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言西游
作者:東土取經
引語
象征是對未知事物的最佳表達、最合適的表達,它是有生命的,具有讓“某種事物”誕生的力量。
篇之一: 寫在前面的話
話說《西游記》自問世以來,就如同天外來的超人一般,令大眾驚嘆、顛倒、著迷,再而困惑,三而隱隱生出些許鄙夷、不屑,以為不過兒童讀物罷了。作為中華文化的一個奇異元素,《西游記》至今仍被一層神秘的色彩籠罩著。讀過原文的讀者,在覺得有趣之余,又不免被許多疑問困擾著:為什么取經非得要唐僧呢?為什么孫悟空后來變得不那么厲害了呢?為什么妖怪們總也吃不到唐僧呢?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以下略去1000字……還有那些五行、金丹、心猿、意馬的術語究竟是神馬意思呢?在反復玩味思索而不得其解之后,受過現代科學和進化論熏陶過的我們,往往在古人是高明、還是愚昧之間,選擇了后者。然后,我們就帶著“先進、科學”的優越感,心安理得地不再理會這些麻煩問題了。時間一長,雖然是“滿篇胡話”卻還挺有趣的《西游記》就“自然而然”成了兒童讀物。連博學高明的魯迅,也未能免俗,誤把《西游記》歸入神魔小說一類(甚至可以說是特為《西游記》創立了這個門類),就此“任由”吳承恩的“胡思亂想”就那么原生態地存在著。(吳承恩)他姑妄說之,咱們姑妄聽之,聽完看完,一笑了之。呵呵,雖然挺和諧的,終歸也是挺遺憾的——那樣一部偉大的名著!
然而,名著終究是文化的典范體現。而《西游記》,作為一個“異數”,尤其和中華文化貼根貼底,是一部洞徹中華文化精髓的經心之作,并且,也是一部超越之作。它既超越了古人的想像,也超越了現代人對古人的想像,所以才會顯得那么神秘、獨特和難以理解。它穿過了地獄與天堂,直達至人性的根本。以致于盡管我們不能理解它的玄奧,卻同樣被它深深地打動,無論老幼,都逃不出《西游記》誘惑的“魔掌”,或者不如說它的“如來神掌”。也因此,即便是對人類文化而言,《西游記》也是最具普遍性的一個。
就這個意義而言,你可以沒吃過麥當勞,但你不可以不懂得《西游記》。
本文的目的就是要卸下蒙在《西游記》頭上的神秘假面,還一個真誠、真切、真實、博大、深厚、人話(而非神話)的《西游記》給今天的以及未來的您和您們。
篇之二: 問題的提出(一)
常言道:萬事開頭難。開始解讀《西游記》就尤其難。僅僅開頭第一句“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就夠人想半年的,想完了,還不知道想的對不對,心里沒底。所以,我們還是先別急著對種種“茫茫渺渺”、云里霧里的內容妄加揣測,倒是該取一些實實在在的節點來剖析剖析。
前面說過,《西游記》是洞徹中華文化精髓的超越之作。“精髓”自然是最實在的;超越也必須是實實在在的。
在《西游記》中,最能明顯地體現出這種根本的超越性的節點,就是位于100回故事中間的“通天河”故事。
單單看通天河的名字——通天,就能知道它的意義不簡單。而它也確確實實不簡單。“天”,正可以說是中華文化精髓的一個象征符號,“800里”的寬度象征中華文化的博大;“通天”,喻指著超凡、卓越。簡言之,“通天河”,象征著一條極其重要的分界線——質變的分界線。若要打比方說,它是毛蟲與蝴蝶的分界線,是蝌蚪與青蛙的分界線,是金蟬脫殼的分界線,是由平庸走向超凡的分界線,也是烏龜想要變成人身卻又失敗的瓶頸線。
由此引出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那只修行了1300余年的癩頭龜,究竟是什么來頭呢?
