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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終結》(第二部·下卷五)

沙黑 · 2006-10-06 · 來源:作者投稿
文革回憶作品系列 收藏( 評論() 字體: / /

第十四章  力盡(之十)

常委們不召自來,都聚集到了小會議室。他讓辦公室把所了解的情況作了報告,又聽各位常委講了一些情況和看法,他也報告了程主任從上海打來的電話內容,然后歸總說,今天可能將是文革開展以來,亭州形勢最為嚴峻的一天。工商聯那邊對抗了一夜,現在外面正在攻里面,我們怎么辦?如何勸解?這是燃眉之急。一方面要立即解決這一問題,另一方面要準備劉克成那五百多人下午回到亭州,他們帶著中央文革的三條和華東局的六條,當然要到市委來跟我們見面,我們在思想上要作好準備。“工紅”有了三條和六條,“主力軍”怎么辦?矛盾到底怎么解決?所以,今天我們都不要離辦公室,隨時都會有情況要研究。工商聯那邊已經不允許我們坐而論道,我們需要立即到第一線去,要不然我們就是失職……

老黃把手舉起說,工商聯那邊我先去一下!他問,你去了怎么做?說什么?老黃正要說,卻見辦公室副主任兼機要科長捧著收音機進來,說,中央社論!屋子里一下子寂靜無聲,只聽見中央廣播電臺的播音員以一種莊重嚴肅沉穩的聲音重復說著“現在播送《紅旗》雜志第十五期社論《奪取新的勝利》!”

“規模巨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指引下,沖破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阻礙,向著更深入、更廣闊的方向發展。目前形勢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廣大的革命工人群眾起來投入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

大家凝神屏氣聽著,這顯然是一篇十分重要的社論,反映著全國的情況,代表著毛主席黨中央的態度,指引著運動的方向,而運動即使在亭州也顯然到了一種緊要關頭。根據社論,他心里對亭州形勢將出現什么變化已經有了大致的判斷,但他不能說出來,也無力阻擋和扭轉,似乎倒有一種感慨和歡喜。

社論播送結束,常委們都默不作聲,有的在沉思,有的臉上氣色已經不好,有的表情很微妙。他緩緩抽著煙,說,等下午報紙來了,我們再組織學習、討論。老黃你說,你打算如何做工作?老黃說,中央社論下來了,情況可能瞬息萬變,剛才想好的一套可能不一定管用了。

他問,你剛才想好了哪一套?老黃說,我打算舉著一個牌子到現場去,牌子上寫一段中央《十條》上的話,“工人組織之間,彼此有意見,要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進行討論,不要被壞人利用,不要造成對抗的形勢。堅持文斗,不要武斗。不要動手打人。”我就站在這塊牌子旁邊,對群眾作演講,勸說他們停止對里面的進攻,有問題可以到市委來談。

他舉起手,往桌上一拍,說,你立即就這樣去做!辦公室馬上把這塊牌子做起來,就用硬骨紙貼上白紙,工工整整寫上這句話就行了,寫到“不要造成對抗的形勢”。另外再做一塊牌子,剛才社論里好像這樣說的:“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們要聽毛主席的話,堅決按照毛主席的這個指示辦事。”你們拿錄音核對一下,就寫這個。這樣的兩塊牌子,黃部長去,要走在當中,再跟去兩個人,一邊一個,用手舉著標語牌,需要有這個莊嚴的形式。我們的工作不管怎么做,都要從宣傳中央指示開始,要相信只有這個方法管用。

老黃離開后,他問公安局長老湯,現場怎么樣?老湯說,書記放心,凡是這種場合該做的我都做了,另外我們也布置各街道居委會派人到現場認人,看看有哪些人比較活躍。他點頭,說,你關照一下有關同志,注意黃部長的安全。老湯立即起身而去。

這時“文革辦”打來電話報告,“工紅”在市委門口刷了兩條大標語:熱烈歡呼《紅旗》雜志第十五期社論發表,奪取新的勝利!緊跟毛主席黨中央,向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猛烈開火!

常委們不覺互相看了一眼,心想造反派跟得真緊。他問,大家有什么要說的?都說沒有。他說,那諸位就各自回衙,獨立思考,有事再碰頭。公安局的牛副局長進來,請示他:外面很亂,常委們要不要轉移一個地方?他回答說:現在不能轉移。

常委們散了,都回自己的辦公室,他也到自己的那一間去,坐下來,抽著煙,沉重地思考起來。他從抽屜里取出黨中央5月16日《通知》來,覺得需要再加以學習領會。這個重要文件,他沒有讓自己違反規定向王雪透露過一點點。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段用黑體標出的話上:

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專政,無產階級在上層建筑其中包括各個文化領域的專政,無產階級繼續清除資產階級鉆在共產黨內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代表人物等等,在這些基本問題上,難道能夠允許有什么平等嗎?幾十年以來的老的社會民主黨和十幾年以來的現代修正主義,從來就不允許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有什么平等。他們根本否認幾千年的人類歷史是階級斗爭史,根本否認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階級斗爭,根本否認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革命和對資產階級的專政。相反,他們是資產階級、帝國主義的忠實走狗,同資產階級、帝國主義一道,堅持資產階級壓迫、剝削無產階級的思想體系和資本主義的社會制度,反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他們是一群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他們同我們的斗爭是你死我活的斗爭,絲毫談不到什么平等。因此,我們對他們的斗爭也只能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斗爭,我們對他們的關系絕對不是什么平等的關系,而是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的關系,即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實行獨裁或專政的關系,而不能是什么別的關系,例如所謂平等關系、被剝削階級同剝削階級的和平共處關系、仁義道德關系等等。

《通知》的第四條是批判彭真說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毛主席就在后面寫了這么一大段。他其實已經多次閱讀,力求深刻理解,但總覺得只能從歷史上來理解,如果從眼前發生的文化大革命來理解,就有東西“隔”著,最主要的是很難拿彭真這樣的人,還有目前已經心照不宣的人,去對號入座,甚至暗想:毛主席是不是把問題說得太嚴重了?這些人可都是從前的得力輔佐呀!可是,毛主席的口氣是這樣嚴厲,對問題是提到了這樣的高度,話是說得這樣的徹底,有著鐵一樣的邏輯性和重要性,這又怎么理解?思想真是遠遠跟不上毛主席。

