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個時期媒體和網絡上懺悔成一個很時髦而熱門的詞,它像一陣風那樣,很快就過去了。對于什么人出場懺悔并不值得我關心,我注意的是這個詞語是怎么來的。懺,現在是懺的簡體。我先翻了許慎的《說文解字》沒有這個字?!犊滴踝值洹飞?,懺與懺是二個不同的字。對懺的解釋則引《玉篇》云:怒也。對懺字的解釋引《集韻》的解釋為悔也,又引《韻補》云:“自陳悔也。”懺悔見釋典,懺與懺變成同一個字,那就是漢字簡化的結果。懺的原意為怒,變成悔了?!俄嵮a》稱:“懺悔”見釋典,可見這是一個外來語,是從印度傳過來的佛教用語,是梵文轉譯過來的。懺是它的音譯,悔是它的意譯。“懺悔”二字構成一個詞組?!都崱愤€認為懺與讖相通,然二字讀音不同,意亦有差異?!墩f文解字》稱讖,“驗也”。是指能應驗的預言。讖語,或讖圖是漢代方士們作為預言的文字。懺與讖相通,在《晉書•佛圖澄傳》可以找到一些根據。其傳云:“佛圖澄,天竺人也。本姓帛氏。少學道,妙通玄術。”在西晉末,北方大亂時,他深得石勒和石季龍的信任。他弟子眾多,其本傳有一個小故事:
“澄時止鄴城寺中,弟子遍于郡國。嘗遣弟子法常北至襄國,弟子法佐從襄國還,相遇于梁基城下,對車夜談,言及和尚,比旦各去。佐始入,澄逆笑曰:‘昨夜爾與法常交車共說汝師邪?’佐愕然愧懺。于是國人每相語:‘莫起惡心,和尚知汝。’及澄之所在,無敢向其方面涕唾者。”
這個故事,說明其弟子之間的一舉一動,他都能感受到。法佐與法常二個人在前夜私下議論大和尚的事。他不在場也能完全知情,說明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在佛圖澄面前如斯諾登所言,全世界所有國家都受到美國中情局的監控之下,連個人之間交談和通訊也沒有任何隱私可言,而且他的高明還在于還能預知事之吉兇。這樣佛圖澄便成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神了。傳中講了他與石勒及石季龍之間許多這方面的故事。石勒都如此信任他,那么他的群眾也都信從他,并認為石勒有佛圖澄相助,當然也會信從石勒了。實際上這是石勒與佛圖澄之間二個騙子的相互利用。石勒可以借他來樹立群眾對他的信任和威望,而佛圖澄則可以利用石勒來擴大宗教的影響使其徒眾遍天下。上文中有“佐愕然愧懺”,那個懺既有悔過的意思,也有“和尚知汝”,即弟子當前的一言一行及其未來皆在大和尚的掌控之中。這兒的懺字既有悔過的意思,也有預言被應驗的意思。故“懺悔”這個詞語,在中國最早是佛教的語言。我手頭有一本中國文化佛教研究所編的《俗語佛源》,書名是趙樸初所題。立有“懺悔”這個條目,所言較詳,今引其全文于下:
懺悔 對自己的過錯或罪惡進行反省并決心改正,謂之懺悔,這是一個梵漢并舉的詞。懺,是梵語Ksama(懺摩)的省音,意為悔過。懺悔原為僧團每半個月舉行一次的誦戒儀式。在儀式上,讓犯戒者披露自己的過失。南朝梁•蕭子良《凈住子•滌除三業門》說:“懺悔之法,當先潔其心、靜其慮、端其形、整其貌、恭其身、肅其容,內懷慚愧,鄙恥外發。”指出懺悔時必須至誠懇切。懺悔有一定的程式,往往都要念長短不等的“懺悔文”。中國的懺法始于梁武帝的“慈悲道場懺法”,后又有“觀音懺”、“法華懺”、“金光明懺”等。有注重程式的“事件懺”,也有注重諦觀的“理懺”。懺悔可以拔除罪苦。如《心地觀經》卷一謂經:“發露懺悔,罪即消除。”
