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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動
沙 黑
一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
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原野上,只有少數幾家那茅草屋的巴掌大的窗戶里,還透著昏黃的微弱的燈亮,但很快,也一個一個地熄滅了。天上一顆星也沒有,恍惚之間,天地成了黑色的一團。土墻草頂的大隊部,現在像一個沉默的怪獸,臥伏在黑暗里,它把白天的喧嚷、震天響的口號,一切的狂怒、惶惑和快意,全都吞沒了,無聲無息。西北風掠過流水嘩嘩東去的青龍河,沖上大圩,向著田野,向著農民的茅屋,猛烈地嗚嗚地吹著。
從大隊部向西,不過二十步遠,便是一條一篙子悠得過去的河,人們叫它新河,在大圩上開了一個閘口,就跟青龍河連通起來了。新河兩岸居住著第三生產隊的社員。此時,睡在茅草屋里的人們,耳聽得西北風像打炮一樣轟響,不由得在被窩里把自己埋得更深了。
新河西岸,有一個宗家墩,住著七八戶人家。旁邊,是三隊的豬場。在西北風帶來的寒流之下,僅有的幾條瘦得像狗一樣的豬,不時發出一兩聲畏寒的鳴叫。生產隊的隊房和打谷場上空空蕩蕩,一任冷風在那里發威。草垛在大風里發出簌簌的聲響,好像它也怕冷似的。
天氣,對于宗家墩的人們來說,顯得格外嚴寒。就在白天,宗支書被鎖龍鎮來的紅衛兵和本大隊屠文達那幫人揪斗了,胸前掛了一塊木板,上面貼著白紙,寫著“打倒走資派宗興”!
宗興也才三十七歲,看上去四十好幾。從一九五一年他當村支書,十五年來,就一直是這三千畝土地、八百人口的領導者。宗家墩上其它人家也許都漸漸入睡了,宗興和他的婆娘翠香,卻是徹夜難眠。
翠香用她軟厚的身體,像抱小孩一樣,把身體不大的宗興擁抱在自己懷里,宗興心里的害怕卻一點也沒有減少。今日之事,完全是突然襲擊,把他一下子從尊長的地位上拉了下來,同地主富農分子們歸成了一類,成了最低的人。他所受的皮肉之苦似乎還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心里頭受不了。平時,全大隊敢跟他說話聲高一點的人,也絕對沒有,而今日,卻這樣被拿下了老虎架子……
如果是反革命鬧暴動,不用發愁,黨會很快來收拾他們!然而,現在卻好像正是黨號召這樣做的……莫非,黨已經不想再用我們這樣的人了?于是,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十幾年來犯下的公開和未公開的錯誤,檢查著自己的所作所為,看看自己的靈魂,他有點灰心了,也好像確認了自己不算個好干部,不應當再占有共產黨一村黨支部書記的位置,現在,他似乎只求讓他安安穩穩做個社員……
是的,翠香同他結婚以來,他的確沒有讓翠香吃苦。除了給他生孩子,就是做家務,最多是房前屋后摸摸菜地,十幾年來沒有下田干過農活,養得粉白嬌嫩,好像在用事實向人們顯示,看,農村人也能比城上人皮子白!宗興有時在外人面前也情不自禁說過,翠香我要她下田做什么?她能生,就盡給我生孩子好了?,F在,他是六個孩子的父親。
可是,按照今天下午那形勢往下看,就使人不敢往下想了。以往自己是黨支書,真是“土皇帝”似的。就靠自己一個人,一家老小過得頭是頭、腳是腳,竟也不介意,家財就像自己從屋子里冒出來的一樣。往后,果真靠自己同社員一樣做幾個死工分,怎么過得下去呢?以往四時八節,從未愁過心思,自留地到時就會有人自動來幫忙,分糧分草,七事八事,會有人代你做掉,而且一切都萬分地自然,不覺得有什么不過意的。但今后呢?孩子還小,人生的路途也還很長,負擔不輕啊……
屋外的風聲在樹梢頭呼嘯,風穿過籬笆時發出一片怪吼。宗興悲觀已極,又生憤怒。他想到屠文達,沒料到這猴子成了滅他的人!他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屠文達不過是四隊一個較神氣的青年農民罷了。他過去并沒有得罪他們,為什么這樣跟他過不去呢?
那兩個紅衛兵好厲害,滔滔一大篇講話,從斯大林講到赫魯曉夫,從《共產黨宣言》講到《九評》(這些,他當然沒有讀過,聽是聽說過的),還從民主革命講到社會主義革命,頭頭是道,毛主席語錄引用了一條又一條,還有老祖宗馬克思、列寧說過的什么什么話。這些,使群眾相信,甚至也使他宗興自己相信,打倒他,是完全對的,而不進行“文化大革命”,共產黨的天下就會不知不覺由紅變黑了,而他宗興,確實已經比從前的地主還要地主……
你有沒有殺人?紅衛兵問他。
沒有。他回答,心里覺得很委屈。
你大刮浮夸風,做假稻積子,虛報產量,弄得農民沒飯吃,全大隊幾乎沒有一家不餓死人,你這不是殺人嗎?
是殺人。他低下了頭。
你殺人不見血!紅衛兵在他頭頂上一拍,同時把他的腿彎子一踢,使他“咚”一聲跪了下去,跪在了全大隊社員們的面前!
啊,黨呢?難道黨不要基層黨支部了?黨不是架空了嗎?然而,要不是毛主席發號召,青龍鎮兩個中學生就能推翻共產黨的一個農村黨支部嗎?但是,蘇聯“變修”以來,黨對我們干部很不放心,前年搞“四清”運動,就提出“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個新詞語,現在,又搞“文化大革命”,從城上到鄉下全面鋪開來了,黨是下了決心啦,運動搞得這么大、這么厲害!宗興的心更加向深處沉下去,看不到一點亮光,他不覺伸手抱緊了翠香,他嚶嚶地哭起來了!
二
從宗家墩向西一大段田野,又是大圩,這大圩是南北方向的。外面,是五千畝水面的一個淺湖,人稱青龍溪,說是青龍曾在這里打了個滾,滾出了這么大一個湖,這種海話也不知是啥人先說出來的,就這么說下來了。黑夜里看不見青龍溪的浪頭,只聽得見西北風下嘩嘩的波濤之聲,使人想到五千畝水面上現在是怎樣冰冷和可怕。從大圩向南,這一條圩走完,有小木橋連接著下一條圩,左手圩下,就是第四生產隊,新發跡的大隊“文革主任”屠文達的家,就在這里。
屠文達此時睡在他家東房間閣子上。他今日做下的事情,可把他娘老子嚇得不輕。當他得意洋洋、又高興又空虛地從大圩上走下來,回到家里,他的父親屠老二把眼睛瞪得有茨菇大,說,你,你,你頭還在頭上嗎?屠文達覺得自己今非昔比,父親是老朽了。他滿不在乎地回答,外面的事,你不懂!
老頭子像一只老公雞豎起羽毛發怒道,我不懂?我是不懂,我只曉得造反造反,滿門抄斬!屠文達哈哈笑道,你不知道,毛主席說了,造反有理,革命無罪!老頭子被這句話塞住了嘴,蹦了起來,指戳著兒子,唾沫星子亂飛,吼著說,毛,毛,我不曉得啥毛,我曉得歷古的世道!
屠文達瞪起眼,指著他老子,你,你不要瞎說!他那天生曬不黑的白胖臉上紅了一紅,忽然辯白道,宗興是土皇帝……我斗他不錯!老頭子說,你斗人家,你把人家的寶座搬過來自己坐,這仇,幾代下去都不得解??!屠文達脖子一硬,說,干革命還管這些!要都這樣說,共產黨還能把江山打下來嗎?老子說,他黨里頭的事情,自有黨去管,你們這叫,這叫,這叫反黨?。∥铱茨闩R了有什么好收場,一家陪你連坐!兒子又說,反修防修!
老子說,你自己就是個修!泥腿子不想著種田,想著去當干部,就叫修!
屠文達不跟思想保守的老子再爭論,命令妹妹,肚子餓了,盛粥來!屠母早已將一碗粥盛了來,連筷子放在他面前,說,這文革主任讓別人去當吧,我看人家趙有棟比你腦子大。屠文達把筷頭在桌上捉齊,說,不用你們煩!你們兩個老的苦一世也不過如此,我來讓你們看看!
風在屋外高一陣低一陣地怒吼,脫光了葉子的鉆天榆的枝椏咔嚓咔嚓地碰撞著。屠文達躺在閣子上,心中自得。他生平還沒有干過大事,而今日在他一手指揮下,“把皇帝拉下馬”了!他,一個平常不為人所重視的人,今日登上了鵬飛大隊主席臺,人人仰望,好不威風!
當時在會場上,姑娘們聚成一堆站得較遠,但他看出了她們那畏懼與敬慕的神情。他感到自己對于她們是有很大吸引力的,乃至是有權力的了。他當時想看到一個人,后來終于在人群的一角發現了她,那就是小粉子,三隊富農分子李寶順的女兒,小迷人精!從前,他調笑過她,她倒并沒有怎么著惱。從前,他想過,管它富農不富農,橫豎我又不想在黨,就把小粉子娶家來吧!他心中總常有小粉子的小粉臉兒晃來晃去,凍凍兒眼,惹人疼愛。所以,他坐在主席臺上,就覺得應當讓小粉子看到他,而小粉子果然朝他望著呢,他心里相當舒服。不過,他躺在閣子上的這時,想法又不同了。他如今是大隊“文革主任”,那就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這小粉子,不相配了,出身成份上會妨礙進步呢!
如今,他防著的,只有一個人,連他媽媽實際上都看出來了,就是他的“革命戰友”趙有棟,文革副主任,比他只差半級。趙有棟言語雖少,考慮問題比他行,天生的壞才,使他感到有威脅……
……那么娶誰好呢?他把全大隊能上數的姑娘和她們的家庭放在頭腦里過堂,很快想到了最好的一個,巧鸞!她在一隊。模樣人品沒話說,而且農活好、針線好、待人接物好,不多言、不多語,走出來特別清爽,家里又富足!一向沒有人敢隨便去提親。他聽說趙有棟也想她,但到現在沒有個影子。而他屠文達時來運轉,名聲響出十里之外,從地位上、相貌上、將來的出息上這些方面看,巧鸞就像專門留著等他的呢!趙有棟是副主任,是下級,又是“革命戰友”,得跟他屠文達講規矩、講義氣!但事情也不宜遲,明日就托人去說,也許一說就成!
屠文達也想到了工作,認為自己會比宗興做得好,他宗興二十歲當村長的時候,就有多高水平?何況到時該做什么,春耕啊、秋播啊、水啊蟲啊,上級有文件、公社及時召開“三干會”,還有公社農技員來指導,不愁!想著想著,信心越來越好,打倒宗興時心中潛藏的恐懼不安,都丟開了,于是他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三
大隊部北面,是小片田野,再向北,是東西方向的大圩,大圩之外,青龍河邊的老河灘上,東一戶,西一戶,稀稀落落,住著一些人家。這里同宗家墩一樣,屬于第三生產隊。寒冷的西北風越過青龍河,爬上高岸,就首先來到老河灘上,在這里盤旋發威一陣之后,沖上大圩,向圩下的田野刮過去。青龍河在風勢推動下,發出沒完沒了的波濤聲。老河灘人家屋后長得密密的樹木和秋后沒割的蘆竹咔喳咔喳在風里搖曳顫抖。家家的草堆都放在屋后,好擋冷風。茅屋的土墻也在秋后重新泥過,貼上草簾,盡量在嚴寒料峭之中保住屋內的溫暖。
在這老河灘人家之中,東頭一個小巧的茅屋里,此時彌漫著嗆人的煙霧。桌上一盞罩子燈,新添了煤油,很有精神地照著三隊最強的勞力們,他們在這風云變幻的時刻,正考慮著自己的命運。這屋的主人,就是那個雙肘支在桌上,用兩只手撐住下巴的沈大榮,他的眉眼較長,鼻翼鼓起,有點牛相。今日大隊里發生了震動這一方的打倒宗興的事件,鵬飛大隊的“文化大革命”開了場,晚飯之后,人們不顧寒冷,到大榮這兒來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共產黨的干部,也能這樣讓人整嗎?曉得你們不敢,所以在天安門上接見紅衛兵,叫學生打先鋒!怎么又叫住“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呢”?就是土皇帝唄!宗老三的擺渡給他罷掉了,叫他也下田一擔來一擔去!以前喊他過河,像請老爺一樣!他是御弟!哈哈哈……
沈大榮撇開人們漫無目標的議論,說,考慮考慮我們怎么辦吧!大家說,造反已經有人造去了,我們看著玩玩吧!沈大榮兩個手指頭在桌上一點,說,我們有事做,分隊!
一提起分隊,大家被吸引住了。他們以前碰到隊里那些氣死人的事情,也罵過說過:不如分隊!現在,趁著宗興被打倒,不正可以同宗家墩那一窩子分開來嗎?
平時,在生產隊里,苦干的是群眾,討巧的就是宗家墩上的人,你還不敢惹他們!宗興是宗家的大哥。老二宗發,誰當隊長也不敢派他重活,工分卻不敢不給頭等,走路說話,比他哥的味兒還大。宗興的媽媽被群眾稱之為“老香瓜”,不能碰,不敢碰。隊里在青龍河上扳罾取魚,她高興就來拎幾條回去燒燒,一般的魚還不要,要的是鳊、白、鯉、鯽。白拿了你的,還算是她肯賞臉。擺渡船是好差事,拿全年工分,外快歸己,這好差事是宗老三的,你惹了他,他能拿草叉戳你,真不怕戳死人!