他讀著這段話,感到好像是來自天上的隆隆雷聲一樣。也許,正如王雪說的那樣,我們要到幾十年后才能領會得深一些?現在可能就連“靠邊站”的那些顯赫人物自己也不一定理解?或者,他們倒是理解的,只是還不能承認這種實質?使人郁悶的是,這種思慮,卻很難有能夠談談的人,即使跟王雪也不能真正深談,是他聽王雪說得多,他自己說得少,而且總是要勸王雪在外面謹慎言談,真是應了“明哲保身”這句老話。

運動雖然是中央號召、發動的,也就是說有一定人為性,我們有時會當作只不過是反修防修的一場“演習”,但事實上情況越來越真,運動越來越顯示出自身有一定規律性,上層的重大分歧、社會的普遍矛盾,都是真實存在的。小小亭州發生的事情,竟然越來越及時地就跟中央文件、中央社論對得上號,真是令人不勝驚訝。而劉克成這些工人,上北京、到華東局,很自信地把自己跟全國聯系在一起,就像一條不起眼的波浪理所當然地把自己跟整個潮流聯系在一起一樣。真有點匪夷所思。眼前兩派群眾的斗爭,好像已經“你死我活”,這個“你死我活”,也好像就是《通知》上說的“你死我活”的一種反映。從理論上說,黨內斗爭是社會矛盾的反映,但看來,黨內一旦發生了斗爭,社會也就會有劇烈的響應。

《通知》還說,“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在“中央和中央各機關,各省、市、自治區,都有這樣一批”。這句話也是用黑體標出的。他好像這才前所未有第一次看到一樣,打了一個寒顫。難怪全國運動都如火如荼,像大火一樣上下全面燒了起來,難怪就連小小亭州的兩派群眾也這樣斗得“你死我活”。

雖然群眾不曉得有這個《通知》,但《十六條》已經體現了《通知》的精神,中央一系列社論實際上不斷宣傳著《通知》的精神。群眾中的那些骨干分子,如史宏、劉克成、陳安國、張大同這些人,好像是特別心領神會的,他們起著帶頭作用。而像北京的譚力夫、赤兵那些青年人,也心領神會,只不過是從另一個方面作出了強烈反應和堅決的抵抗。這些出身高貴的青年,家庭不一般,可能有機會看到《通知》,并且對上層的情況,對這場運動,會有特別的了解與認識,而跟基層的普通群眾不同……他有點心驚膽顫地把《通知》收進抽屜,好像不敢再看……

小宗靜一頭闖了進來,神情重大,叫了一聲“楊伯伯”,就把一份東西送到他面前,而后不聲不響地在一旁坐了下來,捧著腦袋,就像上次給他看北京傳單時那樣心事重重。他拿起那份東西,只見一些既不能算是陌生,而又不可思議的詞句,像芒刺一樣,一句一句扎進眼中:

“中央,北京黨政軍干部子弟(女)聯合行動委員會通知……堅決徹底全面干凈地粉碎中共中央委員會兩個主席幾個委員的左傾機會主義路線,取締一切專制制度,召開中共全國代表大會,選舉中央委員會,保證民主集中制在黨的生活中得到堅決的貫徹,保證中央各級黨委、委員的生命安全……堅決地全力以赴地打倒左傾機會主義路線所產生的各級反動造反組織……號召各省市革命干部子弟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忠于馬列主義和一九六0年以前的毛澤東思想……我們一定要英勇、忠實、干練、堅貞、艱苦耐心地做好各種工作,迎接大反攻戰機的到來……”

他努力鎮靜著,問,靜兒,這是哪里來的?有什么情況?小宗靜說,一個同學給我的,說我可以志愿參加這個組織,我不懂,我害怕。

他說,你來告訴楊伯伯,是對的,你不要參加。這個聯動委員會,我不知道,從他們發出的這份《通知》看,他們是很錯誤、很危險的。你知道這個“聯動”目前在亭州已經發展了多少人?小宗靜搖頭說,我不知道,這個同學告訴我,在我們亭州,第一批先發展縣團級子女,第二批是科局級子女,很嚴格。

他問這個同學是誰?小宗靜很抱歉地跟他搖頭,不肯說。

他點頭,說,你不想說就不要說,但你要負責轉告這個同學,把我的態度告訴他,讓他不要在亭州發展這個組織,讓他拒絕執行這個任務,我明確地說,這樣的組織是非法的,是很錯誤的。

小宗靜點點頭。他很想問,你宗真哥哥、建國哥哥,有沒有人去發展他們?但考慮到不能給小宗靜增添心理壓力,也就不問了。

他嘆一口氣,說,靜兒,你們雖然是中學生了,但在政治上還是小孩子,很多事情,你們不懂,你今天來問我,是對的,以后碰到這一類事情,也不要自己作決定,要回來問父母、問長輩的人,好嗎?小宗靜點了頭。

他問,你宗真哥哥在家里畫兒畫得怎么樣了?小宗靜臉上春花一樣綻出笑容來,說,畫得很好了,老先生說他有靈氣呢!

他也笑了起來,你也可以跟在宗真后面畫著玩玩嘛,在家里多呆呆,自己唱唱歌,帶著小妹妹,少到外面去跑了,現在情況很復雜。

小宗靜的頭又沉重地低下去,忽然抬頭問,楊伯伯,我們為什么就錯了?我們為什么就成了保守派?《紅旗》雜志第十五期社論一播送,我們學校“紅色保衛軍”就不行了,許多人退出,跑去參加“紅旗兵團”,就連小琴,也跑過去了。她本來是“紅旗兵團”的,后來退出“紅旗”,加入我們“紅色保衛軍”,現在又退出我們,加入到那一邊去了,還在操場上發表演講,在全校出了名,影響可大啦。

他問,小琴是誰呀?宗靜說,她爸是手工業局馮局長。可“紅旗兵團”那邊明明是反黨的,把曹校長都逼死了,怎么倒成了正確路線!我現在才知道,什么是“很不理解”,原來是這樣,當然很不理解了!