從這里可以知道懺悔這個詞語,從語義到宗教儀式,都是從印度傳過來的。當然也有中國自己的創造和發明。人死了以后,為了超度亡靈,人們都要去佛廟拜懺以超度亡靈的罪過。這個拜懺的程式,始于梁武帝。相傳梁武帝夢見夫人郝氏死后變為蟒蛇。于是為她懺悔罪業,于是編集佛經語言十卷,名曰《梁皇懺》,供人去佛廟拜祭菩薩和超度亡人舉行佛教禮儀用的經卷。我父母及妻子去世以后,也曾按習俗去過龍華廟拜過梁皇懺。在我心目中,這是一種悼念故人亡逝儀式性的習俗。我還沒有完全脫俗,其屬性在我心目中是清楚的。梁武帝早年英武睿智,晚年卻佞佛,多次舍身同泰寺,親自升法座,講解佛經,曾為四部眾說《大般涅槃經義》,晚年因侯景之亂,自己餓死在宮內的凈居殿。史著稱其“篤信正法,尤長釋典,制《涅槃》《大品》《凈名》《三慧》諸經義記,復數百卷。聽覽余閑,即于重云殿及同泰寺講說,名僧碩學,四部聽眾,常萬余人。”在中國歷史上,執政者如迷戀于宗教神怪,必然在政治上發生錯亂,甚而導致社會的動蕩。不僅梁武帝是如此,北魏后期何嘗不是如此。清末的義和團運動也是一個典型的案例。
懺悔的儀式,不僅佛教有,天主教、基督教也有。我早年就讀于清心中學。這是十九世紀中葉,美國浸禮會在中國辦的最早的教會中學。學校有男中與女中二個學校。男女生是分校的,教會有清心堂。每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們學生都要去教堂做禮拜。禮拜的儀式有牧師講道,唱贊美詩和靜然祈禱。這個祈禱便有贊美和懇求上帝寬恕自己的方面。牧師是率領信眾祈禱的人,祈禱的最后一句是阿門,是表示真誠地希望如其所愿,是希伯來文的音譯。那時在學校給我們上課的教師有的是牧師。當時任化學課的老師叫陳靈生,他也是牧師,是五十多歲的長者,面孔很白凈,身骨很挺直,課也上的很好。我們都很尊敬他。我的一個同學叫陳仲信,由于他參加校外的社會活動,是基督教青年會中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那時同濟大學的學生運動,打了國民黨的上海市市長吳國楨。他參加了那次活動,學校知道了,陳靈生牧師把他的化學課的成績扣至59分,勒令他退學。他只能轉學到省吾中學讀書。當時我覺得陳靈生怎么能那樣刁刻,陳仲信功課很好,憑什么無辜扣他到59分而勒令他退學呢?太沒有道理了。我就認為陳靈生自己的靈魂不干凈,他領大家祈禱的話能信嗎?我由于這種出于正義感的逆反心理,反而更靠近在省吾中學的陳仲信同學。陳仲信是地下黨員,他便發展我參加地下黨。上海解放時,他從家里去那時的圣約翰大學集合。蘇州河北面還駐守著國民黨的軍隊。清晨他騎車沿蘇州河去圣約翰大學,被對岸的國民黨軍隊打冷槍。子彈穿過了腰,倒地犧牲了。就是那么一件事,使我對宗教儀式中的懺悔抱不信任的態度。
記得在五十年代初,我們都喜歡讀愛爾蘭作家伏尼契寫的一本小說,題為《牛虻》,其中的主人公亞瑟,故事的發生地在意大利。那年亞瑟只有十九歲,那里信奉天主教,教會有懺悔的宗教儀式。他原來是在自己私生父親蒙塔內利告解神父面前懺悔的,蒙塔內利要離開一段時間,去另一個地方擔任樞機主教,改為由一個名為卡爾迪神父接受他的懺悔。那個星期日下午,他走進神學院,在卡爾迪神父的誘導下,他說出了自己同情意大利青年革命黨的事。他嫉妒一個人奪走了自己鐘情的一位姑娘的芳心,從而把參加革命青年黨的活動的事都講出來了。結果卡爾迪神父出賣了他,亞瑟因此被捕了。這個故事揭露了天主教中某些神父,利用信徒懺悔的機會,出賣他的信徒,造成嚴重的后果。當然,我并不是完全否認宗教儀式的懺悔,在維護社會倫理道德上,有一定的積極作用,神職人員也確實有真心誠意修省自己的人。但任何事都要作具體分析,也要看到它虛偽和欺騙人,以及斂錢甚至出賣人為目的的另一面。
我早年的經歷和閱讀,使我對誘導和鼓勵別人去公開場合懺悔的人始終抱著一種警惕的心理,懷疑他們希望在別人懺悔的過程獲得什么隱私,以達到其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從中國的傳統文化講,沒有懺悔這個概念,但有反省這個概念?!墩撜Z•學爾》就講:“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那是自我反省,為人要做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顏淵》)這不是向什么神或者神職人員懺悔,尋求個人心理上的寬恕和安慰。