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3月27日,日本外相陸奧宗光致信駐英大使說:“國內形勢緊迫,日甚一日”,因此“不管成敗如何,政府若不表明正在做一件會讓人感到震驚的大事,將無法挽回此番人心之紛亂……”6月3日,朝鮮政府請求中國出兵,協助戡亂。發動戰爭的口實出現,日本政治家如獲至寶。
《日清戰爭》
[日]原田敬一著
吉川弘文館
2008年出版
甲午之戰后日本繪畫中表現的日軍勝利之后回國的情形
日本的“日清戰爭”觀
1894年7月爆發的甲午戰爭(又稱“中日戰爭”或“日清戰爭”)雖是東亞史與世界史上最重要的戰爭之一,但時至今日,其政治意義仍有待探索。這是因為,這場戰爭不但從根本上顛覆了東亞傳統的國際秩序,還深遠地影響了交戰雙方此后國家的成長與性格。戰敗者漸次走上暴力革命的險峻之路,而戰勝者同樣將暴力化為自身的血液與養分,成為純粹的對外暴力裝置。今日東亞世界的局勢,仍隱約可聞這場戰爭的回響。當然,不同立場的人們關注的視角與對其賦予的意義并不相同。在當代日本學者看來,日本發動的此戰具有三種面相:(1)打破華夷秩序,與中國爭奪朝鮮的支配權;(2)掠奪朝鮮、中國臺灣等領土;(3)與帝國主義列強競爭分割中國與朝鮮。該說法由日本近代史專家藤村道生提出,并為當下的史學家所繼承,可以說是學術界的定論(原田敬一:《日清戦爭》)。
與此不同,另外一種說法更為大多數人所津津樂道——此戰日本進行的是一場“以國運相賭”的戰爭。如果說這是一種特殊的戰爭觀,那么,它是旨在揭示日本政治家的冒險心理,還是慶幸日本取得了偶然的勝利?在日本發動全面侵華戰爭的1930年代末期,日本政治學者深谷博治公開宣稱:“日清戰爭是我國以全部國運相賭的最初的對外戰爭,同時是把國家將來發展的全部命運寄托其上的大戰,可謂生死攸關。”有意思的是,他進一步論述說,倘若日本失敗,日本將面臨相反的命運:被中國強加巨額的戰爭賠款、割讓琉球與九州等領土。因此,“日清戰爭是國內維新事業的完成,同時作為第二維新,具有其歷史意義與實質”,成為日本“作為世界國家”的出發點(深谷博治:《日清戦爭と陸奧外交》,日本放送出版協會,1939年)。這種對戰爭的定位及其中包含的對華認識,可謂“相賭”說或歷史觀的實質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相賭”說的確將某種“偶然”要素提到了認識層面——主動挑起戰端的日本有失敗的可能。這種看法究竟在何種程度接近事實的真相?閱讀后世學者的研究,我們發現促成戰爭的若干要素——諸如政治領袖的戰爭意志、國民的支持、列國的立場等——在對華開戰時期高度一致。史學家與一般民眾容易忽視的問題是,這種形勢如何造就而成?其實,明治政府的指導者在對華開戰前,已經形成了獨特的對中國(中華)與對世界(歐美)秩序的認知。這場戰爭是在這種世界認識的基礎上,高度掌控并靈活運用內政、外交與軍事實力的結果。日本的勝利,得益于其“智慧與力量”。
日本政治家的戰爭觀
1894年8月1日,日本天皇發布《對清宣戰詔書》,指責清國“動輒視朝鮮為屬國,或明或暗干涉其內政”,為其行為正當化。然而其最大的用意卻指向了世界:日本是完全遵守國際法的“文明”國家,是歐美列強的“對等國”。對照日本第二次對華開戰時的做法,此詔書表明了此刻日本的一種對華認識。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后,日本內閣設立了研究是否發布對華宣戰布告的委員會。該委員會經過仔細權衡得失后,決定不發表宣戰書。據說,當時駐華大使谷正之的意見起到了決定作用:中國不是日本的對等國,因而無發表宣戰布告的必要。從此時公然的對華蔑視觀來看,1894年的宣戰詔書表明了日本視中國為其“對等國”。日本試圖通過此戰進入由中國與歐美列強組成的世界大國俱樂部。
明治政府中此戰最重要的指導者、外相陸奧宗光在戰爭尚未結束時撰寫的回憶錄《蹇蹇錄》,向人們提供了此時期日本對世界的認知。陸奧等政治家認為,自維新以來,日本為伸張國權,一直面臨著雙重的壓力:其一是清國皇帝權威下的華夷秩序,即中華世界秩序的壓力;其二是西方列強強迫日本簽訂的通商條約。前者具體是指懸而未決的琉球王國的歸屬問題,后者是廢除治外法權(藤村道生:《日清戦爭前後のアジア政策》,巖波書店,1995年)。選擇對華開戰,正是實現這種國策必不可少的手段。
