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生活的時代去五代之亂不遠,唐末藩鎮割據所造成的巨大災難對他刺激尤深,所以《資治通鑒》從春秋“尊王抑諸侯”的議論開篇,這當然是很不錯的。遭逢天下大亂之后,對于“穩定比動亂好、統一比分裂好”這番簡單的道理,司馬光是懂得的。
但是,他卻由此進一步得出一個結論,這就是國家選拔人才,如果找不到“圣人”、“君子”,那么與其用能人,不如用“愚人”,與其用強人,不如用“弱人”。也就是說,與其用能辦事的剛健有為之士,不如用“庸人”。庸人有個好處,就是他雖不能辦事,但也不會生事,他雖不“為人民服務”,但也不至于擾民,如此政權才會穩定,天下才會永遠太平。
司馬光
他在通鑒開篇就這樣議論說:
是故才德全盡謂之“圣人”,才德兼亡謂之“愚人”;德勝才謂之“君子”,才勝德謂之“小人”。凡取人之術,茍不得圣人、君子而與之,與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何則?君子挾才以為善,小人挾才以為惡。挾才以為善者,善無不至矣;挾才以為惡者,惡亦無不至矣。愚者雖欲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勝,比如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決其暴,其害豈不多哉!—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余而德不足,以至于顛沛者多矣,豈特智伯哉!故為國家者茍能審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資治通鑒》
在司馬光看來,秦的制度就是盡用“強人”和功利“小人”的“暴政”,秦之失,恰恰就在于“強”,因為一個強大的國家必然擾民、病民,與民爭利——但是,我們一定要記住,司馬光這里所說的“民”,絕不是指普通老百姓,其實王利器先生早就指出過,司馬光這里的民特指“富民”,“甚至是封建性和地方性的土豪劣紳”。司馬光站在鄉紳的立場上,他是希望國家與鄉紳分權,即地方由鄉紳按照鄉規民約來治理,而國家官員們只要用詩詞歌賦養養心,不要多事就好了,因此,他轉而追求一個立足于地方分權的“弱政治”和“弱制度”。
司馬光所追求的“分權”是不是民主呢?不是的。分權的前提就是承認特權,所謂分權,也就是說必須給特權階層留下特權之余地。用司馬光的理論來說,庸人和笨蛋當官便有一個好處,就是他即使不與特權階層沆瀣一氣,但也絕不至于去動他們的奶酪,即使他想動,也如“乳狗搏人”,最終必為特權階層所制。
在司馬光的政治對立面王安石看來,宋代積弱的根源,恰恰在于其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出了大問題,宋的制度,從根本上違背了秦以來的“先王之制”。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王安石指出,宋的官員選拔機制是完全非理性和無效率的,因為它的“選拔標準”是把選拔庸人作為目的,從而不可避免地把說假話、廢話和空話以及寫大塊文章作為選拔干部的標準,而把財政、稅收、司法和軍事能力視為危險的歪門邪道,而如此選出來的一定是一大批廢物。這種以選拔“庸人”為標準的制度,得到的只能是等而下之的壞人。
南宋的葉適則在《外稾》中感嘆說:秦所選之官,皆為“強人”,而宋所選之官,則皆為“廢人”。宋根本沒有資格批判和嘲笑秦,因為“秦之失在于強,而今之失,則在于弱矣”。
斯坦福大學歷史教授伊恩·莫里斯(Ian Morris)在他的巨著《西方將主宰多久》中說,治理國家有兩種方式:高端戰略和低端戰略。所謂高端戰略,就是依靠國家稅收,雇傭職業官員治國理政;所謂低端戰略,就是不依靠統一的國家稅收養職業化的官僚,而是依靠地方貴族(主要是統治者的親戚)自治,甚至讓他們在自己的領地里建立軍隊,只要他們能夠召之即來,那么國家就不必支付軍隊的費用,并用稅收來維持一個中央政府。
在莫里斯看來,從公元前1000年起,東西方都逐步發生了從“低端戰略”向著“高端戰略”的制度演進—用中國話來說,就是從“封建”向著“郡縣”的制度演進,在東方,這一制度的飛躍是以秦的統一為標志,而在西方,則是以羅馬帝國的形成為標志。
莫里斯說,中華文明第一次開始領先世界,就是從秦始皇開始,因為秦比羅馬更早完成了從低端戰略向高端戰略的制度飛躍,正是在此基礎上,中華文明最終在隋唐時代超越了西方。但是,從宋代開始,士大夫階層的君子與小人、事功與義理爭辯乃至新舊黨爭,對中華文明的命運產生了重大影響,至今回響不絕。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讀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就必須帶有清醒的批判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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