他覺得這是對她不太好回答的一個問題,他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嘛,現在情況很復雜,大家都不愿意當保守派,這是好事情,但也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一股什么潮流來了,多數人會跟著跑過去,但你也可以站到一塊巖石上觀望觀望,毛主席的詩句說,“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嘛,還有“觀魚勝過富春江”。作為一個學生,沒有必要讓自己有心理負擔,有很多事情不要著急,要有長遠眼光,事物是發展變化的,有可能變成什么樣子,誰也不一定說得準。假如有一天會變得很符合你的想法,那時你也不要過份高興,對不對?

小宗靜勉強破顏一笑。他繼續說,但是,在目前,你作為市委領導家里的孩子,最好呆在家里,在家里也一樣可以關心國家大事,由于干部子女的特殊身份,如果基本不到外面參加活動,對外面的事情不表示態度,暫時來說,我看也是可以的,你說行不行?能做到嗎?

小宗靜勉強地點了頭。他多么愿意跟小宗靜輕松地閑聊閑聊,但心中掛念著工商聯那邊,就把小宗靜勸了出去。

時間已到中午,辦公室讓機關食堂給大家送來了簡單的飯菜,三扒兩咽的應付了過去。正想著老黃,老黃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突然出現了,樣子狼狽,上身棉衣扯破,露出白生生的棉花來。他忙站起,讓老黃坐下,老黃說,我趕快匯報情況。他讓老黃別忙說,先到自己辦公室去把飯吃掉,換件衣服,等會兒把大家召集起來,一起研究。

常委們集中到了小會議室。老黃說,我們到工商聯去時,大街上滿是人,我和辦公室兩個同志往前走都有困難。但偏偏還有人“轟隆隆”把城建局的壓路機開來,群眾發出指責,那壓路機上的小伙子卻像個“二百五”似的笑嘻嘻不理,看上去處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之中。壓路機在這么密集的人群中無法不讓人擔憂,我們三人就勇敢站到壓路機面前,喝令停下。正好公安局一名便衣在旁邊,抓住機會就爬上去跟那小伙子談話,強令停機,并把小伙子拉到地上來。問了姓名、工作單位,問是“主力軍”的還是“工紅”的?小伙子說,我吃我的飯,我不管這些事。問為什么要把壓路機開到街上來?回答說隊長昨天就關照,今天要把壓路機開到彩衣街工地去。哪你怎么不從青年路走,偏要從這條路走?你不怕壓到人嗎?小伙子說,青年路繞遠了,這條路是直線,我慢慢開,哪個敢同我碰?看來這小伙子腦筋有問題,沒有多說的必要了,就令其把壓路機往后倒,停靠到路邊一個空地上,公安局同志收繳了鑰匙,開了收條,讓小伙子回去叫隊長到公安局領取鑰匙。

處理了這個問題,我們舉著兩個標語牌,向工商聯門口接近,人越來越多,好不容易擠到大門口,那里正在撞擊二道門,傳出“嘭、嘭”的巨響。我們叫著“停止!停止!”但就在那一霎之間,二道門撞倒了,眾人“嗡”的一聲往后一退,那兩扇又厚又沉的木頭門連在一起,慢慢向里倒了下去,“轟”一聲落地,只見里面的人驚惶往里跑,外面的人喊著“沖啊”潮水一樣涌進,我們就像浮木一樣身不由己隨潮而進。里面亂成一團,只聽得一片“打!打!打老保!”的叫聲,發生著糾纏和打斗,又聽得說“老保從后門跑了!”人流往里沖,外面的人也像潮水一樣不斷往里涌。

我站到墻邊花壇上,說著“工人同志們,我們是代表市委來的,要文斗,不要武斗”,不防一個工人虎狼似的一把將我拉了下來,手指摳住口袋,棉衣一下子就被扯破了。突然里面傳出一片歡呼,許多人擁著、攙著十幾個人,說是“找到了找到了,趕快送醫院!”這些人就是被“主力軍糾察隊”先后抓進來的,其中有工人,也有學生,看上去確實吃過苦頭,其中有人身體是有些不支了。一窩蜂往大門口送去。接著又有幾個人被攙出來,也有臉上流著血的。人們嚷著“我們的傷員!被老保打傷了!快送醫院!”又一窩蜂送走。有人呼起口號來,“打倒走資派!打倒老保!”

這時里面又有一些人走出來,只聽得亂嚷著“搜到反動證據了!”人們給他們讓路。原來他們手上都捧著東西,當中簇擁著兩個工人,手上捧著的是金條、金元寶、金戒指、銀元之類的東西,卻向我們走來,當中的工人說,我是運輸公司的,我叫鄭林,這是我們從里面搜出來的,有國民黨的旗子,有外國的旗子,有國民黨的公章,還有這些金銀,你們是市委來的,交給你們。

我一見那些東西,也有些觸目驚心,從未見過,但馬上想到工商聯里有這些東西也不奇怪,因為有幾個民主黨派的辦公室就設在里面,他們可能有自己特殊的工作。于是說,我們是來宣傳中央精神的,工商聯的這些東西你們直接送到市委“文革辦”去。正說著,突然有人高叫“老保把效區的農民調來了!趕快往外沖啊!”人群大亂,一齊喊著“沖啊!”掉頭往大門那里涌去。也把那幾個工人裹挾而去。

一霎之間工商聯里全空了,只剩下我們三個人,只見大門那邊確實涌進了“主力軍”的人馬,其中有許多人戴著“主力軍糾察隊”紅袖章。這時我一眼看到了總工會的劉誠,而老劉也看到了我們。老劉走上來握手,說,讓你們吃苦了。我覺得老劉率領“主力軍”反攻過來是很失策的,就說,老劉,被他們打跑就打跑,你怎么又帶人打得來呢?這下子誰是誰非能說得清嗎?老劉無話回答,這時一群“主力軍糾察隊”亂嚷著,從外面扭送進來十多人,往里送去,最后二人卻押到我們面前。正是剛才要交金銀器給我們的工人。“糾察隊”說,抓住“工反”的盜竊分子!旁邊的糾察隊員就呈上繳獲的贓物,正是那幾面旗子和金銀器等東西。那個叫鄭林的工人說,你們血口噴人!我們是去交公的!市委的人曉得!我忙說,這事情我們曉得,是我們叫他們去交公的。叫鄭林的工人大叫著說,東西交給你們了,我們不負責了!“糾察隊”把他們往里推,他們掙扎說,你們干什么?我說,老劉,不要抓人關人。“糾察隊”說,讓他們交待了情況就放!說著仍把這兩個人推了進去。

