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與韓非子
兩刃相割,利鈍乃見;二論相訂,是非乃見。是故韓非之四《難》,桓寬之《鹽鐵》,君山《新論》之類也。(《論衡·案書》)
王充此言所說的“四《難》”,是韓非子的四篇文章“難一,難二,難三,難四”,如王先慎題注所說,“古人行事,或有不合理,韓子立義以難之。”是韓非子針對古人的不合理見解而發(fā)表的看法,所以王充稱之為“兩刃相割,二論相訂”。韓非子發(fā)揮的,是他的以“法、術(shù)、勢”為主體的“因道全法”論,讀來自有他的道理。從文體上說,《論衡》受著“四《難》”較大影響。
《呂氏春秋·孟秋紀》之《振亂》說:
當今之世,濁甚矣,黔首之苦,不可以加矣。天子既絕,賢者伏世,世主恣行,與民相離,黔首無所告訴。世有賢主秀士,宜察此論也,則其兵為義矣。天下之民,且死者也而生,且辱者也而榮,且苦者也而逸。
這一段文字所說的,當是戰(zhàn)國末期的景象,可以為陳勝吳廣何以揭竿而起作注。由此語可知,《呂氏春秋》作時,秦尚未統(tǒng)一天下,而天下渴望“賢主、秀士、義兵”,以掃滅那些“與民相離”的“恣行”的“世主”。
其《孟冬紀·安死》說:
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掘之墓也。以耳目所聞見,齊、荊、燕嘗亡矣,宋、中山已亡矣,趙、魏、韓皆亡矣,其皆故國矣。
這一段文字,盡管有“嘗亡,已亡,皆亡”三詞的區(qū)別,但總以一句“其皆故國矣”,是說這些國都亡了。這些國都亡了,就是說秦統(tǒng)一天下了,而秦統(tǒng)一天下、秦王政稱“皇帝”的時間是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
由此可知,《呂氏春秋》一書,寫作起于秦國統(tǒng)一天下之前,成書在統(tǒng)一天下之后,而不能在秦王政八年(前239年)就成書。
據(jù)《史記·呂不韋傳》,“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成了這部《呂氏春秋》,記在該《傳》“太子政立為王”這一節(jié)之后,“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都愛好招集賓客,這是呂不韋集賓客撰書的一個文化背景,是在秦統(tǒng)一天下之前。
《呂氏春秋》于《孟春紀》等“十二紀”之后,有一《序意》,開頭一句說,“維秦八年,……良人請問《十二紀》,文信侯曰……”。
呂不韋回答了一些話,最重要的一句就是“《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指出《十二紀》的主題。良人(大體就是指撰稿者)為《十二紀》請問呂不韋,是在“維秦八年”,這時候《十二紀》或只在寫作計劃上,我們不能憑這個說整部《呂氏春秋》此時已成書了。
既為《序意》,則當放在全書之前,卻放在成書的“十二紀”之后,且《十二紀》之后,還有從《有始覽》至《士容論》等十四篇大文章,總共二十六篇,《序意》卻只字未提后面十四篇,所以,《序意》是有關(guān)寫作前半截書的,而既然是“意”,則只是一個意向性大綱或討論性記錄,而不是一篇完成了的《序》,事實上全書無《序》,第一篇就是《孟春記》。
因此,“維秦八年”,當指“秦王政八年”(前239年)。
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立為皇帝”,一統(tǒng)天下。可見,《呂氏春秋》從策劃、撰寫到完成,至少經(jīng)過了從秦王政八年至秦王政二十六年這段時間,也就是說,全書從策劃、撰寫到完成,該是用去二十年左右的時光。
《孟冬紀》“以耳目所聞見,齊、荊、燕嘗亡矣,宋、中山已亡矣,趙、魏、韓皆亡矣,其皆故國矣。”這句話看來,《史記》“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這句話,寫得很準確,書確實是呂不韋的“客”們據(jù)“耳目所聞見”寫成的。
