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年底,恩格斯開始為即將成立的“共產主義者同盟”撰寫綱領。他最初擬定的題目是《共產主義原理》,為使文章能夠產生更大的影響,恩格斯天才地采用了自問自答的方式,一口氣給文稿設置了25個問題。但是,由于每個問題各不相同,而且包含的內容又太多,結果文章越寫越長,問題越扯越多,以至于回答到第四個問題的時候,答案已經太長,整個文章完全不像是問答了。時間急迫,當時只有28歲的恩格斯,只能求助于30歲的馬克思了。
馬克思半途接手了這項工作,他當然知道,自己必須完全重寫。但是,他的“拖延癥”又犯了,以至于共產主義者同盟中央委員會于1848年1月末發出了一封“雞毛信”,以半央求半警告的口氣告訴馬克思,如果他一周內還不能把文稿郵寄過來,那精心準備的大會可能就要告吹了。
我們可以想象一下馬克思寫作時的情景:隆冬的布魯塞爾,滾燙的咖啡馬上就冰涼了,他不斷點燃香煙,時而奮筆疾書,時而突然停筆,起身繞著書桌踱步,然后劃掉前面寫的內容,重新起筆,在樂章一樣的稿紙上,留下了他左撇子難以辨識的字節。他英俊的面容因為勞累而憔悴,烏黑的頭發已經露出灰白的顏色。馬克思就這樣不斷地工作,夜以繼日,偉大的樂章在他身后緩緩升起,如同照徹布魯塞爾的月光。
《共產黨宣言》就這樣誕生了,隨后成為世界上發行量超過了《圣經》的文字。
馬克思的文風與恩格斯不同,與一切人都不同。《共產黨宣言》屬于永不過時的經典,因此,對它的任何解說和闡釋都是不夠的,對它的任何贊頌都是多余的,對它的任何批判與辱罵,都只能增加它的魅力和加速它的傳播。無論你贊成還是反對他的理論與學說,只要你讀一遍《共產黨宣言》,就會被深深地打動,就會情不自禁地被帶入到馬克思的世界。偉大也要有人懂,對于馬克思的文章,人們只能一遍遍地大聲朗讀它,從心底深處去聆聽它的呼喚,就像黑夜召喚大地,就像母親召喚孩子回家。
什么是馬克思的文風,什么是馬克思文字的力量?馬克思的文字,不僅訴諸你的思想意識,也不僅規范指導你的行為,最為重要的是,馬克思的文字直指你心靈的最深處,在那里掀起波瀾壯闊的情感,并升華這種情感。
正如這狂風暴雨般的敘述,以一句深情的呼喚結尾:“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這是把千鈞之重,放在柔情如水之上,使得千鈞之重,更加沉重。
相對于一切人類經典,馬克思的文字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當然,無論蘇格拉底還是愛因斯坦深刻或簡明的文字,都能夠給你思想的啟示,只要你有足夠的知識儲備??档?、黑格爾的文章可以使你充分鍛煉自己的腦力,只要你能耐下性子苦讀。馬克思的文字,它不僅給你思想,不僅指導你的行為,而且也訴諸你的心靈最深處,給你一種升華了的高尚的情感——人們把這種高尚的情感,稱之為美感。
人們把直接訴諸人們心靈與情感的那種力量,稱為天才的力量。而這是怎樣的一種力量呢?