我對老劉說,我是代表市委前來制止武斗的,工作沒有做得下來,這里你要妥善做好工作,不要再關人。正說著,“主力軍”的人嚷著“讓開讓開”,從里面攙出好幾個傷員來,臉上也都流血,顯然是武斗中受了傷。老劉指揮著說,快送醫院!我就帶著兩個隨行同志離開,那兩塊標語牌也就丟在工商聯的花壇邊兒上了。

一出工商聯,就覺得大街上氣氛不對,商店都關了門,隔不多遠就有一些“主力軍糾察隊”的人,好像是設卡戒嚴了一樣,街上空蕩蕩,已經很少看到別的群眾。從工商聯到市委,一路上受到“主力軍糾察隊”三次查問,問我們是什么人?后來看到一大隊農民打著“同盟軍”的大旗,高呼著“堅決鎮壓反革命!保衛市委!”的口號,走了過去,農民確實是上了街。市委門口原先“工紅”刷的那兩條歡呼紅旗社論的大標語,末尾被覆蓋,寫上了“主力軍總部宣”。至于“工紅”方面的人現在到哪里去了,是打散了呢,還是會有新的行動,這就不得而知。

老黃說過之后,會議室里沉默無聲。他劃亮火柴,點起一支煙。那火柴盒一面印有“京口火柴”四字,一面印有《水滸》英雄人物。他想到劉克成那五百人,這會兒該還在火車上,他們回來,加上亭州現有的形勢,不知道還會發生什么事情。可眼前的情況,已經讓人覺得無從下手。老黃去宣傳中央精神,可以說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真是收效甚微,事態照著自身的發展而發展,工商聯的二道門還是沖開了,武斗還是發生了,這回雙方都有了受傷人員。他不禁想到了“失控”二字,心中一陣虛弱。

老宗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放下,說,我來談!首先,我要坦白,黃部長說的這些,我雖然坐在辦公室里,其實全知道,因為“主力軍”的幕后指揮,就是我!

老宗這樣一說,大家都吃驚,至少認為大可不必這樣說。可是老宗還加強了一句說,確實就是我!現場指揮部就在工商聯對面藥店的小樓上,進出在后面的小巷子里,直接看到現場,神不知、鬼不覺,跟我這里通話不斷。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向黨隱瞞。情況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么需要瞞啊藏的?沒有必要遮遮掩掩了,理直氣壯!到一定時候說不定我還要赤膊上陣呢!

他心中真是吃驚不小,想用個方法來制止老宗說下去,但老宗那樣子,勢不可擋,就像大青牛怒起來一樣。只見老宗繼續說,別的地方的情況我不了解,但亭州的情況,我的眼睛沒有瞎,眼睜睜看著烏龜王八想成氣候,我們袖手旁觀,行嗎?用“秋后算賬”警告他們,沒有用;記載有關的材料,又不準;不支持他們成立組織,不答應;不給他們一個“總部”,不服氣;不承認他們是革命的,你反動;不承認“主力軍”是保守派,跟你鬧;總之一切要順著他們。代表著毛主席黨中央正確路線的,不是我們,不是各級基層黨組織,“主力軍”更不是,只有他們是的。

現在他們出手了,搶材料,燒材料,搶劇場,打文化宮,打工商聯,說不定明天就要來打市人委。我看,人民銀行、廣播電臺、人民印刷廠、人民醫院,還有糧庫,這些重要部門,都要注意,加強保衛工作。他們是“反修防修”嗎?他們是禍國殃民、是反革命暴動!

共產黨從前不是領導過多少罷工、罷課,不是鬧了農民運動、秋收起義、南昌起義嗎?十幾年前,我們這些人不是親身參加了革命戰爭嗎?但現在他們鬧的什么?難道現在是舊社會、我們是國民黨嗎?我說他們就是反黨,就是反革命!歷史終究會證明我說得不錯。

他們不是要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嗎?我們市委、市人委里面有沒有?他們指出來,拿出事實材料來,打倒就是了。如果是我,我聽憑處置,我回老家種田去,免得為了我一個人鬧得全市十幾萬人民不安。全市基層黨組織、各單位,一共有多少中等的和小小的“走資派”?按百分之五計算,也打倒就是了,也免得為了這少數人鬧得雞犬不寧、不好好生產。那么這些人打倒之后呢?是誰來替代、填補那個百分之五?是他們,還是另選別人?他們當然認為,至少有他們一份,這是他們的如意算盤,但是不是黨中央的政策呢?照我看不會那樣簡單。黨中央也沒有這個允諾。他們是亭州俗語說的,“頭想尖了,戴筍殼兒”!

還要說一個道理,他們替補上來當官,就不會變“修”了?他們也是人嘛,我們過的橋也比他們走的路多,他們憑什么就不會變“修”?憑什么他們就可以教訓我們、取代我們?這是一;第二,以后呢?那就又要由以后的青年學生、青年工人,來造反,來罷官,來抓百分之五。這就是今后我們國家的正常秩序嗎?如果是這樣,那他們就要在下一個百分之五里占多數,因為他們受的教育和鍛煉少嘛!再往后呢,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總之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后面的來剃前面的頭,說不定是越剃百分比越高,一直到剃完為止!

我不相信一個社會可以這樣發展,我也不相信我們就這樣走向共產主義。一句話,我不相信!你要讓人民直接參加國家管理,防止各級干部特權自私,可以,那要通過建立制度,有序進行,逐步完善,怎能這樣大鬧天宮?我雖渺小,我不能讓造反派這樣成氣候,不能讓文化大革命在亭州這樣發展下去。文化大革命是黨中央毛主席發動的,我舉雙手擁護,但我認為照目前這樣搞下去沒有出路。方向對,理由足,還要方法對、還要有秩序才行。毛主席不是說過嗎,我們的任務是過河,但方法是用船呢,還是用橋?這是不同的。說不定就連船和橋都不要,褲腿子卷起來就過去了,還說不定要走幾十、幾百里下去,才有過河的辦法。

