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的孤憤與孔夫子的中庸
《孤憤》篇很有名,司馬遷在《老子韓非列傳》中寫道:
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呼,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那么韓非子有何“孤憤”?他想要怎樣?
《孤憤》篇開頭一句話,就為國家最需要而他最贊賞的人,高標出一種了不起的性格特點,或者說是政治品格: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
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
我們知道,這種“明察,勁直”的品格,有可能會遭到另一種形容:
陰賊險狠,與人異趣。(蘇洵《辯奸論》)
往往可以用這樣的可怕的古語來評論、勸說,以至指責他們:
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史記·商君列傳》,趙良勸說商鞅。)
首先,韓非子針對可能有的對于“明察”而“勁直”的“智術之士,能法之士”的指責,作了一個嚴正的回答:
人臣循令而從事,案法而治官,非謂重人也。
什么樣的人才是真正的“重人”?韓非子說:
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為重人也。
既然如此,為什么“智術之士,能法之士”反而會被污蔑為“重人”呢?因為他們:
明察聽用,且燭重人之陰情;勁直聽用,且矯重人之奸行。
所以,這種“士”與那種“人”之間,是嚴重對立、成了“仇”的:
智法之士與當途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
韓非子這一描述,至少可以說,反映了戰國時代諸侯國中的普遍現象,還可以向前延伸說,是春秋以來各國朝廷都存在的常見現象,而不只是他所在的三晉之一的韓國才有的現象。“凡法術之難行也,不獨萬乘,千乘亦然。”
那么,“重人”是怎么“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的呢?原來,他們在四個方面得到助力(四助),所以他們“重”起來,“力能得其君”,“外內為之用”:
1,諸侯不因,則事不應,故敵國為之訟。(別國要來辦事,也要通過他才行,要不然辦不成,于是引起與諸侯國的爭端。)
2,百官不因,則業不進,故群臣為之用。(百官不靠他,就不得上升,于是百官為他所用。)
3,郎中不因,則不得近主,故左右為之匿。(國君的左右近臣不他所用,就會被弄離國君身邊,于是都在國君面前說他的好話。)
4,學士不因,則養祿薄,禮卑,故學士為之談也。(學士們也為他所用,要不然俸祿與地位就低,所以都異口同聲吹捧他。)
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人主不能越“四助”而燭察其臣,故人主愈弊,而大臣愈重。
這整個說的是“人主”大權旁落,奸臣“一手遮天”以至勢力盤根錯節。
如果“人主”與“重人”本是一致的,“重人”就更“重”了,得國君之“信愛”,“官爵貴重,朋黨又眾”,舉國沒有說他不好的,那么這種情況對“智術之士”當然十分不利,有“五不勝”:
1,以疏遠與近愛信爭;
2,以新旅與習故爭;
3,以反主意與同好爭;
4,以輕賤與貴重爭;
5,以一口與一國爭;
不利的情況還不止此,“智術之士”往往成年累月很難見到“人主”,而“當途之人”正好相反,他們能“旦暮獨說于前”。
“智術之士”處于上述這樣糟糕的境況下,與“當途之人”是“資必不勝而勢不兩存”,“焉得不危”?于是迫害也就隨之而來:
其可以罪過者,以公法而誅之;其不可被以罪過者,以私劍而窮之。
韓非子指出:
當途者之徒屬,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
這些人上下一起,使“國家危削”,真是“大罪”,而又“弗禁”,則為“大失”,這樣“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以上,就是韓非子的“孤憤”。
對于如何消除上述嚴重弊端,從而不再使“智術之士”產生“孤憤”,他沒有拿出好辦法,唯有勸說“人主”能夠有英明的見解和相應的措施,并且用“國家危削”來對“人主”猛敲警鐘。他盡了他的所思所能。
秦始皇讀到韓非子這樣的文章,說,“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說明秦始皇與韓非子大有同感,意識到這種大問題的必然存在,韓非子所言確實不是孤立現象,而是普遍現象,并且是一種難以克服的頑癥。事實上,秦國后來之完,就直接與趙高與李斯這樣的“重人”、“當途之人”有關。
這些且不說它。我們要考察一下,孔夫子有沒有這種感受?他持什么態度?從這種比對中或許可得到某種啟示。
首先,孔子是巨儒,“禮”的大專家,其政治理想是追求夏商周三代強盛時那樣的“君君臣臣”(君是君,臣是臣),天下一統,不滿于天下的分崩離析、爭強欺弱、諸侯爭戰,這個心情和要求,反映了時代問題,只是他的“克己復禮”,卻是要倒退的,精神上雖有“唐吉訶德”式的偉大之處,事實上“退”的空想行不通,他那等級森然的“禮”的世界對于人們也并不美妙,沒有人聽他的。
從某種角度,韓非子感受到的,孔子早就有感受,只是對待的態度與方法,與韓非子是兩樣。韓非子認為“不可兩存”,孔子認為可以有一條中間道路。
《家語·三恕》篇,記載“伯常騫”(此人在本篇中自稱“騫固周國之賤吏也”。《莊子·則陽》篇有“仲尼問于大史大弢、伯常騫、豨韋……”,可見,伯常騫不是孔丘弟子,是周室史官)向孔子提了一個問題:
敢問正道宜行,不容于世;隱道宜行,然亦不忍。今欲身亦不窮,道亦不隱,為之有道乎?