人生活在社會中,難免有過失。“過,則勿憚改。”有了過失,要不怕去改正?!墩撜Z•述而》:“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對“不善”,關鍵還在“改”字上做功夫??鬃舆€說:“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論語•子張》“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那是講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即使犯錯誤,也是光明磊落,不是如那些牧師和神父那樣一面誘使人懺悔,一面卻背著人偷偷摸摸的搞陰謀詭計,這一點大家應該都看得到吧。一個人真有過失應該公開改了,那么天下之人皆仰之。《論語•子罕》:“子曰: ‘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論語•衛靈公》:“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這是說有了錯誤而不去改正,這就真的是錯誤了。反過來講,《論語•子張》:“子夏曰: ‘小人之過也必文。’”文過飾非者是小人也,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如果不是自己的過失,君子們對于小人們對他的無端誹謗亦無損于他??v觀《論語》中相關的論述,對于個人的過失著眼點在如何改正上,而不是通過懺悔去尋求個人心理上的寬恕和安慰。這是我們與西方文化不同的地方。對于今天中國共產黨個人而言,發生錯誤和過失時,那么我們的方針是通過批評和自我批評,分析產生錯誤的主客觀原因,找到改正這些錯誤的方法。記得毛澤東同志在《論聯合政府》中曾經說過這么一段話。他說:“ 有無認真的自我批評,也是我們和其他政黨互相區別的顯著的標志之一。我們曾經說過,房子是應該經常打掃的,不打掃就會積滿了灰塵;臉是應該經常洗的,不洗也就會灰塵滿面。我們同志的思想,我們黨的工作,也會沾染灰塵的,也應該打掃和洗滌。‘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是說它們在不停的運動中抵抗了微生物或其他生物的侵蝕。對于我們,經常地檢討工作,在檢討中推廣民主作風,不懼怕批評和自我批評,實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言者無罪,聞者足戒’,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些中國人民的有益的格言,正是抵抗各種政治灰塵和政治微生物侵蝕我們同志的思想和我們黨的肌體的唯一有效的方法。以‘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為宗旨的整風運動之所以發生了很大的效力,就是因為我們在這個運動中展開了正確的而不是歪曲的、認真的而不是敷衍的批評和自我批評。”現在我們通過群眾路線教育,深入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檢討我們這些年來工作中的問題,其著眼點在于改正我們工作中的缺點和錯誤。對于那些故意誘導別人懺悔,又借著他人懺悔來起哄的人之用心,反而值得大家仔細推敲。除了不明真相,跟著瞎起哄者之外,其中總有個別“精英”人士,他們的司馬昭之心,路人未必皆知,我奉勸大家,對這種所謂“精英”人物,保留一點警惕性為好。當心受騙上當,別跟在他們后面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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