三隊的隊長,一年要換兩次以上,差不多每個男勞力都當過了,再往下,就輪到梳嬤嬤鬏兒的了。在三隊當隊長,一早一晚要到宗興那兒去拜見,聽聽指示,做做匯報。宗興這人,表面和氣,乍看是個陳永貴的樣子,可心計大得很呢,要算你,一算一個準!
所以,同宗家墩脫離,另外成立一個生產隊,這是群眾多年來的心愿了。十幾個人都表了態,贊成分隊。
還有一個人坐在角落上沒有開口,那是大力士宗懷柏,有千斤之力,一個人能把一部水車全挑走,有一次鬧著玩,背起三百斤的石滾子就在打谷場上跑了五圈!結果被宗興下令扣了工分,從此以后大家再也不拿他玩了。別看他這么大個子,搞強迫命令那時,站在他面前只有一半高的宗興,叫他在田頭下跪過!
“二爺怎么說?”宗德高問他。
“分吧!”宗懷柏甕甕響的這一聲,讓眾人都松了口氣,好像大力士的話特別有份量。
煤油燈的亮光照著這些穿各種簡陋棉襖的農村漢子,他們臉色都很平靜。后來,他們請來了隊長王定山、會計沈家宏,就分隊的具體問題又談了好久。
四
沈大榮從小讀過幾年私塾,他看過《三國》、《水滸》,還能寫毛筆字,在農民當中算是秀才。他在考慮,分隊的事情非同小可。自從合作化以來,只有合,才是社會主義方向,據說,現在是“三級所有,隊為基礎”,將來是“大隊為基礎”,最后是“公社為基礎”,整整一個大隊、一個公社就是一個核算單位,農民都成了按月領工資的農業工人,集體所有制自然而然變成了全民所有制,這樣就能消滅城鄉差別!反之,凡是鬧一個分字的,總不是好事,分得越厲害,就越是接近個體單干,就越是資本主義,越是錯誤??墒?,把三隊一分為二,并不是鬧單干,而只是變成兩個小一點的隊,這只會促進生產,這是實際情況,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不過,大隊“文革小組”會不會同意呢?
北風在屋外呼嘯,青龍河的波濤聲與樹木蘆竹的搖曳碰撞聲也仿佛帶來陣陣嚴寒。沈大榮想到,在這樣的冷天,全生產隊幾乎所有人家的床鋪上,都鋪的是草席,人睡上去是冰涼的。宗懷柏家和當隊長的王定山家,連席子也沒有,大人小孩冬天全睡在自編的草簾子上,白天出來,身上往下掉草屑子。好多人家的“床鋪”,是用樹棍、蘆竹扎成一個結實能睡的東西罷了,下面擱在土坯上。
田地里盛產著大米,大米飯煮出來冒油似的,叫你一張口就能吃幾大碗飯下去,光是飯吃飽,就能把人養壯,況且河里有的是魚蝦!水是碧清的,鴨子生雙黃蛋,螃蟹大到一斤兩只三只。走出家門,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平原,沒有一點起伏,天高地廣。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不敢說天下這里最好,但這片土地在天下也是有名的,叫做里下河,年年國家用船從這里調多少糧食走!但就是窮?。?/p>
比較一下不同公社不同大隊不同生產隊,有的地方工分單價達到八角以上,而有的地方僅有一角,三到五角的是多數,可見,生產隊搞得好不好,完全事在人為。三隊的單價,年年總在五角以上,但這是假的,因為宗興自己家在三隊,要面子,壓住了工分總額,單價就上升了,社員收入實際上跟單價四角的隊差不多。三隊主要也是要解決一個“窮”字。而要發展生產,就要解決宗家墩的問題。一個集體,有這么多“皇親國戚”,怎么能齊心協力?那就要請包公來當隊長!可是,哪里有包公到這窮鄉僻壤來當隊長?完全敢夸海口,三隊只要分為兩個隊,這邊的隊(可稱為七隊)一年二年就能大變,只怕宗家墩那個隊還是難變!
“干!”他喊了一聲,迅速脫掉棉襖,棉帽子也不除,就鉆進了被窩。
五
沈大榮從河灘走上大圩。西北風大約在夜里就停了,遍地繁霜。太陽剛剛露臉,東方天際出現一抹晦暗的微紅。天空碧青,農歷冬月的下弦月還看得見,就像一個正在冰水里溶化的雪團兒。一群灰喜鵲、花喜鵲停在大圩上的鉆天榆樹枝里,見有人來,就呼呼振翅飛到田野里去了。他從大圩向西,到大貴家去找一碗現成早飯吃。
大貴的家是新搭的三小間草屋。堂屋里草折子窩著豬吃的糠,一張簡陋的方桌,兩條七彎八翹的長凳,墻角放著各種帶柄的農具。房間里,是用樹木打成的不帶柱子的床鋪,一堆烏黑的被窩。破燈柜上有落滿灰塵的破鏡子,亂七八糟的半截木梳、雪花膏瓶子、剪刀、小油燈。房間里還有兩只大泥甕子,是用草拌了爛泥一圈一圈加高做起來的,像兩個大缸,用來存放糧食。鍋灶在另一間廂屋里。這一切,一進大門,一目了然,這就是一個普通農民的家。
大榮吃著他嫂子盛來的粥。大貴已經吃過了,站在屋里,問他,通知男勞力開會,說要分隊?大榮應了一聲。大貴又問,要同宗家墩分開來?大榮反問,分開來好不好?大貴抹了一下嘴,說,好是好,就是做絕了。大榮說,難道他們不是農民?公平合理分開來,各種各的田,出多少勁收多少莊稼,誰也沒有欺誰,有什么絕不絕的?大貴說,這事你不要出頭。大榮把粥吃掉了,站起來,抹抹嘴,說,誰也不出頭,世界上能做成什么事?
大貴肚子里還有什么話要說,想了一下,終于放低喉嚨,對兄弟說,你不要同我死扳教條,外頭到處打倒干部,我看干部就打不倒!人家能當支書是人家的福,前世修的!運動總有了結的一天,你不要跟在里頭!
大榮只說了一句曉得,就跨出門,向場上走去,只見已經聚集了好多人。
三隊的打谷場上,來開會的男勞力們倚著草堆、倚著墻,三三兩兩,交談著或沉默著。宗家墩的人們在什么地方呢?他們沒有團在一起。老二宗發,倚在草堆上,他旁邊是宗懷柏,兩個人都沒有話要同對方說,都望著天空。被群眾造反罷了擺渡船工作的老三宗旺,一個人倚著墻坐著,仰了臉抽煙。還有宗家的幾個叔伯弟兄,都散在各處。
本來已經快要撂擔子不當隊長的王定山,此時忽然有了很大權威,他朝著大家喊道,都進來吧!散著的人們陸續進了小隊房,都打一個草把坐在地上,只有隊長會計屁股底下有一條板凳,面前放著一個賬桌。
每個生產隊只有一本“紅寶書”。為了迎寶書,宗興在公社輪船碼頭同全公社其它十八個大隊支書一起,在公社賈書記帶領下,守候了一夜,為了表示忠心,就得這樣形式主義!隊長王定山打開“紅寶書”,也就是《毛主席語錄》本,讀第一頁第一條,“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每到開會,他總是只念這一條,沒見他念過第二條,圖省事呢。然后,他合起語錄本,鄭重地放在桌上,習慣地交叉起雙手,說,現在是“文化大革命”,我們要把生產搞好,支持國家的革命,支持紅衛兵。王定山這兩句話,倒很新奇,虧他怎么想的!接著又說,老三隊,不適應形勢了,經過隊委會討論,決定分隊。他拿眼睛朝下面看,從一部份人目光里看到鼓勵,從一部份人目光里看到隨大流,而宗家墩的人卻并無反對的苗頭,他膽子壯了一壯,又說,分隊,也不復雜,毛主席教導說,一分為二,不是合二為一。分開來,反正大家還是農民,一個叫三隊,一個就叫七隊,比一比,賽一賽,看看哪一個隊莊稼好、工分大、收入高!
沉默了有幾分鐘,夏耀慶大聲說,沒有意見!接著宗德高也說,贊成!王定山快刀斬亂麻,說,大家就聽家宏具體談吧!
沈家宏是大隊會計沈家模的弟弟,也是一把鐵算盤。他手指在舌頭上沾了唾沫,把筆記本翻開,眼睛不離本子說,分隊,主要就是田畝、耕牛、大型農具、隊房、豬場,就這么多家私,不復雜。關于人口,有兩個辦法,一是以新河為界,一是自愿結合,但土地以新河為界最好,免得以后牽扯。
空氣緊縮了些,難色出現在一些人的臉上。
沒有要跳的,就以新河為界了。家宏說。
我到河東,參加七隊。貴齊說了出來。說完卻又沒出息地朝宗發那邊把眼一溜,好像怕記了仇、會遭打擊報復似的。
我也到河東參加七隊!宗德廣搖著身子說出來,好像這句話需要把身子這樣搖一下才說得出來,臉上也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表情。他是光棍,以前卻是有婆娘的,這婆娘一九六0年自然災害時,因為怕餓死,跑到外面混去了,據說已經在安徽那邊跟人家有了娃,不會回來了,但在這邊,也曾有過一個女娃,后來餓死了,宗德廣就成了徹底的光棍。
我們也參加七隊哦!有人拖長了聲音,用“我們”冒充了“我”,好像如果說“我”,身單力薄、膽子不壯。
我們參加七隊!為人最無能的王滿之急急忙忙冒出一句來,好像怕說遲了就趕不上趟,這引出了一片笑聲,像一小陣風一刮就過去了,接著仍是沉默。
家宏一統計,居住河西的十五戶,倒有五戶要參加七隊。他說,七隊人口嫌多了一些,河西要撥些田到河東。
好吧,現在就分開來開會,三隊在這里,七隊到外面草堆旁邊,各自推出兩名代表,商量田畝農具這些事情。我們老三隊的隊委班子,也到此為止了。王定山說完,自己輕松地一笑。人群中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聲來,空氣松動了些。
大家看,我怎么辦?一個低低的聲音從角落上傳出來,大家循聲看去,是明喜,李寶順的兒子。是的,把這一戶忘記了,他家是富農分子啊,在這兩邊有點不對的情況下,叫他投奔哪一邊呢?沈大榮說,你們就參加七隊怎么樣?你們是住在河東的。明喜掩飾著他的感激,從角落里發出一個仍然不高的聲音來:行!大家都沉默了片刻。
我到河西去!有人突然叫出了這句與眾不同的話,眾人一時愣住了,這是沈大貴。不少人卻拿眼睛看著大榮。做弟弟的皺了一下眉,沒有說什么,走了出去。
還有沒有要到哪一邊的了?趁早趕快說!夏耀慶大聲地問。沒有人回答。他于是說,開會吧,三隊十一戶,七隊十六戶!開會開會!
到七隊的人們出了隊房,這時,外面的太陽已經暖洋洋的了。七隊的十幾個人紛紛“啊啊”地伸著懶腰,走向草堆,都坐了下去,像臥在旁邊的那兩條水牛一樣對著太陽瞇起了眼睛。大黃狗發現夏耀慶到草堆那兒去了,馬上一個起身,從隊房門口縱了過去!
六
沈大榮他們鬧分隊,宗家墩的人來開會之前,已經向躺在家里的宗興請示過了。宗興說,隨他們,你們不要說話!所以,在分隊的會上,從頭至尾他們沒有說一句話。
但是,今天這個不尋常的上午,對于宗興來說,十分漫長,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早上只吃了一小口粥,就吃不下去了。生產隊鬧分隊,意圖一目了然,是嫌惡宗家墩。宗興對于群眾為啥要這樣,卻也是明白的,也就是理解,《十六條》說做干部的不要對運動很不理解。然而,盡管理解,他還是感到一股威逼的力量,感到一種孤獨,好像自己是切切實實被人民拋棄了。他滿心凄涼冷落,呼吸之間也有點發喘。一生一世的英雄時代當真可悲地過去了嗎?
他產生著憎恨,憎恨屠文達、趙有棟,憎恨沈大榮,也憎恨斗膽分隊而去參加七隊那邊的所有群眾。
他的家在三隊,整個家族也在三隊,他平常對三隊是直接抓在手上的。他往往利用權力,給三隊特殊待遇,也以此來維護他的家庭的生存,取得集體對他的家庭的照顧??墒?,得了他這許多好處的群眾還是不諒解他。似乎一個支書的家庭比一般人還窮一點,他們才可以沒有意見!人心太刻薄了……
屠文達從政治上搞垮他,沈大榮又從基礎上挖墻腳,他和他的家庭十多年來賴以生活的一切,全被破壞掉了。好小子們啊,手段好辣啊!但是,他隨即心里一亮,竟然發現這批人是沒有好下場的了,是走上了一條使他們自己完蛋的道路了。事情難道不是這樣嗎?黨內在合作化問題上,斗爭了一回又一回,對待兩條道路的立場,在黨外是嚴重的階級斗爭,在黨內是嚴重的路線斗爭。你們年輕麻木,懂得什么呀!好,好,你們兩個,一個是從政治上,一個是從經濟上,猖狂向黨進攻呢。我們黨搞運動,歷來是鼓勵你跳出來作充分表演,“引蛇出洞”,然后抓住你的尾巴,打你的七寸!你們經過那樣的斗爭嗎?你們懂得這里面的輕重嗎?想到此,宗興喊道,翠香!