明治日本政治家的對華認識并非秘密。早在1883年6月參議山縣有朋發表的《對清意見書》中,就有如下說法:“我國自與彼締約以來,從出兵臺灣、琉球處置到朝鮮事變之辦理,雖說皆我國不得已而為之,究其實則凌駕于其勢之上,大殺其威風。彼對我國抱有不平之意,已非一日。乘彼武備充實、內治稍修之機,或有人起而獻策,稱霸東洋,問罪我國,實不可測……如今內閣決議,確定以下軍機之要。(1)前日議定之鐵甲戰艦,宜迅速竣工;(2)加速港口炮臺之建設,布設水雷,以供內海防御之用;(3)萬一不幸,彼開啟戰端,我國必舉全力戰而勝之,為此必制定非常政略,終止土木建設,禁止酒席宴會,凡奢華靡費無用之事,一概杜絕,上下一致,勇往直前,鼓動天下之大義。”(轉引自大江志乃夫:《東アジア史としての日清戦爭》,立風書房,1998年)
這段論述表達了日本非常特異的危機感:中國對雙方締約以來日本的行為不滿,實力強大時將對其進行報復。事實上,中日兩國歷史上的第一次沖突,即663年日本兩萬三千人的侵朝軍隊在“白村江之戰”中慘敗后,日本的大和王因擔憂遭到報復,甚至進行了遷都。
中國誠然對日方的行為感到不滿。然而山縣只字未提的是,日本對中國的抱怨以及尋求報復,更符合此間日本政治家的對華認識。其實,1871年9月締結的《日清修好條規》為中日兩國自主訂立的近代條約。日本最初的目的是獲得“日清同格”,即獲得與清國對等的地位,以便要求朝鮮開港通商。就此而言,日本實現了外交目的。問題在于,日本提供的條約原案以1861年的《中德條約》為基礎擬成,包含了英法等在華獲得的全部特權,尤其是片面最惠國待遇與內地通商權。這種無理要求遭到拒絕后,日本非常不滿。1874年5月日本以琉球人被害為口實,出兵臺灣;翌年7月,內務大臣到達琉球,脅迫其斷絕與中國的宗屬關系;同年9月,日本軍艦云揚號在朝鮮沿岸進行挑釁活動。至此,雙方條約所謳歌的“中日友好”精神完全成為空談。1879年4月,日本“廢琉置縣”,兩國為此開始了長達數年的交涉。日本的不安與怨念與日俱增。
與這些心理與認知同步而來的是對華備戰。早在1871年日本派遣談判代表赴華前,參議江藤新平就向右大臣巖倉具視提交了《對外策》,其中提到:“若清國失禮于我國,可問其罪,或聯合俄國,合力出擊;或策動俄國,使其保持中立。我國獨力進攻,一舉征服支那。”1874年出兵臺灣后,陸軍相山縣有朋與巖倉具視先后提出《外征三策》與《意見書》,均為對華開戰方案,并且準備好了《支那征討敕命》。1879年琉案問題一出,參謀本部管西局桂太郎中佐提交了《斗清策案》,擬定了“進攻福州”、“攻占北京”等方略。1887年,參謀本部第二局局長小川又次郎大佐制定《征討清國對策案》,將割讓遼東半島、舟山群島、臺灣等列為戰爭目標,并具體確定的開戰日期為“清國軍隊改革完成之前”或“歐洲各國獲得遠征東洋的實力之前”(安岡昭男:《明治前期日中關系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日本直到對華開戰為止的時期,正是戰爭意志等待戰爭實力與時機成熟的時期。
這些政治家的對華認識與政略,經過當時蓬勃發展的新聞媒體與民間團體(所謂的“右翼勢力”)的鼓動,很快均質化為國民一般的觀念。這種舉國一致的對華認知的政治效果,隨時可能因偶然事件而顯現出來。1894年3月28日,因策動甲申政變(1884年)而流亡的朝鮮士人金玉均,被朝鮮政府的刺客洪鐘宇暗殺,地點位于上海公共租界的一家日本人所經營的旅館。根據當時租界的法律,該事件由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警察局長擔任檢察官,經由領事裁判部門,即會審衙門的預審,由中國方面負責判決與執行。中國最終決定將案件移交朝鮮。金玉均尸體被送還后,隨即被處以凌遲斬。事件傳到日本后,日本舉國上下激憤,一致認定是中國的陰謀,意在侮辱“日本的國權”,“甲申事件以來十年的排清感情”猛然爆發。據記載,這一事件最終促使陸奧“決意對清開戰”。這起普通事件所蘊含的心理能量及巨大的危險,遠非當時的中國士人所能理解。
另一方面,此間日本政壇圍繞與歐美各國修約問題,正在展開激烈的斗爭。1894年3月27日,陸奧在致駐英大使的信件中,有如此說法:“國內形勢緊迫,日甚一日”,因此“不管成敗如何,政府若不表明正在做一件會讓人感到震驚的大事,將無法挽回此番人心之紛亂……雖內政催促外交成效,有些本末倒置,但時勢就是時勢,實不得已……因不能無故發動戰爭,故唯一目的只在于修約。”6月3日,朝鮮政府請求中國出兵,協助戡亂。發動戰爭的口實出現,日本政治家如獲至寶。