《共產黨宣言》的確是從黑夜的描述開始的,米娜發的貓頭鷹就像幽靈一樣升起,這讓人想起哈姆雷特亡父的幽靈。實際上,這是一個莎士比亞式的開頭,父親的幽靈似乎在向年輕的兒子提示著世界的真理,一個殘酷的真理:斗爭,乃是人生世相最為深刻的方面;斗爭,是宇宙和世界的根源;而丟掉幻想,準備斗爭,這是年輕人走向成熟的根本所在。
這就是幽靈要告訴我們的東西。“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這句話揭示了世界的本質,也掀起了人類歷史尖銳斗爭的悲壯的場面,序章如雷聲隆隆,點明了人類歷史這幕壯劇的主題:“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
交響樂的第二樂章更是氣勢磅礴,馬克思的敘述轉向了遼闊恢宏的世界舞臺:新大陸的發現,美洲原住民的被剿滅,運河的開拓,奔馳的火車與輪船,大炮與天朝帝國的瓦解……然后,再伴隨著隆隆的機車輪聲,轉回到歐洲大工業時代的工廠:通紅的爐火,轟鳴的機器,揮汗如雨的工人,勞動與資本的平衡的破碎,社會結構的失衡——壓迫、剝削與不可避免的危機與斗爭……
《共產黨宣言》是一出偉大的戲劇,是最偉大的天才也難以設計、創造出來的戲劇,它當然宣告著偉大的理論與思想。但是,在這出戲劇里,從柏拉圖到亞里士多德,從洛克到盧梭,從康德到黑格爾,特別是從亞當·斯密到李嘉圖,這一切艱深晦澀、佶屈聱牙的理論與學說,都被馬克思這位天才的作者呼喚出來、組織起來,從而變成了戲劇人物嘴里妙趣橫生或者催人淚下的臺詞。馬克思是這出戲劇的創造者與導演,而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思想的創造者,都成為馬克思所設計的這出波瀾壯闊的戲劇中的人物。
有知識者未必有思想,有思想與知識者,未必有以思想和知識直指人心深處的能力,能把這三者結合在一起的就是馬克思。
古希臘的哲人把人類高尚的活動分為三類:思考、實踐和創造,并把創造歸于藝術。藝術分為兩類,一類是純粹的技術與修辭,是純粹的形式;一類則是天才的創造。思考訴諸知識,實踐訴諸行動,技術充其量只能滿足人膚淺的快樂與快感,而只有天才的創造,才能以美的方式,把思考、實踐融合在一起,訴諸人的心靈,只有天才的創造,才能把技術造就的簡單的感官快樂,提升到莊嚴的美感。
有人說美是思想,有人說美是生活,有人說美是技巧,但馬克思告訴我們說,美是這三者的高度融合。人類歷史上偉大的作家,不僅需要深刻的思想、深廣的生活閱歷,他更需要把深刻的思想和深廣的生活閱歷,以美的方式訴諸人們的心靈與情感,而僅僅訴諸人們的思想與生活是不夠的。
這就是我們必須閱讀馬克思的原因,這就是我們必須從馬克思那里學習的原因。
為后來創作《資本論》奠定堅實基礎
馬克思說,人不僅勞動,而且人也按照美的尺度創造。馬克思揭示了人類歷史發展的規律,馬克思主義揭示了真理,卻是以美的方式揭示的。馬克思的偉大理論著作是以“形象思維”的方式寫就的,其中充滿了形象、隱喻和比喻。僅就《資本論》第一卷而言,其中論及的文藝家就達40人,文藝作品40余種,《資本論》第一卷平均每6000字就會引及文學藝術作品,其中引證最多的是莎士比亞,僅《資本論》第一卷,就8次引用莎士比亞,深入分析的莎士比亞作品達5種之多。
馬克思是莎士比亞的熱心讀者,正是馬克思告訴我們,通過所謂“純文學”的道路,通過學習莎士比亞的寫作技巧,我們永遠也成不了莎士比亞。
有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說的是某一天,耶魯大學金融系年輕的系主任悄悄溜進了哈羅德·布魯姆的文學課堂上聽講。在耶魯,布魯姆的課是最叫座的,這位老先生是《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的作者,他認為,所有的經典都可以歸結為技巧,或者正確的技巧,而技巧是可以學習模仿的,通過學習經典,我們最終可以通過模仿而寫出經典。
那堂課討論的是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文學才俊們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把金融系年輕的系主任嚇傻了。他發現,大家隨手拈來的那些前衛理論,他竟從未聽說過,坐在布魯姆的課堂上,自己仿佛就是一個白癡。而當課堂討論輪到“白癡”發言時,這個成天與錢打交道的“俗物”卻弱弱地提了個傻問題:老師,請問夏洛克借錢給安東尼奧,這筆交易的利息究竟是多少呢?
可想而知,這提問的效果就仿佛是公牛闖進了客廳,在一片哄笑之后,布魯姆老先生滿面通紅地回答說:啊哈,你還真把我給問住了,年輕人,《威尼斯商人》原文中有這個問題嗎?
金融系的小伙子回答說 :當然有。因為劇本中明白地說,這筆借貸的利息是零。
這一回,輪到全場聽眾都吃驚了,包括無所不知的布魯姆,大家一齊把目光轉向教室角落里那個弱弱提問的“白癡”——為什么呢?
金融系年輕的系主任這樣回答:因為夏洛克借錢給安東尼奧,并不是要獲得利息,不是要獲得金錢的回報,他要獲得的,只是自己與安東尼奧之間的信任,他要獲得的東西叫“信用”,而信用是金錢社會的實質,它是我們這個社會關系的實質,“信用是道德化的貨幣”。
布魯姆再次問道:這話是你發明的?