老魏有點斗膽似的插話說,老宗,你發展了毛主席的話了。

老宗很嚴肅地說,這個玩笑不要開!運動以來,我們除了六、七、八三個月比較主動,后來一直被動、越過越被動。造反派的工人、學生跟我們鬧,一直鬧到現在,越鬧越大,總之像是要把一切鬧翻個身。要說他們是正確的、偉大的,要說我們是錯誤的、落后的,要說我們這些人一夜之間就過時了、無知了,打死我也不服氣。

按照他們,就要把“主力軍”、“紅色保衛軍”、“紅老兵”都看成受了錯誤路線蒙蔽的保守組織,要加以解散,要形成他們造反派工人、學生的一統天下。如果“主力軍”錯了,我們當然也錯了,因為我們在他們說來,是支持這些組織的后臺老板。是的,我們跟這些組織當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個我們要承認,不能過河拆橋、翻臉不認賬。但這樣就只有“工紅”這一面是“革命左派”了。你們說,這樣行嗎?那么多基本群眾的工作怎么做?亭州的情況,對照上面社論的意思,第一就要肯定“工紅”這些人正確,第二是要求他們能團結“主力軍”這些人。這是有主有次,有左有右,有對有錯的,區別很清楚。這能行得通嗎?這樣的工作能做得下來嗎?如果這樣,真是改天換地了,跟解放以來十七年的社會格局都不同。

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當左派,黨團員倒不怎么樣了,什么“反修防修”且不說,首先一條:我們的政權還能穩固嗎?我表示極大的懷疑!我考慮來、考慮去,黨中央、毛主席不會這樣做,運動到最后不會形成這樣的結果,如果是這樣,你們把我的眼睛摳掉!我決不扛順風旗,決不順風倒,在一定程度上我還要開頂風船,就是不能讓造反派得勢,全國的我們管不了,亭州的我們總還應當管到一點。

如果全國各地都讓造反派得了勢,黨將不黨、國將不國。只怕沒有等到“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讓我們“和平演變、亡黨亡國”,這些造反派眼前立馬就要讓我們完蛋了。決不能引狼入室,不能被造反派的氣勢洶洶嚇倒,也不能被他們的花言巧語所迷惑,不能小看他們年紀不大,要看清楚他們野心不小。

如果說“主力軍”他們受了什么蒙蔽,那么造反派的群眾是不是受了什么蒙蔽呢?我就是這樣看問題的,我也是這樣采取我認為正確的一些措施的。如有錯誤,我甘當其罪。在這次運動中,我不求有功,也不求無罪,我肯定是有罪的,但我終究無罪。

文化大革命強調獨立思考,強調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里,那我們也不要剝奪自己的這種民主權利。我們這些人也是有自己的一份民主權利的,資產階級還說過“天賦人權”,我們這些共產黨員,作為無產階級先進部隊里的一分子,思想上怎么能低于資產階級而不正視自己的民主權利!那不是奴才思想嗎?我們在黨內有自己的一份民主權利,在社會上也有自己的一份民主權利。光是造反派有民主權利,我們沒有,哪有這樣的道理!即使是正確的東西,如果不是用民主的方法來實行,如果侵犯民主,那也是不行的,正確就會成為錯誤,它不會被當成正確載入歷史。

歷史是誰來寫?是最后勝利的人,還是最后失敗的人?嘿嘿,這個問題我不回答,它也很清楚。對于不民主的東西,比如造反派,我們有權利抵制、反抗、打擊!反者道之動,你造我的反,我也造你的反,最后誰反得過誰,那就聽憑天意了、只有天知道!走什么道路的問題且放在一邊,先把眼前這場斗爭奉陪到底再說!我看,要盡快讓“主力軍”方面到體育場開一個萬人大會,顯示一下力量,鼓舞一下士氣,到時我們要有人去出席、講話,如果大家有顧慮,那就是我去,我不怕!

老宗如此這般還說了一些話,總的來說,有點“石破天驚”,大家不好表態,僵住了。負責記錄的秘書科長早就停了筆,覺得不好記錄、不敢記錄、不能記錄。

會是不能這樣開下去的,這樣開下去要犯錯誤。他抽了一口煙,微笑著說,老宗的發言,是學習了中央剛剛發表的第十五期社論精神,聯系了我們本地的實際。我們看問題、談問題,就應該這樣深入、務實。他停頓了一下,注意到他這樣一說,大家松了一口氣、放了一顆心,因為他把一個很險的彎子不露形跡地給轉過來了,就像讓大家脫離了某種險境一樣。

他說,順著這樣的思路,我們要進一步聯系實際,把當前要做的、能做的工作,做起來,做下去,做好它!

他繼續說,我所得到的情況,又有了新的發展,眼前最急的,一方面是群眾組織之間的沖打,而另一方面,是生產、生活問題,這個問題可能更急一些。

還是黨中央幾天前、十二月九日的《十條》,對問題抓得準!其中說到要堅持八小時工作制,遵守勞動紀律,完成生產定額,說到要保證產品的質量,力求高質量,說到要完成和超額完成國家生產計劃,說到工人之間、工人組織之間的交流,應當是在業余時間。如果能做到這些,那我們亭州的所有問題,就等于都解決了!所以,千條萬條,要抓住一條,我們作為市委、市人委,要以貫徹執行中央指示來開展工作。

沖打工商聯的“工紅”人員,主要是運輸公司、港務局的,這兩個單位基本是“工紅”的勢力,煤碳、石油、糧食、棉花、各種物資目前滯留碼頭、無人卸貨,不出三天,全市人民生活就要發生恐慌,一些生產就要受到影響。情況反映到我這里,我已經跟有關的基層當權派通了話,請他們忍辱負重做好工作,但到現在為止,工作還沒有做得下來,當權派現在是很難起什么作用了。

我想我們要盡快跟“工紅”的頭頭取得聯系,約見一下,讓他們能顧及全市生產生活的大局,動員港務局、運輸公司的工人恢復生產,讓留港的船只趕快卸空離港,把物資運送進庫。這個問題由“文革辦”負責,立即找到陳安國,讓他到市委來,由我和老宗親自跟他談一談,把這個壓力給他,把這個考驗給他。

正說著,突然的電話鈴聲讓他們一驚。辦公室主任接話后說,是“文革辦”打來的,有好多輛汽車到了門口,車上下來好多工人,已經在市委門口集中站隊,是到華東局去的工人回來了,街上還有大批工人涌來,都打著“工紅”的旗子……。他輕輕一拍桌,覺得自己血液膨脹,有點歇斯底里似的笑著說,來得正好!老宗臉上陰沉下來,眼里冒著火。這時,老程一副狼狽相出現在會議室門口,站在那里,不敢進來似的。老李說,程主任,站在那里做什么,還不快來報告情況!

