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國學者夏商先生曰:前文《國學商道:“共和行政”說召公》提到,公元前841年,因不滿周厲王的暴政,鎬京的“國人”集結起來,手持棍棒、農具圍攻王宮,要殺周厲王。周厲王只得倉皇逃離鎬京,沿渭水河岸,一直逃到彘,即今天的山西省霍州市。“國人”攻進王宮,沒有找到周厲王,便轉而尋找太子姬靜。召公將姬靜藏了起來,“國人”圍住召公家,要召公交出太子。于是,召穆公“乃以其子代王太子”受死。憤怒的“國人”,便將這個被調包的“太子”殺掉了。《竹書紀年》記載道:“(國人)執召穆公之子殺之”。接著,召公強忍喪子之痛,與周公一起勸解平息了“國人”的怨氣。而此時周室無主,周公和召公根據貴族們的推舉,暫時代理朝政,重要政務由六卿合議。這種政體,史稱“周召共和”或“共和行政”。由“國人暴動”而導致的“共和行政”,是歷史上的一件大事,開創了中國歷史的準確紀年。
所謂大道至簡,一陰一陽而已,亦一公一私而已,或1%與99%而已。周室崛起于西岐,經文王武王兩代接力,最后牧野之戰伐殷紂而取天下,固然是順應時勢的成功善舉。周朝前期的“禮樂昌盛”,自然也是夏商兩代所不可堪比。但自成康之后,仁德之政即見式微。經昭王、穆王、夷王,衰勢日甚。至厲王之時,一場“國人暴動”,便直接加速了周王朝的分崩離析。短暫的宣王中興,緊接而來的就是幽王烽火戲諸侯。周室之興,起于文王西伐犬戎。而西周之亡,亦滅于西來之犬戎。于是平王東遷洛邑史稱“東周”,隨即便進入“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時代。中國“西興東衰”的歷史,亦便進入了下一個周期的循環。周朝的興起,固然顯示出文王、武王、成王及周公與召公等帝王將相的文治武功。而周朝的衰亡,則是由夏至周“私天下”等級禮制體系本質所決定了的歷史必然。這種“禮崩樂壞”的必然,是這些帝王將相們所難以洞明的,更是后世“克己復禮”的儒生們至死也難以參悟的。
此所謂滅商者,商也。亡周者,周也。猶若族夏者,亦夏也。三代相繼興亡如斯,何也?皆因一家之私或1%王公貴族奴隸主階層之私也。可嘆文王囚羑里七載推演八八六十四卦而著《周易》,卻至是未曾參透“大道惟公”的玄機!而后世儒生推崇備至文王周公之圣賢,且“克己復禮”其尊卑貴賤等級之仁義道德,則更是迷途失道之至了!
自上古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公天下”體制崩潰以來,中國歷史從夏朝便開始正式進入了“私天下”等級禮制時代。這場“國人暴動”,是這種“私天下”等級禮制的必然產物,也是庶民階層首次對這種尊卑貴賤的等級秩序發起了反抗和挑戰。而接下來長達14年的“共和行政”,則是一種君主“天子”缺位狀態下的治國理政新模式。對當時已經習慣了君君臣臣體制的中國人來講,這種“無君無天”的日子,竟然能一過就是14年,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歷史奇跡。因此,“國人暴動”與“共和行政”,在中國都是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和文化意義。
那么,我們能否將此理解為,是上古時代“公共”意識與“平等”意識的復萌呢?應該說,是有一定的潛意識文化心理傳承和影響,但也僅僅只是具有一定的相對性意義。因為當時的“國人”,主要是指庶民或平民階層。這些平民階層,除了工商百賈階層外,也包括沒落的奴隸主貴族階層和失勢的士大夫階層。而最廣大的奴隸階層,是不具有被稱為“人”和“民”或“公民”資格的。至于趕走了君主“天子”之后的“共和行政”,也依然只是王公貴族階層的“三公六卿合議”,至多算是奴隸主貴族階層的“精英民主”罷了。這種類似于“奴隸制民主”和“寡頭制”或“僭主制”模式,差不多正是同一時期古希臘商業城邦或羅馬共和國的社會形態,本質上也亦如當今西方世界的“資本民主”與“精英民主”模式。而兩千多年后再次成為世界流行的民主與共和概念,其實已經算不上文化創新的時髦了。
但不管怎么說,“國人暴動”與“共和行政”的發生,還是明顯反映出了當時周朝“私天下”等級禮制的信仰危機與制度危機。而“共和行政”的改革探索和制度創新,最終還是沒有跳出“私天下”的舊框框,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重蹈了等級禮制體系的衰亡覆轍。到了春秋戰國時代,“百家爭鳴”的文化精英們“治國平天下”的大討論與大反思,更是鮮有超越“共和行政”的思想高度了。非但如此,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學派,竟硬是將周朝“私天下”尊卑貴賤等級禮制,作為“仁義道德”的“天理”信條了!
