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終結》第二部·下卷
第八章 喬麗的往事回憶:女牢(之三)
她真佩服母親這樣的人,對生活抱著安時處順的態度,心平氣和埋頭于柴米油鹽、家庭子女,把這些作為生活的、人生的全部內容,過得充實自在,從來不置身于強烈的希望與失望之中,在平靜樸素中顯出生命力的頑強、永恒、高貴。
一九六一年春節在望的時候,母親要回去了。母親是叫她一起回去過年的,但她仍不想回去。母親叮囑了她不少的話,就一個人上了輪船。母親為她已經盡了力,她只好放母親走,至少暫時只有如此。她抱著孩子走在街邊的人行道上,孩子抱著她的脖子,好像知道她的孤單。她對孩子說,阿婆走了,我們怎么辦?孩子默默地把她抱得更緊,對一切都懂似的。這孩子似乎已經具有了憂郁沉默的氣質,她真是心疼。
郁平半年來沒有新的音訊,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每天都會想到他和他的事情,但她只有陡然地掛念而已。她的某種信心和耐心又開始下降。當母親暫時離開之后,焦燥的心情出現了,她不能再那樣靜靜地等待了,她要打聽,她要詢問,她好像要自己去確定一些什么、決定一些什么了……
她請秦川去打聽郁平的案子。她不會拿感情做交易,但她多少是利用著秦川的感情的,可是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別的她能拜托誰呢?而且她知道秦川的社會關系是能夠去打聽到有關情況的。她把郁平半年前的信給秦川看了,把這半年來杳無音訊的情況也說了。
沒有想到,第二天中午,街道主任在居民小組長陪同下,到了她的小屋。街道主任是五十多歲的一個女干部,已經被香煙熏黃的手指上夾著香煙,表情冷冷的,耷著的眼皮下只見黑藍的眼珠。主任對她的小屋觀看了幾眼,忽然問她,昨天郁平有沒有來這兒?她不覺想到了秦川,但秦川在談好事之后就離開了,難道引起了注意嗎?幸而她是把門坦然地開著的!她的心恐懼地猛跳起來。大約有人把秦川當成郁平了,可是難道郁平不可以回來嗎?她不好問主任,也不必說出秦川,她只回答說郁平已經半年多沒有回來過。主任點點頭,說,也許他確實沒有回家,我們得到有關方面通知,說昨天他因為妨礙治安,被公安派出所收容了一夜,今天早上送他回原籍去了。這件事我們之所以告訴你,是要求你配合我們,以后他如果回來,你要勸說勸說他,這也是為他好。她聽呆了,不知道郁平在亭州怎樣妨礙了治安?而主任所說是不會得假的,這真是太可怕了!
主任接著說,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以后街道上通知你開會,你還是要去,聽聽比較好,有關的情況能及時了解到。
她的心又掉進了冰冷的深淵,她雖然站在那里,卻像失去了知覺,以至于主任她們走了她還不知道。當她清醒過來時,眼前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她突然想了起來,就打開那本厚厚的醫學書藉,找出了離婚協議,奔了出去,追上了街道主任,說,郁平和我現在沒有任何關系,我們離婚了,我們自己有協議!主任沒有伸手接她呈送到面前的協議,眼睛也沒有看,就說,這個我知道了,這個無效,不算離婚。接下去是一陣難堪的冷場,她無話可說,只有默默地走開,那份離婚協議在手中已如一張廢紙。
她硬撐著上了班,見到她的人都說她臉上氣色不好。
秦川打聽到了情況,欲言又止地告訴她:郁平的確對自己的事情不服,的確在不斷活動,但給郁平定的案并沒有任何改變。從組織的這方面,可以說(你聽了也不要多想),這是個鐵案。那個把秘密告訴他的人說,郁平的案情是比較嚴重的,目前的處分屬于從輕發落,因為有個領導是郁平家鄉的人,手下留情。所以郁平最好不要再鬧下去,那樣反而不好。
她聽得毛骨竦然,又聯想到街道主任的來訪,感到一切對于她實際上已經可怕極了,只是她自己糊里糊涂還不知道!她忽然覺得自己是被郁平拖拽著,掉在了黑暗陰森窒息的無底洞……她從秦川的態度上看出了一種從前不曾有過的勉為其難,她暗暗感到了另外的一種傷心,她說你走吧,秦川要來表示對她的安慰,但她不需要情感的施舍。她心里難過極了,秦川一定會從她身邊離去,她將失去所有的一切,就連她的美麗也沒有人要了……
秦川也就走了。她一個人剩在小屋里,無形的孤獨從四面八方將她包圍起來,收縮著,凝固著,她在這無底洞里是再也出不去了。郁平既沒有了希望,離婚又是不批準的,她還能怎么樣呢?她唯一可做的,只有和孩子在這小屋里活下去,毫無樂趣、毫無意義、甚至毫無目的地活下去!還有比這更叫人絕望的嗎?真還不如死了的好!
但她昏睡一夜之后,早晨醒來,她的想法卻全然不同了!她要自己去跑,去問,把郁平的事情問一個清楚究竟,也把自己該怎么辦好好確定一下。
她前所未有地把小屋整理了一番,給自己好好梳了頭,換了一身干凈衣服,給孩子也換了干凈衣服,就“走訪”去了。那天上午,她去了三個地方。
她首先想起了醫士學校和王校長。她走進了王校長的辦公室。王校長驚訝地站了起來,請她坐下。她不等王校長說出客套話,就直截了當地對王校長說,郁平是從你們這里被開除公職的,作為他的家屬,我現在要求能知道,學校現在對他是否還負責?聽了她的問話,王校長倒似乎松了一口氣,對她說,關于開除郁平的公職,是市人委“審干辦”作出處分決定,學校配合執行。郁平曾經是我們學校的教員,在工作期間表現是好的,與同事們相處也是好的,但是組織上查出他的歷史問題,我們就無能為力了。一個有才能的人在政治生命上出了這樣的事情,當然是很可惜的,也給自己的家庭帶來不幸。聽說他一直在申訴,他有申訴的權利。要問我們對他是否還負責,我只能比較原則地回答你,對一個人的負責和對組織的負責是一致的,說得直接一些,就是組織上說怎么辦,我們就怎么辦,我們所做的一切不能超越組織。我們都是在組織領導之下,要相信組織、服從組織。
王校長的話合情合理、無懈可擊,她很信服,但是她忍不住哭了。王校長的秘書給她送來毛巾,她搖頭不要,就抱著孩子走了。啊,急步離去之中她只覺得醫士學校又大又美又高貴,郁平曾經在這里做老師,可是,眼前的一切不再屬于郁平,也與她無關了!
她出現在“審干辦”門口,里面幾個辦公人員,都一齊把目光直射過來,要弄清她是什么人。她看到,他們都嚴肅,穩重。她走了進去,自己在一張顯然是給來人坐的椅子上坐下去,因為她抱著孩子,是不必客氣的。
我叫喬麗,是醫院里的,郁平是我的丈夫,他原來是醫士學校的教員,這是他的孩子。郁平被開除公職、送往農村,處分決定是你們這里作出的。他一直說他在申訴,我也已經有半年多看不到他。我來,是想了解,他能不能申訴?他的申訴有沒有用?他的處分決定有沒有改正的可能?我只問有沒有可能?是一點點的可能都沒有了嗎?
她看到,隨著她表明來意,那幾個辦公人員的神情,由恍然大悟,到流露出了輕視與厭惡,但又馬上加以了掩飾與調整,出現了一種成熟的辦公事的表情,對于如何回答她,也就有了言詞。他們還沒有開口,她的心已經在往下掉,因為他們將要說的,實際上在他們表情的變化里都說出來了,但她還是準備認真聽一聽,好也罷,不好也罷,希望能從中聽出一點真實的情況來。
她得到的回答是明確的,斬釘截鐵的!他們說,郁平的歷史問題是客觀事實,處分決定建立在事實的基礎上,而且已經是比較寬大的。他的申訴,他弄來的證明材料,都不能改變事實本身,也不能改變審查結論和處分決定。
那么有沒有改變的可能呢?
一切不是已經說了嗎,不存在這種可能!如果有這種可能,我們也會去進一步做調查的。我們不希望把一個人怎么樣。
她一時呆坐在了那里,她感到的并不是絕望,而是一種清醒,她好像才真正明白了她的處境,她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她抱著孩子在那些人的目光中離去。既然郁平的真實情況是這樣,她也就完全無能為力了。走出醫士學校時,雖然沒有獲得希望,卻也像沒有失去希望;而走出“審干辦”時,希望是已經真正地沒有了,但好像知道了應該怎么辦。亮亮緊抱著她的脖子,好像也能感到她心里的一切。這孩子一動不動,不發出一點聲音。
她不知怎么走的,就走到了民政局,她走進掛著局長室牌子的一間屋。局長好像不止一個,并且有一個女的。她走到年齡較大的一個濃眉大眼的人面前,在他面前坐下來,從口袋里拿出那份協議書,放在那人桌上,請你看一看,她說。
那人用肥肥的白凈的手指在每一行字的下面慢慢移過去,這樣仔細看完了,抬起頭來,問她,你就是喬麗嗎?她點頭,并且問,你們為什么不批準我們離婚?你們知道我作為一個女人的處境嗎?你們為什么硬要維護這樣的婚姻?