他冷靜著指指椅子說,程主任你坐下來說。程主任被一種強烈的失責感壓抑著,又狼狽又羞慚,走近幾步,還是站著,說,我被他們帶著一起回來了,京口造反派調集車輛,把他們送回來的,都到了市委門口,底下他們要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沒有做好工作……

公安局湯局長、牛副局長在門口一聲“報告”,問,常委是否需要安全轉移,請指示!他從容吸了一口煙,用手勢招呼他們進來,一邊對程主任說,你盡到了你的責任,吃了不少苦,事態的發展,是不以我們意志為轉移的,你能安全把五百工人帶回來,市委還要表揚你。你回“文革辦”去安排工作,應付門口。程主任揩著眼淚答應了一聲就去了。他對老湯說,你來得也快啊!老湯說,那么多汽車從公安局門口經過,情況報告到我面前,我馬上就來跟牛局長商量,怎樣對常委的安全負責。請書記指示!他說,我們這時候走不了、不能走啊。還是先不要動,等著再看情況的變化。湯局長就同牛副局長退了出去。

他抽了一口煙,看了一眼常委們,說,我們成為甕中之鱉了!老魏把喝到嘴里的茶水吐到地上,說,諒他們不敢做什么!總有一天,他們現在的一言一行都是罪。

他問老宗,你怎么考慮?老宗說,看菜吃飯。他問老魏老李老黃,你們呢?考慮好什么沒有?老李說,因勢利導吧。老魏說,看他們怎么表演。老黃說,某種意義上我們要作好“以柔克剛”的準備。

他說,好吧,大家精神狀態很好,意見也一致,我贊成大家的看法。那我們就等待著客人有什么行動吧。

客人的行動立即就來了一個始料不及。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才聽得樓下有動靜,二、三十個彪形大漢已經咚咚咚上了樓,兵臨小會議室,四面站定,像是實行了包圍一樣,只差著手中握有武器。為首一人竟然就是劉克成。他心里冷笑說著,劉克成呀,你這個蠟燭做大了!只見劉克成打開《毛主席語錄》,念道,“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說,“工紅”戰士在市委門口列隊等待,請市委領導接見!

老魏手朝四周一劃,問,這算是什么?難道我們成了俘虜?《十六條》上有這一條嗎?劉克成說,我們是請市委領導接見。

老魏說,你是什么人?我還沒有請教你的尊姓大名。劉克成說,我是華興機械廠工人劉克成。老魏說,我拿著槍、拎著腦袋跟代表地主資產階級的國民黨反動派做斗爭的時候,你還在娘的懷里吃奶,現在我是中國共產黨任命的亭州市委常委,你呢,就算你將來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但目前還是在工人的崗位上鍛煉成長,這文化大革命是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你我也不例外,我衷心希望你在運動中領好頭、走正路,像這樣領著人沖進市委常委會,對我們兵臨城下、四面包圍,是不對的。到底我們是敵人,還是朋友?是領導,還是被領導?

劉克成說,老革命的歷史,是老革命的光榮,也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但照你這樣說,工人都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鍛煉成長就行了,毛主席為什么要發動群眾起來進行文化大革命呢?我想,你不是宗進庭吧?

老魏一愣,老宗把手舉了一下,說,我是宗進庭。這時,空氣都好像為之一緊。劉克成說,那就請宗市長跟我們到大門口去,接受革命群眾對你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批判!

這真讓全體常委倒抽一口冷氣。他作為市委書記,這時是不能不站出來說話的了,他說,劉克成同志,我是市委書記,我對運動開展以來市委的工作負責,我到門口去跟群眾見面,你們不能這樣說進來就進來影響市委的工作,更不能隨便就要把一個常委帶出去批判。你們有事要預先跟我們聯系,不要突然襲擊,好嗎?走,我跟你們去!

劉克成說,楊書記,對不起,我們今天的行動,是經過全體工人同意的,是符合中央剛剛發表的社論精神的,也是為了貫徹中央文革和華東局對亭州運動的指示。我們不是一點也沒有聯系,不是突然襲擊,在離開華東局時,我們特地讓程主任用電話向市委把情況做了報告。

劉克成手一揮,幾個工人站到了老宗的身邊。老宗站了起來,從口袋里拿出紅本本,說,我也讀一段《毛主席語錄》,好嗎?劉克成說,你讀。老宗念道:“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我跟你們去。說著挪開椅子就朝門外走,工人們跟了上去。

會議室里頓時像是大兵過后的荒寂。常委們看著他,他點起一支煙來,沉思著吸了兩口,說,天大的事情,沒有讓老宗一個人扛著的道理,我們都去!他在煙缸里狠狠擰滅了香煙,手一揮,常委都跟在他的后面,到門口去。

到了門口,只見兩千多工人戴著“工紅”袖章,豎著許多大旗,席地而坐,把中山塔面前小廣場坐滿了,邊沿上站著圍觀的群眾,四面交通堵塞,但好在不是大城市,街上基本上沒有機動車輛,并且四周小巷連通,要過路的行人自可繞道而走。看不到程主任所說的那許多汽車,大約把人送到就開走了。老宗已經被指令站在一張椅子上面對群眾,而群眾不斷被領呼口號,震耳欲聾,沖天而起,其中就有“打倒宗進庭”。老宗的頭顱不是昂著的,但也不能算是低著,既保持著尊嚴,同時也不藐視群眾。

唉,人到了這種場合,自然也就好比演員上了舞臺就得進入角色一樣。老宗這就是所謂被群眾“揪”了出來,眼前景象恍然不可思議,而他就領著常委們還有程主任等人為這不可思議的場面所左右,不期然而然地站到了老宗的身后和椅子兩邊,就像是給老宗當龍套、做陪襯,雖然是被動的,但也等于承認了本來不能承認的許多東西。