孔子為了傳播和推行他的“克己復禮”主張,不但煞費苦心地刪編《詩經》、《尚書》、《禮記》、《周易》及《樂》,而且也按照“君臣義理”重新修編《春秋》,以便使所謂“儒家六經”成為一整套君臣等級禮制的倫理教科書,但卻使這些古籍距歷史真實原貌原義相去甚遠了。孔子“春秋筆法”之所謂“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也被后世儒生奉為著書立說和記史之圣教圭臬。再經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不符合“孔子之說”的“邪僻之道”便幾已失傳了。因此,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史書典籍文字記載,差不多都是“儒家文化”典籍了,而里面究竟“為尊者為親者為賢者”隱諱了多少事,又夸張虛擬了多少事,實在是很難考證清楚了。中華萬年歷史文化的失傳失真,固然有“結繩記事”文字與載體消弱的客觀原因,但儒家師徒以“春秋筆法”而“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人為因素,是斷然不容忽視的。如果說罪在秦始皇“焚書坑儒”,但為何上古歷史及列國典籍被“焚”,卻唯獨孔學經典會完整流傳下來呢?
今天,要澄清“共和行政”這段歷史,我們就不能不說一下《竹書紀年》的故事。河南省新鄉衛輝市,古稱汲郡。晉太康二年,即公元281年,汲郡人不準(音Fǒu Biāo)盜掘魏襄王墓冢得竹書數十車,經晉朝史官束晳整編出《竹書紀年》一書,史稱“汲冢書”,又稱“汲冢紀年”。《竹書紀年》被認為是戰國時魏國史官所作,記載了自黃帝時代到夏商周及春秋戰國時期的歷史,其與包括《春秋》在內的傳統正史記載多有不同,但卻與近年長沙馬王堆漢初古墓所出古書近似,也同甲骨文、青銅銘文的相關記述比較吻合,應是一部珍貴的“信史”。該書自戰國時作為陪葬品埋入地下,直到一千年后的晉朝,才因有人盜墓而重見天日,但在儒學成為“國學”正統而至盛的宋朝又一次神秘“失傳”。因此,后來才形成了“今本”與“古本”這兩種校注考證版本。因原文竹簡亡佚,宋明時形成的“今本”被后世學者視為“偽書”,一般認為現今較為精準的是方詩銘《古本竹書紀年輯證》。
那么,《竹書紀年》如此重要的一部學術著作,在傳承了六百年之后,為何會在宋代又一次亡佚呢?有學者認為,《竹書紀年》出土之后,勢必給當時的思想學術界會帶來巨大的震撼。宋代儒學成為“國學”,二程、朱熹一派的理學居于正統。與儒家史學體系沖突極大的《竹書》,理所當然地被宋儒視為異端邪說,必欲除之而后快。清代朱右曾所著的《汲冢紀年存真》直言:“學者錮于所習,以與《太史公書》及漢世經師傳說乖牾,遂不復研尋,徒資異論,越六百余歲而是書復亡。”可以說,《竹書》在宋代的亡佚絕非偶然。不過,就像這位名叫“不準”的盜墓者所制造的文化大發現一樣,被儒家閹割了的中國歷史真相,終將會被一次次偶然的驚世發現所還原。
言歸正傳,再看《竹書紀年》是怎樣描述“國人暴動”與“共和行政”的。《紀年》云:“厲王,名胡”,“元年戊申春正月,王即位,作夷宮。命卿士榮夷公落”,“三年,淮夷侵洛,王命虢公長父征之,不克”,“八年,初監謗”,“芮伯良夫戒百官于朝”,“十一年,西戎入于犬丘”,“十二年,王亡奔彘。國人圍王宮,執召穆公之子殺之”,“十三年,王在彘,共伯和攝行天子事”,“十四年,皞狁侵宗周西鄙”,“召穆公帥師追荊蠻,至于洛”,“二十六年,大旱,王陟于彘。周定公、召穆公立太子靖為王。共伯和歸其國,遂大雨。大旱既久,廬舍俱焚,會汾王崩,卜于大陽,兆曰:‘厲王為祟。’周公、召公乃立太子靖,共和遂歸國。和有至德,尊之不喜,廢之不怒,逍遙得志于共山之首。宣王,名靖。元年甲戌春正月,王即位,周定公、召穆公輔政。復田賦。作戎車”。
