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韓非子的疑問
一
《韓非子集》首篇《初見秦》,“著作權”有列在張儀名下的(見《戰國策》),我們暫且依《韓非子集》,看作韓非子受韓王委派初至秦國所寫呈給秦王的一篇或第一篇文章。
此文開篇說,“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愿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
這句話反映出當時一種嚴峻性,而韓非很有擔當地把自己置身這一嚴峻性之中,以明心跡,好讓秦王對他有足夠的重視。氣悲壯,人勇敢,也很樸實可靠。作為說客之說,這段話很有說的藝術性。
韓非是在韓國受到秦國急攻的情況下,受韓王委派或主動愿意赴秦作說客的,他本人是韓國的王室公子,該有這份責任心。那么,且不說他屬于來自與秦國對立的東方六國(齊、楚、燕、趙、韓、魏),至少,他必定是代表了韓國的利益而不能出賣的。這樣的一個人,如何能讓秦王聽信他的話呢?難道能說服秦國放棄自己的利益,去成全韓國?雖愚人亦知這不可能。消滅東方六國,一統天下,已經是人人皆知的秦國的方針,秦國為此已經做了幾代人的努力,并且大有進展,勢在必得。韓非子就要在承認秦國這個大方針的前提下,來說服秦王接受他的意見。可見,這事很難。但他的任務就是要完成這一外交任務。
他先把東方六國來一個否定,說,“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縱,將西面以與強秦為難。臣竊笑之。”
這樣的一句話,顯示了一種很客觀的立場,是一種抽身局外觀察天下大勢的“士”的身份,純粹公共知識分子的樣子。這樣才能使得秦王能夠接受。如果相反,一開始就擺出自己是本國之叛徒的嘴臉,或者一開始就想說服秦國松懈以至放棄滅韓,也就是說,站了左右,不那么純潔,就會引起秦王反感。
“竊笑之”的理由是什么呢?韓非子對秦王說,“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就是說,東方諸國,有三種亡國之形。他們想聯合起來抗秦,是“以亂攻治,以邪攻正,以逆攻順”,這就是“三亡”。韓非子進而具體對比了東方六國之亂與秦國之治,說明東方六國不是秦國的對手。現在秦國是“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擋未嘗不破”,形勢大好。
這樣的話,秦王讀了一定喜歡。
接著,韓非子筆鋒一轉,來了個“然而”,說,秦國由于連年征戰,與東方六國一樣,也存在“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的問題,所以至今“四鄰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
不光是一味說好,同時也敢于指出欠缺,并且立足點是為秦國著想,這才能讓秦王聽下去并且重視。
下面的文章,從關心韓非子的命運的角度,可以說,是到了他犯錯誤的時候了。他說,秦國之所以有這些弊端,“此無異故,其謀臣不盡其忠也。”光說了這句話還不夠,接著又列舉一些例子,來證明他說得對,說:有好幾次秦國都在“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的關頭,“謀臣不為”。這就讓天下把秦國都看透了,所以他們合縱抗秦“比意甚固”,心越來越齊了。韓非子這些話,一下子把秦國的權臣們得罪得不輕,而且,至少是把近世直至當下的權臣們都得罪了。韓非子不是不知這個利害,他說,“臣敢言之”,也是硬著頭皮講的。為了取得秦王信任,他不得不冒了這個得罪秦國權臣的風險。