在老宗和群眾之間留了一段距離,像是必要的舞臺空間,劉克成和陳安國二人在這舞臺的最前面,這時他們是這些群眾的首領,是這個場面的組織者、指揮者,雖不是威風凜凜,卻也是鎮定自若,你很難把他們看作是車間里的一名普通工人了。

他的眼光不覺跟著劉克成轉,心里好像覺得劉克成十分對不起他似的。實際上他對劉克成也是抱有惋惜之意,內心深處希望這樣的青年工人如果不是起來造反該是多好,即使做一個老洪所說的逍遙派,也還是可培養的有用之人,而做了這個造反派,跟我們這樣對立起來,做這種黑下臉來的事情,將來可怎么好呢?他心里逐漸抑制不住地有點痛恨劉克成,而覺得自己的眼光為之一變。

口號聲一陣陣不絕于耳,“誓死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堅決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熱烈歡呼《紅旗》批十五期社論發表”、“堅決貫徹中央文革、華東局對亭州的指示”,還有“打倒亭州的保守組織主力軍”,“嚴懲主力軍一小撮壞頭頭”,“打倒主力軍幕后總指揮宗進庭”。當這些震天的口號騰空而起時,那站在椅子上的老宗,越發顯得孤立和難堪,好像挨著一記一記的重錘,但他知道,老宗對這些,是無動于衷的。

劉克成親自舉臂領呼“打倒宗進庭!”底下群眾一時也就特別地群情激憤起來,用特別大的聲音響應著劉克成,老宗就像曠野大風中的一棵樹艱難地堅強地挺立著。

劉克成宣布,下面,首先由我宣讀中央文革接待站對亭州的三條指示,華東局對亭州的六條指示!劉克成作了宣讀,又響起一陣沖天的口號聲。這些指示,的確大長了眼前這些群眾的士氣和威風。

劉克成說,現在,我們“工人紅色造反司令部”,對宗進庭進行革命的大批判!只見陳安國用他特有的銅鐘一樣的聲音說,宗進庭,你好好聽著,如果不服氣,你可以反駁。陳安國就從口袋里取出稿子,口若懸河說了起來,但并沒有朝稿子看一眼,顯示著非凡的口才。

宗進庭被列數“十大罪狀”:

第一,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五九年,聽從中國赫魯曉夫旨意,“大刮五風”,強迫命令深翻土地,說畝產萬斤還不行,要趕安徽、超河南,結果把死土翻上來,造成大減產,糧食還要按照浮夸出來的數字外調支援災區,結果造成糧庫空虛、全市饑餓。

第二,一九六一年,把一些居民全家用欺騙手段下放到紅星農場,一放了之,共有四十六人餓死在農場。

第三,一九六二年在紅星農場以及四周八鄉學安徽,進行包產到戶,妄圖改變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性質,為“中國赫魯曉夫”復辟資本主義嗚鑼開道。

第四,在亭州“四清”運動中推行形“左”實右的錯誤路線,把斗爭矛頭指向一般干部和普通群眾,保護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毛主席親自主持制定的《二十三條》下達之后,仍然拒不端正方向路線。

第五,文化大革命來到之后,瘋狂推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把斗爭矛頭繼續指向普通群眾、一般干部,轉移斗爭大方向。當學校革命師生起來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時,對革命師生實行白色恐怖,布置工作組,整理黑材料,圍剿革命派,要把革命師生打成反革命,目的是扭轉和扼殺文化大革命。在學生靜坐期間,斗膽包天,猖狂極點,布置公安機關派便衣人員遮蓋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在工廠里利用“四清工作組”和有關當權派,推行資反路線,把敢于起來揭露問題、造走資派的反、敢于聲援革命紅衛兵的工人,定為“危險分子”、“反黨分子”,整理黑材料,設置黑牢房,實行非法禁閉,揚言要“秋后算賬”。

第六,為了掩蓋其推行資反路線的罪行、保護自己,當革命的學生、工人起來斗爭時,不惜拋出基層領導干部做“替罪羊”,同時利用工會、共青團等黨的工具,欺騙群眾,以對抗毛主席革命路線。

第七,動用公安、街道等無產階級專政工具和基層組織,對革命群眾進行監視和威脅,從家庭這個社會細胞上加強白色恐怖,意圖瓦解響應毛主席號召起來干革命的學生和工人。據目前所知,在六、七、八、九四個月里,亭州各單位直接受資反路線壓制而死的群眾和干部就有八人,遭到不同程度打擊迫害的群眾不計其數。

第八,反對和阻撓成立我市工人階級真正的革命造反組織“工人紅色造反司令部”,并且把倡議成立“工紅”的五十六人列入黑名單,布置給公安、街道以及各有關單位,加以打擊迫害,妄圖把“工紅”扼殺在搖籃里。

第九,幕后策劃、組織全市性保守組織“主力軍”、“同盟軍”、“紅老兵”、“紅保軍”,以抵制、對抗毛主席革命路線在亭州的貫徹執行,并且幕后指揮“主力軍”打擊“工紅”,其分裂工人階級、分裂學生隊伍、破壞工農聯盟、挑動群眾斗群眾的罪惡目的,是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以便復辟資本主義。

第十,早在一九四六年,宗進庭就拒不執行北撤命令,成為革命的“除奸”對象,后來僥幸逃脫,重新混入革命隊伍。可見,宗進庭本來就是一個蛻化變質、階級異己分子,一貫忠實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是道道地地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在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意識到末路來臨,于是窮兇極惡,階級本性大暴露。我們勒令宗進庭作深刻反省,向毛主席低頭認罪,向全市人民低頭認罪……

憤怒的口號聲忽然中斷,坐著的工人們紛紛站起,亂了起來,有工人來向劉克成、陳安國報告什么消息。陳安國吼道,集合!跑去整理隊伍。劉克成走過來說,宗進庭,這次批判大會,到此結束,你可以回家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主力軍”來保護你了。我們“工紅”主動撤退,避免武斗。楊書記,各位常委,嚴峻的斗爭就在眼前,希望你們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這一邊!說罷就丟開他們,向工人隊伍跑去。

只見工人已經列隊,陳安國在激動地吼著,劉克成又上去說了幾句,陳安國發出兩聲口令,整個隊伍一個轉身,從容向東開去。他和眾人把宗進庭扶下椅子,老宗抬起頭來,臉色鐵青。這時,一陣跑步聲讓地面都震動著,“主力軍”打著大旗從西面跑步而來。他掉頭就朝中山塔里走,大家擁著老宗跟上了他。