由此可見,《竹書紀年》對“國人暴動”的描述,雖與正史記載基本相符,但還扼要勾勒出了周朝當時“內憂外患”的全景。而關于“共和行政”的記載,卻表明“共和”是指被稱為“共伯”名叫“和”的人。不過,從“和有至德,尊之不喜,廢之不怒”來看,“共伯和攝行天子事”,也應是具有“三公六卿合議”的“民主作風”。再從“共和遂歸國”及“逍遙得志于共山之首”來看,這位“共伯”的封地,就是在“共山”一帶。看到這里,我們馬上會想起一個人名,那就是“共工”。
《說文》曰:“共,同也。”在古漢語中,“共”通“恭、供、拱”。據載,在中國上古氏族公社時期,有“共工”一職,主要負責礦業、鑄造和水利建設工程事宜。后來演化為一個專門負責此類工作或擅長于治水的部族,故稱“共工氏”。在中國上古神話傳說里,共工又被描繪成一個令人敬畏的水神。而且他的脾氣還特別暴躁,經常跟人打架。從“三皇”時代,一直打到“五帝”時代。或許,這都是當時的“天子”為了給水患災害找一個“替罪羊”,讓“共工氏”代“天子”受過罷了。于是,便有了《淮南子·本經訓》載:“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江淮通流,四每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樹木。”《山海經·大荒西經》云:“禹攻共工國山。”《荀子·成相篇》中說:“禹有功,抑下鴻,為民除害逐共工,北決九河,通十二渚疏三江。”《書·堯典》云:“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允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可見,“共工氏”部族后代,歷來便是忍辱負重代人受過的角色。那么,這個“共伯”,會不會就是“共工氏”的后代或部族首領呢?因為在當時諸侯分封各顧私利的情況下,大概也只有負責“天下”公共水利工程與大江大河治理的“共工氏”,才具備“和有至德”的威望。若果真如此,那么,“共伯和攝行天子事”也應是眾望所歸。
但《竹書紀年》對儒家史學體系的巨大沖擊,并不僅僅體現在關于“共和行政”的記載。更致命的問題在于,《竹書紀年》打破了儒家塑造的堯舜禹三代“禪讓”的“圣王”神話,徹底顛覆了《史記》等正史所載“有德之君”虞舜和夏禹的形象。《竹書紀年》記載:“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于平陽,取之帝位”,“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這也恰好佐證了《韓非子·說疑》所言:“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至此,孔子所編造的“堯、舜、禹、湯、文、武”等“圣王”君臣禮制體系,便不攻自破了。
