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說話與說話難
一,《難言》
韓非子寫有《難言》,列舉“難說話”,也就是“難進言”的十二種情況:
言順比滑澤,洋洋纚纚,則見以為華而不實,
敦厚恭祗,鯁固慎完,則見以為拙而不能,
多言繁稱,連類比物,則見以為虛而無用,
揔微說約,徑省而不飾,則見以為劌而不辯,
激急親近,探知人情,則見以為僭而不讓,
閎大廣博,妙遠不測,則見以為夸而無用,
家計小談,以具數言,則見以為陋,
言而近世,辭不悖逆,則見以為貪生而諛上,
言而遠俗,詭躁人間,則見以為誕,
捷敏辯給,繁于文采,則見以為史,
殊釋文學,以質性言,則見以為鄙,
時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
這樣“難說話”、“難進言”的結果是:
度量雖正,未必聽也,義理雖全,未必用也。
更嚴重的結果是:
大王若以此不信,則小者以為毀訾誹謗,大者患禍災害,死亡及其身。
歷史上這樣的事例屢見不鮮:
子胥善謀,而吳戮之,
仲尼善說,而匡圍之,
管夷吾實賢,而魯囚之
“伊尹說湯”這樣以“至智”說“至圣”也很困難,若以智說愚,則更困難:
文王說紂,而紂囚之。
翼侯炙,
鬼侯臘,
比干剖心,
梅伯醢,
夷吾束縛,
曹羈奔陳,
伯里子道乞,
孫子臏腳于魏,
吳起枝解于楚,
公叔痤言國器,反為悖,
公孫鞅奔秦,
關龍逢斬,
萇宏分胣,
尹子穽于棘,
司馬子期死而浮于江,
田明辜射,
宓子賤西門豹不斗而死人手,
董安于死而陳于市,
宰予不免于田常,
范睢折脅于魏。
為了進忠言,很多賢人都簡直是拿身家性命做了抵押。這一切說明了“君子難言也”。怎么辦?想來,除了臣下要善言,就是君王要能體諒臣下的“難言”。
二,《說難》
難說話,也就是說話難,這可不是一般的說話難:
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所說出于為名高者也。
這是說得準(知心)、說得不俗(名高)的情況下的“說難”,至于其它的或相反情況下的“說難”,還遠不在本篇分析范圍之內。
“說話難”,難得有多復雜呢,比如以語涉“厚利”的情況來說:
說之以厚利者也,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
所說出于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
所說陰為厚利,而顯為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
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顯棄其身矣,
直接說以厚利,會被瞧不起而遭嫌棄;如果在好的名義下說以厚利,又會被誤以為不踏實,而不采納;遇到內里要厚利,外面又要好名的,如果只說了可獲好名的一面,而未言厚利的一面,則會表面上聽你的,實際上不睬你了;還有可能是,你以厚利進言,那么會采納你,但以后卻仍會不再理你;反正,因為君主對于利與名的考慮,無論怎樣,作為這方面的進言者,總難免會遭到君主的“棄”、“不收”、“疏”。反問一下,然則何以要去“說”呢?懷璧藏山、束之高閣不好嗎?但韓非子分析的不是這樣考慮到自身安危進退的情況,而是無私無畏為國謀利到人主面前去進忠言的情況。
此外,好心去進言,還可能有七種危險: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所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
彼顯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說者不徒知所出而已,又知其所以為,如此者身危,
規異事而當知者,揣之外而得之,事泄于外,必以為己也,如此者身危,
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忘,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此者身危,
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禮義以挑其惡,如此者身危,
貴人或得計而欲自以為功,說者與知焉,如此者身危,
強以其所不能為,止以其所不能已,如此者身危,
你還會有四種左右為難:
故與之論大人,則以為間己矣,與之論細人,則以為賣重,
論其所愛,則以為藉資,論其所憎,則以為嘗己也,
徑省其說,則以為不智而拙之,米鹽博辯,則以為多而交之,
略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
可見,對于遠近親疏大小粗細詳略,在進言之前,都要考慮好最恰當的分寸。
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
這一句的意思就是:進言時最重要的在于某種粉飾,讓你所進言的對象有至尊感,不論你所說是多么忠心為君國的事,不能讓你所進言的對象有被小看、被鄙陋感,要讓他不但沒有這些不好的感覺,還要讓他聽了覺得他自己最高尚最高貴最英明,你完全是因為他的高尚高貴英明才對他有所提醒的,這樣千方百計的順“飾”其所“矜”,他才能把你的忠言聽下去。
因此,有十一種進言的模式:
彼有私急也,必以公義示而強之,
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說者因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
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而多其不行也,
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使之資說于我,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
欲內相存之言,則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于私利也,
欲陳危害之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于私患也,
譽異人與同行者,規異事與同計者,有與同污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
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
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
自勇其斷,則無以其謫怒之,
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
總之:大意無所拂悟,辭言無所系縻,然后騁智辯焉,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
像伊尹充當廚師,百里奚充當奴隸,都是為了能取得向君王進忠言的機會,如此圣人,也不得不卑辱地求取進言的途徑,像我這樣的不才之人,即使君王以我的言論為卑賤,但只要能聽了覺得有用,我決不會感到有何恥辱。進言者能達到在君王面前得進忠言而不遭猜疑,這就是“說之成”,而克服了“說之難”。總的來說,人們不是不懂得這些,而是雖懂卻往往做不到,“非知之難,而處之難”,這就討不到好,比如有這樣三個故事:
1,鄭武公欲伐胡,故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于群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
2,宋有富人,天雨墻壞,其子曰,不筑,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
3,彌子瑕母病,人聞有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異日,與君游于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啗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啗寡人。及彌子色衰愛馳,得罪于君,君曰,是固當矯駕吾車又嘗啗我以余桃。故彌子之行未變于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后獲罪者,愛憎之變也。
三個故事共同說明了在君王面前正確說話以及正確行為,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情,結論只能是這樣:
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后說焉。
夫龍之為蟲,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攖之者,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攖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韓非子所討論的是:即使所要進的是忠言,也要十分小心注意方式方法。總之,要能成功地對人主進忠言,很不容易,甚至是一件有危險的事情。韓非子面對的歷史與現實如此嚴酷,要能好好應對他所分析的這些情況,這時大約是要如王充所說,要借用一些“儒”吧?“儒”作為“溫良恭儉讓”的偽飾的必要性就顯出來了,這種基于“禮義”的態度,對于“儒”自己,確實也就是一種“明哲保身”的措施。《禮記》與孔子都不主張硬諫、死諫,只主張適可而止。韓非子考慮這么細,說明他認為在勇于進諫的同時,也要注意善于進諫,這與“儒”的考慮是相通的。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