局長把身體往后仰了一仰,好拉開一點距離望著她,點了點頭,對她說,你這個問題,我們有專門分管的科長,他會回答你。局長叫人把她領到了一個科長的面前。科長說,喔,這個事情我有印象,男方也問過你問的這一問題。不過,他問,和你問,看來是不一樣的。科長看著她,好像正在進一步品味那個不一樣,又好像要看到她對他的敬佩。可是她,當然只是想聽他說下去。科長接下去說,我的理解是這樣,因為男方的問題是政治性的,所以我們不能批準你們離婚。她問,是你的理解,還是有具體明確的規定?科長說,當然是有一定依據的,是我們掌握的政策,不必對當事人有更詳細的說明。
她立即說,人家告訴我,男人成了什么分子、壞人,女人和他離婚的,有很多,那些為什么就可以?科長說,這個我沒有解釋權。她問,誰有解釋權?科長說,我說過了,我們沒有解釋權,但我個人的理解是這樣:只有一句話,為了社會穩定。她說,難道現在這樣就穩定嗎?你看,我就不穩定!科長笑道,我說過,我只是個人理解,反正目前的決定是不批準。還是慎重些比較好。她問,是不是政治問題有改變的可能?科長感到她的問題提得太直率似的,定睛看著她,抱歉地搖搖頭,不再開口,顯出莫測高深的樣子來。她只好收起協議書,起身走出。
她走訪三處,總共只用了半天時間,速度之快,回答之干脆明確,她完全沒有料到,但算是領教到了很多東西。她仿佛看到郁平不過像一只蒼蠅,在一個密封的器皿里徒然地碰撞。她和亮亮是幫不上他的忙的。即使她再怎么可憐郁平,再怎么決心等待郁平,也沒有用了。她和亮亮只有過自己的生活……
然而,完全的新的生活對于她是不可能的,因為在法律上郁平還是她的丈夫,她不但不是一個自由人,而且還是一個“家屬”。一時間,她倒也覺得無所謂了,她以后要讓自己過得輕松一些,反正就這么回事了,認命吧!電影上那句歌唱得好:任憑風暴啊,把我帶到地角天涯!
下午,她特意把自己打扮涂抹了一番,新鮮而艷麗地出現在婦產科里,像一個演員一樣對效果感到滿意,她簡直光照四方!小劉睜著一雙火辣辣的大眼望著她,妒嫉而又反感,別的人的目光里也有著反感。她才不管這些呢,她有生活的權利!她鎮靜著,做出若無其事的坦然的表情,做出十分輕松的樣子。對秦川,她根本看都不看,她已經不在乎他。她現在是一個完全獨立的,自由的,愉快的人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愛,她決心潔身自好。
忽然,她產生了一個非常好的靈感,對她自己,對別人,都很好,簡直是慷慨大度。她于是走到小劉面前,邀請她到外面去談一下心。小劉感到了她的友好和誠懇,也覺得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跟著她走了出去,面對面站在一棵大樹下。
她說,小劉,我跟你談談心,我想過清靜獨立的生活,我再不愿被人連累,也不想連累別人,這是我的決心,你看好嗎?小劉有點茫然,但對她點點頭。她繼續說,我什么朋友都不要,我只是我一個人,還有我的孩子,未來的日子真是很長啊!小劉用點頭表示同情和同意。她說,小劉呀,我跟你說這些話,你明白嗎?我是說你只要勇敢一些、主動一些,他就一定是你的,我是說秦川,你要主動……
她忽然不解地看到,小劉一下子眼淚汪汪的了,似乎對她很氣憤,這更使她感到不解,她還想對小劉再具體說幾句,因為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呢,她是真誠的。但小劉哼了一聲就走了。她很難過,她是要跟小劉溝通思想,是想幫助小劉!
主任向她走來了,到了她的面前,問她,喬麗,你把小劉叫到外面來說了些什么?怎么回事?
她覺得主任來得正好,她說,我看出小劉很愛秦川,我叫她主動一些、勇敢一些……
主任臉色大變,說,喬麗,你需要休息,我派個同志送你回家……
看來,主任也對她很誤解,她忙說,我很正常,我不需要休息,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已經把一切都想通了,我現在心情也很好!花朵是自然地開放,自然地老去,自己落在地上,自己爛掉的,這與別人無關!我現在就是這樣的生活態度,但我與人為善!
主任說,對,你說得很對。主任還是叫來了一個小護士,送她回宿舍。她覺得這樣也好,并且頓時感到很累,的確需要休息。小護士為她抱著孩子,和她一起走著。她笑了起來,因為她覺得眼前什么都是可笑的,街道,行人,天空下的整個世界,都讓她想笑。小護士說,喬醫生,你別笑,我害怕。小護士的害怕的樣子更讓她覺得好笑了,她放聲大笑起來,過路的人們都看著她,受了她的感染,都笑了起來,就連小護士也笑了。藍天白云,天氣真是晴朗。小護士提醒她,喬醫生,我們快回去吧,主任說要讓你好好睡一覺,而且讓我給你打一針鎮靜。結果,那天她真的睡了好長一個覺。醒來時,小護士還在屋里,這是主任關照的。主任真好。
可是,以后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不讓她激動,發瘋!
這些鄉下人啊,就只知道要孩子!好像她只是一個生孩子的機器,莫名其妙為他們生了一個孩子!她可真是榮耀!是的,郁平反正是完了,和她的夫妻關系也反正是沒有指望了,于是就來爭奪孩子,至于她怎么樣,他們是不管的,當然,他們也管不了,所以就只剩下來要孩子!農村人是最現實的,地主和農民都一樣!她當然沒有答應他們,她不曾有好臉色給他們!
她怎么能把孩子交給他們呢?他們是些什么人啊!一家子都是反革命,沒有一個好人!她即使不要這個孩子,也不能把孩子讓他們帶走啊,那不是更加毀了這個孩子未來的一切嗎?這些鄉下人啊,又自私,又愚昧,又固執,簡直是可恨的了!毫無疑問,她的一生就是被這種最愚昧最可恨的自私給毀了!
郁平成什么樣子了啊,憔悴得多了,可以把他當作一個半老的鄉下老頭,他竟然一聲不響就闖進了婦產科,絲毫也不顧及她的難堪!人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還是那樣呆頭呆腦的,她實在感不到以前他的那種可愛,一切都恰恰相反,可氣可恨!當然,她看出他在忍耐著許多的屈辱,但她不也在忍耐著許多的屈辱嗎,他們彼此都是無法幫助對方的!
街道上竟然通知她給他送飯去!他被收容了!后來他又逃了,而抓他的人在凌晨搜查到了她這里!急促的敲門聲嚇死了她!街道主任披著一件大衣,臉上是疲憊和不滿,問她:郁平回來了嗎?他來過沒有?她的屋那么小,一目了然,是令他們失望的,她的回答一問三不知,也是使他們失望的。他們走了,洞開的門外是漆黑寂靜的夜,她趕緊關了門!她把熟睡的孩子抱了起來,坐等天明。那種可怕的敲門聲還在震蕩著她的頭腦,心里怦怦的,好像得隨時提防著突然再次響起敲門聲,而郁平也好像隨時都會逃竄而來!
他用一封封的信來哄她,但她所了解的情況和接連發生的事實,卻更值得她相信。她不能想象,所有這些人,而且是組織的這一方面,會這樣無故地來和郁平作對到如此的程度!
他的來信出現在傳達室對于她并不是一件榮光的事情,她覺得連傳達室老頭在叫她拿信和把信給她時,也掩飾著對她的鄙視、嘲笑還有邪惡的眼神。后來的幾封信,她干脆原封不動地撕掉、扔掉了!也許,她這樣是不對的,但他的信決不會把什么奇跡帶給她,只有那些哄人的話而已,事實上他的奇跡至今也沒有出現,如果出現,她也不至于落到坐牢的地步!如果將來出現呢?啊,嘿嘿,那只有怪她沉不住氣了!多么大的作弄和嘲諷!可是,見鬼去吧,他的奇跡永遠不會出現了,出現多么大的奇跡也與她無關了!