他的婆娘聞聲進來,問有甚事?他望著婆娘,翠香的頭發有些散亂,臉也好像瘦削憔悴下去。他被“打倒”才幾個時辰,老婆就變成這樣,這使他轉添焦躁和憤怒,他厲聲吩咐道,給我打幾個雞蛋!
翠香聽出他發狠,寬慰他說,壞人總不得長久,由他們去跳,跌死他們!宗興揮揮手,我全知道,不要你說!翠香弄雞蛋去了,沒敢炒,怕香味飄出去,而是洗了五只蛋放進水里煮熟。
等宗興一口氣把五只雞蛋剝殼子吃下去,宗發來了,說,分出去的那邊是七隊,隊長沈大榮,這邊是三隊,隊長就是我。
剛剛好了一點的心情又轉為惱恨!三隊分成兩個隊,已經成了事實,這么大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卻沒有一點權力去加以干涉。世界已經把他丟到一旁,這對他來說,多么不習慣!他突然一笑,對宗發說,暫且由他們鬧,既然分下來了,你們也要弄好。宗發說,我曉得,你放心!
隊長!宗發跨出他哥的大門,就有人恭敬地稱叫他。一看,是大貴。這是河東那邊參加河西這邊的唯一的人。按地理位置,他住在閘口,是中間,按人事關系,他是沈大榮的親哥哥,本當參加七隊才是。不管大貴這人價值如何,到底還是應當表示一種親熱,他就很和藹、親切地問候說,大貴你……?沈大貴說,我來看看宗支書!宗發一讓,說,在房間里,你去吧!大貴進去了,宗發的長條子臉上忽然有了一種冷酷自負的神情,大貴這樣的奴才,讓他往日的那種驕傲又在心里悄悄復活了一點,他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看到了希望。
能有人還這樣照舊尊敬他、看望他,宗興心里感動。但他知道,大貴外表忠厚,內里也不呆,果真他宗興再也爬不起來,沈大貴也會拿屁股朝過來的。然而,誰又不是這樣呢?是人都這樣,人是最賤之物嘛。所以,他很客氣、很平等地讓大貴坐到他床邊上。從前大貴哪里能這樣親近到進他的房間里來?他與農民沈大貴并沒有話要說,共同語言幾乎是沒有的。但他當然還是問長問短把大貴老婆孩子房子豬子都問到了,在問話的時候,他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往日的那種力量找了回來。大貴拘束著一句一句回答了他,坐了一坐,也就告辭出來,他無法安慰宗興這樣的人物,只能用自己一如以往的恭敬表達一種忠心,這也就等于安慰了宗興,這在他是明白的。
事物的正反兩面,在宗興頭腦里變化不定。大貴一走,他的思想反朝悲觀的一面轉了過去。他意識到,他與群眾之間,的確有一種用共產黨的嚴格眼光看是不正常的關系!那么,聯系到紅衛兵的演講,沈大榮的分隊,是不是可以理解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呢?他這樣的人,雖然在以前斗地主、分田地、合作化、公社化當中起過一定作用,但后來隨著地位變化,隨著私心雜念膨脹,已經成了群眾頭上的老爺,成為前進的障礙,確實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自己不想下臺,群眾又拿你沒有辦法,所以就讓學生、讓群眾來斗你、整你!啊,簡直是順理成章的呢。屠文達、沈大榮這些鬼,就是毛主席希望的“接班人”,來換下他呢……完了!
七
屠文達這一夜跟往常的每一夜一樣睡得香。他一睜開眼,記起了自己如今的重要地位,似乎立即有千百樁事情等著他去處理,他要去接受人們投來的敬畏、佩服、順從的目光。他就坐起來穿衣服。他的老子不知趣,聽到他起來了,就走到房門口朝閣子上面問,文達,今天要出茨菇呢!屠文達有點著惱地回答,出什么茨菇!我在大隊記工分了!老頭子說,我管你在哪里記工分!我是說家里的茨菇要出!屠文達說,叫大蘭二蘭去出,我有空嗎?老頭子仍是嚕蘇說,哦,你是沒空,你做官了!
吃了早飯,屠文達悠悠上了大圩。風已停了,青龍溪上日光溶溶,水面如鏡。他從田間小道向東,到一隊去。
一隊這個莊子,多數戶以前是中農成份,一隊的生產向來穩定在全大隊最好的水平。這時是冬季,但一隊的莊子依然顯得樹木繁茂,一派煙籠霧罩的富庶氣象。屠文達望著,心里有幾分不自在,感到自己是個窮人似的,但他培養著自己的大氣魄,調整著步子,跨過一道小橋,來到了一隊。
走過來兩個老漢,向他躬腰點頭請著早安,從下面偵察他的神情儀表。他很客氣很有風度地還禮回早,彼此走了過去。接著遇到一隊隊長趙元有。屠主任早?。≮w元有站住腳向他問候。他說,沒有事,我走走。趙元有嗯嗯地應著走過去,眼睛里卻有著疑問。一隊的人,就是精!他的來意,趙元有怕是猜得到。
他東看看西晃晃,到了他所要到的地方,拿眼睛一瞟,門開著呢。他故意停下,假裝點火吃煙,同時卻留著神。但沒有見到他要見的人出來,只好又慢慢走開。他想了一下,就到趙元有家里來了。
趙元有的媽媽是個半聾,但大聲能聽見。屠文達大聲向她請了早,就在她對面坐下。文達,有什么事嗎?老媽媽和氣著問。屠文達眼盯著煙頭兒吸了一口煙,說,請你為我辦個大事情!臉上紅了一紅。老媽媽一拍他的膝蓋兒,問,什么事,說吧!屠文達盯著煙頭兒又吸了一口,看了老媽媽一眼,老人家正笑瞇瞇望著他呢。他說,大媽,我想同巧鸞……
屠文達把自己弄成一個大紅臉。老媽媽清楚了,沉思起來,她在想這事有沒有把握性?你有這個嗎?她做出數票子的手勢。
屠文達說,大媽,你不知道嗎,我現在……他下言不說了,只是拿眼睛看著趙元有的媽媽,他希望她能自己明白過來。但老媽媽卻似乎一點也不明白,問,你現在怎樣?屠文達不得不說,我現在,不一樣了!老媽媽更糊涂了,問他,不一樣啥?啥不一樣?屠文達就反問了一句,外頭的事情,你不曉得?老媽媽回答說,我在家里燒飯、忙小菜地、喂豬、拿針,外面有什么事,你告訴我呀,你在外頭找到工作拿到工資了?
屠文達見跟老媽媽話難說,就站起來,說,你耳朵不好,我去跟元有說。
老媽媽大約覺得讓文達白來一趟不過意,就出主意說,我告訴你,巧鸞的主,全在她老爹。這老頭子從大輪船上退休回來,每月工資八十塊,錢又多,脾氣又大,巧鸞從小跟他過的,只要他答應了,事情就成了。你自己同老頭子說說看,你方面大耳福相好,碰巧就行呢!
屠文達離了趙家,站在外面想了一想,就去找趙元有??吹皆姓谔锢锟贷溍?,屠文達就在渠道上向他招手,趙元有走了過來,屠文達拉他蹲下,遞了一支煙,點上火,說,我有個事情,你媽媽耳朵不好,剛才跟她說了半天也沒說清,還是直接來請你吧。趙元有問,啥事?屠文達往地上彈彈煙灰,說,我呢,想解決個人小家庭問題,心大了些,就想你們莊上一個人……趙元有一聽,明白了,卻裝糊涂,問,哪一個?屠文達說,你猜猜。趙元有還就是猜不出。屠文達說,虧你還是個老隊長呢,隊里的人都不知道嗎?真是“唯生產力論”??!趙元有恍然大悟說,噢,你是說她,巧鸞!屠文達張大了鮮紅的嘴,卻有些臉紅地一笑,說,就看你的本事了!
趙元有想了一想,說,這樣,好不好,我們一塊兒去,我說,你也在場。屠文達說,我怎么好在場呢?趙元有又說,要么,你站在她家屋后面窗戶那里聽,好歹你都親自聽到,我怕你說我沒有盡心。屠文達說,我既然請你,還不相信你嗎?我也不偷聽,你要給我真出勁。趙元有說,這個當然。兩個人就往巧鸞家去。
巧鸞的家也是草屋,三大間,弄得高大齊整些,廚房講究了,是另外蓋的。正好巧鸞雙手在腦后扎著頭巾往外走,胸脯遮掩不住高高挺挺的,朝他們兩個甜甜一笑,走了過去。屠文達已經有點陶醉,他忘了自己說過的話,跟著趙元有進了屋。
那個在海里開過大輪船的老頭子身穿羊皮大衣,坐在堂屋當中太師椅上,身子下面還墊著狗皮,手上抱著皮水袋。一條黑狗睡在他腳下。老頭子沒有動身,嘴里說著,隊長,早?。÷曇羯硢?。他們都叫了老爹,然后拖凳子坐下。
老爹,你可認得他?趙元有問老頭子。屠文達忙向老頭子點頭,臉上帶著笑。認不得,哪個莊的?老頭子沙啞著認真地問。四隊屠老二的相公,大隊“文革主任”?。≮w元有大聲地說,怕老頭子聽不清。噢噢,屠老二的相公,當主任啊。老頭子拿渾濁的眼睛看著屠文達。屠文達露出晚輩應有的謙恭神情,問道,老爹身體好啊?老頭子說,天天兩杯老酒!說罷就笑瞇瞇摸著雪白的山羊胡子,好像那兩杯美酒剛剛下肚似的。
趙元有又同老頭子談著其它家務,屠文達猛醒過來,站起身,說要到大隊部去,表現出將去辦大事的莊嚴神情,并且同趙元有告別,也同“老爹”告別。趙元有忙起身相送,把他送到門口。屠文達就走到屋后窗子那里去聽,透過窗玻璃看到老頭子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老爹,剛才是大隊“文革主任”??!曉得曉得,文化大革命。人品蠻好??!蠻好蠻好!我想多個事呢!多啥事?我想吃杯喜酒呢!哈哈哈,你說巧鸞?說吧,啥人家?你可不要黃我??!說吧,啥人?就是剛才這一位,“文革主任”,接班人??!
屠文達聽到這里,心真提到喉嚨口了。但只聽得老頭子在里面說,隊長啊,不是我黃你,丫頭還小呢!屠文達心往下一掉!
趙元有出來了,向他招手。他們一直走到屋后小池塘邊上,趙元有把手一攤,說,風大!屠文達說,算了,老家伙不相信“文化大革命”!趙元有說,不要這樣說,慢慢再做工作,哪有一次就成功的?屠文達就又有了一點希望,對趙元有說,那你跟我做做工作。趙元有答應下來。屠文達就到大隊部去了。在大隊部前面,發現一群人在開挖墻腳,問了一下,才知道三隊分成兩個隊了,這是七隊準備建自己這邊的隊房。他馬上發起火來,命令“立即停止”!
八
七隊的十幾個男勞力, 在大草堆下選出了他們的當家人, 一致請沈大榮當隊長。大榮要讓王定山, 定山說, 人還不了解自己的高低嗎? 既然分隊了, 就要弄得像樣,這擔子, 你就挑起來, 我也不躲, 我當副的!
大榮說,集體是我們大家的,從隊委做起,誰也不準多占集體的利益。集體的一根樹枝,拾起來也要送到豬場上去。集體怕的就是私心,你也想討巧,我也想多占,集體就弄不好。光是沒有私心當然不夠,還要生產搞得好。另外,要民主辦社,生產、理財、管理,都要靠大家。我不相信,一個小小生產隊,十幾戶人家,都弄不好自己的事情!真的弄不好,社會主義就不要搞了!
沈大榮帶著隊委一班人到地里察看,一塊田一塊田過堂,談到當初播種時,哪塊地整得如何,肥下得怎樣。一圈兒走下來,對每塊麥田、油菜田、綠肥田采取什么新的增產措施,都有了數。
從地里回頭,就在大榮屋里開會,拿出了一個變冬閑為冬忙的生產計劃。一是大罱河泥,二是改造老河灘,三是其它各項田間管理。
大榮把這些都記在本子上,準備在社員會上公布,使大家心中有數,齊心協力,不是光知道天天出勤做工分,對生產目標卻不關心。
夏耀慶神情緊張氣憤,忙忙地走來,大黃狗緊跟在腳邊。大家問發生什么事了?耀慶說,屠文達不準分隊!大家都吃一驚,望著沈大榮。夏耀慶又報告屠文達的說法,說分隊是反動路線,還說分隊是為了保宗興!有的人聽到這話,就怕起來了!王定山說,媽的,這何從談起!沈大榮一句話沒有說,起身走出門去,大家都跟上了他。
他們到了大隊部,屠文達不在,趙有棟也不在。他們到了打墻基的地方,那里的人都停下來了,聚在一起抽煙。大家告訴大榮,屠文達被人叫走了,是到趙有棟家去,公社“文革主任”韓某某到了。夏耀慶主張去找他們,大榮想一下,說不要去,他叫大家回去吃飯。
沈大榮到大隊部旁邊代銷點買了兩張白紙和毛筆墨汁,當場寫起大字報來。
我們為什么要分隊?