“以耳目所聞見,齊、荊、燕嘗亡矣,宋、中山已亡矣,趙、魏、韓皆亡矣,其皆故國矣”這句話證明了《呂氏春秋》的成書年代,當在秦國已經(jīng)掃滅了東方六國之后,是秦王政稱“皇帝”的初年,也證明了寫下“維秦八年”的《序意》時,記下“其皆故國矣”的《孟冬紀》篇還沒寫,至于其它篇完成了多少,我們也無法知道,甚至可能這本書的一切都只不過在策劃之中,所以才有《序意》作為全書意向性大綱或討論性紀錄的撰寫,后來編定時,覺得將它放在哪兒都不算確當,又覺得這重要資料不能拋棄,于是保存在《孟冬記》之后,而其時后面十四篇還沒寫,以至還沒想到要寫,本來此書計劃只是寫到《孟冬記》。
由上可見,《呂氏春秋》非成于一時,是在秦軍向東方進攻的步伐聲中完成。
岳麓書社《呂氏春秋》楊堅“前言”說該著之“成書”在秦王政八年,其實,如果說“其始作,大約在秦王政八年”,則較準確。
因此,可以推斷,《韓非子》的撰寫,至少有相當階段竟與呂不韋賓客們作《呂氏春秋》同時,處在同樣的歷史文化背景下,都在秦統(tǒng)一六國前夕這段時間里。《呂氏春秋》里的一些議論,恰好為韓非子的思想作了注腳,說明著他這個激烈的思想家產(chǎn)生的時代社會環(huán)境。比如,《孟秋紀·禁塞》說:
……以至于今之世,為之愈甚,故暴骸骨無量數(shù),為京丘若山陵。世有興主仁士,深意念此,亦可痛心矣。
讀著這些還帶著當時戰(zhàn)亂氣息的文字,不由得讓人聯(lián)想到,秦國統(tǒng)一天下,當時的正義性,后來人們評說得是很不夠的,好像只是秦國強大的原因,以及東方六國不能團結(jié)的原因,使秦王得遂其志,我們讀著《呂氏春秋》中如《孟秋記》里的《振亂》、《禁塞》的文字,卻能體會到東方六國的那些“世主”們,是把他們的國家弄得水深火熱到極點,而秦國以拯救天下為號召,秦軍實際上就成了“義兵”,秦王成了歷史的“興主”,呂不韋、李斯這些人成了歷史的“仁士”,這才能君臣同心,重復湯、武故事,得了天下。從《呂氏春秋》此類字里行間,能讀出秦國統(tǒng)一天下的客觀的正義性。
這就反證了韓非子的激烈思想的產(chǎn)生是十分合理的。我們從“難一,難二,難三,難四”這幾篇《難》中看到,韓非子對當時流行的禍國殃民的謬論“立義以難之”,十分尖銳無情痛快淋漓,他正是要糾正“世主”的腐敗荒亂到正確而求強的路上來,走上“法、術(shù)、勢”的“爭于氣力”的新路,冀其成為時代的“賢主、興主”。然而,韓王這樣的“世主”,是韓非子這樣的“秀士、仁士”說不回頭的,正如王充在《論衡》中所說,韓王雖有韓非,“不能用之,又不察其書,兵挫軍破,國并于秦”(《論衡·效力》),成為東方六國中第一個倒下去的諸侯國。
韓非子的《難》篇的形式,是舉出一些故事或言論,加以“難”之。如《難一》中有個故事,講,齊桓公三次前往,想見到處士“小臣稷”,但這位小臣三次避開,齊桓公說,我聽說萬乘之主應(yīng)該好仁義,于是繼續(xù)前往拜訪,到第五次的時候,這位“稷”先生終于肯出來見了齊桓公。
對此,韓非子發(fā)表議論說,“仁義者,憂天下之害,趨一國之患,不避卑辱,謂之仁義,……今桓公以萬乘之勢,下匹夫之士,將欲憂齊國,而小臣不行見,小臣之忘民也,忘民不可謂仁義。仁義者,不失人臣之禮,不敗君臣之位者也。今小臣……不可謂仁義,仁義不在焉,桓公又從而禮之,”是很不對的。假如這個小臣是有智能的,那么他的性質(zhì),“是隱也,宜刑。若無智能而虛驕矜桓公,是誣也,宜戮。”既然如此,總之,“桓公不知仁義。”
可以說,韓非子的非“難”,是尖銳而有理的,維護了真正的“仁義”,而抨擊了虛假的“仁義”。
齊桓公這個事例,在《呂氏春秋》中,竟然也是作為“能禮士”的典范而予以頌揚的,說,齊桓公如果能這樣堅持下去,加上其它方面的修養(yǎng),豈但是為霸主而已,并且是要成就王業(yè)的。可見,這段文章的作者,與韓非子面對同一素材,卻作出了不同的見解(見《有始覽》與《慎大覽》篇)。
韓非子本質(zhì)上是在傳統(tǒng)的“禮義”學說之內(nèi),是在“禮義”遭到這樣歪曲濫污的情況下,維護“禮義”之真諦的“仁士,秀士”,還要加上一個“志士”。
韓非子從荀子所學是“帝王之術(shù)”,而所謂“帝王之術(shù)”,其本義不能從為所欲為的方面理解,《呂氏春秋》這兩句話解釋得好:
帝也者,天下之所適也;王也者,天下之所往也(《慎大覽·下賢》)。
為了天下能“適”能“往”,統(tǒng)治者恰恰是不能為所欲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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