她還是得過下去。每天,從小屋到醫院,又從醫院到小屋,她生活在亭州老百姓當中。他們那樣安寧,在安寧中那樣平凡而自尊。他們衣服上有補釘,也許全家人中午只有兩大碗炒青菜,但就連孩子們走出來,也有一種中正平和、頂天立地、不卑不亢的氣質。他們永遠不驚不懼、不急不躁,真的能夠一輩子,并且世世代代,就這樣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在自家的窮角落過下去,對生活并無多少需要,同時好像總是有個不算奢侈的希望在并不遙遠的將來。
她生活在亭州人這種平凡的空氣里,呼吸著,感受著,被溫暖著、滋潤著,似乎漸漸成了生命力的一種來源。每當她想到這些方面,她的心情就會多少平靜下來,好像準備如同一個普通亭州人那樣,一輩子面對自己的現實心平氣和地過下去!
她還有亮亮陪著她!孩子出自孽種,孩子作為一個生命卻是無辜的。亮亮的可愛并沒有改變,但亮亮在托兒所里的孩子們當中,是地位較低的一個,當然,這是大人們心目中的事情,托兒所的孩子們太小了,還不懂。亮亮很快就會懂的,等他上小學之后,他漸漸就會感覺得到人間的冷暖勢利,而他將是遭冷落遭輕視的一個。她已經為亮亮流過多少淚水啊!她天天要和亮亮說多少話,其中就有這些話。亮亮雖然還不能回答她,但亮亮好像什么都能聽懂。
不管她怎么想的,事實上她是作為一個亭州人在過著她的日子,她和亮亮甚至也有歡樂的時候!她也在享受亭州的陽光,享受亭州的食物,享受亭州的特別寧靜的夜晚。可是她坐牢了!孩子呢?她怎么剩下一個人了?好奇怪啊,她想弄清楚,卻怎么也弄不清……
我的孩子呢?她大聲問,問了好幾聲。
問你自己吧!趕來的女公安回答她,并且命令說,不準這樣鬼叫!
……她又一次被調動了工作。叫她到人秘科去,她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是的,她在婦產科待不下去了。因為秦川的事,因為小劉的事,她不宜再待在那里了。
人秘科長這次和她談話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觸犯了她。她明白,他們都以為她精神有點不夠正常。科長先充分肯定她在婦產科的工作是認真負責有成績的,群眾反映是好的,然后說,根據工作需要和情況變化,結合你的專業,領導決定讓你回到內科門診去。
她倒是很佩服這種做人事工作的人的,能掌握你的隱情和心理,顧到你的面子,同時又達到他的工作目的,也許可以叫做哄人,但事實上,人有時是愿意被哄的,因為人的心里有很脆弱很虛榮的東西。人啊,是很可憐的,人有時需要被哄,她正處在這種最可憐的情況里。她凄慘地一笑,覺得婦產科像一片熱土難離似的,但既然已經找她談調動,也就沒有什么可以依依不舍的了,個人總是要服從組織,這個她懂。
但她終于到內科門診去了。內科對于她的歸來,表示了足夠的熱情,都說,喬麗你回來了,還是干你的老本行好! 本來嘛,你是內科醫生! 我們還真是想你呢! 隔行如隔山呀!哈哈哈!周醫生對她說,喬麗,等有空,我要跟你好好談談呢!她多么希望人們盡力表現真誠和友愛的這種氣氛充滿整個的上班時間,也充滿別的時間,并且每天都不減弱,熱乎乎的。可是,她是不可能真正快活起來的,一個冰塊依然凍結在她的內心。
那天晚上她的心情特別抑郁,就抱著亮亮到外面漫游起來。晚上的亭州那么安靜,是幾乎沒有行人的,也絕不會有一輛汽車,偶爾一過的一輛趕路的自行車的鈴聲,會悅耳地久久地響著,直至遠去。路燈桿子都是木頭的,燈泡在上面孤寂地亮出一團昏黃的光。她從一個一個路燈桿子下走過,弱暗的燈光把她抱著孩子的身影拉長,縮短,又拉長,又縮短,并且不時消失在燈光照不見的黑地上,沒有什么來打擾她觀看她自己的身影。當身影消失在燈光照不見的黑地上時,心里就有一些莫名的害怕,好像是進入了死亡,因為聽說鬼是沒有影子的,但身影馬上又出來了,還是她的,并且抱著孩子,越來越長,這時可以肯定她們是兩個活人。她想這樣一直地無盡頭地走下去,好像經歷生與死的不斷交替。
她站到一座橋上了。橋下是亭州的城河,很寬,兩岸低矮連綿的黑影是民房,不是江南的山。在那一大片黑暗中有幾點燈火,靜靜地亮著,好像會永久地亮下去,它們在底下的河水中幽幽地閃耀。她望著河水,似乎想從橋上飛入進去。
忽然,一個人從旁邊插到她前面,用臂膀擋著把她往后逼了一步。她看清了,是秦川。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倒一點也沒有受到驚嚇,她只是在想,他怎么來了?他對我還纏綿著嗎?這是不行的,但我怎樣拒絕他呢?秦川說話了,他說,你這樣站在橋邊有危險,你要往后面站一點才行,假如你一失手,就會把孩子掉下河去的!她順著秦川的所指看去,并不明白他說的話。
我是跟小劉一起散步的,走到這里,看見了你。
于是,她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小劉。她明白了,不是她叫小劉對秦川主動點兒的嗎?不是她叫秦川接受小劉的嗎?這下子總算好了,他們聽了她的話。秦川不會來纏著她了,她輕松了!有所失落的感覺是有點兒的,嫉妒也是有點兒的,但那不應該,她要為他們高興才對,這真是一件好事情。
小劉醫生,太好了!我真是很高興!夜色多好啊,多安靜啊,你們散步吧,你們走吧!
她往后退著,用手勢叫他們只管去散步。小劉說,喬醫生,你有孩子,早點回去吧!
小劉和她說話了,和解了,她多高興啊,她連連答應著:我這就回去!
那天她一路上是笑迷迷地回去的,哼著歌兒,心情好極了,她為人間的幸福所陶醉。幸福這東西,還是有的,還是有的啊。人如果能夠忘掉自己,為別人的幸福而高興,也是一種幸福,在那個夜晚,她是得到了的。
在所有的時間里,這樣美好的時刻實在寶貴。事實上在第二天她的心情就全部被破壞了。當周醫生把那種情況告訴她時,她呆住了,悲痛,絕望,冤屈,傷心,什么都有,但又無法訴說,也知道不必訴說。惡濁啊,一口氣堵塞在胸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但她也只有咽下去,她的命運和狀況反正是早已定了,更多更嚴重的屈辱也許還會有,她能跟誰計較啊!
原來,她被調出婦產科,直接的原因倒不是由于秦川的事,而是市里一個領導人的一句話,這句話的原則性真是強極了,也殘酷到了極點!這位領導人不知為何注意到了她,在聽說了她的情況之后,不僅不同情,反而對醫院領導說,怎么把這樣的人放在婦產科!那意思是明白的,她這樣的“家屬”,是一種可怕分子、思想情緒不穩定,萬一搞起破壞來,怎么得了?婦產科里都是孕婦、產婦和嬰兒啊!
她的心中,所謂市里的一位領導,是在婦產科出現過的,一定就是那一位了。那天院里的一位業務院長先是到了科里,跟主任說著話,但也好像在等人。要等的人后來顯然是到了,因為他們一見到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攙著的一個孕婦,就都站了起來,忙著招呼和張羅。那個男人當然是一個領導干部了。大家都忙著,她是不用特別地忙的,她的事仍是量血壓之類,這工作別人也會做,但既然有她這個內科醫生,那就非她莫屬。那孕婦的病歷本兒在主任手上,她把血壓結果報了一報,主任就立即親自給記在本兒上了,不用她動手,所以她連那孕婦的名字也不知道,大約是有意這樣不讓她看到的。她的事做完,身邊簇著的一大堆人也就都走了,他們蜂擁著那個孕婦而去,當然是做婦科的專門檢查去了。
啊,他的女人將要在婦產科生小孩,所以很自然,他對婦產科有一種安全上的要求,但別的男人沒有權力沒有資格像他那樣對婦產科說話,也沒有他想得那么深那么細,不至于因為自己的老婆要在這里生小孩,就對這里的醫護人員有一種政審的眼光,幸好還沒有提出要對所有的人查三代呢!偏偏特別地把她點了出來!
她心里涌涌而來的東西太多了,又仿佛也就只有那么一點,一切都不過使她明白自己是個倒霉的人罷了,雖然她并不直接地有罪,但郁平的罪也就是她的罪,她雖然沒有受到處分,但她身上至少有一半也是黑的了,她得承認這黑的一半才行。怎么解釋呢,不是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嗎,嫁雞就成了雞,嫁狗就成了狗,所以她也就有了一定的罪,那個幸福的孕婦就完全不同了,應當說是貴婦,不同就不同在嫁人嫁得不一樣,啊,其中道理真是妙極了!她笑了起來!
周醫生見到她笑,卻反而害怕了,走了一步掉頭來關照她:這事你放在自己心里,不要跟別人說啊,你不要去想它,你反正上你的班!