有所困惑的伯常騫向孔子提出的“今欲”的問題,正是“中間道路”的問題。
但是,“亦不……亦不……”,是“二全”之想,然而又覺得這想法難以實現,所以來請教于孔子。這個問題,與韓非子所說的“智術之士”面對的困境,撇開具體內容,或有相通之處。但伯常騫卻沒有表現出韓非子那樣的“孤憤”,他只是有所困惑、找不著出路,在韓非子那里是自信想到了出路,但實行很難。
孔子如何回答伯常騫?他先是大嘆伯常騫的這個問題提得深:
善哉,子之問也。自丘之聞,未有若吾子所問辯且說也。
然后,孔子就講了一大篇話,從中可以看出,這個惱人的既要“二全”,又實為“二難”的問題,夫子一直也多方面思考著的,考慮來考慮去,還是只有遵循一條“中庸”之路:
1,丘嘗聞君子之言道矣,聽者無察,則道不入,奇偉不稽,則道不信;
2,又嘗聞君子之言事矣,制無度量,則事不成,其政曉察,則民不保;
3,又嘗聞君子之言志矣,剛折不終,徑易者則數傷,浩倨者則不親,就利者則無不敝;
4,又嘗聞養世之君子焉,從輕勿為先,從重勿為后,見像而勿強,陳道而勿拂。
此四者,丘之所聞也。
前三條是“二難”之境,最后一條是“君子”的選擇,考慮來考慮去,還是取“養世”的態度為宜,也就是不管“世”是什么情況,“君子”要立足于“養”好自己,方法就是“從輕勿為先,從重勿為后,見像而勿強,陳道而勿拂。”要曉得輕重,不要走得太前,不要走得太后,不要太得罪人,察顏觀色,看準風向,聰明乖巧,總之,是“明哲保身”的意思。照這樣做,伯常騫的提出的“身亦不窮”可能是辦得到的,至于“道亦不隱”,怕是打了大折扣,辦不到了。
以上孔子所言之意,在《論語》中可以找得到對應: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
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
禮之用,和為貴。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無自辱焉。
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無可無不可。
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有趣的是,《家語》中的孔子,最終走進了老子的境界:
子路進曰,敢問持滿有道乎?
子曰,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謙。此所謂損之又損之之道也。
若以孔子之意去說服韓非子從“孤憤”中解脫出來,韓非子將不會采納。
孔門記載孔子的主張,還可見于《中庸》、《大學》,與《家語》也是一致的:
仲尼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時而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而不悔。
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災必逮夫身。
當然,《家語·三恕》中也寫到孔子也曾主張“諍”:
昔者明王萬乘之國,有爭臣七人,則主無過舉;千乘之國,有爭臣五人,則社稷不危也;百乘之家,有爭臣三人,則祿位不替。
但孔子這只是說的“昔者”,而不是他的當時,言下之意當時情況很缺這種“爭臣”,這種“爭臣”也不好做。《禮記》說:
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
在《孔子家語》之《辯政》篇,孔子把進諫分為五類,“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諷諫”,進諫者可以“度主而行之”。孔圣說自己“吾從其諷諫乎。”前四諫正是“顯諫”,是不合《禮記》的。照此看來,有可能孔子連《禮記》所定的“三諫”也做不到。
所以《家語·三恕》篇接著就寫了孔子答子路的話:
國無道,隱之可也;國有道,則袞冕而執玉。
有時干脆就不諫,把自己好好隱起來最為重要,仍是《論語》“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的話。到他們一旦出來做官的時候,則“袞冕而執玉”,要有足夠的神氣。
總之,“明哲保身”一語雖不出自孔子,而出自《詩經》,孔子的主張卻深知這種“保身”之道。但孔子雖主張在“邦無道”的時候“明哲保身”,他卻有一句名言: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孔子這句名言估計是在他其道不行、很不得志的時候說的,其所贊美的這種品格,最能當之無愧的人,至少,韓非子該算是最突出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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