來自金融系的年輕人訥訥地回答說:當然不是我發明的,因為那是卡爾·馬克思說的。他隨即朗聲背誦道:
信貸是對一個人的道德做出的國民經濟學的判斷。在信貸中,人本身代替了金屬或紙幣,成為交換的媒介,但這里人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某種資本和利息的存在……人的個性本身,人的道德本身既成為買賣的物品,又成了貨幣存在于其中的物質。構成貨幣靈魂的物質的、軀體的,是我自己的個人存在,我的肉體和血液,我的美德和聲譽,而不是貨幣和紙幣。
面對目瞪口呆的聽眾,《西方正典》的作者布魯姆如夢方醒,仿佛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誠實,他喃喃補充說:以上原文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作者為卡爾·馬克思。
金融系的小伙子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關于《威尼斯商人》,我要補充的只是,無論我們怎樣談論藝術的技巧,但資本主義社會最大的技巧在于,它能夠把我自己的個人存在,我的肉體和血液,我的美德和聲譽,把這些“無形的東西”量化、物化,比如說,使安東尼奧的信譽,等于他身上的一磅肉。
布魯姆打斷他說:您能把這種技巧說得更具體點嗎?
金融系的系主任說:這就意味著把您的聲望轉變為資產,有形的和無形的。什么是存在,世界上有些東西是自然存在,比如門外的樹;有些東西是邏輯的存在,一切理論都是如此;而有些東西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比如這所房子的存在取決于建筑師。資本主義的技巧在于,把無形的東西量化,把信用量化為貨幣,這是一切現代創造的前提,這是《威尼斯商人》所揭示的那種創造的技巧。要說明這種技巧,只有通過閱讀馬克思的著作,而您課上所說的那些技巧,恕我直言,只是一些雜耍而已。
說罷這一切,來自金融系的年輕人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課堂,把那些目瞪口呆的文學才俊們留在了身后。
不知為什么,這位年輕的系主任讓我想起了青年時代的馬克思,或許因為馬克思也是莎士比亞的熱心讀者吧。在馬克思看來,如果寫作有什么技巧,那就是使那些被遮蔽的東西現出本相,正如使幽靈顯形;就是那種使不能被言說或者難以言說的東西被說出的能力,而這首先必須排除“技巧”的遮蔽與干擾。于是,這種技巧看起來似乎是沒有技巧,他年輕時候就說過:“你怎么說就怎么寫,怎么寫就怎么說,在小學時老師就這樣教導我們。可是后來人們卻教訓我們說,怎么指示你,你就怎么說;命令你說什么,你就寫什么。”
馬克思的著作本身,就是各種“八股”的大敵,或如毛澤東所說的新舊“八股”,都是馬克思主義的大敵。
這個世界的問題在于,形式太多了,內容反而居于被遮蔽的次要地位,正如各種知識與理論,各種技巧太多了,反而遮蔽了我們對于世界本相的簡單的理解。
2015年11月15日,在中信集團年度慶典上,我遇到了一位像馬克思那樣閱讀西方經典的人,他就是風靡全球的暢銷書《21世紀資本論》的作者托馬斯·皮凱蒂。當時,我的一本書與他的那本書一起,當選了“年度最有影響力著作”。當得知我是一個教文學的教授時,他非常高興,那一晚我們討論的問題幾乎都是文學,卻是文學系絕對不會討論的那種“文學”技巧。
皮凱蒂問我怎么評價他的書,而我的回答令他笑紅了臉,因為我告訴他,他的巨著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精確地計算出:要出入簡·奧斯汀小說中所描述的沙龍,每年的收入必須是多少錢(不能低于1000英鎊);如果娶了巴爾扎克筆下那位“高老頭”的女兒,那就等于娶了多少嫁妝(最低也超過10萬法郎);這本書回答了——在馬克思那個時代,所謂金融資產,在有錢人財富中所占的比例究竟是多少(三分之二以上)。
勞動收入的不斷貶值和資本收入的絕對升值——這二者之間的反差瓦解著我們的世界。這個簡單的真理為馬克思所指出,但為各種各樣烏七八糟的理論和知識技巧所遮蔽,以至于,今天很多人獲得了教授頭銜,成為暢銷書作家,卻對這個世界的實質置若罔聞。知識、理論、技巧太多了,反而限制了我們的視野。
馬克思第一次揭示了勞動收入與資本收入之間巨大的反差,指出造成這種不可逆轉的反差的原因,預見了這種反差在何種程度上會造成經濟—社會的崩潰。而皮凱蒂不過繼續了他的工作。按照皮凱蒂的統計,自2010年以來,全球財富不平等程度已經達到了歷史上的最高點,即與最不公平的1900年至1901年之間相當。今天,最富的0.1%人群擁有全球財富總額的20%,其中最富的1%擁有50%,最富的10% 則擁有財富總額的90%,而人類人口的一半所擁有的財富額還不到總額的5%。
面對這個如此簡單的事實,所謂文學技巧,所謂敘事技巧,究竟能夠告訴我們什么?至今難忘,2008年我在紐約百老匯大街一家書店門口排隊買《資本論》時的情景,書店櫥窗的海報上寫著:“馬克思所說的都應驗了!”
