱了!

    魯迅不是說過嗎,讓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時光又有什么意思呢?何況我的情況是這樣地糟,何況我已經提出過跟你離婚,現在我依然堅持!你輕輕松松地去吧!你朝我徹底轉過臉去吧!過去對于你,只是一個昨夜的惡夢,忘掉那一切吧!

    對于我,昨夜的夢還將現實地延續(xù)十年,你何必硬要苦苦留在這個屬于我的惡夢中呢?你如果偏執(zhí)于你心中的東西,偏執(zhí)于一種精神性的內容(你一向偏重于此),而一定要等我到釋放的一天,那么雖說我在服著勞改的徒刑,你也在服著精神的苦役,并且在加重著我的苦役了!這又是何必呢?你已經為我服了五年多這樣的精神的苦役,足夠了,你再堅持下去,確實無非是加重我的罪過罷了……

    但我的心里,另一面卻又是想回到你身邊去的!想想勞改十五年后,四十多歲的我,如果不回到你的身邊,而到任何一個地方去,即使是我的老家,也都將面對特殊的可怕的陌生,沒有人能像你這樣了解我、寬容地對待我。難以想象那時我將如何生活下去。已經五年多過去了,我心中的支柱是什么呢?它有嗎?實際上是有的,就是過去的夢,就是你,仍然是你,不承認是不行的。我愿意你留在我的現在和未來的現實中而不要離開,盡管那些來信被我狠心地丟在一旁、盡管我讓自己抱定了什么決心似的,但我并沒有舍得丟掉它們啊!

    多么矛盾,讓我回去吧,讓我現在就回去,讓我匍伏在你的腳下!

    死,對于我,從各方面看都是擺脫。假如我是和亮亮一起去了,我早已“解脫”了,而且那是最好的“解脫”。假如我在被判刑之前死去,那也不錯。剛到農場時如果死去,雖晚了一點,卻還算及時。現在言死,未免遲了至少五年,真是白吃許多苦,白受多少罪。但現在去死,也還是有意義的。死一下子就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你就無須等待、我就無須不安、親人以及別人也就可以漸漸把我忘掉,大家都得到了“解脫”。死雖是自然的規(guī)律、最終的結局,不愿死也終有個死,但死卻可以提前,自己去死。是的,既然如此,我為什么還不去死呢?

    你給我講過息夫人的故事,那位春秋時代息國的夫人,因她的美色,還有她的丈夫的魯莽不慎,招來楚國的兵禍,國破家亡,被楚王擄去為妻,雖生下孩子,卻從不開口說話,以表示自己對命運的哀怨和抗爭。但她畢竟是茍且的,她為什么不死呢?她如果早把自己付于一死,不就什么恥辱也不受、什么痛苦也沒有了嗎?可見死是很難的。我考慮過死,卻總不想去死,我有我的難處,我有我的留戀,真是“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你以前對我講的這個故事,好像成了對我的一個預言。

    我真是好留戀啊!最讓我留戀的,卻不是生命、不是未來,而是那已經在人世不存在了的,我如果死了,它也就從我的心中消失了,永遠地丟失了,完全地死了。現在,我沒有死,他就仍活在我的心里,天天陪伴著我,白天夜里時常在我身邊,跟著我,和我說話。我時常看到他睜著眼睛看著我!多么聽話,多么哀怨,不管是我要入睡的時候,不管是我在田野上勞動的時候,只要我一想,他就會到我身邊來……

    阻止我去死的,還有一個東西,就是不服氣。我自問不是一個壞人,怎么成了勞改犯呢?我自問并不是要害死我的孩子,怎么以此定我的罪呢?我好好的落到如此地步,誰對我負責呢?法律真的如此嚴峻,一定要這樣懲罰我嗎?法律到底是為人的呢,還是捉弄人的?我的生活、工作、人生都才開始,我是可以為社會服務的,為什么讓我突然無價值地掉下深淵?我的一生就這樣定了嗎?國家培養(yǎng)我成了一名醫(yī)生,國家又這樣處理我,是合算的嗎?人的一生可以是這樣的嗎?命運為什么不可以是另外的樣子呢?我就這樣去死、去了結我的一切嗎?郁平,誰能回答我?我一定要得到這個回答!

    生命是美好的嗎?這真是一個“理論”的問題,因為在現實中已經有了回答,這個回答就是我,請看,我的生命是美好的嗎?生命如果都這樣“美好”,誰愿意有生命呢?

    但生命又確實是美好的,就連不幸的生命,似乎也是美好的。不幸能讓我傷心,讓我憂郁,讓我悔恨,讓我自責,讓我深思,讓我悲怨,讓我堅毅,讓我強大,我親手害死了的孩子也還能讓我有夢,被判了刑、勞改著的人也畢竟都還在一種“生活”里面,始終在觀看、品嘗、體會、經歷著人間情景,像有一支憂傷的曲子始終在心頭縈繞回旋、綿綿不絕,生命從中得到著很特殊的刺激和喜歡……女犯們都說,人在正常死亡時,是感到很“美好”的,眼前會出現美景或是親人,事實上我好像也已經有過一定體會,那是光明的歡樂的……

啊,生命啊,我對它的體會在加深,我愛我的生命,我留戀它!郁平,就讓我獨自走向我的未來的生活吧,只有“孤獨”對于我才是最適合的……

(《終結》第二部結束。正文2794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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