她怎能不想呢,整天想的就是這件事,頭腦固執地要想一個所以然、要想一個出路來似的,想得頭要裂開了,一無所獲,卻還是想,停止不住,就像掉在泥塘里的小蟲子,你沒法叫它不掙扎,它也沒法叫自己不掙扎,而掙扎的結果只是陷得更深、更沒有希望。她就是一個小蟲子,她可怕地在一片爛泥里爬呀爬呀,人們都站在四周,明明可以拉她一把的,卻又怕自己也掉下去,所以只有向后讓著,恐懼地看著她,甚至還有幸災樂禍、覺得好笑而笑起來的。但人們都逃走了,只剩下她一個,分明還有無數的手在往下拖著她,是那些“家屬”,要把她完全變成他們的人,一起死在深不可測的泥塘里,連同亮亮一起,她抱著亮亮在污泥里苦苦掙扎,她大叫了起來!
亮亮好好的睡在她的身旁,她剛才是做惡夢了,但她不知道夢這邊是現實呢,還是夢那邊是現實,也許剛才倒不是夢中,而現在自以為醒來才是夢中。她拉開了燈,只覺得頭疼頭暈,想著剛才的夢境,讓她再三回味,真是可怕。是的,“家屬”們希望成為“家屬”的人越多越好。她頭疼欲裂,她不能再這樣下去,她得把自己調節調節。她焦躁起來,覺得在小屋里再呆一分鐘都悶死人、要把她逼瘋。她把亮亮抱了起來,裹好衣服,就出了門。她想起了亭州的夜是特別幽靜特別美好的。
她又玩起了生死交替的游戲,看著自己抱著孩子的身影在昏黃的路燈光下被拉長,縮短,壓扁,然后在一片黑地上消失,然后又慢慢生長出來。心兒收緊著,又放松著,恐懼著,又愉快著。時間不存在了,世界也不存在了,過去的一切煩惱和不好的事情都遙遠了,她和亮亮正在長途趕路,有一個美麗的地方等著他們呢。
她又站在那座橋上了,美麗的地方就在橋下,她又看見了,美得真是深邃啊,那么幽靜!但她不能從橋上下去,秦川說過那會掉下河。她看見橋下的臺階,又寬又大,一級連著一級,正是通往那里去的,太好了!亮亮,我們去,我們去!她一級一級地走下去,孤獨,美好,而又傷心。再見了,永別了,讓我傷心的一切!她向那越來越眩目輝煌、碧玉般的好地方毅然地、急不可待地把身一聳,飛了過去!飛啊!那是一條水路,溫柔的水路,前面有美麗得照人的姐妹在向她招手呢!她飛起來了,飄動著。她抱緊了亮亮……可是她不知道了……
喬麗,出來!
鐵門開處,是美麗威嚴的女公安。
她沒有能飛出去,失敗了,來逮她了。她想留在夢中,然而她卻在一點一點地清醒。她明白了在她飄動著走下去的水路之中,亮亮的唯一的結果!她癱了下去,撕心裂肺嚎哭起來,叫著:亮亮……
第九章 力盡(之六)
毛主席在北京一次又一次接見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老宗的女兒宗靜在十月一日見到了毛主席,他的兒子楊建國是在十月十八日。這是毛主席第三次、第四次接見。前兩次亭州沒有得到上級通知,所以不曾組織學生去,下面意見很大。按上級通知,到北京去的學生,是有家庭出身的要求的,工農兵和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學生優先(看到通知里的這些千篇一律的話,他不禁一嘆)。在亭州,各校參加和支持靜坐市委的學生正在做檢查、挨批判,也就不可能得到這份榮譽和幸福。當程主任把亭州市“文革辦”關于如何組織學生進京接受毛主席檢閱的《通知》文稿給他批準時,他加了一條:“出身雖然不好,但本人表現好的學生,也可適當吸收為進京接受檢閱人員”。說實話,他寫雖寫了,至于下面怎么執行,他不會去檢查,什么叫做“適當”,他也不知道;而在文革的情況下,什么叫住“表現好”,也是會有不同看法的,他無法在文字上做更明確的規定,也不想去對某一個學校作具體的指導。
思想有時可以跑在事物發展的前頭,但思想一時會擰不過現實,這種情況也是會有的。后來,“文革辦”《通知》里的那些規矩,不知怎么就被學生沖破,所有的學生,不論什么出身成份,不論是哪一派的,也沒有人去查問他們的有關表現,都結伴成群,自已做主,涌出校門,像蜜蜂一樣飛出去了。免費乘車,到北京去見毛主席,到井崗山、延安革命圣地去瞻仰,到心儀已久的各大城市和有名的大學里去觀光。亭州簡直像一座空城一樣清靜了好多,他也似乎再不必為學校的文革和這些學生操心了。
好像是趁著這“太平”時光,市委召開了全市工交戰線抓革命促生產動員大會,要求各單位全力以赴大干第四季度,全面完成和超額完成全年經濟工作指標,為第三個五年計劃頭年首戰告捷而奮斗。這才是正常的工作,日子應當是這樣地過。
也好像是“革命”方面嫌冷清,要來點兒熱鬧一樣,社會刮起一股改名稱的風潮,比如某中學改名為“衛東中學”、某小學改名為“紅書小學”、某糧店改名為“向陽糧店”之類。但他知道,“革命”方面真正的矛盾依然存在,而全國大串連的學生們終歸是要回來的,不知又將出現什么形勢。他悚懼地等待著。然而,文革舞臺上的主角,卻換成了工人階級。
一九六六年最后兩個月,亭州文革是在緊張激烈、大起大落、十分戲劇性的情況中度過的,最后,即使老宗,一向在握的韁繩,也從手中完全脫落。
十一月八日,有幾十個工人來到市委,說他們被“主力軍”打了,其中確實有臉被打腫的、鼻子被打出血的、眼睛被打青的,傷勢不算嚴重,卻打得很難看。原來,“主力軍”在工人文化宮大會堂批斗郁平,這幾十個沒有戴“主力軍”袖章的工人要進去,說“我們也是工人,我們也要聽聽”,他們沖破門崗阻攔,向里闖去,但畢竟人少,在院子里就被攔住了,混亂中發生毆打,寡不敵眾吃了虧,這些人被趕出了大門。這是一種新的情況,程主任及時報告了他。至于那些工人,來自好幾個工廠,說并不是約在一起的。程主任記下他們的姓名、單位和傷情,安慰了他們一番,讓他們到醫院去進行一些處理,醫藥費可以到“文革辦”來蓋個章,回單位報銷。也就把他們勸離了市委。
“主力軍”后來押著郁平,高呼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上大街游行。
怎么工人批斗起醫校教師郁平來了?誰同意把郁平提出看守所、到社會上去批斗的?為什么要這樣做?“主力軍”怎么就使用起工人文化宮來了?程主任也不能解釋這些問題。他心里又是一陣郁悶,亭州運動的某些方面早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雖然他大而化之、不以為懷,但每當發生一些情況,他的情緒還是會發生一些波動。當然,他很快也就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所不滿的是,從醫校學生靜坐市委那時開始,老宗就開始利用工會組織,現在干脆讓眾所周知的工會負責人老劉做了“主力軍”的頭頭。出發點也許是好的,但難道就可以無視或敵視另一面工人的存在嗎?為什么不能讓各單位把另一面的工人盡可能團結進來呢?至少要問:有沒有做這方面的工作?
此外,各單位原本各自分散的“主力軍”,就這樣第一次聚集一起,用這個批斗會,顯示了作為全市性群眾組織的存在,這些,不但給了劉克成、陳安國這些人一個信號、一個示范動作,而且將剌激他們集聚起來相抗衡。這就是執者失之、為者敗之的道理。那幾十個去闖“主力軍”會場的工人,不管是不是劉克成指使的,都代表了一種必然的傾向。
果然,不久之后,幾十個工人來到市委“文革辦”,其中為頭的就是劉克成、陳安國。他們要成立全市工人造反派的統一組織“工人紅色造反司令部”,要求市委予以批準,要經費,要活動場地,總之一切“待遇”都要跟“主力軍”的一樣,而且,他們還有一條理由,就是上海的工人階級已經成立了全市統一的革命造反組織。
程主任說市委并沒有給“主力軍”什么待遇,劉克成他們就舉出工人文化宮的例子,程主任說那不是市委給他們的。陳安國說,你的意思是說誰有本事誰就去占、就去搶,而你們默認,是不是?現在工人文化宮已經被“主力軍”占了。亭州總共這么長一條主要大街,剩下好做總部的地方只有工商聯、劇場這兩處。假如我們“工紅”把總部設在工商聯或劇場里,你們默認不默認呢?