這是《西游記》中最值得我們認真探究的——第一個謎題。
要說解讀《西游記》的難度,不在于其故事情節,而在于不清楚《西游記》里哪句話是吳承恩說的正經話、真心話,哪句是場面話、玩笑話、忽悠話,正所謂“其言參差而俶詭可觀”(《西游記序》)。類似的,《西游記》里的時間、地理,哪些是作者認真安排的,哪些是信筆發揮的,也都是一筆糊涂賬。
經過筆者的梳理,《西游記》里至少有六個人物的年齡是吳承恩經心設定的。在此先說兩個作為引子,其余的將在各個章回中一一揭曉。提前說明一下,下面要說的兩個人物年齡都是以中國歷史為背景的。
第一個人物,很不起眼,極易被忽略。因而,也可說是隱藏的最深的。
在《西游記》第十四回“心猿歸正”里,兩界山下有位“陳姓”老者,年紀是130歲。這“130歲”是隨便說說的數字嗎?貌似是這樣,如果不加留心,極易被作者瞞過。其實,這個數字是經過精心計算得出來的。
這一回的開頭 ,劉太保解釋兩界山來歷時說:“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乍一看,這番話雖然煞有介事,但讀者都心知肚明,它是純屬胡謅,不必當真。但細細梳理,卻能看到某種隱隱的脈絡來。神猴就是孫悟空,因為做了齊天大圣要篡奪玉帝的位子,被鎮壓五行山下。其罪行正與王莽篡漢相同,這種關聯可不是胡謅二字能掩飾過去的。它表明“篡位”是吳承恩特意要強調的一個信息。看過,下面的分析,吳承恩的這個意思就會更鮮明了。
歷史上,王莽篡漢是在西元8年,次年改國號為“新”,改年號為“始建國”。而唐僧出發取經在小說中被設定在唐太宗貞觀十三年(即西元639年)。我們取王莽正式啟用新年號的西元9年作為篡漢的時間原點,也就是孫悟空被如來鎮壓的年份。那么,當500年后,唐僧解放孫猴時,相當于西元509年,與剛提到的貞觀十三年(西元639年)之間相差了130年。這本不是什么要緊事,讀者也不會計較這點小紕漏。但作者似乎很介意這個偏差,于是帶有解嘲意味地安排了這么一位姓“陳”的老者說道:“我癡長130歲了。”吳承恩的意思似乎是在說:“讀者君子們,對那些陳年舊事,就不要太計較細節啦,多出來的130年,我就算在這個多出來的人物頭上了。這樣就一切嚴絲合縫、對得上了。”吳承恩這樣大費周章地設定幾個數字,其用意就在于要強調“篡位”二字,其所指為何,對哪怕只是稍知明朝歷史的朋友來說,也是一目了然的。而這在當時所冒的政治風險,自然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才要如此曲折而隱晦,說了又像是沒說一樣。(補充說一句,吳承恩批評政治只是為了引出他的文化理念,而不在政治本身。大家不要看錯了。所以,即使讀者沒有發現這個“機關”,也不會因此就錯過作者的主旨。)
由此,提醒我們要多注意那些不合常識,又不是大整數的人物年齡,因為其中很可能暗藏玄機。比如,在第49回第一次出現,到第99回又再次出現的通天河老黿。老黿的年歲并未直接交代,只是說:“我在此間,整修行了一千三百余歲。”這1300余歲似乎就是老黿的年歲(即使不是,也不影響其象征意義)。我們可以做個大略的計算:639-1300≈-660,即相當于西元前660年左右。那時,正是我國歷史上的春秋早期,是老子、孔子乃至印度的釋迦牟尼(即“如來佛”)均未誕生,又即將誕生之時。這一千三百余年,包含了中國封、建集,權制度從醞釀到初具規模,到完善定型,乃至達到貞觀之治的高峰的全過程。而所謂“修行”就是指有目的的演化。正好可以用來比喻一段相對完整的歷史進程。(關于春秋以下的中國歷史的制度演化意義,將在以后詳細探討,此處只作最粗略的概括,請讀者朋友包涵)。對這一整段歷史(實際還包括了迄于明代的全部時間段),作者是如何評價的呢?不過是一個修行了1300年仍未得“人身”的土鱉罷了。如果著重從文化角度來說,這未得“人身”的也包括儒、釋、道三家的思想體系。
作者賦予歷史和既有文化如此的象征形象,帶有極強烈的否定意味。那么,吳承恩憑什么這么大膽、狂傲,敢作出如此全面、徹底的負性評價?又否定到了什么程度?他又能提出什么不同的新觀念呢?欲知詳情,請看下篇。
篇之三:西游釋厄傳
《西游記》的開篇,如同《三國演義》的開篇一樣,是一首意味深長的詩詞。從程式上講,是對《三國演義》的一種繼承,體現出了對開創者的高度尊重。但吳承恩絕對不是一個拾人牙慧、一味模仿的作者,而是表現出了高度的創造性,好像從別人那里借用了一分,就要創造出十分以回報似的。同樣得到這種尊敬的是《水滸傳》:在《西游記》第36回開頭處的一篇寫山景的詩賦,就是化用了《水滸傳》(120回本)第32回同是描畫山景的詩賦文字,而且用得恰到好處,獨具匠心。《西游記》對這兩部小說的借鑒遠不止這兩處,這里只是舉例說明一下。應該說,這兩部流傳于明代前期的名著,對于吳承恩走上白話小說的創作道路,無疑具有巨大的影響力。其意義如何評估都不為過。單看其間的思想聯系,就可見一斑了。
《西游記》相對于《三國演義》與《水滸傳》,在思想上,既是一脈相承,又有全然的重大的突破,這是《西游記》獲得巨大成功的最關鍵因素,也是《西游記》對前兩部書在邏輯上必然的發展結果。何以見得?