而要真正找回“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禪讓制”原貌,我們還必須上溯到堯舜禹三代以前的“公天下”時代。《竹書紀年》載:“黃帝,軒轅氏,母曰附寶,見大電繞北斗樞星,光照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帝于壽丘。弱而能言,龍顏,有圣德,劾百神朝而使之。應龍攻蚩尤,戰虎、豹、熊、羆四獸之力。以女魃止淫雨。天下既定,圣德光被,群瑞畢臻。有屈軼之草生于庭,佞人入朝,則草指之,是以佞人不敢進。元年,帝即位,居有熊。初制冕服”,“七十七年,昌意降居弱水,產帝乾荒”,“一百年,地裂。帝陟。帝王之崩皆曰陟,《書》稱“新陟王”,謂新崩也。帝以土德王,應地裂而陟。葬,群臣有左徹者,感思帝德,取衣冠幾杖而廟饗之,諸侯大夫歲時朝焉”。
“帝摯,少昊氏,母曰女節,見星如虹,下流華渚,既而夢接意感,生少昊。登帝位,有鳳凰之瑞。或曰名清,不居帝位,帥鳥師,居西方,以鳥紀官。帝顓頊,高陽氏,母曰女樞,見瑤光之星,貫月如虹,感己于幽房之宮,生顓頊于若水。首戴干戈,有圣德。生十年而佐少昊氏,二十而登帝位。元年,帝即位,居濮”,“七十八年,帝陟”。
“帝嚳,高辛氏,生而駢齒,有圣德,初封辛侯,代高陽氏王天下。使瞽人拊鞞鼓,擊鐘磬,鳳皇鼓翼而舞。元年,帝即位,居亳”,“六十三年,帝陟。帝子摯立,九年而廢”。
“帝堯陶唐氏,母曰慶都,生于斗維之野,常有黃云覆其上。及長,觀于三河,常有龍隨之。一旦,龍負圖而至,其文要曰:‘亦受天祐。’眉八采,須發長七尺二寸,面銳上豐下,足履翼宿。既而陰風四合,赤龍感之。孕十四月而生堯于丹陵,其狀如圖。及長,身長十尺,有圣德,封于唐。夢攀天而上。高辛氏衰,天下歸之。元年丙子,帝即位,居冀。命羲和歷象”,“十二年,初治兵”,“十九年,命共工治河”。
《竹書紀年》所載自黃帝至帝堯的在位時間,與《史記》等正史記載基本相符,但增加了帝顓頊“二十而登帝位”之前的帝摯少昊氏在位細節。值得注意的是帝堯“十二年,初治兵”,這一記載非常重要。所謂“治兵”,就是正式設立軍隊。此前的原始共產主義社會,是公有制的氏族公社和部落聯盟體系。隨著這種公有制社會的解體和私有制的產生,便有了君臣上下尊卑貴賤的等級體系,也便有了司法機關和軍隊等國家政權機器。按照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說法,國家機器是私有制和階級社會的產物。自此,“公天下”時代的“禪讓制”,便只是“貴族民主”或“僭主制”的遮羞布了。到了夏朝“私天下”世襲時代,名正言順的君權專制,就自然連“禪讓”的遮羞布都不需要了。明明是“私天下”的君臣等級禮制,孔子卻硬要編造堯舜禹“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禪讓”神話,這不是牛頭不對馬嘴的掩耳盜鈴嗎?
縱觀人類文明發展史,從上古時代人人平等人民民主的“公社制”,到人分等級王權專制的“君主制”,這應是社會循環演化的“公天下”與“私天下”兩個極端形態。而“貴族民主”、“精英民主”或“資本民主”的“民主憲政”,僅僅只是一個過渡階段的“私天下”社會形態。如今,王權專制的“君主制”已經被歷史所拋棄,“精英民主”或“資本民主”的“民主憲政”,也已遭遇到了“99%對1%”的強烈聲討。人類社會的大同理想,無疑還要走向公有制的共產主義社會。所謂“大道惟公”,恰正是中華文化的本源主脈所在。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能夠創新的,往往只是形式。而永恒不變之道,才是我們必須守望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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