程主任無言以對,只好表示這么大的事情要向市委匯報。他聽了也感到為難,又不能推給老宗,就召開常委會。
問題一擺出來,老宗就說,什么經費、活動場地!全市工人階級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統一組織已經有了,不能再成立第二個組織,只有階級敵人才希望工人階級一分為二。程主任小心地問,怎樣回答他們呢?老宗說,他們可以申請參加本單位的“主力軍”,不可以另行成立組織。
程主任臉上現出難色來。
老宗又說,現在已經很清楚,這些人打著文化大革命旗號,是沖著什么來的?假如我們束手無策,假如我們不運用我們的權力和組織系統把工人階級組織起來,我們就會像螃蟹被掐掉它的腳、撧掉它的鉗子一樣,叫做沒腳蟹,還有什么還手之力?還有什么安全可言?在這個問題上就是要不講理,這個理跟他們講不得。“主力軍”是在工會領導之下的,各級指揮由工會的負責人或工會指定的骨干擔任,而工會是工人階級選舉產生、經過上級黨委批準的,在我們這個國家是合法群眾團體,離開工會領導去成立組織,是不允許的,是無政府主義,是別有用心。
老宗說著,老程在本子上記著,大家聽著,好像都默認這一說法,而這一說法本來就是最正統的,但現在好像反而有強詞奪理之意。
他沒想到老宗會這樣旗幟鮮明,大約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像老宗這樣干脆利落、一點不拖泥帶水。不過他擔心著,這樣的回答能否解決問題?劉克成那些人能接受這樣的回答嗎?可以斷定是不可能接受的。
他問了一下,有無不同的或者補充的意見?都搖頭。就是說,大家提不出或者很難提出別的意見來。是的,什么是不同意見或補充的意見呢?難道能主張讓劉克成他們去成立他們的組織嗎?這話怎么好說呢?而老宗的話,也不是硬要強詞奪理,只是有點跟總的形勢不合拍,但在座的有誰能駁斥老宗呢?就連他也不能。他只能讓老宗就這樣說下去、做下去。話說回來,倘若果真能把劉克成這些人遏止、打退下去,果真能通過“主力軍”來控制局面,而背后是老宗牢牢掌握著,這樣直至運動的“收”,又有何不好?
他說,老程就照這個精神回答那些工人,這就是市委的回答。
第二天上午,程主任回答了前來聽取答復的工人們,立即遭到“迎頭痛擊”。陳安國口若懸河,一邊說著,一邊翻動著他的雙眼皮很重的大眼睛,真是有聲有色,程主任被批駁得“體無完膚”。一個脾氣暴躁的工人把辦公桌捧翻在地,幾十個工人朝市委里面闖來。他接到了程主任從門口打來的電話,得知一切,作好了接見這些不速之客的準備。
秘書把人攔進了小會議室,他就面帶笑容走了進去,程主任和一個工作人員這時也到了,帶著記錄本,樣子有點狼狽,但保持著忍辱負重的工作狀態。劉克成說,楊書記,剛才我們對程主任已經初步談了一些,市委的答復真是讓我們沒有想到,我們個別同志情緒激動了一些。程主任忙說發一點脾氣不要緊。這時他看到一個人神情有點尷尬、眼睛朝著屋頂一翻,高高瘦瘦,青春的臉上有幾分頑童的表情,想必就是剛才捧翻了桌子的人。他特地走上前,跟這個工人握手,問他你叫什么?這個工人現出一種厚顏而鎮定的神情,說,我叫金滿林。他說,那你的金子真多!工人們都笑起來。金滿林也憨憨地笑,眼睛卻對他察顏觀色。這樣調節了緊張空氣之后,他讓自己神情寬厚,不動聲色地抽著煙,問,你們對市委答復是怎么看的呢?
劉克成看了一下陳安國,陳安國站起來,一開口就聲如銅鐘,說,楊書記,市委叫我們參加本單位的“主力軍”,可是我們本單位的“主力軍”一直排斥我們,我們不但參加不進去,而且是他們污蔑、打擊的對象,都等不及跟我們“秋后算賬”了,現在就要算賬。這一段時間以來,各單位一面以生產為名束縛我們,一面又歪曲引用林彪同志講話,把斗爭矛頭指向我們。林彪同志講話有一段是這樣說的:“一小撮反動資產階級分子,沒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和我們不同,他們企圖炮打我們無產階級革命的司令部,我們能容許他們這樣干嗎?”
這段講話的意思是很清楚的,是警告敵人不要接過文化大革命的口號渾水摸魚,這一方面是有所指的,另一方面也是動員革命群眾進一步向資產階級司令部猛烈開火。可是各單位“主力軍”及其幕后指揮者,卻引用這句話來針對我們這些人,并且針對前一階段朝陽中學、醫校學生的革命行動,這種手法,恰恰正是林彪同志講話所指出的接過革命口號,而將矛頭倒指。今天我們來了,請市委看一看,如果我們屬于林彪同志所說的“牛鬼蛇神”,那就在這里把我們抓起來,可如果不是呢?那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全市各單位口徑這樣統一?他們說,對文化大革命過去不理解,現在理解了,原來還是要抓造反的人啊,還是要秋后算賬!
還有一種說法是,既然不能派工作組到學校里去,也不許工農干涉學生,那么只有動員我們根正苗紅的孩子參加紅色保衛軍,去跟造反的黑五類學生斗爭到底,到最后,接班人就鍛煉出來了,文化大革命就決戰勝利了。
這兩種說法現在很流傳,各單位都像是開會傳達過一樣,刮起一股風來。請問市委,這又是怎么回事?這是符合《十六條》的精神的嗎?把林彪同志講話歪曲到跟《十六條》相沖突的地步上去,這是什么行為?對文化大革命的理解,為什么荒唐、可笑到這種程度?我們將保留追究的權利!而在這種情況下,市委叫我們回去參加“主力軍”,請問市委有沒有跟“主力軍”講好,讓他們吸收我們呢?如果講好了,而他們不執行,是他們的事情;如果根本就沒有講,乃至于講的是另外一套,市委的誠意何在?真正的意圖是什么?
其實,說穿了,“主力軍”是什么貨色?弄出這么一個“主力軍革命職工總司令部”來,目的是什么?是什么人在背后?這是真正擁護毛主席黨中央,還是為了對抗運動、保護自己?他們的名稱上為什么統一沒有“造反”二字?是偶然的疏忽?是有意的取舍?小蔥攔豆腐,一清二楚!這只能欺騙自己,欺騙不了真正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工人階級!
“主力軍”里面,除了少數捧著上面的大屁股舔了又舔,夢想將來得到一個烏紗帽的人,除了出于他們的階級本性要拼命反對文化大革命的人,絕大多數是普通的工人,有很多老黨員、老模范,他們有的是受了欺騙,也有的是私心雜念,更多的是隨大流,認為反正千錯萬錯,跟領導走不錯。但他們會有覺醒的一天的!
而這一天不可能自動到來。如果我們坐等,如果我們不采取針鋒相對的斗爭,得到的只有“秋后算賬”和文化大革命的失敗!所以我們一定要成立工人階級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真正的革命組織,也就是明確打出“造反”旗號的組織,用自己的熱血和生命,為了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而戰斗!市委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們“工人紅色造反司令部”都一定要成立!
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到市委來談呢?因為我們相信共產黨的市委是會執行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但如果市委讓我們失望,我們也不會感到奇怪,因為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個特點,《十六條》說了,黨的各級組織以及負責人,對文化大革命的領導存在著四種情況,而不是只有一種情況。這個你們比我們學習得更深更好。
最后,讓我們一起學習剛剛發表的《紅旗》雜志第十四期社論中的一段話:
“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卻反其道而行之,提出這條路線的某些代表人,反對以毛主席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他們轉移斗爭目標,把矛頭指向革命群眾,把革命群眾打成‘反革命’、‘反黨分子’、‘右派分子’、‘假左派真右派’……黨內有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這一小撮人把錯誤路線當作他們的護身符……”
在這里暫時只讀這一段。我叫陳安國,我的家庭出身不好不丑,社會關系上有幾個灰斑黑斑,但是我不在乎什么“血統論”。文化大革命所針對的,是昨天跟著毛主席冒著敵人的炮火打碎舊世界的人,今天要背叛毛主席,而親手恢復舊世界。只不過天堂的主人換成了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貴族之家。所以“血統論”才像賈寶玉的那塊“通靈寶玉”一樣,成了一些人碰不得的命根子。問題就這么明白、簡單,明白簡單得令人吃驚、失望、可笑!
好端端的文化大革命,突然冒出一個“血統論”,說奇怪也不奇怪,要說妙,就妙在這里。請問這樣的人們也配叫做共產黨人嗎?他們可能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是共產黨人,或者已經不想稱自己為共產黨人了,只是現在還不敢說出來、還需要加以利用而已。這就是《九評》上說的赫魯曉夫“掛羊頭,賣狗肉”的一套。
這就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現實,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為什么叫做文化大革命的原因,斗爭的對象不是像地主、資本家、明火執仗的國民黨反動派那樣看得見、摸得著,而是在其思想靈魂深處、在世界觀和政治主張不同,而且暫時還披著偽裝。
我本人十三歲進廠當徒工,今年二十六歲,一直在生產第一線,我這雙粗糙的手,它使用各種工具已經十三年了,還將繼續使用下去,并不是想來碰你們的印把子!