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不但善于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于建設一個新世界!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洪流滾滾!宗興家住三隊,長期以來,不以集體主義大公無私精神要求自己、教育家人,致使勞動不公,分配不公,人心渙散,社員沒有干勁,生產上不去,嚴重阻礙集體經濟的存在和發展。革命就是解放生產力,在一片大好形勢下,我們三隊革命群眾不能不考慮我們怎么辦?為了鞏固與發展集體經濟,為了共同富裕起來,走好社會主義的路,我們在自愿原則下,把三隊分成了三隊和七隊。我們祝愿這兩個兄弟生產隊展開勞動競賽,興旺發達。
九
夏耀慶的家住在河東岸,同大多數農家一樣,朝南三間草屋,門口一個豬圈,長著兩棵楝樹。他的媽媽頭發白了,卻很結實,為人有點嘮叨。夏母見到耀慶帶了大榮回家,很高興,忙著給他們盛飯盛菜,特地搬了一張凳子坐在旁邊,看著他們吃。
夏母說,大榮,你們到底把隊分下來了!大榮說,靠大家心齊!夏母說,三隊不分下來,一世弄不好!大榮說,現在出問題了,大隊不準我們分隊。夏母說,啥事?大榮說,有人說分隊是反動路線。夏母說,毛主席叫大家共同富裕,老三隊那樣下去,不是叫大家一輩子不富裕嗎?那才不是毛主席路線呢!
兩個年輕人笑了起來。耀慶說,我媽媽說起話來兩個彎子一繞,準把你繞住。
大榮和耀慶放下飯碗,就到大隊部來了。大字報下面站了些人,還有一個人在念著。他兩個一到,人叢中走出一個人來,喊,大榮!是六隊的桂寶。他握住大榮的手說,我們六隊情況也差不多,只要有兩個“皇親國戚”,再加上兩個會投機取巧的,隊長會計又不硬錚,一個隊就別想弄得好了,群眾跟著受罪!
大榮說,對!桂寶低聲說,剛才有個人來把大字報抄走了,屠文達同公社文革韓主任幾個人在開會呢!你們要當心??!大榮一笑,跟桂寶點點頭,就離開了。
大貴喊住了大榮,拉到屋里,說,你曉得你做的事嗎?宗家墩是記你的恨了,大隊文革呢,又說你反動,你看你怎么辦吧!大榮說,不怕!便走出去。
大貴的婆娘鴨粉從房間里走出來,對大貴說,你的算計好,你不曉得群眾把你看成狗屎了!大貴罵道,瘟婆娘,少嚕蘇!鴨粉不理他,挾著新做的鞋子到鞋匠那兒去了,鞋匠就是趙有棟的爹,閑時給人绱鞋子。
老河灘東頭,大榮屋里開會的人到齊了,有人要把門關上,夏耀慶說,不要關!他一屁股坐在門口,把大黃狗拉來躺在身邊。不大說話的大力士宗懷柏說,我一個人在家怕怕的!這話惹得大家都笑了,隨即又沉默下去。王定山坐在桌邊吸旱煙,這向時沒有找剃頭佬,他的臉全埋在黃拉拉的毛胡子里去了。宗德高拱著袖子,倚墻坐在一個木墩子上,噘著嘴,苦著臉,他的小眼睛深陷在一臉的團團肉里,不時抬起厚眼皮朝大榮望望。
大榮說,我看,不要驚慌,我們討論一下,要改變三隊的窮面貌,除了分隊,其它還有啥好辦法?如果沒有其它辦法,打死也不回頭!
討論什么!毛主席說了,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人都有個私心,雖然田在一起,勞動也在一起,但過日子可是一家一戶??!分了隊,集體也還是要同“私”字斗,只不過比不分隊情況好弄一些。除此之外,好辦法也許倒是有一個,讓國家給我們派大公無私的干部來做隊長!怎么可能呢?全國這么大,怎么派得下來!萬一派下來的人又有私心雜念,那又咋辦呢?簡直就沒有辦法了!還是靠我們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啊,文化大革命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夏耀慶這一番話像下的透雨,說到每個人的心里去了。宗德高把拱在袖子里的手放出來,說,就這樣,就這樣。大家等他的下言,他卻抹了一把臉,又把手拱進袖子,發言完了。有人問,你說就這樣,是就哪樣呢?他嫌別人理解力太低,不耐煩地說,耀慶不是說了么,就這樣!大家哄然笑了起來。
大榮說,大家有決心,我也不動搖。我們把生產安排一下,大家都要按質按量完成。我想大家在這種時候,是更有自覺性的吧!
行,快安排吧!宗德高說。
不一會,就把工派好了,眾人信心十足地散去。大榮帶著丈量用的長繩,扛上大鍬,來到老河灘西頭,要在這里弄起第一個果園和第一個魚塘,搞多種經營。他放下工具,等著人。青龍河在眼前往東流去,河上行著帆船,幾只魚鷹在河面上飄飛,在陽光中閃耀著它們白色的靈活的長翅。青龍河對岸,是遼闊的田野,遠處有村莊,籠罩在淡藍色的霧氣里。
十
鵬飛大隊的人們度過了兩個平靜得使人不安的白天和夜晚。人們都知道,大隊文革是不同意分隊的;人們也知道,老三隊已經分了下來,沈大榮的大字報被公社文革抄寫去了。新七隊的人們在老河灘上開魚塘、造果園呢!人們站在大圩上看,同他們說說笑笑,對他們表示敬佩和關心。
人們心上有個秤砣墜著。公社文革代表了革命,而革命總是很厲害的。越革命當然越是要合不要分,將來還要世界大同!所以,很該為大榮他們發發愁!
果然不錯,第四天下午,全公社二十個大隊的文革主任都到了鵬飛大隊,公社文革核心小組五個頭頭全到場,公社的大批判專案組帶來了筆墨紙張,把大隊部一帶刷滿了標語,公社的武裝民兵班還在大隊部布了崗,高音喇叭也帶來了,一遍一遍播放著激起熱烈情緒的毛主席語錄歌,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宗興被押進了大隊部。七個地富分子被押進了大隊部??諝饩o張起來了。
新七隊的人還是按時上了工,但是,大隊通訊員“害怕”領著兩個背長槍的人從大圩上走下來,托著下巴殼通知王定山組織群眾參加大會,又說叫沈大榮先跟他們到大隊部去。王定山問叫大榮去做什么?“害怕”托著下巴殼說,我、我不知、道。沈大榮把王定山一拉,說,別問了,我就去一下。他才跨出兩步,那兩個武裝民兵就立即跟上了他。“害怕”那雞爪手又交給王定山一份書面通知。
群眾圍到王定山身邊來,問,他們把大榮抓走了嗎?憑什么抓人?
王定山看那份油印的通知,上面寫道,公社文革在鵬飛大隊召開文革現場會,批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宗興,批斗煽動分隊、暗保宗興的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沈大榮,批斗一小撮人還在、心不死的階級敵人……
高音喇叭里的語錄歌在王定山頭腦里一炸一炸地響,他的臘黃臉皮忽然雪白,不覺就無力地坐到了地上。群眾焦急地喊著他,他垂著頭,舉起一只手搖了搖,說,隊不要分了!又費力地站起來,說,不分了,合吧,混吧……他拿著那張通知,就上了大圩,群眾都跟在了后面。
王定山來到大隊部, 只見里里外外全是人,正想往前去,卻看到民兵把沈大榮從小門押進了后臺。社員們問王定山怎么辦?王定山說,進去!他們像一個整體一樣進了會場。會場上歷來就沒有凳子,開會的人都是扯個草把墊在屁股底下坐在地上,上面的主席臺也是個土堆的臺子。
主席臺上一邊站了一個持槍的民兵,造反頭頭們都是二十多歲的人,公社文革的坐在當中,各大隊的坐在兩邊,屠文達坐在話筒后面,一會兒就吹吹話筒,呼呼地響。在屠文達旁邊,還坐了一男一女兩個學生,都穿著沒有帽徽領章的軍裝,還扎了皮帶,臂膀上有紅衛兵袖章。主席臺上的人都有一本“紅寶書”放在自己面前。會場上人滿了,門口窗外也擠滿了人,塵土在陽光中一個勁地飛揚。
屠文達讀了兩條語錄,忽然把聲腔一兇,說,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宗興押上歷史審判臺!一言未了,宗興已被兩個民兵反背著膀子推到臺前,捺低了頭。這時,嚇了群眾一跳的是,屠文達旁邊的兩個學生突然高呼起來,原來他們是領呼口號的,反應過來的人不多。屠文達又叫,把一小撮階級敵人押上來!隨著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還有炸耳的口號聲,以及揚起的灰塵,一排兒老臉色的地主富農分子(少了李寶順)被押上了臺,把小小的土臺子站滿了,屠文達看著這些人擋住了主席臺上坐著的人,就叫站到臺子下面去,于是趕豬似的又都趕下了臺,面對群眾低頭站著。
批判發言開始了。老貧農代表結結巴巴的樣子,使得下面的人都笑了起來。領呼口號的學生就連忙領呼口號,算是制止住了極不嚴肅的現象。
公社文革韓主任作指示了,這人說話不用稿子,本來也是農民,這不知是哪里來這種本領的,只聽得他說道,鵬飛大隊資本主義自發勢力,趁文化大革命之機,煽動分隊,這是兩個階級、兩條道路、兩條路線的斗爭!必須迎頭反擊這一資本主義逆流!這話說完,屠文達叫道,把煽動分隊、暗保宗興的富農分子李寶順,現行反革命分子沈大榮,押上來!又是咚咚的腳步聲和揚起的灰塵,臺下朝群眾站著的那一排里加進了被點上的這兩個人。
原來,是把李寶順用在這里“上綱上線”,給分隊安個壞名聲。
新七隊的人咬住牙,不吱聲。這時,外面好像鬧了起來,還有大黃狗的吼叫聲。一個人上了臺,跟韓主任耳語,韓主任說,叫民兵把他押起來!王定山突然往后倒了下去。社員們叫了起來,定山暈過去了!屠文達在臺子上說,攙出去,攙出去!王定山被扶起,他睜著散了神的眼,對臺子上說,把大榮放了,我們合并,合并,不分隊了!韓主任腦子活,忙說,把沈大榮帶下去!
會場亂了一陣,安靜下來,韓主任說,剛才,老三隊的隊長已經表態不分隊了,這就是要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我代表公社文革支持這一革命行動!廣大貧下中農是要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他們決不愿意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領呼口號的男女紅衛兵及時地一遞一聲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會議很快結束。公社民兵把沈大榮和夏耀慶帶走了。大隊部會場里空空蕩蕩,一地墊屁股的亂草,灰塵靜靜落下,麻雀飛了進來,在屋梁上嘰喳歡叫。
十一
批斗大會散了之后,宗興一個人慢慢地在黃昏中走回家。他注意聽了一下,今天對他的批斗沒有新的內容,無非還是六大罪狀,一是浮夸風以后全大隊餓死一些人,圩上的大樹都砍光做了棺材,二是四年前喪失階級立場,睡了一個未出門的地主家庭的姑娘,三是平時多分多占,四是婆娘從不參加勞動,每年還由大隊給她兩千工分,五是讓社員白白地給他家做事,還把逃夜工的社員扣上腳繃子,六是家族主義。這幾方面的事情,他心里完全承認,但他覺得,作為一個黨支部書記,他為全大隊,還是做了許多好事的,為什么只字不提呢?
給他定的總罪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他不明白,他什么時候走過什么資本主義道路?他當農業合作社長的時候,這些造反派猴子們,一個個掛著兩條黃龍鼻涕爬在地上滾銅板玩呢!
把他跟地主富農分子們站到一塊,也不通!難道他包庇過這些階級敵人嗎?這些人的地主富農帽子,當初還是他宗興親手給他們戴上去的呢!那才叫急風暴雨,那才叫翻天覆地,那才叫真正的階級斗爭!你們再怎么弄,也不會超過我們!真是奶奶面前玩×呢!他在心里罵了一句村話,不覺倒冷笑起來!
令他困惑不解的是,造反派也不同意分隊,還敢把沈大榮打成“反革命”。這是最叫他害怕的,因為這說明造反派比起他,更“革命”,好像他確實落后了,該被踢到一邊去。他從這里體會到最可恨的東西!
農民出身而又一直生活在農村的宗興知道,集體經濟總是存在著怎么也消除不了的問題,所以要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教育干部、教育群眾,但也不是一搞就能解決,一碰到這些問題,群眾心里的“自發勢力”就要“趁機抬頭”,鬧分隊,甚至鬧單干!
過去的運動是兩方面的,一方面是不斷批判和打擊群眾的“自發勢力”,另一方面是順著群眾心愿,不讓干部在集體經濟內部占便宜。可是,誰手上掌握集體經濟權力,誰總會在各方面沾些光,即使一個小小生產隊,內部的勞動安排,利益分配,總不可能像桌上的一碗水一樣平,就連沈大榮成立的新隊,也不能根除這些問題!但三隊按他們那樣分成兩個隊,當然要比原來一個隊好些,群眾確實做夢都想怎樣擺脫他宗興和他這一個家族!說他是“走資本主義道路”,這話全說錯了,其實他和他的弟兄們最歡迎“社會主義”呢!
當他以為屠文達和沈大榮是一路人馬,他心里還以為真是什么新的時代到了呢!但現在看下來,群眾“自發”的那個方面,反而遭到更明確更堅決的否定和打擊了。這算是什么“革命”啊,算是他的徒子徒孫還差不多!八字還沒有一撇,倒來打倒師傅了!反過來說,如果屠文達跟沈大榮是一路人馬,那就有點兒份量了,可那不等于是反社會主義嗎?然而,把一個隊分成兩個隊,也不能說是“資本主義”呀,只能說是社會主義搞得小了些。宗興越想越糊涂了。他倒要看看,這“文化大革命”在農村到底怎樣搞下去?
回到家中,在堂屋里就著老咸菜喝粥,燈也沒有上。屋外,老北風又刮大了,樹枝籬笆亂響。宗興聽著外面的西北風,突然深感屋子里的安寧,他恨出了一聲:“好!”