知識界的戰爭觀
戰爭爆發后,日本輿論界一致認為這是有著“大義”的戰爭。比如,福澤諭吉率先宣布“日清戰爭是文明對野蠻的戰爭”,日本的目的僅僅是為世界文明的發展掃除障礙。他高聲呼吁:“官民宜忘卻政治恩仇”;“日本臣民在事成之前不宜批判政府的政略。”其實,早在1882年發表于《時事新報》的文章當中,他就曾慷慨激昂地宣稱:“吾等亦是日本人,有朝一日定發揚日本之國威,制服印度、支那兩國之士人。吾等不僅要學習英人,還要讓其飽受痛苦,將東洋權柄掌控于吾等手中。”(轉引自《近代日本思想史I》,有斐閣,1970年)明治日本最著名的啟蒙思想家,同時也是戰爭的啟蒙思想家。
同樣,基督教思想家內村鑒三在戰爭爆發后,用英日兩種文字發表題為《日清戰爭之義》的論文,指責“支那是社交規矩之破壞者,是人情之大敵,是野蠻主義之保護者”。保守主義政論家陸羯南則主張說,清國為“東洋的一大野蠻國”,“王師的一大目的就是將跋扈于東洋中央的野蠻人驅逐出去”。以倡導“平民主義”聞名的作家德富蘇峰在《征清之真意義》一文中寫道,清國是“文明之敵”,此戰爭是“文明之義戰”。這些說法與陸奧對戰爭的定位,即“西歐新文明與東亞舊文明的沖突”完全一致。
這種將中國視為“野蠻”的言論背后,流淌著日本極為特殊的心理意識,德富蘇峰將其表達得淋漓盡致。他論述說,1853年美國東亞艦隊佩里司令官對日本的強迫開國,是相當于“強奸”的屈辱;“直到今日,我們與世界諸強國對立時膝蓋仍無法站直,正因有此污點之故”。日本被迫開國后,“輕侮”隨之到來;“世界”認為日本人“只是接近猿猴的人類”,或者是“接近人類的猿猴”。歐美人非但不認為日本與自己平等,甚至還認為日本比不上中國。日本若能取勝,在地位上不僅會超過中國,還能恢復被傷害的自尊心。因此,他認為此戰最大的戰利品將是“大日本國民的自信力”。這種自信力的根本在于歐美對日本的認知。在這個意義上,此戰不是“暗室”內的格斗,而是在“世界面前”的決戰;“在戰勝清國的同時,我們戰勝了世界。世界知道了我們。因此,世界會敬重我們、畏懼我們。我們正在獲得恰如其分的待遇。”(轉引自米原謙:《日本政治思想史》,ミネルヴァ書房,2007年)就此而言,日本對華開戰的另一意圖是對歐美開戰。此戰不僅僅是在“世界面前”的決戰,在深層心理層面更是對“世界自身”的決戰。
軍國主義的成立
戰后,日本除獲得了與“歐美先進列強”對等的地位外,還促進了日本憲政主義的落實、資本主義經濟基礎的確立與騰飛。然而,還有一種致命的結果,那就是軍國主義的成立。其中,明治天皇的御駕親征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日本各個階層通過天皇建立了普遍聯系;近代國家所必要的“國民”誕生的同時,“軍國之民”亦由此形成(東アジア近代史學會編:《日清戦爭とアジア世界の変容》,ゆまに書房,1997年)。作家司馬遼太郎在談論日俄戰爭時,有這樣一段說法:“戰爭會讓敗者非常悲慘,但有時也會讓戰勝國發生變質,其中最糟糕的事例就是日本。”這是因為,他認為日本戰勝俄國后變成了“帝國主義國家”(司馬遼太郎:《昭和という國家》,日本放送協會,1999年)。其實,日清戰爭取勝后現代軍國主義國家的出現,才是日本的根本性“變質”。
明治日本對“華夷秩序”,即對中華世界的獨特感受性——壓抑與憤懣——因甲午的勝利而得到了釋放乃至升華。接下來,他們開始面對“世界”,即歐美率先開創的世界秩序與世界文明。1904年爆發的日俄戰爭,之所以被塑造為黃種人對白種人的勝利,原因正在于此:這是文明對文明的戰爭。福澤諭吉在《通俗國權論》(1878年)中寫道:“身處禽獸世界,最后可訴諸之手段唯有必死之獸力”;“百卷萬國公法不如數門大炮,數冊和親條約不如一筐彈藥。”這種對世界文明的虛無主義認知,最終決定了日本于1941年向美國宣戰。
顯然,這不是后世人們所說的以國運相賭的冒險,而是有著特定的邏輯基礎——這種基礎來源于對世界政治原理的某種認知,來源于對相應政治技術的純熟運用。1945年的戰敗,將其邏輯中的致命錯誤暴露了出來,那就是日本政治精英并未認清十九至二十世紀世界文明變遷的大勢:弱肉強食的叢林規則絕非世界政治的本質,文明有著文明所固有的普遍而堅硬的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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