今天,首先我是一個合格的工人,同時我是作為工人代表到市委來談問題的。明天,我也許會因為個人的私心雜念,退縮回家,不再做這樣的代表了。但今天我還是這樣的代表,我說的話,不但是我自己要說的,也是工人們心里要說的。
我今天站在市委會議室,當著楊書記程主任的面說這些話,程主任和秘書同志也記錄下來了,而且我注意到秘書同志速記能力很強,以后如果要跟我“秋后算賬”,我不賴賬,一個字都不賴,隨時奉陪,奉陪到底!
這人真是一個天生的演說家,令人吃驚!這人所說,有許多的確在理上,讓他的心猛跳了那么幾下。這人表現出的沖天氣概,確實如其所說是有群眾基礎的。他聽著,微笑的面容不覺漸漸嚴肅起來,緩緩地、一口接一口地吸著香煙。他可從來沒有聽過一個普通群眾當面這樣從容不迫、慷慨陳詞,一點也沒有什么虛偽、畏卻、謙恭。這就是“造反”,好像公然敢于做一回人一樣。他注意到,工人們聽得義形于色而又克制著,都用眼睛看著他這個市委書記,他臉上的細微變化,他神情上的一絲顫動,他眼波里的一閃,他們都盯著。他們希望陳安國的話能打動他、說服他,他們也擔心陳安國的咄咄逼人會剌激他、惹他反感。從策略上他們大約還是希望陳安國能表現得“毋不敬”一些,但在情感上他們由衷贊美著、佩服著陳安國。
陳安國說完最后一句話,就很從容地坐下,大眼睛凝神悠然一轉,好像是在心中進一步肯定自己剛才的發言都是對的。
劉克成說,楊書記,我們希望市委重新研究我們要成立“亭州工人紅色造反司令部”的事情。
他說什么好呢?市委就這個問題已經開過會了,又如何重新研究呢?他是只有維護市委的決定的,但他也不想得罪這些工人,他不是怕他們,而是知道他們是有理由的。他得說服他們,但實質性還是難以回避。
他說,剛才陳安國同志作了很好的發言,說得很有道理,我是很受感動的,也對我們工人階級的覺悟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首先,我要代表市委肯定你們的革命熱情和革命要求。至于市委作出的決定,我個人不應當加以改變。市委是考慮到工人階級不能一分為二,是想在這個前提下來滿足你們的革命要求。但看來要把這個想法變成現實,還需要做相當的工作。我認為最重要的、最根本的一條,是要學好用好《十六條》。正如剛才陳安國同志所說的,一切都要統一到《十六條》上來理解。如果大家是以《十六條》為標準的,那就在一個組織里也行,不在一個組織里也不要緊。市委本來考慮,工人階級不一定要分成不同的組織。但現在看來,也不等于你們如果另外成立一個組織就絕對不行。不管有多少群眾組織,只要大家是在毛澤東思想照耀之下,那終歸還是要走到一起來。在民主革命時期,情況復雜,互相隔絕,但各個山頭都在黨的領導下,才成為統一的革命大軍。要不然怎么能在這么大的國家、這么多的人口、這么強大的敵人面前、這么復雜的地理環境里,取得革命的勝利?我現在還是希望你們考慮市委的決定,再做些努力,同時市委也要進一步去做“主力軍”的工作,讓他們能正確對待、開門吸收不同觀點的階級弟兄,并且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實行民主選舉。至于林彪同志講話,對照亭州,我的理解當然不是指向你們的,也不是指向朝陽中學、醫校的學生的。你們反映的那些說法,如果是那樣,那是錯誤的,不符合《十六條》,也決不是市委的意思,市委不贊成那樣的說法。上次劉克成和一些工人同志到我家,我們共同學習了八屆十一中全會《公報》上的一段號召,劉克成,你還記得嗎?
劉克成回答說,記得,黨中央要我們更高地舉起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們,克服從反革命修正主義和“左”右傾機會主義方面來的阻力,克服困難,克服缺點,克服錯誤,克服黨內和社會上的陰暗面,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把社會主義革命進行到底,為實現第三個五年計劃,為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國家而奮斗!
他想不到劉克成把這段話背熟了。他說,對,就是一個“高舉”,一個“團結”,五個“克服”,最后是兩個“把”,兩個“為”。他鼓起掌來。工人們也鼓掌。他笑了,說,今天我很高興,先是陳安國有精彩的發言,接著是劉克成能把《公報》上的重要指示背熟。只要你們是真正理解中央指示,并且照著做的,那就沒有問題,我作為市委書記,就支持你們!所以,關于成立組織的問題,我要告訴你們一條古老的哲學,它認為,無形的東西,比有形的東西更厲害、更長久!但我不是說要讓你們處在無形之中,不是說決不贊成你們成立自己的組織,我是說我們遇事要有辯證法的思想,那終究是不會錯的。今天我們就談到這里吧?具體問題,你們可以跟程主任繼續研究,能辦到的,市委都應當為你們辦到!那我就先離開,好不好?他站了起來,工人們也都站了起來,鼓掌歡送他走出會議室。
會見不曾得到一個明確的結果,但這些工人也不曾逼他具體答應什么。他感到工人對他有一種理解,有點把他看成一個好心的但有點書生氣的人,因此不跟他計較,也因他的身份而不想輕易得罪他,想跟他形成比較友好的關系,甚至在某些方面寄希望于他,好像要“爭取”他成為同情和支持他們的人,他們基本上是這樣謹慎著、珍惜著的。當然,盡管他相信自己的這些感覺不會錯,盡管他為此而有某些感動,但他并不是一個能被什么俘虜過去的人,他決不會忘記自已市委書記的責任。然而,和善地友好地對待這些人,視這些人為普通的正常的、并且是有革命積極性的群眾,而不是將來“秋后算賬”的對象,已經越來越是他抱定的一種總的態度,他沒有理由不這樣看待和對待他們,哪怕內部對他有所誤解,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這一態度,并且他要用這一態度來向人們表明,我們應當怎樣做工作。
他剛才的接見中說到市委要進一步做“主力軍”的工作,讓“主力軍”能開門吸收這些不同觀點的人,并且實行民主選舉。這一點,在市委常委會上沒有討論到,不知為什么被大家疏忽遺漏了,而他也只是在接見工人的即興講話之際才想到。話雖說出去了,靠他一個人卻是做不了這項工作的,必須跟老宗商量,是否可以讓市委“文革辦”找“主力軍”談一談,提出這個要求,并且還應當抓出一兩個典型來做示范。要真心誠意全力以赴做這項工作,在真心誠意全力以赴的情況下失敗了,才能算這條路暫時還走不通。
他不無幽默地想到,他這也是在試驗著一種“中間道路”呢。看來,不同程度的“第三種”選擇,是無時無處不在的,但人們往往喜歡向兩頭走極端,片面地、平面地、單向地看問題,要不然世上哪有這么多事呢?毛主席曾經說過,世界上哪有不扯皮的?馬克思主義就是個扯皮的主義,就是講矛盾講斗爭的。但在道路問題上,毛主席從不主張什么“第三種”選擇,總是堅定地引導和推動著現實朝革命方向前進。捫心自問,在這上頭,他是時有動搖的,但當然不敢暴露。
后來,他讓程主任去把今天跟工人會見的情況向老宗做個匯報,把記錄給老宗看一看。他這樣做是讓老宗有個充分考慮的時間,然后再跟老宗商量這事。他等了一天,老宗沒有反應。但情況已經事不宜遲,他必須跟老宗見面。他讓秘書去請老宗。
過了一會兒,老宗來了。他說,前天我跟劉克成、陳安國那些工人見面的情況,讓程主任向你通報過了,兩點,一是讓“主力軍”吸收本單位“工紅”這樣不同觀點的組織和個人參加進來,二是進來之后,適當時候實行民主選舉,至少要有這個允諾。這實際上是想把常委會上的意見具體化、進行落實。你是什么考慮?
老宗搖頭說,情況我知道了,但做起來很難,可能就做不到。
他說,總得試試看吧?老宗搖頭,但不說話。他說,你光是搖頭,我想聽你的意見。老宗說,問題不在這里。即使我們能做到這樣,表面上把他們捏起來,其實還是不行。孫悟空鉆到鐵扇公主肚子里,整得她肚子疼以后,還是要鉆出來。孫悟空就是孫悟空,誰也沒有辦法,最后只有讓如來佛把他鎮到五行山下去,五百年出不來。現在正是孫悟空出來鬧的時候,要把他們這樣收起來、限制起來,能聽你的嗎?
他想說,這不是你的主意嗎?但他沒說,因為他進一步明白了,老宗在常委會上只是那樣說說而已,并不真的認為能把劉克成他們跟“主力軍”合起來,所以也就不曾提出具體的工作路子,以至于陳安國發出的責問是那樣有力。可是一方面這已經作為常委會的結論,一方面已經跟工人說了,怎么辦呢?