十二
鴨粉見大榮被公社文革抓走,心里為小叔子著急。大貴大榮兄弟二人,父母雙亡,自從她嫁給大貴,大榮腳上的鞋子,就是她做,平常縫縫洗洗,都是她。大貴結婚時,大榮才十六歲,后來是鴨粉叫大貴另外搭屋住出去的,把老屋讓給兄弟,為了兄弟日后好找婆娘。所人們夸贊她“賢惠”呢。
大貴回家后,她對大貴說,大榮被弄到公社去了。大貴不著急,說,弄去就弄去,他們總要把飯他吃,把覺他睡吧?鴨粉說,你不能去跟屠文達說個情嗎?大貴眼瞪起來,說,你懂什么?看到鴨粉臉色不對,忙又說,我算過了,大榮跟宗興一個臺子挨斗,不是壞事。鴨粉說,你倒會投機的嘛?她一摔手走出門,頭也不回,說,粥燒在鍋里!她下了大圩,到夏家去了。
夏家的罩子燈已經點亮,耀慶媽媽就著燈光縫補一件棉衣。鴨粉喊了一聲大媽,就推門進去。耀慶媽媽說,你來得正好,你去把大榮的大衣找出來,由我一齊送到公社去。鴨粉問,是誰叫送的?耀慶媽媽說,這還要人叫嗎?我倒要看看把他們兩個人怎么樣!鴨粉說,你真是寧斷不彎!耀慶媽媽說,你別看造反派喳呼,人家都說他們膽子大,我說他們膽子根本就不大。你說,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們誰敢惹宗興一根汗毛?討好來不及!鴨粉笑起來,說,這話不假,我倒沒有想過。
忽然,門被推開,那條大黃狗進來了。耀慶媽媽放下手上針線,說,你回來了,是從公社回來的吧?那狗竟然嗚嗚叫了一聲。耀慶媽媽說,好,我曉得了,耀慶叫你回來的!她給狗碗里喂了些飯,對鴨粉說,狗通人性呢。
正說著,有人站在門口說,喲,鴨粉也在啊。原來是“老香瓜”到了。鴨粉嗯了一聲就想走,“老香瓜”卻說,一塊兒談幾句心不好嗎?鴨粉只好留下來?!袄舷愎稀闭f,無法無天啊!我跟我家宗興說,不要怕!你們只曉得當干部,又不曉得上頭有“兩個司令部”,這是有了“文化大革命”才說出來的,過去哪里曉得?只曉得服從上級?。∥覀儾粫缘蒙丁皟蓚€司令部”,我們只曉得一個毛主席!他們造反派當了干部,就不服從公社、不服從縣委了?還把我這個老太婆也上了漫畫,說我是“老國太”。宗興從二十歲起當支書,為全大隊當牛做馬、沒早沒夜到今天,我一家人反而都犯法了?
鴨粉說家里沒有人,起身就走。耀慶媽媽說,大衣馬上就送來,我就要去了?!袄舷愎稀闭f,給他們兩個人送寒衣嗎?不要送!凍死餓死找他屠文達去!耀慶媽媽說,兒是母身上的肉??!“老香瓜”眼睛里就閃動淚花,揩著,說,這話不假呢,你看我家宗興跪在臺子上……
大黃狗在門外對著田野和黑夜汪汪地叫。耀慶媽媽喝道,回來!那狗嗚咽了一聲回到屋里。鴨粉離開夏家,外面一團漆黑,風又尖又冷,人身上的棉衣好象立即成了一件單小褂。她頂著冷風,在凍得硬梆梆的小路上向家里走去。
十三
李寶順四十七歲,土改那年他是三十歲,十幾載,他從青年變成……按農村眼光,似乎就是老頭子了。但他覺得十幾年時間并不長,因為生活對他來說,不管外面有什么變化,他卻是不變的,他睡下去是一個富農分子,站起來還是一個富農分子,而不變的生活是讓人覺不出時間來的。然而,人畢竟卻是老了。實際上他只是一般富農,爹手上田多了些,傳給了他。不知何時,只要是富農,就成了“分子”,就是“專政”對象,但好在不是他一個人。宗興過去對他說過,你表現好,就給你摘帽子,上面有這個政策。可是這要等到哪一天?現在文化大革命又來了,來就是斗地主富農分子,其實地主富農分子已經過得可憐死了,還值得斗嗎?這世界是欺負人、不講理的!
大隊的批斗會一散,階級敵人就沒人管了,都自己回家去。兒子明喜正在門口修理豬圈,女兒小粉子在灶下燒火。對于爹挨批斗之后歸來,他們都似乎同他平時收工歸來一樣,話都沒有一句,但心里是知道他回家來了,這就行了。不管啥運動一到,不管啥壞事情發生,首先都要查一查爹這樣的專政對象,甚至連他們也要懷疑,稍微牽扯得上的都要牽扯上去挨說幾句,到最后,還是照樣過日子,這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還會繼續下去。
明喜和小粉子,也有了專門的身份,叫做“富農子女”。表面上都在田里做生活,都在家里過日子,都跟人有說有笑的,也都是兩個眼睛一張臉,比別人家的還好看些,但骨里就天生低人一等了。
李寶順覺得自己真是老了,活著還有什么味道?他覺得對不起子女,他不該把他們帶到世上來。但是,他又不能尋死,他一尋死,明喜和小粉子的罪就更大了,他也會死得不安心啊。他只能把一切看得平平常常,而且他并不恨任何人。他覺得自己像個面團,挨怎么搓揉都不要緊,柔能克剛呢。
當時,明喜回來告訴他,參加的是七隊,他就怪明喜這么大的人做事還不穩扎。但明喜反問他,如果參加三隊,七隊這邊的人怎么看我們?我們住在河東,本來就應當到七隊。他說,你不會不站立場嗎?明喜說,我是沒有站立場。
沒有想到,宗家墩這一頭還沒有怪罪下來,就先挨了造反派這一斗。這世界不管怎么弄,對他這樣的“分子”反正都是一樣,越亂還越是會讓他倒霉。什么時候能改變啊?他可不敢想!
說是我們階級敵人煽動分隊,大笑話么!我有這么大能耐嗎?我們階級敵人還敢管這些事嗎?明明曉得不是這樣的,偏要說成這樣,都是些狠人??!地富反壞分子是爛狗屎,誰都能拿來甩到別人身上去,讓別人臭,真是好辦法呢!
小粉子坐在灶門口,看著火,給她爹補著一雙襪子。這襪子底全補滿了,她現在把老補釘全拆掉,另外縫一個布底上去,好在襪筒子是粗棉線的,結實。這家里沒有媽媽,她的事情就多了。她的針線是在田頭跟婦女們學的。人說跟誰長大的同誰感情深,是的,她就是舍不得她爹。屠文達多心狠啊,硬是栽害她爹。她想到屠文達以前幾次調戲她,好像對她還有那層意思,想不到對她爹下這種狠心,無影說她爹煽動分隊!好像她爹在哪里,哪里的壞事就是她爹叫做的,這是什么理?世上的人還能信嗎?
明喜在豬圈里喊她到塘里挖些爛泥給他。她丟下襪子,給灶膛里塞了一把草,用火剪壓著,起身把粥鍋鏟了一鏟,就去了。
李寶順想著,他有明喜這么大,明喜已經生下來了,哪一天能給明喜訂到婆娘呢?小粉子是不要緊的,丫頭橫豎有人要。他想拿小粉子給明喜換親,要不然,誰肯把姑娘嫁到他家來?
小粉子很快給明喜弄去兩豁锨爛泥,就回到灶上,用大碗盛了米湯,端到她爹面前。老寶順接過碗,喝著,只覺得燙燙地暖了心口。
明喜把豬圈里灑了些干草屑,就爬出來,到河邊洗了手,一邊往下抹著手上的水,一邊對小粉子說,給我盛粥吧!小粉子擦了一支火柴,上起燈來。
十四
屠老二拎著三根銹鐵絲吊著的的鐵畚箕,在外面拾雞屎。他頭上戴著鍋腔帽,身穿一件祖上傳下的大襟棉袍,腰里扎著一根黑布巾,棉袍前擺一角卷上來拴在腰巾里。忽然,有個人在他腦后哈哈大笑,聲音里竟有點討好。他一轉身,見是貴齊,正嘻皮笑臉對著他呢。二爺,你現在還吃這個苦?
屠老二不答,正好看到前面有一撮雞屎,他伸出勺子去,一勾,進了畚箕。
貴齊說,文達做了大隊文革主任,你的福氣??!屠老二還是不答,繼續往前尋找,又拾到了一撮雞屎。這才回答說,他作死!貴齊說,二爺,你咋能說這話?文革主任就是全大隊第一把手,等于代替了宗興呢!貴齊見話不投機,也就走了。這貴齊,剛解放時也當過鄉長,挎過盒子槍,犯了錯誤,雙開,就一天天變得沒出息,哪里有得混,哪里就有他。
雞屎拾到屠老大門口,他老嫂子從里面走出來,就說要給文達訂個人。屠老二說,這事不慌!他要是老實種田,倒能給他訂!老嫂子說,他當文革主任你頭疼啊?屠老二說,要當干部,也要有那個德性呢。老嫂子告訴他,她姨娘看上有個姑娘跟文達相巧,屠老二說,說就說說看吧,不要提什么文革主任這些夢話,就說文達在家里種田,老老實實的農民。不成就拉倒!嫂子答應了他。
貴齊終于遇到了文達,他迎上去討好,喊道,屠主任!屠文達停步問,貴齊,上哪里去?貴齊說,你主持大會,沒有人不說你水平高??!現在可以講,鵬飛大隊是你的了!屠文達笑道,跟我回家吃飯吧?貴齊說,吃飯不忙,我有件事要煩你。不瞞你青天大老爺,沒錢用了!屠文達說,跟隊里借么!貴齊說,我早就超支了。屠文達說,按輩份我不該說你,你哪一年就不再屬于干部了,你還想天天吃好的,哪里來呢?貴齊做出可憐相來,說,我哪里天天吃好的,我可憐死了!屠文達說,好吧,下不為例,批個條子給你。貴齊連忙道謝。屠文達在筆記本上大筆一揮,撕下來,給了貴齊,叫他到沈家模那里去借五塊錢。貴齊拿了條子就要走,屠文達問他,你也是參加七隊的?貴齊說,他們要分隊,我當然到七隊,跟宗家墩一起怎么過?你們大隊說不準分隊,我贊成,我這個人,隊越大越好,我擁護社會主義呢。屠文達不由得笑了起來,說,你倒老實。不過,他們鬧分隊,我心里也明白他們的理由,只是處在我的地位,是不能讓他們分隊的,這是方向路線的問題?。≠F齊說,當然當然!你是在政治舞臺上,你首先要站立場,這不是鬧著玩的的事情!屠文達說,你這話就對了,你倒底是當過干部的。貴齊胸脯不覺就挺了一挺,但隨即又癟了下來,說,不談那話了。
冬日的暗淡黃昏籠罩四野,家家茅草屋上升起炊煙,空氣里滿是燒稻草的味道。煙波微茫的青龍溪水面上飛越著歸鳥。屠文達肚子餓了,他大步回家。忽然,圩下有人站在一條小船上喊“屠主任、屠主任”。他有點詫異,站住了。那人爬上大圩,是一個黑滋滋五官兇橫的人,卻十分謙恭,自我介紹說,姓包,叫包長鎖,打野鴨,捉長魚的。接著就拉屠文達到船上去吃晚飯。屠文達聽到野鴨長魚就心動了,知道有好吃的,也就不推辭,跟著下了大圩,躬著身子進了船艙。包長鎖的老婆圓團臉,大眼睛,兩條細細的長眉,紅艷艷的嘴,肥嘟嘟的手腕上戴著銀鐲子,一邊喊著“屠主任”一邊就倒酒。三杯酒下肚,屠文達已經成了包長鎖的兒子的“干爹”,成了包長鎖的“親家公”,答應解決他們一家在鵬飛大隊的落戶問題。后來,上岸時,他醉醺醺地手中拎著一只二十多斤重的大飛禽。
十五
第二天,七隊的男勞力都到了王定山家。王定山坐在堂屋角落上的一攤稻草里,用被單蓋著腿。他臉色蒼白,毛胡子好像也變得黃黃的像草一樣要枯了。
定山,我們就這樣散伙了?有人問。宗德高忽然說,我有個辦法!各是一組,并隊不并組,也不合賬!大家興奮起來,夸“二爛嘴”也能出這么好的主意。于是就派宗德高去喊宗發。
宗發的家就在宗興家旁邊,是三小間草屋,日子過得并不好。群眾說這夫妻兩人相配,都懶,都會用小心眼。看,過冬天,墻上在秋后也沒有泥一下,上面的陳泥凍得一快一快往下掉,屋里不冷嗎?看,屋后的茅坑也不圍起一轉土積或者掛起草簾來,就那樣光光的露在外面,老遠就看到他蹲著屁股拉屎。屋前,那菜地像癩頭一樣,上面哪里有冬天吃的菜?三個小孩衣衫不整,破鞋爛襪,冷得縮縮的一個挨一個站在門口,長條子臉瓜兒都像宗發,呆癡癡的,一點也不討喜。
宗德高朝著門喊,宗發!
宗發的婆娘從里面出來,手上拿著鞋底。人家婦女,鞋子老早就送皮匠去绱了,她才忙鞋底!