他停步轉身對大家說,剛才這一幕,老宗已經有過兩回,我和老魏老黃也可算有過一回,以后,大家都要作好準備,毛主席從前不是說過嗎,要硬著頭皮頂住。我們每一個人,以后碰到這種場合,群眾對我們怎么批判、怎么“打倒”,這叫做群眾激情,我們要正確對待。停頓了一下,他以輕松的無所謂的口吻說,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說完,他朝機關后院的方向走去。這時聽得中山塔外面響起震天的口號聲,具體也聽不清。他覺得頭腦一陣昏沉。

那天,意外的是,飯后他竟然睡了足足兩個小時。用冷水洗了臉,頭腦清醒過來,立即也就想到“工紅”在中山塔門口批斗老宗的那場面、那情景、那十大罪狀,其實對他刺激是很大的,對常委們的刺激想必也很大,雖然中午以后還不曾見面,但他們將會說什么是可想而知的。無論是老宗,無論是他,本來似乎也是有思想準備的,而現實也就一下子出現在眼前了。雖然是可怕的事情,發生之后似乎也就不可怕。那些烏合之眾不就一下子作鳥獸散了嗎?當然還會來的,但來了之后,也還是要作鳥獸散,整個的機關系統,整個的干部隊伍,是隨時準備傾聽市委的聲音、聽從常委包括老宗在內的這幾個人的指揮的。

王雪給他泡上茶,放在他面前,問,老宗不要緊吧?他說,不要緊。王雪也就不再說什么,離家到衛生局去了。王雪確如她說過的,再也不談那些重大而容易發生爭議的話題了,而且就連亭州文革的事情也緘口不言。他已經不知道王雪內心深處有些什么想法,是不是真的放棄或者擱置了她那些激烈的思考。但既然王雪決定持這種擱置的態度,他也就不必有所擔憂了。他這個三口之家,要說思想的真正統一,想來也并不是很簡單的事情,何況是全黨全國人民呢?可是毛主席卻就是要用他的反修防修的思想來統一全黨全國人民,這種決心和氣魄,確實極大,因為毛主席的理由,也是極大。但毛主席并不是頭一回這樣做,中國革命勝利的歷史,在某種意義上,不就是毛主席的思想不斷統一全黨的歷史嗎?新中國走過來的歷史,也是如此,而且毛主席總是勝利的、正確的。只是這一回的情況真是相當復雜、艱難、特別,因為革命革到內部來了。

他發覺自己的思想在市委受到“工紅”沖擊之后,發生了變化。以前他多少還是能讓自己對文革朝理解的方面去想一些的,現在內心里幾乎一下子也成了很不理解的人,總覺得這樣下去不行,這樣的方式方法實在難以接受。理論雖無可挑剔,實踐卻是難行。長遠雖對,眼前難行。可是群眾卻很有勁頭,群眾恨不得把你們的腦袋瓜子擰過來跟他們完全朝著一個方向似的,這樣亂哄哄地鬧。

這樣一想,他不覺又倒過來問自己:你怎么就不能堅定地、義無反顧地,跟毛主席、跟“工紅”這樣的群眾完全地一致起來呢?想來想去,得不出結論,拿不出主張,只有搖頭和痛苦。

秘書領著一個人來見他,是駐亭部隊政治部姚主任,穿著便衣,跟了一個小伙子,是警衛員,也穿著便衣。他讓姚主任坐下,秘書沏茶,警衛員守在門外。姚主任說是代表宋政委來的,因為聽說“工紅”沖擊了市委,不放心,來了解一下情況。他代表市委表示感謝,把情況作了通報,請部隊放心。姚主任是個知識分子,白凈面皮,戴著金絲眼鏡,氣質態度有點像是大學里的一個很洋派的教員。聽了他的通報,說了幾句慰問性的話,表示了部隊的密切關注之意,也就告辭。他也不便多談,就將姚主任送了出來,仍由秘書陪著離開了。

回到屋里坐下來,感到踏實、安穩、欣慰。于是不禁想起列寧《國家與革命》一書對于什么是國家的論述,“常備軍和警察是國家權力的主要強力工具”,理論和實際就這樣活生生的聯系起來,理論顯得這樣明白,而實際也更被照亮了。

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討論通過《十六條》的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自始至終都說的是鞏固我國的無產階級專政和社會主義制度。說的也就是文革與國家的根本關系,認為不但不矛盾,而且是統一的。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特地穿上了軍裝,可以說毛主席預計、預防著一切最嚴重的情況。毛主席的決心真大呀。不是權力之爭,權力之爭在毛主席來說還不好解決?事實上那個最顯赫人物的位子早就降下來了。而是分歧,來歷已久的分歧。毛主席現在認為這分歧要用文革這形式來昭示天下、載入歷史。至于最后的勝負,毛主席認為那是長期的,可以長到一百年、幾百年。他似乎又一下子理解了毛主席,而宗進庭振振有詞說的那些,相比之下,就是片面的、局部的真理,根本上卻是不對的了。

他不由得想起毛主席一九六二年九月在懷仁堂八屆十中全會上說的一句話來:如果我們的兒子一代搞修正主義走向反面,雖然名為社會主義,實際是資本主義,我們的孫子肯定會起來暴動的,推翻他們的老子,因為群眾不滿意。

毛主席說這些話,在底下聽的人們能理解嗎?四年多下來了,現在又理解了多少?兒子孫子這樣的全過程,他楊敬堯現在四十多歲,將來能看到嗎?會有那么嚴重嗎?毛主席的語氣是那樣自信,雖然所說是一種“如果”,但其中的邏輯性、必然性卻無法否定,因此好像也就毋庸置疑。這當然很可怕。但到底如何,還有待時日。他嘆一口氣,回顧自己接待姚主任時,言談比較客觀謹慎,這讓他自己感到滿意。進一步,他認為,文革以來,他所持基本態度,也是恰當的。

突然,傳來地委電話通知,要他立即前往荷州開會。他敏感到這將是一次十分重要的會議,因為從上到下看來,文革形勢實在是到了何去何從的緊要關頭。他對辦公室作了一些原則布置,跟常委們也沒有見面,就乘上部隊派來的車子,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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