他說,要么這樣,我們兩個分頭到華興機械廠、亭州電機廠去,抓這兩個大典型,這兩塊大骨頭啃下來,全市就有了最具說服力的樣板。好在學生現在都出去串連了,沒有什么干擾。老宗還是搖頭。他問,你到底在想什么?
老宗說,老楊,隨他們去吧!這是不可阻擋、阻擋不住的。你在這樣想,你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嗎?“主力軍”想的是如何隨時出動來保我們,就好比是我們最自覺的工人警衛隊一樣。而劉克成這些人在想什么?他們想的是如何打倒我們!你叫他們怎么合到一塊去?
他心中暗吃一驚,他看著老宗,聽他說下去。老宗說,都說我們在整這些造反派的黑材料,是的,是在整,一天也沒有停止過,要不然我們各級崗位上的人是吃什么飯的、他們該負何責呢?但是,反過來說,這些小毛鬼就不整我們的黑材料嗎?也在整啊!在收集、調查呢!他們起來造反,就是反過來要對我們這些人做審查,他們要在這場斗爭里顯威風、立功勞、當左派。我說了你不要見外,情況是確實的,不是我謅的,你的情況,這些鬼也了解得很呢!
他暗驚,但一笑,問,我的什么情況?老宗說,大情況沒有,你到亭州來時間不長嘛,但小情況還是有的,比如你床邊的小書桌上放著一部什么書,我不曉得,但劉克成他們曉得!他們經過衡量,認為這事情還不能算,還是要區別對待,他們認為你生活簡樸,是個好人,他們要堅決打倒的是我,要團結爭取的是你。他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定了這個方向和策略。
他一聽,臉上一熱,他的床邊小桌上確實放著一部書,是“皋鶴堂”版的《金瓶梅》。此書歷來被視為淫書,他讓文化局洪局長親手從亭州圖書館借出來的。在家里看《金瓶梅》不能成為什么問題,因為這是一部文學作品,里面雖有淫穢描寫,處在一定文化層次上的人,還是可以閱讀的,正如張竹坡在《讀法》里所說,真正讀書者方能看《金瓶梅》。所以他就沒有躲著人,只不過最好還是放在房間里,不必拿到外面堂屋里來。但這事也就不很秘密,想不到劉克成這些人竟然也知道了。
他說,可笑,我要他們什么區別對待?他們又憑什么可以堅決打倒你?說著這話,他想著前天的那些工人就知道他在看《金瓶梅》,心里仍然不是滋味。聽老宗說,工人“經過衡量”,已經不把這個當作什么問題了,而在接見時,工人對他確實還是一如既往很尊敬的,想到此,又不免感到一種很特殊的慚愧。這文革呀,還沒有碰到他呢,已經讓他心里這樣翻騰了,假如平時確實有點問題,讓群眾抖出來痛加指責,那是個什么滋味?這一關真不好過!毛主席呀,你老人家發動的這場運動,確實如王雪形容的,讓人難以接受啊!
老宗說,最近我聽到一個“五不怕”的說法。他說,是“五敢”吧?老宗說,不是“五敢”,那是鼓勵學生的,叫他們敢想敢說敢干敢做敢闖敢造反敢革命敢斗爭。他笑道,你說多了,說成“八敢”了,《十六條》上只有“三敢”,是敢想、敢說、敢做,這比較精煉、不重復,但平時報紙上說的,有時確實多了幾個。老宗說,反正就這意思。“五不怕”是鼓勵干部的,叫做“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老婆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
他一聽,笑道,假如曹家駿王家山曉得這個說法,興許他們就挺住了。老宗說,這個“五不怕”,是中央有人針鋒相對、豁出去了。他吃一驚,問,是什么時候有這種說法的?老宗說,當然就是現在的事!老宗看著他,而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但他模糊記得以前就有“五不怕”的說法,是毛主席一九五八年說的,叫干部能以這種精神頂住“共產風、浮夸風”這些不正確的東西。當時聽了至今也不能算很理解,抵制這些東西需要這樣“五不怕”,和平時期也會發生這么嚴重的情況嗎?也許是毛主席喜歡這樣說吧?一個人若真的被殺了頭,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呢?
老宗說,問題都到這地步了,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但我們不能灰心失望、潰不成軍,我們要盡我們的努力,也要作好最壞的打算。
他說,不要看得這么嚴重,現在小道消息多,不知真假。我相信我們縣級基層的人,只要不像曹家駿王家山這樣挺不住,百分之百都可以過關。當他說這句話時,同時卻想到老宗可以被抓住的東西還是比較明顯的(陳安國說話時好像已經有所暗指),加上歷史上有過的問題,是不是會特別地吃點苦,有點難說。但老宗決不會屬于黨要加以“清洗”的對象,一個干部要達到該被“清洗”的程度,那也不是容易的。
他覺得跟老宗這場談話有點變異了,他本來要談的東西被放置到一旁去,而談起會不會被群眾“打倒”的話題來了,真是豈有此理。如果老宗像曹家駿那樣被群眾揪住不放,他是應當想點保護性辦法的,似乎需要有這個思想準備。
他嘆口氣,就眼前的事情靠船下篙說,老宗,我們照做我們的工作,我們目前還是負責這個城市的人,我們分頭到基層去蹲兩個點,讓那里的“主力軍”吸收對立面的工人進來,哪怕貌合神離,我認為還是能做到的。也可以不到大廠而到兩個小廠去做這個實踐,認真做一次努力,看看結果如何,不計成敗,都是有好處的。他一邊這樣說得很有道理,企圖說服老宗,一邊卻似乎感到自己也信心不足、興致像松了氣的血壓計上的水銀柱似的往下降。
老宗搖頭,說,我不想去干這事,弄不出名堂來的,就好比明明在漲潮,你卻要頂著潮頭下海。現在的總趨勢是紛紛成立自己的組織,即使觀點相同有時也難合,哪有觀點對立合成了一個組織的?沒有,全國都不會有。一山不容二虎呀!現在這種情況是群雄四起。正如從前,先是到處拉桿子,光是一個縣里就能拉起十幾個抗日游擊隊來,五花八門,這時候你擋不住這個趨勢,到一定時候才分久必合、越合越大,這當中多少尸山血海!歷史從來就是這個泥沙俱下的樣子,根子就是中央《公報》上指出的,我們有“社會陰暗面”。中央號召要克服這東西,但文革本身就提供了“陰暗面”表現的機會,污泥沉渣、死貓死狗,都泛上來!說得不好聽,社會就像屎茅坑,不能攪,越攪越臭!現在是大攪特攪,史無前例!
老宗的話雖對,卻有點偏激離譜了,他默然無語。至此,下去搞試點的問題是不必談下去了,他不覺就回到原先的幾乎有點無聊的話題上,問,你怎么知道劉克成這些人在收集、調查我們的情況?老宗說,我中有敵,敵中有我,上下溝通,左右聯系,這很正常!你以為造反派在做什么?他們要做的,第一步,把自己組織起來,第二步,來看我們這些人里面可有能夠揪出來打倒的,那就要暗中調查我們的情況。北京傳來的消息說,中央組織部長安子文被作為“大叛徒”揪了出來,中央高級黨校黨委書記、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林楓也被打成了“大叛徒”,在中央黨校里戴高帽、掛黑牌、游校示眾。煤炭部長張霖之,頸項上被吊起六十斤重的鐵塊,活活折磨死了。那里的群眾是首都的大學生啊,行為都這樣,如果到了我們下面,那將是什么樣子呢?
周總理接見那些紅衛兵說,“張霖之是個好同志,為什么你們把他揪去四十天不讓回家?為什么不讓他回國務院?這不是非法拘留嗎?不僅對一個部長,即使對一個同學也不能這樣。我們的黨員、公民不能養成這種風氣!張霖之是中央候補委員,我怎么向中央交代?現在張霖之化成灰了,連個追悼會也開不成,我很難過。‘黑幫’這個詞不能亂用,《十六條》上、十一中全會《公報》里沒有這樣提。不能說一切領導人都是‘黑幫’,說絕大多數也不符合事實。不能搞殘酷斗爭、無情打擊,我們黨是有歷史教訓的。黨的干部絕大多數是為黨為人民的,他們跟著毛主席干革命,忠心耿耿,經歷了各種考驗……”
老宗所說的情況,他相信是真的,并且聽了心里沉甸甸的。這樣草菅干部的人命,的確是一個大問題。首都的這些大學生,是怎么了?就在毛主席身邊,為什么這么不講政策?這種情況就連起碼的人道也沒有啊!當一個學生這樣做時,別的學生為什么不站出來堅決制止?《十六條》不是提倡“獨立思考”的嗎?《十六條》在說到“革命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的同時,也說到群眾要“自己教育自己”,要識別“那些做法是對的,那些做法是不正確的”。
但看來,老宗所說“斗黑幫”的情況,可能正是運動初期譚力夫那些高干子女所為,“黑五類”學生大約還沒這膽,造反派還不曾出現。他對老宗說出了這一分析。老宗略顯吃驚,好像想不到他也這么掌握情況。老宗說,對的,我聽到的,也是這樣。但不能怪這些高干子女,他們也是一片赤誠,只不過門第高,見識大,出手重。如果把他們這股勁,引導應用到有益的方面,那是多好!現在是用在自相殘殺上了!