挖茨菇去了,在渠道下面。
宗德高只好又跑了幾節田,在渠道下面找到了宗發。宗發丟了手就跟宗德高走,兩人一前一后,像兩個啞巴。
宗發帶著謙虛的表情,在七隊的人們面前出現了,朝著王定山說,隊長找我?王定山叫他坐下,說,我們有件事要同你商量。目前大隊不同意分隊,我們想還是并起來,但各是一本賬,就算是兩個生產小組,各負其責,互不干涉。宗發一聽,也就明白了,他說,行,我沒有意見。王定山說,關于領導班子……宗發說,隊長還是你。王定山說,大家說了,我是隊長,具體負責河東這一組,你是副隊長,具體負責河西這一組。宗發說,行,這樣最好。
宗發走了,屋子里笑了起來,都說宗發來的時候像是一條狗被宗德高牽來的。過去,宗發當隊長,把宗德高暗算得哭了下來,現在可不同了。
宗發一邊往回走,一邊就進一步明白了他跟群眾的關系是不好的。但他宗發也是一名群眾,而且家庭也不富裕,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了一下,懂了,他宗發是一名特殊群眾,好像是在群眾之上的。想到此,他的胸脯倒挺了一點起來。
十六
天快黑的時候,沈大榮夏耀慶二人被帶進了公社大院。那些人把他們關在一間屋子里,沒有鎖門,也沒有人站崗,不一會,還領他們到食堂里去吃了兩碗粥,然后就丟了兩條被單給他們,叫他們自己去抱稻草打地鋪。
沈大榮坐著呆想。他看到韓主任從門口經過,就喊住了韓主任,他要陳述自己主張分隊的理由。韓主任笑道,文化大革命打倒宗興這種人,就是解放農村生產力。但你們趁機鬧分隊,要走的是另一條道路!我們如果不管,傳染下去,就會有人來打倒我們,說我們這里是造社會主義的反,這還得了?你不明白這個大是大非嗎?你們的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
韓主任走后,夏耀慶坐起,說,咦,他說得倒也像是有道理!沈大榮站起來,看到了對面的小草屋,那是公社大院里唯一的草屋,是公社賈書記特地叫保留下來做他的宿舍的,賈書記說,廣大農民都住的草屋,我也住草屋吧。于是就一直住在這草屋里,不讓拆掉。賈書記現在“靠邊站”了,他在這里領導了三年,重修了全公社防洪水的大圩,改造了“千年老漚田”,農田方整化,溝渠配套成龍,“稻麥兩作”就是這樣弄起來的,以前只有水稻一熟。沈大榮望著小屋,見到賈書記進去了,草屋小窗戶里亮起了燈光,他把耀慶一拉,說,看,賈書記!他們商量的結果是,沈大榮去跟賈書記談談他們分隊的事情。
過了好一會,沈大榮回來了,告訴夏耀慶,賈書記說,你們三隊的矛盾,確實客觀存在,并且還不是個別的現象,值得研究。要相信,黨是最關心農村問題和農民問題的,黨永遠是實事求是的。
夏耀慶看到沈大榮眼睛紅著,沈大榮解釋說,臨離開時,賈書記握著他的手,他看到賈書記的眼睛里有眼淚……
十七
過了幾天,沈大榮夏耀慶從公社放回來了。他們走在青龍溪大圩上,經過鵬南大隊。他們不覺談到鵬南大隊支書劉開俊,那是群眾公認的好人。他的婆娘也同社員一樣天天上工,一趟來一趟去。逢到社員家里殺豬,送肉給他家,他總是記在本子上,等到他家殺豬,就會叫孩子拎了肉去還給人家,只多不少。浮夸風時,劉開俊也不得不跟著浮夸,但他自己也餓死了一個孩子!可宗興呢,在那年月還暗地里霸著一個婦女,讓人家懷上了他的娃,生下來偷偷送到遠處去了!
他們忽而談到姑娘身上去了,夏耀慶說,你不要笑,有時還就想得厲害,我想屠文達的大妹子呢,一閑下來就想。兩個人都笑了。大榮說,笑歸笑,你沒有看錯。我叫我嫂子到屠家去給你提一提,怎么樣?夏耀慶忙說不行不行。
到了老三隊了,他們看到宗家墩的人在河西麥地里澆麥泥,又看到河東的人在河東田里干活,不由得奇怪,難道還是把隊分下來了?田里的人看到了他們兩個,跑了過來,坐到圩底的向陽坎下,曬著太陽,問他們在公社里的情況。
夏耀慶說,挨批斗了兩場,跟小偷啊,賭博的啊,爛菜瓜啊站在一起!大家都哈哈大笑。
這時是上午九點多,青龍河靜靜地流,水面上閃耀著太陽點子。河對面公路上向東馳過兩輛大卡車,上面站滿紅衛兵學生,飄揚著一面紅衛兵大旗。
離了田頭,沈大榮夏耀慶來到老河灘。王定山屋上的草已經舊了,秋后只在腐爛的地方插了些新的。王定山的兩個孩子,大喜和二喜正從青龍河邊上走來,大喜扛著趟網,二喜拎著竹籃,兩個小孩是下河趟螺獅的,也不怕冷,空心棉襖棉褲,光腳穿著單鞋,里面墊著稻草。
他們進了屋,朝里喊定山!只見王定山毛胡子爬滿一臉,那臉瘦得小了下去。王定山見了他們,說,你們回來了!沈大榮拿出一張票子來,塞在王定山手里,說,你打點肉吃吧!王定山不肯收,沈大榮說,算你借我的。王定山也就大嘆一聲,把那票子緊緊攥在手中。
夏耀慶回家后,看到大黃狗忠心地臥在門口,他把狗撫愛了一會,就用繩子把狗套了,吊到了樹枝上。等到他媽媽回家,他已經在剝狗。媽媽坐下來抹眼淚, 說, 這狗比人還懂事呢, 你瘋了!夏耀慶漲紅臉,一聲不響地忙著,把狗肚子里那一切全拋到河里去,提了狗肉就往外走。他進了王定山的屋。
十八
屠文達手握一張卷起來的報紙,頭上戴一頂不知哪里弄來的單軍帽,脖子上圍了一條方格子線織圍巾,棉襖上加了一件灰卡嘰罩衫,腳上穿了一雙他舅舅送給他的舊皮鞋,在冬日的陽光下朝一隊走去。省報用大紅字發表了一條消息,說上海工人造反司令部奪了上海市委的“黨政財文大權”。這對于鵬飛大隊也同樣是一件令人振奮的特大喜訊。他已經對幾個農民宣傳過了,但都有點對牛彈琴??尚Φ氖撬母赣H,聽他講過后,露出滿臉輕視,說,你別做大夢!倒是他媽媽還表示了一點興趣,小學生一樣看著他,問,當真要換上你們?他給了他媽媽一個最肯定的回答,說,這就是毛主席戰略部署!沒想到他媽媽卻反而滿臉疑云似的了,他也沒空跟媽媽詳說,反正等到一切成了事實,也就沒有話說了。
他手握這份報紙,精精神神的,到了一隊。他也不去找隊長趙元有了,他有了不曾有過的信心??斓角甥[家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妹妹大蘭子給他做的語錄袋,就取出來,像挎盒子槍一樣斜挎在身上,覺得平添了幾分英俊和威風。正好巧鸞匆匆走來,屠文達站住了,眼睛瞪大,看得直直的,把報紙打開來,送在巧鸞面前,說,上海奪權了!巧鸞一愣,根本不懂是啥事,只知道把臉一紅,腳不停地就走過去了,而且撒腿跑了起來,那屁股一扭一扭,大辮子在后面一甩一甩,多好看?。?/p>
屠文達走進巧鸞的家,那老頭子正坐在太師椅上,陽光齊胸照著,一直到腳。屠文達恭恭敬敬大聲喊,老爹!老頭子微睜著眼,嘴里“嗯”了一聲。屠文達自己拖了凳子坐下,把報紙送到老頭子鼻尖底下,說,老爹,上海發生大事情了!老頭子這才費力地張開嘴,說,上海???屠文達說,上海造反派奪權了!老頭子好像沒有聽懂,屠文達又說了一遍,上海工人階級奪了市委的權??!老頭子不作聲,但眼睛是亮亮的睜大了些,有點聽懂了。屠文達說,這是中央直接支持的啊,造反派掌大權啦!他希望看到老頭子立即對他重視起來,但老頭子渾濁的眼睛望著外面,不知在想啥,也不知是不是明白這里面的事理。倒是老頭子腳下一條黑狗,好像比老頭子明白,側過頭來有點討好地看著他呢!
屠文達鼓足勇氣,向前俯出身子,臉上掛笑,對老頭子說,老爹,你把巧鸞,給了我吧!老頭子對這句話反應倒是快,腳一跺,胡子嘴直是抖動,說,滾滾滾滾你的窮蛋!那條黑狗也立即改變了態度,“嗚”一聲站起,準備咬他似的。屠文達兩步就逃了出去,心里發著千般狠,一時卻也想不出啥挽救的辦法。
他看到大隊通訊員“害怕”向他走來,心里忽然也就奇怪地好過了一些。這“害怕”,過去就是大隊通訊員,可以說永遠是大隊通訊員,誰當家也不好不用他,因為那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變不全的殘廢人,眼睛又大又紅,眼淚鼻涕不斷,說話時要自己托著下巴殼子才能說,不熟悉他的人還聽不懂,不但聽不懂他的話,一看見他就會有三分害怕,所以“害怕”就成了他的名字,可以說,現在很多人都已經說不出“害怕”的真名實姓。
“害怕”把一份《通知》送到他手上,是公社文革通知每個大隊派一名負責人,帶領三十個民工,去參加東南片七個公社合修的“紅衛一號”水利工程。這是一項有重大政治意義的任務,要不折不扣完成。屠文達在《通知》空白處批道,請趙有棟同志織組民工并帶隊前往,底下簽上了一個“屠”字。他大聲說,去送交趙有棟!“害怕”就拿著他簽過的《通知》,轉身去了,不會有錯的。他無師自通,掌握了“排斥異己”的權術,他體會到,這的確還是必要的。
屠文達過了小橋,到了河東,第一家便是富農分子李寶順的家,也就是小粉子的家。過去,他想小粉子的時候,這扇破大門他甚至不敢進,可如今,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他先做出辦公事的模樣,進了屋,眼珠左右一轉,看到小粉子正在灶下燒火。小粉子是曉得他進來了,卻裝作不知道。這小迷人精,穿的是一件短短的紅色的舊棉襖,身腰都顯出來了,兩條烏油油的辮子從一邊斜掛在隆起的胸前,灶里的火光映照得她紅撲撲的,整個的人真是又鮮艷又嬌嫩,讓你想去一口吃了她!屠文達故意走到里邊張了一下,屋里確實沒有別人。他不覺就反手把大門關上了。這時,小粉子驚慌地站了起來,卻嚇得說不出一句話,腳底下也挪不動一步,那樣子更惹人愛呢。屠文達自己也不知怎么弄的,輕易地就把小粉子按倒在灶門口的亂草上了。
屠文達喘著氣站起來,他看到下半身半裸著仰在亂草上的小粉子拉上了自己的棉褲,兩手緊緊地勒著褲腰,側過身去,嚶嚶地哭泣起來。他跪了下去,說,小粉子,我也是頭一回,我以后還要跟你好,一世都跟你好。你不要哭了,快起來,不要讓人家曉得!他把小粉子拉著坐了起來,小粉子轉過身去,把頭埋著,仍然只是哭。他就把語錄袋除下來,取出語錄本,把空袋子塞在小粉子懷里,說,我給你留個東西,你想著我。他趕快開了門,走了,他朝大隊部走去。
十九
吃了夏耀慶送的狗肉,王定山有了點精神,就一個人到鎖龍鎮去了。
鎖龍鎮是本縣四大鎮之一,有個鎖龍鎮高級中學,遠近聞名。王定山踏上鎖龍鎮的大磚橋,當年日本人從飛機上丟炸彈炸的大缺口還在。一九四三年,從鎖龍鎮到青龍溪的三十五里地帶上,有過一場大戰,新四軍伏擊消滅了“二皇”(偽軍)一個團和日軍一個排。
他走過狹窄的小街,又走過解放后興建的一座水泥橋,到了鎖龍鎮中學。正對著學校大門,是蒼松翠柏,環繞著一座大墓,四周有石欄桿,那是王飛烈士墓。王飛是一九四六年時的縣委宣傳部長,本是鎖龍鎮中學的學生。
后面就是一長溜大批判專欄,畫的漫畫,是才貼上去不久的,正在看的人還不少。王定山看了一眼,人頭狼身,兩顆門牙畫得那么大。他記得是一表人材的,就糟蹋成這樣了,真是怕人!
學校當然是不上課了。王定山看著那些忙忙碌碌的學生們,心中肅然起敬。這些學生娃娃,吃著家里的飯,管著國家大事呢!