中國古代文人骨子里一直有奉獻所學以治國平天下的熾熱情懷,即使是寫小說的也不例外。正是這份發自內心深處、氣貫長虹的熱情,才促使一位位創作者奮筆耕耘,用文學的方式,與天下讀者共同探究人間真諦。那么,《三國演義》所探究的重大社會主題是什么呢?用一句話來說,就是由什么人來掌管封‘建.國.家權.力。《三國演義》最后給出的答案是什么呢?很不幸,最終掌.權的就是曹操、曹丕、司馬懿、司馬昭之類兇狠狡詐的人,而非忠義仁勇如劉關張三兄弟式的人。這是老百姓感到不可接受卻又無奈地接受了的現實。所謂:“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夕陽紅了一輪又一輪,可江山依舊。但老百姓的期待也依舊。
面對這樣的悖論,《水滸傳》嘗試探索新的答案。它把目光轉向了社會中下層,以崛起于草莽而團結一心的綠林英雄高舉忠義大旗、替天行道的模式來試圖走出困局,可結果是招安再被吞沒的悲劇。(如果不招安,勢將又是一部“三國”。)水泊梁山失敗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們沒搞對自己所“替”的那個“天”是誰,在哪里。于是,當那個“天”的代表、天子睡醒過來,不再需要他們“替”的時候,他們就喪失了自封的“齊天大圣”的合理性、合法性,只能被歷史無情地淘汰掉。
從這兩部長篇所總結出的歷史經驗,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老百姓期待真正良治的意愿是無從實現的。怎么辦?
吳承恩接過了這個問題,進行了艱難的思考和探索,最終以《西游記》做出了回答:取經!乍一看,這個回答實在是一個笑話:取經能有何用?靠念經能念出個新天地來?!腦子燒壞了吧!
的確,是有人腦子壞了。不過,不是吳承恩,而是《西游記》中那個出了名會念經的“高僧”——唐三藏。推動唐僧取經的主導思想就是:唐太宗是最好的明君。只要能保佑他長生不老,保佑他皇圖永固,那么,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老實說,這除了是癡心妄想之外,就什么也不是了。它也同樣被吳承恩徹底否定了。那么,吳承恩肯定了什么?肯定的是取經本身。他要取的經就是“西游釋厄傳”。這部“經”能幫助人們釋厄、走出困境。那么,這部經的內容又是什么?回答是:造化會元功。
篇之四:造化會元功
《西游記》開篇說道: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
短短56個字,涵蓋了從創世到眼前的大輪廓,又隱約透露了對文化轉型的深切期待。世界從混沌走到清明,是造化和先人的功勞。然而,歷史必然還會從清明走向混沌,這是會元交替、劫運輪回的定數。此時此刻,如何去再次開辟混沌呢?如何去開解即將到來的厄運呢?這本該是自然要提出的兩個問題,可吳承恩卻筆鋒一轉,以“釋厄傳”輕易消解了這兩問,調過頭來,將應有的目的(即釋厄)變成了手段,去幫助人們求知。求的是什么“知”呢?答曰:造化會元功。
這才真是吊詭了:不管是什么“知”,難道求知比“釋厄”還重要嗎?吳承恩曰:“正是!”為什么?
很簡單,如果單純“釋厄”,無非是繼續在“三國”、“水滸”所沉浸的世界里無謂地輪回,根本就“釋”不了“厄”,只能是厄運連連。要真正釋厄就必須跳出舊世界的框框,走出一條新路來。而這條新路,正是吳承恩親身走過的,也就是《西游記》所展示的取經之路(不是我們在故事情節表面所看到的取經路)。而這趟旅程所收獲的就是新知、新見、新功:洞穿了舊世界,預見了新世界,畫出了新藍圖。用一個新世界來拯救舊世界的厄運。這——就是造化會元功。當人們都知道這個新世界的存在,那么,舊世界的厄運輪回就不再是人們的枷鎖和緊箍了。人們將在新世界得到自由和幸福。那將是一個極樂世界!而這也就同時回答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所提出的問題:重要的不僅是權.力由誰掌握,還要看那個人是否脫胎換骨成為了新人(或者依舊是通天河的老黿)。
更進一步地,這個脫胎換骨的過程,不是文學虛構,不是鬼話連篇,而是實踐檢驗過的真知,是關于人性的真知,是一種關于人性的科學歷程,我們暫且稱其為“吳氏心法”或者“吳氏心理學”。正因為它合乎科學,合乎人的自然規律,才可以稱之為“造化之功”,而不是“人為之功”、“偽功”。當人們掌握了這一規律,主動地“造”與“化”,則原本僵化的“會元輪回”也變成了人在新層面的持續演化,是新水平上的“造化”。正因此,到第99回孫悟空在通天河畔才如此告白:
“取獲此經,乃是奪天地造化之功,可以與乾坤并久,日月同明,壽享長春,法身不朽;此所以為天地不容,鬼神所忌,故來暗奪之耳。”(此處之“天地鬼神”自然是舊世界的遺物。)
各位朋友,《西游記》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此,它問人所未問,行人所未行,見人所未見,得人所未得,記人所未記,千古不朽,功德無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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