他不由得想到《十六條》對群眾覺悟的估計是否過高?一個部長,問題再大,哪怕就是一個戰犯,也不能就這樣遭折騰致死。如果這樣等而下之,何談對待較低級的干部,更何談對待“牛鬼蛇神”呢?這確實是歪風,是走極端。問題不管出在什么樣的學生身上,假如都像這樣,這文化大革命出發點再好,又怎么能偉大正確得起來呢?但毛主席對這些,好像不怕,不足以動搖進行文化大革命的決心。
他說,教給學生基本的政治常識和做人的道理,該是普通教師的職責,我們的教育,值得深思。現在總理不得不來親自做這事,這是一種浪費,是我們的國家民族還不能一下子實行大民主的一個證明。你上次在我家就說過了,“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現在看來,當民主還不能普遍實行的條件下,就必須要有相應的足夠的集中,甚至是強權,要不然就大亂。審查干部是黨組織的事情,即使這樣,還有弄錯了的,何況是群眾運動呢?不出事才怪!我們這里曹家駿、王家山其實也是這回事,只不過級別沒有張霖之那么大,手段也沒有那么荒唐,但事情的實質是一樣的。六十斤的鐵塊掛在項項上,即使一個身體強壯的年輕人也吃不消啊。誰不是血肉之軀?血肉之軀里面誰不是一副骨架?人不可能金剛不壞。如果連這樣的常識也不顧了,那就是殘酷,就是人的自相殘害。不管打的是什么革命旗號,不管是什么樣的群眾,不管是天大的理由,這樣做都是不對的!這就是形“左”實右,做了軍閥、反動派、日本鬼子才會做的事情!唉,我可能說得不對,變成“很不理解”了。
老宗說,既然你也這樣想,我就在你面前瞎說一句,我認為這個運動,再有天大理由,也不能這樣弄,群眾起來之后,就比“左”,你“左”我更“左”,必然成了災難!即使本來是好事,也會變成壞事。“左”是多年積習,寧“左”勿右,這下子借著這個機會泛濫成災了。就好比一種病,平常是少數人才有資格害的,誰成為搞運動的對象,誰就要準備倒霉。運動初期的做法,在我的指導思想和習慣上,自覺不自覺地,確實就有這個問題。現在呢,群眾出來“自己解放自己”了,他們平時沒有資格害這個病,這下子有了機會,大家都來害這個病,既是學著我們,又是不學而能,倍本加利,倒過來針對我們這些人了,真是極大的諷刺,就像一個人平時是怎么打猴子的,有一天猴子也怎么打他,是跟他學的。
老宗說得有趣,他笑了一下。
老宗說,他們怎么就沒有新武器,而要用我們的老武器的呢?可是新武器又在哪里呢?他們只有拿起老武器。這下子好了,他們人多,我們人少,他們有毛主席撐腰,是鬧革命的,我們被規定是革命的對象,翻天覆地,雖不是一九二七年的湖南農民運動,卻也就像一九二七年的湖南農民運動,這還吃得消嗎?土豪劣紳吃不消,我們也吃不消。土豪劣紳還可以反抗、可以逃跑,并且有國民黨支持他們,我們呢,被規定不準反抗,逃也沒處逃。好在群眾中還出現了不同的觀點,讓我們得到保護和安慰。可是中央社論又叫人們不要當保皇派,也就是說,我們只有孤立無援、乖乖挨整。經過這么一鬧,我明白了,將來我們一定要從根子上消滅這種病。人民內部矛盾不能當階級斗爭來進行,即使屬于階級斗爭的性質,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解決問題的形式,也要多加考慮!但現在說了也沒有用,大約等群眾把這個病也害過了,大家都說夠了夠了、不斗了不斗了,那才行,那會產生幾十年新太平。
他表示贊同。
老宗說,現在我們這個縣級市委還好好的,因為劉克成他們的全市組織還沒有成立起來,等他們成立起來了,他們就要到市委里來找亭州的彭真、安子文、林楓、張霖之了。北京也是這樣,高干子女瞎鬧那么一陣,癟下去了,現在是造反的起來鬧,針對著另外一批干部。做干部的現在總之是左右挨打、在劫難逃。所以我考慮的是如何團結、掌握好我們自己的隊伍,如何在組織上思想上讓我們全體干部做好各種準備,迎接這股惡浪。
好在我們有群眾基礎,他們不同意這樣搞,在全國形成了所謂保守派,其實應當說是正統派、可靠派、真正的左派,跟造反派這些假左派真右派新老反革命針鋒相對。北京的那些干部子女,現在也清醒了,曉得造反派才是真正的大敵。我相信他們晚上會到“彭真伯伯”這些人家里去檢討自己的幼稚行為的。
這種情況下,你現在想去做試驗,把劉克成他們吸收到“主力軍”里去,這項工作,怎么做得下來呢?我們主觀上想做下來,結果也還是做不下來。不如不去做。但作為常委會的決定,這個意見我已經跟老劉講過了,也就算是布置過了吧,他不貫徹是他的事情,不是我們的事情,文化大革命嘛,可以不聽領導的話了。
我是很有可能被造反派首先“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腳”的,我無所謂,也不怕,而且光榮!如果那樣,到時常委會可以把我“拋出去”,讓我“經過去”,火燒、炮轟、油炸,都行。半夜遇到狼群,在暫時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只有把狼能吃的東西一點一點的拋給它們,拖延時間,等待天亮。要盡量減少我們的損失,到一定時候就能大反攻!這是必然的。
你不要認為我的思想跟這個運動不合拍,我是從實際出發考慮問題,至于運動的是非,運動有多么偉大,對于我,已經是另外的一回事了。像我這樣的基層干部,上面的事情,我即使能說出個道道來,又能怎么樣?反正最后是中央說白我們就說白,中央說黑我們就說黑,對我們這個等級上的人來說,這是唯一的選擇。井崗山的時候,王明的時候,中央排斥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沒有辦法,只有等待時機,一直等到三十萬紅軍損失到剩下三萬,大家都認為不能那樣下去了,他老人家才有了出頭之日。這里面能說明的東西真是很多很多。心慌吃不得熱粥。
現在我們需要具體關心的是亭州的事情,這個是非黑白我們最有把握。即使一時把我打倒,我心里還是有把握,永遠有把握。我們把亭州的事情處理好,不出大事,避免大的損失,就能迎接最后的勝利。什么是最后的勝利?除了黨中央毛主席的勝利,對社會而言,就是恢復正常的生活秩序、生產秩序。那就要用得著我們。這已經成為文化大革命向我們預示的一項重要任務。我們要作好準備!
老宗的眼睛瞪大了看著他,那種自信和氣概確實令他佩服。他說,老宗,我理解你,我跟你是一致的,具體事情上如果有點不同,無關緊要。群眾組織這個事情,就聽你的,不去考慮它了,聽其自然吧。那么我們現在是不是讓“主力軍”也注意一些策略,嚴密自己的組織,抓好自身的學習,像把郁平從看守所里弄出去批斗這些事情,至少在策略上,是不是少做或不做?有時無為的狀態比有為的狀態更為有利,蓄勢待發比奮勇出擊更為有力。比如當時我們不成立“主力軍”的全市組織,而只是分散在各單位,把有形的組織變成無形的聯系,在無形的聯系中掌握一切,效果是不是會更好些?
老宗說,這當然是最高境界,但實際上我也掌握不了。“主力軍”的成立,說實話,雖然有我做的工作,但我確實也不能一手遮天,天是大家撐起來的,大家都有這個積極性,我推動他們,他們也推動我。“主力軍”在性質上也是群眾組織,也是處在文化大革命之中,他們也會有不聽話的時候。現在我們的身份在群眾眼里總的來說,是跌價,不是漲價。過去一個黨團員也讓群眾老遠就肅然起敬的好日子,有等有級、滿懷敬畏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這上頭確實是民主進步了!一切有待重建,重建不可能重復。“破字當頭,立在其中”,現在還是“破”占上風,“立”還遙遠。其實,也可以說是“立字當頭,破隨其后”,心中若無所“立”,憑什么去“破”呢?豈不是亂“破”一通?但各人心中所“立”不同,所“破”也就不同。歷史就是這“破、立”二字的較量!我們就用“五不怕”的精神讓自己站著、挺著吧!
老宗所言,傳達給他的,是一種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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