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宇《中國困境的政治經濟學觀察》第二編 宏觀調控觀察 第二章 “脹”“縮”之爭的背后
多年來學者們對中國經濟將會通脹還是通縮一直爭論不休。正如前面提到的,時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助理易綱的表述:“通脹通縮一線天”。
通脹派、通縮派都在權威機構工作,都是業內專家,都有言之成理的論據。通縮派主要從產能過剩的角度來分析;而通脹派則從貨幣供應量進行分析。
那公眾該相信誰的判斷?
2.1“高達18%的貨幣供應量”
通脹、通縮顯然是一種貨幣現象,央行面對“高達18%的貨幣供應量”(同上),自然要擔心通脹。
我國曾長期被視為一個“金融抑制”的國家,《中國統計年鑒》的數據表明,1985年我國廣義貨幣M2僅占當年GDP的54.17%。當時,理論界的主流意見是“加強金融深化”。進入90年代,我國的“金融深化”發展得相當快,用GDP來度量M2,表現了這一進程(圖2.3)。面對巨大且(相對于GDP)高速增長的貨幣發行量,央行的憂慮不無道理。
圖2.3、廣義貨幣供應量與GDP的比值
然而供應的貨幣去了哪里?央行的統計口徑中,廣義貨幣M2被分解為流通中的現金M0、活期存款、準貨幣三部分,用GDP衡量,廣義貨幣M2的構成演化如圖2.4。
圖2.4、細分的貨幣供應量與GDP的比值
數據顯示:主要用于交易媒介的M0與GDP大體同步增長,而構成儲蓄并轉化為投資需求的準貨幣則高速擴張。這表明銀行系統供應的貨幣大多數被存儲起來,追求以錢生錢。可見,貨幣供應并不直接轉化為購買力。
基于此,社科院金融研究所所長李揚認為:
“M2的增長主要由于儲蓄和企業定期存款增加所致,由于被迫性儲蓄持續大于投資,國內的資金過剩成為長期現象,國內物價總水平不可能長期上升,通貨膨脹不是中國的主要危險,反而應當高度警惕通貨緊縮問題。”(杜亦 «央行報告反復斟酌通縮貨幣政策遭遇兩難境地» 經濟觀察報 2005年12月18日)
李揚其實已經看到了問題的癥結,但他的分析止于“被迫性儲蓄持續大于投資”。沒有進一步分析儲蓄為何無法轉化為投資,更沒有分析過剩的資金不進入消費市場的原因,卻得出了“應當高度警惕通貨緊縮”結論,于是邏輯上成了“資金過剩”→“通貨緊縮”的悖論。由此得出的政策建議,邏輯上只能是“積極的財政、貨幣政策”。
2.2“產能過剩的憂慮被夸大”?
在自由市場上,決定價格的是供需雙方的平衡。盡管國家發改委在2005年 12月的一份報告中指出,有個11行業產能過剩或潛在過剩(«發改委:11個行業產能過剩狀況一覽» 中國設備網 http://www.cnsb.cn/html/news/64/show_64796.html)。但仍有不少學者或當事人堅稱,產能過剩是“假象”,“產能過剩的憂慮被夸大”。(«媒體稱中國不會重演日本悲劇 產能過剩被夸大» 中國日報網 2010年01月15日)
前已反復證明,相對于高速擴張的產能,我國的國內需求一直在相對萎縮,造成了我們對海外市場的依賴。這些年,彌補內需不足的重要渠道是出口。出口/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的演變(見圖2.5)說明了這一點。
圖2.5、出口/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
數據表明,進入本世紀后,國內產能對海外市場的依賴高速增長,2006、2007兩年甚至超過了對國內消費市場的依賴!如果是日、韓之類的國家,這條路或許還能走下去。而我們擁有世界最多的人口,這條路怎么可能走下去?這些年國際貿易爭端愈演愈烈,那些以“貿易自由主義”誘使我們洞開國門的發達國家,已經向我們揮舞貿易保護主義的盾牌。出口/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自2007年達到峰值104.76%后,即快速下行。可見依賴出口的路已經走到盡頭。
可見,有效需求不足將是我們不得不長期面對的基本現實。筆者一位在企業界工作的朋友,歷數一連串行業,告訴我,其中少數幾家企業的生產能力就夠滿足全中國的需求。統計數據證實了一線工作人員的感受。
2.3通脹、通縮?艱難的選擇
由此我們看到,過去20年中演進的兩個相關的過程:
其一,用GDP作尺度衡量,貨幣供應量顯著上升,而勞動者收入下降,邏輯結論只有一個,大量的貨幣被當作資本儲藏起來了。這導致了國內社會有效需求相對于資本的萎縮。
其二,大量資本的積聚推動了高強度的投資,形成了巨大的產能。國際市場成了彌補內需不足的緩沖池。直至引起各國強烈的反彈,內需不足的矛盾才清晰地暴露在國人眼前。
這兩個過程導致了今天中國經濟結構的基本特征:
銀行系統發行的貨幣,其主體已經演變為資本;資本的第一屬性是贏利;而贏利要求降低成本、增加產出;降低成本必然降低勞動者所得,從而導致國內社會有效需求萎縮;增加產出則導致擴大供應。于是有效需求不足成為社會不得不長期面對的基本現實。