他被領去見紅衛兵陳司令,看著比別的學生老成些。噢,司令……他恭敬地稱呼了一聲。學生們都笑了起來,陳司令也笑。但他卻不拿他們當孩子看,他說,我是來問,農民的文化大革命該怎么弄?陳司令忽然哈地一笑,說,十月革命的時候,有個農民去問列寧,什么是農民的真理?紅衛兵們都張嘴大笑,笑得王定山也不由得笑了。不過陳司令馬上也就問他,是哪里的,具體有什么事情?他說,你到我們那里去過的,是鵬飛大隊。
陳司令想起來了,噢了一聲,于是王定山就把三隊的情況做了介紹,請陳司令能做個指示。陳司令說,平時,你們那里的支書這種人,已經變成土皇帝、新地主,有朝一日,不知不覺就改變了黨和國家的顏色,演變為資本主義。過去多少次運動,也沒有根本解決問題,只有文化大革命這樣真正徹底依靠群眾,才能反修防修。你們鬧分隊,體現了農民的革命性,但分隊是沒有普遍意義的,像這樣的具體問題,只能放到運動后期處理,不能干擾目前文化大革命的斗爭大方向……
王定山心里真的很佩服,連說麻煩司令了,紅衛兵們又笑了起來。有個學生跑來說,縣里分裂了!陳司令霍地站起,王定山頓覺自己用生產隊的區區小事來找紅衛兵,簡直是不對的,他忙退了出來。他離開了鎖龍中學,卻見到趙有棟來了,他不想和趙有棟說話,就忙往旁邊一隱……
二十
小粉子一直地哭著,被兩個婦女發現了,小粉子就往外沖,但被拉住了,她哭著蹦著,門口簇起了許多大人小孩,事情像風一樣傳了開去。李寶順回來了,一進門卻就要打小粉子,被攔住了。人們已經從那只空語錄袋知道,糟蹋小粉子的是屠文達,而且有人看到他開門走出去的。明喜子操起草叉要去找屠文達算賬,當然也被人們攔住了。人們把空語錄袋交給了被喊來處理問題的趙有棟。趙有棟具體布置了有關婦女和男子照看好李寶順一家,就到大隊部去搖電話報告公社,但公社文革的人都到鎖龍鎮開會去了,他也就搭上汽車,去了鎖龍鎮。
屠文達得到趙有棟去了鎖龍鎮的消息,馬上就想像到了最可怕的情況,公社文革和鎖龍鎮的紅衛兵,一定會拿他當造反派內部腐化墮落的典型,開他幾場批斗大會是少不了的!或許還會把他逮捕起來送到縣城看守所去坐牢呢!宗興和全大隊的地富反壞分子真要暗中笑死他了!起碼方圓十里之內的人都會拿他當作最大的笑話!真是連祖宗的臉面都要丟盡!
他不想當啥大人物了,能安安穩穩做個農民老社員,就不錯啦!他不笨,他馬上把他的媽媽叫進了屋,說出了一切。坐在床邊上聽他說的媽媽不由得一蹦,跳下了地,一拍屁股,說,乖乖肉,你怎么做這個糊涂事的?屠文達早已是十分冷靜,說,現在怪死我也沒有用了,公社文革就要派民兵來抓我,弄不好要坐牢,趕快想辦法吧!
屠文達的意思,他的媽媽一聽也就明白了,說,就不曉得人家肯不肯呢!屠文達說,肯,一定肯,李寶順是富農分子……媽媽說,啊呀,你就不要再說這些夢話了!
屠老二外出做木匠去了, 不在家, 屠母翻箱倒柜,爬上爬下,拿出一百塊錢,還奇跡一樣地拿出一副金耳墜來,馬上出門,找了屠家老嫂和另一個老年婦女老來娣,把錢和金子交給她們,請她們到李寶順家去做媒。
大蘭子和二蘭子忙著打掃房間,她們要在這亂糟糟的農家小屋里整理出一個稱得上“新娘房”的美好地方來。屠母忙忙地扎好頭巾,身上帶了些錢和布票,出門到供銷社去。
二十一
屠家老嫂和老來娣來到老寶順家,門口見不到其它人,卻見老寶順像個泥菩薩坐在屋子里,滿臉苦相,神情麻木。她們進了屋,看到西房間里有兩個婦女陪著小粉子,她們也就不去說啥,只是把老寶順拉進了東房間,兩個人一邊一個坐在老寶順身邊,開始用最體貼人的話語,來安慰一個做父親的受傷的心。
寶順兄弟,我替我那個闖禍的侄子來賠罪!你把小粉子領到這么大,我們哪個不嗷你好??!文達這個畜牲,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屠家老嫂抹起眼淚來。老寶順像木頭一樣。
屠家老嫂朝老來娣使眼色,老來娣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只有想辦法圓啊,好在文達也不曾訂親,家里經濟不差,大家就馬馬虎虎順水推舟吧,做了夫妻,人家也就沒有話說了,以后兒女一生,就更沒有話說了!毛主席也說,壞事能變成好事!寶順兄弟,你就賞我們一個臉吧!
屠老嫂又說,說一句老實話,文達這小畜牲,現在就在你手心里,你要他坐牢,他就跑不掉,你松個口,就是他的大恩人,一世要報答你這個老丈人!
老來娣說,好兄弟,我們兩個是來提親的,你就金口一言吧!說著就解開手帕,把那一百塊錢和金耳墜亮在老寶順眼前。
老寶順痛苦麻木的頭腦被這左一句右一句的,弄得有點清醒過來。他本來就根本沒有想過要同屠文達為難,他咋樣也不會要同啥人去見官,他只是一個人恨、恨、恨,卻不知道要恨誰,恨的倒是自己。兩個老媽媽的話,他雖沒有注意聽,卻是聽明白了。是的,這些話是最實際的,罷了,別的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路走呢?只是給明喜子換親是談不上了,好在還沒有談!
善于察顏觀色的老家老嫂說,這一百塊錢,是訂金,小粉子的新衣裳由那邊做,你家里沒有婦女,就不要你煩了。這副耳墜,是祖上傳下來的,一直藏著,現在就給小粉子戴吧,算是一點心意。老來娣幫腔說,都是為兒為女?。?/p>
老寶順說,我要這個訂金做什么!都給她帶走吧!說罷,老寶順眼淚就含在了眼睛里。
兩個媒人都抹起眼淚來,說,寶順兄弟,你這份心,對得起小粉子她媽媽了,我們老姐妹從前一塊兒那么要好,想不到她死得那么早!她們真誠地流著淚,揩著淚水。老寶順抹著淚,把頭轉了過去。
屠家老嫂又說,趙有棟到鎖牛鎮去了,復雜呢,怕就怕把把紅衛兵弄來……事不宜遲,反正到這一步了,今晚就給小兩口把大事辦了吧!老來娣說,生米煮成熟飯,以后就是夫妻們之間的事了,外人哪個能干涉?時間耽擱了對姑娘不好,我說趕緊就把轎船派過來!
老寶順一句話不說,站起來,拿起那一百塊錢和金耳墜,就走到西房間去,對小粉子說,人生在世,就是吃苦的,生在我這樣的人家,你就是金子打起來的人,也不值錢。事情這樣了,把屠文達一槍崩掉,也沒有用。現在屠家請出媒人來,要娶你!我說呢,一女不事二夫,只好將錯就錯了,嫁到別處也是一個嫁,富農子女,還能嫁得咋好?現在事情鬧出去了,禮上也講不起來,他們馬上就派轎船來接你。這一百塊錢,一對耳墜,是屠家給你的,你收在身上。我做老子的一世,也沒有給你好的吃,也沒有給你好的穿,你,你,你就……老寶順說不下去了,掉頭走了開來,對兩個媒人說,這里沒事,你們就去忙那頭吧……
兩個媒人連忙就走了,那邊兩個婦女勸小粉子,說,這樣好,這樣再好不過,姻緣都是前世定,不是冤家不聚頭。說著就給小粉子戴上了耳墜,那耳朵眼兒是小時候早就扎好了的。小粉子手里攥著一百塊錢,一轉身,伏到床上,哭喊起媽媽來,兩個婦女一聽,眼淚就直往下掉……
薄暮時分,河面上傳來一陣鞭炮之聲, 只見四條長篙撐了一條洗得干干凈凈的水泥船,飛快行來,船頭站著一個人在放鞭炮,船艙里一只燈柜上堆著兩條紅綢被面的新被子,另外有兩張紅漆椅,小蘭子坐在艙中。這是來帶新娘子的轎船。
船靠了岸,站在船頭的是屠文達的堂哥,托著木盤,上面擺的是一只整蹄膀,還有兩瓶老酒,都貼著喜慶紅紙,恭恭敬敬端進老寶順的屋里去。里面早有兩個婦女攙著咽咽泣泣的小粉子走出來,在河邊留下了趿在新鞋外面的舊鞋,上了船。小蘭子忙上前攙住,在耳邊親親熱熱叫了一聲“姐姐”,便扶她坐下了,自己挨著坐在旁邊,還輕輕地摟住她。鞭炮一陣亂響,四個大男子把船撐得如飛,呼呼地破水而去。兩岸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老寶順覺得一切像做夢一樣,屋子里是頓時地空了,他大嘆一聲仰到床上。屠文達隊里來了兩人,連拉帶勸把他和明喜子帶走了。父子二人在那邊喝下了一杯苦酒,從此,他們成了屠文達的老丈人和大舅子。
二十二
夏耀慶主張帶上一批人,去揪斗屠文達,沈大榮皺著眉搖著頭沒有答應。夏耀慶就獨自一人到六隊找了桂寶,兩人一商量,決定了一件大事。他們立即到了四隊,出現在屠文達家門口。他們看到那里好像在辦喜事,也不愿細問,就照他們商量好的,朝門口一站,大喝一聲,說,屠文達出來!
屠文達沒有出現,卻是媽媽趕緊走了出來,恐懼慌亂地問,你們找文達嗎?夏耀慶做出兇狠模樣,說,對,我們是造反派,叫屠文達跟我們到大隊部去!
萬沒想到,屠文達的媽媽朝他們兩個撲通一聲跪倒,說,好人!寬大處理!我家文達從今往后不出去了,他今天跟小粉子結婚,你們也進來坐,喝一杯喜酒!說罷就起來拉他們兩個進屋,旁邊的群眾也走過來幫著勸說。
夏耀慶真是大覺意外,只聽得屠母又說,文達跟小粉子過去就好,今天畜牲等不及了,做下沒臉的事,我們不能對不起人家姑娘,就索性給他們圓房,老寶順也同意了,財禮也收下了,轎船已經去接人,造反的同志高抬貴手!
夏耀慶想,天底下沒有不讓人家結婚的道理,就說,這個情況我們倒是不曉得,等他結過婚再說吧。拔腳就同桂寶離了那里,這才看清,屋外幾個婦女正忙著魚啊肉的呢。
不一會,他們兩個又出現在宗興的家里,對往日尊嚴的支書說,老宗,我們吸收你作為老干部代表,參加本大隊奪權!
宗興往地上彈著煙灰,不作聲。夏耀慶又說,屠文達爛掉了,大隊文革不存在了,我們是新的造反派,我們支持你出來工作,你要勇敢站出來亮相,參加我們的革命行動,這是毛主席的偉大號召!
宗興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看著站在面前的這兩個小豹子,目光不流露任何態度,說,你們這個意思,是好的,我聽懂了,不過我身體不好,思想也跟不上,暫時還不能參加工作。
夏耀慶說,你不要看不起群眾。宗興說,這個不敢。還有一句老實話也要告訴你們,我即使身體好,能工作,也要組織上來跟我說才行。我是當權派,不能隨便參加文化大革命的行動,你們如果真支持我,對我就要理解。
夏耀慶兩個人沒有辦法,只好同樣什么都沒有得到,離開了宗興的家。他們到了沈大榮家,說著這兩件事,不覺笑了半天……
二十三
屠文達躲在家中不出去, 變得很勤快,把房前屋后收拾得一清二楚。他父親屠老二本是在外頭做幾天木匠的,那天被屠家老嫂去叫了回來,聽說這事之后連連跺腳、往地上“呸、呸”吐著,說,我早就曉得、我早就曉得……屠家老嫂勸了又勸,到了家中總算沒有罵,第二天一早背起木匠箱子又走了,根本就沒有看兒子一眼。小粉子成天在房間里不出來,怕見一切人,連三頓都是小蘭子送進去吃。只有屠母,大聲吆豬喚雞。
又過了三天,屠文達的舅舅來了,是個大喉嚨,嚷著說,我是今天早上才到家,一聽說,就趕來了!他拿出兩塊衣料,還有二十塊錢的紅紙包兒,是給小粉子的。他呷了兩口酒,拿出舅舅的身份對屠文達說,早就要來說你,這革命輪不到你們來鬧!你能呢,還當文革主任!你當是好事?。扛阏f了你也不懂,你以后再看舅舅今天說得對不對吧!還好,出了這個事,娶了這個好媳婦,文革主任也不當了,這是好事,是你命大!我看呢,你不如跟我出去混些時,把我這燒窯的手藝學到手,一輩子夠你養家活口。你看這農村,家家草屋。草屋是好,寒暖夏涼,但從前地主為什么又蓋瓦屋呢?說明我這手藝派用的日子長著呢!人不趁年輕時學點手藝、本領,歲數越大越不值錢!文達,小粉子,你們說呢?
屠文達小粉子還沒開口,全家人都說跟舅舅出去好!
跟舅舅出去的事定了下來,舅舅高興,清了清嗓子,唱道,“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唱畢,解說了一通,屠文達聽了只覺得羞愧。
舅舅這時才說,據說趙有棟從鎖龍鎮回來了,公社文革和紅衛兵都有了指示,要拿屠文達當典型。這么一說,全家都慌了神色,倒是小粉子先開了口,說,那就跟舅舅早點走吧!小粉子在全家人心目中,頓時好像不同了,大家都似乎臉上一亮。舅舅看了小粉子一眼,說,我們就聽新娘子的話,動身吧!