終其一生,馬克思都沒有為了出版和發表的目的而寫作,他的著作其實并不多,其中最有分量的是各種批判手稿,包括為了寫作《資本論:政治經濟學批判》而寫成的三個手稿,這當然都不是為了發表而寫的。馬克思自己謙虛地說,他寫作的目的,只是為了解決自己所面對的問題。而實際上,馬克思所面對的,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根本問題,其中最突出的是資本與勞動的問題。為了面對這個問題,馬克思以他不可比擬的博學創造理論,以他高超的智慧設計方法,又以感人肺腑的方式把這一切呈現出來。有人說,他的偉大理想遠沒有實現;有人說,世界并沒有因為他的文字、他的勞動而變得更好;也有人說,他其實什么也沒有改變,世界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會如此。對此,我完全不能茍同,在我看來,正是因為他的偉大工作,這個世界至今還沒有變得不可收拾。如果沒有馬克思,如果沒有他的勞動,全世界的售貨員還要為爭取在工作期間偶爾坐一下而進行流血的斗爭;如果沒有他的工作,全世界的女礦工也許還要為在挖煤時穿上衣服而起義——今天人們卻把這一切視為習以為常。在共產主義世界到來之前,我們可以沒有其他什么大師的理論,但我們不能沒有卡爾·馬克思。因為他的寫作,因為他的勞動,舊世界不可能永世長存。
馬克思當然不是神,他拒絕人們稱他為天才,當恩格斯這樣說的時候,馬克思堅定地拒絕了。馬克思從來拒絕根據“關于神、關于標準人的虛假觀念”去評判一個人。實際上,在今天相當一部分人眼里,馬克思依舊是那個令人恐懼、使人不解的“幽靈”。果真如此,那么,馬克思的著作就是關于“幽靈”的書,是關于“特立獨行者”的“特立獨行的書”,而絕不是吹牛拍馬、歌功頌德、迎合時尚的教條——這很大程度上,是為他的文風所決定的。
在一個資本與勞動完全失衡的世界里——這種失衡,早在亞當·斯密時代就已經開始,因此,斯密才堅定地提出了勞動價值論。然而,那個失衡的世界從來沒有絲毫改變,而是變本加厲,直到出現了馬克思,直到出現了馬克思的著作,另一個世界才變得可能。
在全世界勞動者眼里,馬克思究竟是誰呢?
正像馬克思主義是在歐洲游蕩的幽靈那樣,卡爾·馬克思是一位在西歐各地流亡、沒有“綠卡”的知識民工。他是知識分子中最辛勤的勞動者,也是勞動者中最博學的知識巨人。
他是未完成的、偉大的《資本論》的作者,他出身于豪門世家,但畢生辛勤勞動,自己生活得如同無產階級。
我不想說他是神、是天才,我想說的是,他是一位使世界痛徹心扉的偉大作家,是一位感天動地的寫作者,他的著作感動了全人類。一代又一代人,將不斷地、批判地面對他的目光,在朗讀他的作品時,那種有感應能力的人,終究會潸然淚下,于是,無數高尚的人在刑場和牢獄里背誦著他的話而笑對死亡,那些英俊的男人和美麗的女人,在他的鼓舞下,前赴后繼地去探索人類解放的道路。正像他17歲時所預言的那樣,這些受盡磨難的、高尚的男人和女人,在他的骨灰面前,灑下了堅強者所獨有的熱淚——淚飛頓作傾盆雨。
馬克思主義是人類歷史上最博大精深的學問,但馬克思本人卻對“小冊子”情有獨鐘。他認為如果不能轉變為言簡意賅、直指人心的“小冊子”,所謂的博大精深也只能是供老鼠批判的東西。
“小冊子”固然被道貌岸然的博學鴻儒們所不齒與不屑,但是,把如此的博大精深轉變為“小冊子”,這需要怎樣的一種勇氣和能力啊!
撫摸著從歷史縱深處走來的泛黃的書頁,我想象著馬克思復活于當世、復活于人間的形象。恩格斯的名言在我耳邊隆隆回響:卡爾·馬克思,“他的英名與工作將數百年持續地存在下去”,而他的思想,將無情地照亮歷史,這“滿載愚人的船只……向著命運駛去……這命運,就是我們所面臨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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