我們已經看到,導致有效需求不足的并不是貨幣政策,而是目前社會要素配置的基本準則----資本利潤極大化。正是這個準則將越來越多的貨幣變成渴求利潤的“老虎”----資本;同時卻使社會消費的有效需求日漸相對萎縮,而這又正是利潤的來源。
正是這只“老虎”將貨幣政策逼到了進退維谷的境地。無論央行采用“松”或“緊”的貨幣政策都無法解決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
如果央行提高利率,回籠貨幣,肯定會加劇已經大面積存在的存差(因為銀行放貸更加困難)。央行數據顯示, 1991年后,(存款-貸款)/GDP(當年價)高速上升,到2009年已達60.06%(見圖2.6)。為如此巨大的沉淀資金支付利息,迫使金融機構在實體經濟之外尋找新的利潤來源,其結果是“虛擬經濟”的膨脹。
圖2.6:(貸款-存款)/GDP(當年價)
如果央行降低利率,放出貨幣,肯定會刺激新一輪投資狂潮,狂潮過后則是“尸橫遍野”,過去20年,社會的供需矛盾正是在這一輪輪狂潮中惡化的。別忘了,“老虎”還呆在銀行里是因為有國家信用這個“籠子”,一旦供需矛盾惡化到不可收拾,“籠子”將被打破,占廣義貨幣六成以上的準貨幣將力圖沖出“籠子”,搶購一切它認為能夠保值的東西。這將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無論那種情況,都是社會無法承受的。由此,我們才能理解易綱所說的“一線天”。
發改委宏觀院的報告認為:“低通脹已成為一種內在性長期趨勢。”從我們的經濟結構看,這個判斷無疑是正確的。但在分析其“主要原因”時,報告卻列舉為:
一是高科技革命(信息技術革命)及其不斷擴散,提高了要素生產率,使企業生產成本大幅下降,效益提高,物價走低;
二是全球化過程使市場機制在全球范圍內進行調節,使市場資源配置的效率明顯提高,拉低物價水平;
三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經濟的持續高速發展,明顯增加了全球的供給量,使物價總水平增長放慢。(發改委宏觀院 «下半年可能出現輕度通縮» 國家信息中心 中經要報 第4期(總第398期) 2006年1月23日)
將經濟陷入困境的根源歸咎于技術進步和經濟運轉的合理化,其隱含的理論假設是什么?如果此論成立,我們還搞什么“創新型國家”,還搞什么“要素配置合理化”?
2.4誰來平衡“利潤極大化”機制
面對可能的通縮,因該采取何種措施?
過去20年,常見的反應是放松銀根、放寬投資限制。其隱含的理念是“投資制造需求”,國民經濟的波動基本上是由投資波動來驅動。這種政策短期內會造成“繁華盛世”的幻象,其長期后果則是日益尖銳的社會經濟矛盾。其實,許多這種政策的鼓吹者,心里完全明白其后果,但他們自認為有能力成為“繁華盛世”的受益者,而將成本推給社會。如此之多的明星官員和企業家卷款外逃,就是明證。
既然通縮的根源不在貨幣政策,靠貨幣政策來反通縮注定無效。決定貨幣政策的,應該是其他政策目標。
發改委宏觀院的報告除了建議“適度放松貨幣政策,防止通貨緊縮”外,值得注意的是提出了:
“擴大內需的重點放在擴大消費需求上,對投資需求不是刺激,而是適度抑制,防止出現越來越嚴重的生產過剩問題,但要重視改善投資結構、增加有效供給。”
“合理控制中長期貸款增長,繼續嚴格控制過熱行業、形象工程的信貸投放,適度收縮城市基建和高速公路的信貸規模。”(同上)
這些政策建議并非針對其報告中羅列的三項“主要原因”,而是針對供需失衡,說明了報告作者心目中的癥結所在。
2005年11月8日,中國證券報發表李軍杰的文章《目前應促進增長模式向消費主導型經濟轉變》,主張:擴大消費者特別是農民和低收入者的收入來源;建立惠及大眾的社會保障制度,穩定消費預期;降低中低收入階層的稅負,減小收入分配差距。作者將這一切寄希望于財政政策而非貨幣政策。
這些政策建議讓人想起凱恩斯。仔細想來,凱恩斯的藥方無一不是針對“利潤極大化”這一準則。既然“利潤極大化”機制是造成困境的根源,而在資本主義體制下,又不可能廢除這一機制,為了社會的整體生存,就必須有另一機制與之抗衡。控制論先驅坎農在《軀體的智慧》中提出了“拮抗機制”的概念,凱恩斯主義正好與“利潤極大化”機制構成一對“拮抗機制”。這就是凱恩斯主義得以立足的深層根源,也是西方人喜歡將自己的社會稱為“混合經濟”的原因。
看來,要理清中國經濟的脈絡,還需要研究一下凱恩斯。然而了解一點經濟思想史的人都知道,凱恩斯主義的源頭其實在馬克思那里。所不同的是,在馬克思那里清晰的邏輯思路,到凱恩斯那里變成了費解的數學公式。馬克思開的藥方是廢除資本主義,而凱恩斯開的藥方是飲鴆止渴。
而我們某些研究通縮/通脹的學者,只埋頭于CPI(消費者價格)、PPI(生產者價格),其視野與股市炒家相距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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