農村的夜晚,很早就沒有了行人,天地一團漆黑。屠文達拎著一只小包袱,跟在舅舅后面,走上了另外一條生活道路。青龍河在他們身后嘩嘩地響著……
二十四
趙有棟從鎖龍鎮回頭,隨身確實帶著公社文革韓主任的親筆,那上面寫著開除屠文達在鵬飛大隊一切職務,調查其犯罪事實,上報公社文革處理,同時任命趙有棟為大隊文革主任。趙有棟口袋里有這個上方寶劍,但面不露喜色,也不忙著派人去抓屠文達,不僅如此,他還有意叫一個人把消息透了出去,這使他身邊的人對他頓時更是肅然起敬。果然,屠文達被嚇走了。趙有棟不能不認為自己具有一種處理問題的特殊才能,他早就自信比屠文達在實際能力上強得多,只是沒想到屠文達這樣快就自己倒了臺。
這次去鎖龍鎮很重要,他親眼看到縣里的造反派把縣委干部們當成寶貝弄到了鎖龍鎮,而且武裝保護。韓主任對他說,文化大革命進入了奪權階段,大家都在拉領導干部,回去后動作要快!趙有棟頭腦里馬上決定了一個驚人之舉,他要跟宗興的妹妹結成婚姻!要知道,他最為傾心的姑娘其實不是宗華而是另外有人!但他無論如何要千方百計摘下宗華這朵帶刺的薔薇花!這不是婚姻,這是政治!對他來說,已到了機不可失的關鍵時刻!
當天晚上,當屠文達跟舅舅出發上路的時候,趙有棟叫人喊來了原大隊會計沈家模。星光之下,在四面無人的田埂上,聽著趙有棟說的話,沈家模吃了一驚,腦子轉不過彎來,低著頭只顧抽煙。趙有棟說,你不要覺得奇怪,文化大革命不是為打倒干部而打倒干部,而是利用群眾運動教育干部。宗興是老干部,經過運動證明他沒有大問題,鵬飛大隊這個家,我的意思,還是請他早點出山。從前那些過火的事,是屠文達搞的“極左”,屠文達現在自己犯了錯誤,出去學手藝了,就算了,不要計較了。
沈家模仍然遲疑著,趙有棟又說,我說的句句是真心話。沈家模忽然說,行,我就去試試看。本來是蹲著的,說著就站了起來,把煙頭有力地一丟,濺出一團火星來,身上一股子勁頭在黑暗中也散發開來似的,讓趙有棟心中一驚。
二十五
宗興沒有肯出來工作,但是,他從屋里走到外面來了,他出現在田野上。陽光相當黯淡,天空黃黃的,彌漫著似霧非霧的東西,寒氣侵人。要下雪了。眼前的田野和田野盡頭的村莊,都似乎陌生了,他覺得自己好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剛剛死里逃生出來,還很虛弱,但病畢竟是好了。他望著河東的大隊部,那屋頂上的蓋草已經腐朽了,一場大雪下來恐怕就會漏水。他盯著那屋頂上翻飛叫嚷不停的麻雀,忽然覺得人不如鳥。
形勢畢竟是好轉了。也許,正如以往的一切運動一樣,不知不覺就到了結尾的時候,而后再來一個啥號召,人們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別的方面去了。就這樣,指揮全國!趙家棟派沈家模來請他出山,他沒有答應,他當然還要看看。這次運動也太過份了,這樣下去,以后誰還敢當干部?可是,也很難說呢,造反的這些人,不是說要奪權嗎?而且馬上為奪權分裂成了兩派!這些狗日的!權啊,失了權不就等于失了一切嗎?他比任何時候都體會到權的重要。
一條滿載河泥的大水泥船從閘口的橋洞里撐進來,船上是三個社員,他們都看到了他,但都沒有同他招呼,就在他的面前行過去了。要在從前,這些人不一條聲喊他“宗支書”是不可能的。別小看這些無知無識的泥腿子(他覺得他有資格這樣稱他們,因為說到底,他自己也是農民),他們也并不甘心平白地對人低三下四的,時候一到,他們也能擺個樣子給你看看。
他忽然想起,這幾個社員是分隊分組以后的社員了,不跟宗家墩在一塊兒了,正在一心一意干他們自己的呢!他心里不舒服。當然,從前三隊確實讓社員們有意見,他不是不知道,但確實想不出辦法,以至于不去想了。
宗興嘲笑起自己的膽小來。剛開始拉上臺批斗時,心里還真以為自己不算個人,不配當支書呢?,F在,看來一切差不多是要過去了,事情好像并沒有那么嚴重??墒牵斎唬癖淮騻墓芬粯佣阒^了這好幾個月!
他抖了一個寒噤。這時,大隊部的高音喇叭響起來了,這是才添置的新玩藝,播放著《語錄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他轉了個身,慢慢往回走。二小正好來叫他,說,奶奶來了!
宗興一進門,就看到他媽媽坐在堂屋里呢,見他到了,就把手指上夾著的煙頭緊吸了兩口,把煙屁股丟了,對他說,來,同你談個心!把他拉進房間。原來,說的是趙有棟派人做媒,要娶宗華。這個趙有棟,跟屠文達是兩種人,不能小看。你做媽媽的是什么意見?他問。老媽媽說,我沒有主張。趙有棟現在是大隊文革主任,就不曉得他們這種人以后得不得長久?宗興問,你說呢?老媽媽說,我是特地來問你的,你倒一句一句反問我!雖說你吃了苦,里頭的事情,你到底還是有數的!
宗興一笑,說,他們算不算里頭,得不得長久,我現在也不曉得。妹妹的事情不要問我,如果問我,我是不同意,難道打倒了我,我還要把妹妹送過去嗎?老媽媽說,外頭都在議論,趙有棟請你出來當一把手呢!宗興說,我拿妹妹跟他換一把手嗎?我這個官要他給嗎?他現在代表共產黨了?老媽媽擦著火柴,把銜在嘴上的煙點著了,吸了一口,說,那就回他!他既然這么積極,又要請你出來,又要同宗華做夫妻,說明他們不得勢了,我也看得出來!
二十六
寒云遮住了太陽。北風雖不大,從田野一直吹過來,卻也使人冷得縮縮的。宗家墩旁邊,是老三隊的魚塘,一畝大。這時,池塘邊上聚著三隊兩個組的大人小孩,他們圍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魚。婦女們手里提著柳條籃,準備來分魚了。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什么魚好吃,什么魚耐腌,心里當然都想分到那鯉魚或者青鯤,不愿分到那大頭鰱子。
要分就快些,哪個負責的?風頭里,人不冷嗎?有個婦女嚷道。哪個怕冷到我這里來捂捂,我身上起火呢!宗德高蹲在一旁抽煙,快活地大聲說。他今日參加了拉魚,剛才冷得發抖,這會兒身上確實覺得曖烘烘的,心里不知為啥很興奮。二爛嘴,你早點爛掉吧!爛掉過年!婦女罵著,引出了一陣笑聲。宗德高笑嘻嘻地說,等你爛掉,我才爛呢!大家又是一陣笑。二爛嘴走過去,把眾人撥開,說,來,把魚歸歸類。他把青鯤鯉魚都拎出來丟到一邊,又把鰱子丟到一邊,立即就有人來幫著干。婦女們贊成說,就要這樣!年年叫我們吃小鰱子,一腌,剩了卡,好魚都讓絕八代的吃掉了!旁人就說,別心焦,今年大平等!
沈家宏扛著大枰,拿著算盤來了,后面跟著宗發,還有人拿著一個大網絡跟著。人們讓開路,放他們走到魚面前。于是把兩堆大魚和小魚分別裝到網絡里稱了一稱。沈家宏算盤一陣響,對宗發說,按人口平均,每人大魚一斤,鰱子二斤,小魚半斤。宗發做出笑臉說,好,你做主!沈家宏也做出笑臉說,不是我做主,是大家做主,大眼小眼都看著呢!宗發抬頭一看,果然,一轉兒的眼睛都瞪著呢!
二爛嘴宗德高大聲說,別嚕蘇了,來,稱魚!
很快,枰桿兒一翹,河西組(也就是新三隊)把魚稱走了,跟走了一些大人小孩。
這里留下了新七隊的人,大家又喳喳議論起來,說,今年的魚是夠了,哪一年也沒有分到這么齊整的魚!大家說著笑著罵著,把魚抬走,抬到避風的地方,按人口再平分。
趙有棟派沈家模去請宗興出山,這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另外,還聽說,縣里實行了軍管,逮捕了多少造反派,全押在卡車上游街示眾呢!造反就是反革命,城里的文化大革命全反過來了。
大家不知道是該怕呢,還是不該怕。夏耀慶不作聲,他在想他跟桂寶去“奪權”的事情,而且還在宗興面前宣布自己是啥新造反派,真是活見鬼了!
又有人說趙有棟派人做媒,要娶宗華呢!但宗興不同意!這家伙轉向了!這家伙詭計不?。?/p>
大榮說,上次我們被關在公社,遇到過賈書記,他說,我們老三隊的問題,還是要解決的,以后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們怕什么!
下雪了!果然,紛紛揚揚飄灑起雪花來,遠處都迷迷茫茫的了。
當天晚上,雪已下得好深,滿田野都白了,高高大大的大力士宗懷柏從分到的魚里揀出所有像樣的好魚,用草繩穿了,踏著雪,進了宗興的家,不一會,他就出來了,宗興給了他面子,收下了他的魚,他空著手出來,心里感到無比的踏實。雪光夜色里,他看到,從另一個方向,有人也顯然是給宗興送魚來了,他趕快低頭走自己的路,他不必、也不想知道那是誰。
二十七
沈大榮望著散去的人們走上前面的大圩,各奔自家而去。一切活動的東西好像都沒有了,只有靜靜的天空大地和悄悄飄落的雪花。他茫然若失地呆呆站著,任雪花飄落在臉上和脖子里,冰涼地融化。這世界,與他又顯得陌生。他曾經試圖掌握它,但現在又離他而去了,而且要反過來支配他,支配這些剛剛散去的人們。一切都沒有變,一切都只是做了一個夢,亂鬧了一場而已。一種失望的情緒讓他覺得整個世界凝固起來了。
大雪下了一天兩夜,好大的雪!到第三天上午,逐漸停了。雪原一望無邊,大地白色茫茫,顯得更加遼闊。老天爺公平地給每一個茅草屋都蓋上了一層厚厚雪被。村莊遠看像是雪原上的一叢叢白蘑菇。九點多鐘,雪原上走來三個人,他們一邊探索著被雪埋沒了的田間小道,一邊費力地向前移動腳步,走得冒了汗,除下頭上的棉帽子在手上,敞開了棉衣。他們到了鵬飛大隊的大隊部。人們都認出了他們,一個是原來的公社書記賈明,一個是公社文革韓主任,一個是原來的公社人武部戴部長,這三個人走在了一起,顯得新奇。大隊文革主任趙有棟、老大隊會計沈家模和老大隊民兵營長沈祥民,已經事先得到電話通知,都守候在大隊部了。守候在大隊部的,還有一個最引人注目的人,那就是老支書宗興。當趙有棟他們三個到外面迎接遠遠走來的公社的三個人時,宗興沒有出去,他一個人坐著,在那里抽煙。
會開起來了,形勢是這樣,縣里實行軍管,各公社由原來的人武部長負責,下面各大隊由原來的民兵營長負責。
這樣,沈祥民就負責鵬飛大隊的日常工作,宗興同志的任務是把黨的支部活動恢復起來,要正確對待群眾,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
會就這樣開過了。公社的一行三人又踏著厚厚積雪而去,他們將這樣一個大隊一個大隊地建立軍管制下的農村基層政權,在實際上結束農村的文化大革命。
宗興披著大衣,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回家去。天空高了,大地矮了,他的頭抬起來了。他向著遼闊的雪原和蒼莽的上天,長長吐出了一口惡氣。遲到的太陽露了臉,給雪原抹上了一層銀紅,積雪亮熠熠的,像上面撒了鉆石似的閃耀著光芒。當他回到家中,抽第三支煙時,沈祥民到了,說,宗支書,我請示一下工作。他把手一指,讓沈祥民坐下,丟給沈祥民一支煙,等沈祥民把煙點上,眼睛看著他時,他說,你談!于是,沈祥民完全以一個下級的身份跟他談起了當前工作的計劃……翠香拿了一張小凳坐到大門口去納鞋底,但隨即又起身,丟下鞋底,拿了竹掃帚出去掃門口的路……
趙有棟幾乎是漫無目的地在雪原上轉了一圈。雪原白得刺眼,餓慌了的花喜鵲和灰喜鵲見了人就尖叫著飛起,報喪似的。遠處,稀疏的樹木之間,走著兩個扛著獵槍找野兔野雞的人,一條狗在他們前面跑著。除此之外,白茫茫看不見一個人。他走著,想著,最后,他向宗華家走去,他要直接地,也是最后一次地,碰一碰他在鵬飛大隊的運氣。
下午,各個生產隊全體隊委被召集到了大隊部,會上,沈祥民向他們宣布,第三生產隊目前是變相地成了兩個隊,必須真正合并起來,以便恢復秩序,隊長由沈大榮擔任(他特別地說,這是宗支書提的名)。這次會議的末了,好像回答大家心中的疑問和關切,他說,今天宗支書不來了,明天下午召開全大隊社員大會,宗支書講話,大家通知本生產隊全體男女社員準時到場,到會的記工分,不到會的不記工分。
就在大隊部里沈祥民開這個會的同時,為了夏耀慶與屠大蘭的親事,鴨粉與宗德高的婆娘,作為兩個媒人,正喝著屠老二家放了紅糖的開水,同屠母進行著婦女之間真誠傾心的交談。
鵬飛大隊的政治生活,不知不覺之中有力地向穩定的軌道回歸。這是一九六七年的二月底,新的一年的春耕大忙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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