接著,他講了歷史上周武王滅紂、趙襄子滅智伯這兩個大事件,說明力量對比與勝負之間微妙難測急速變化的關系,勸說秦王抓住目前秦國富有實力的時機好自為之,取得兼并天下的勝利。于是說,“臣昧死愿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縱,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如果依了我的話而不獲成功,則請“大王斬臣以徇國”。這封要求接見面談的信寫得很機智。
從全篇看,此文或不必是韓非子作的,但與韓非子受韓王委派赴秦做說客,有吻合之處,這大約是人們把它編進《韓非子集》列在第一篇的原因。
二
《韓非子集》的第二篇是《存韓》,與上一篇《初見秦》,顯得本來是一個歷史文獻的上半段與下半段,后人裁為二截,上一截為《初見秦》,下一截為《存韓》。這樣看來,人們把這兩篇文章收進《韓非子集》,就甚有道理,它們雖未必是韓非子親撰,其中卻有韓非子很多言論。
此篇說的是韓非子向秦王說明目前秦當存韓的理由,而李斯予以駁斥,認為韓是秦的心腹之患,秦不能存韓。于是李斯出使韓國,想讓韓王上當,但韓王拒而不見,于是李斯上書韓王,想取得韓王信任……。下面如何,文章戛然而止,顯得是殘篇。所以,這篇記載的是韓非子與李斯兩個人的言論事跡,而不光是韓非子的“存韓論”。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并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秦王以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以上《史記》,說的是大致情況。而《韓非子集》的這兩篇,卻可以啟發我們的想象,雖然它也沒有能給我們說得更多一些。
韓非子是上書還是面對秦王陳說自己的“存韓”的意見的,《存韓》篇中無有記載;這兩種形式,本來都可能,但在李斯等人掌控下,韓非子大約是沒見到秦王。韓非子主張秦當暫且“存韓”的理由,陳述很多,大致如下:
韓國依附于秦國已經三十多年,實際上早已等于是秦國的郡縣了,如今聽說秦國的貴臣主張進攻韓國,我認為這個算盤打得不對,因為趙國才是秦國大患。再說,韓雖小國,上下同憂,很能抗敵,如果秦攻韓,一年是打不下來的,天下就要小看秦,加強合縱,與秦對抗爭強,這種情況下,趙國得計,對秦國更為不利,你們今后無論是攻趙還是攻韓,都更加困難,如果這樣下去,你秦王雖然與金石同壽,統一天下的日子大約也還很遙遠。依愚臣之見,應當派使到楚國去,重賄用事之臣,說明趙國欺侮了秦國;派人質到魏國去,以安其心;這樣由韓國伐趙,秦國支持;楚魏中立不動;趙雖有齊國支持,力量還是不足。這樣,先解決了趙國,至于韓國的事情,還不好辦嗎?“可以移書定也”。解決了趙與韓,楚與魏也就服了。要不然,秦與趙相敵,趙后面有齊,而秦卻丟掉韓國這個同盟,又未能及時聯結楚魏,秦國是不能取勝的。韓秦作為一體,終強還是終弱,就看今年了。況且趙國已經陰謀很久,秦國如果看不到這一點,反而貿然先攻韓,真是大錯。
韓非子不敢說秦國不能滅韓,他只能委婉地說實際上韓國早已是秦國的,將來完全成為秦國的也不成問題,只是秦國現在應當利用韓國作為同盟軍,聯絡楚魏,先滅取趙國。韓非子的主張,也許確實是為秦國著想,但對于韓國,也就是緩兵之計。他是利用戰國的紛紜形勢,找出既利秦國擴張也利韓國生存的一種可能,來說服秦王。
李斯站出來講出另一番意見,說:
韓國是秦國的腹心之病。齊趙之交很深,現在攻趙,甚為不利,而且一旦攻趙,韓國這個腹心之病必發,假如它與楚國暗通聯結,那么秦國就危險了。韓非到秦國來,目的是存韓,是為了他自己在韓國的身家地位,不能聽信他的花言巧語。我認為,現在秦國可以做出用兵的樣子,卻不說是進攻哪里,那么韓國必然恐慌,我愿出使韓國,叫韓王前來見大王,這樣將他扣下,也就控制了韓國。再令將軍發東郡之卒,依然不說進軍何處,那么齊國必定驚恐,就會與趙國絕交而向我們示好。這樣,秦國兵未出,而近擒韓國,遠交齊國,趙國破膽,楚國狐疑,魏國亦不足慮,天下可以這樣蠶食而定。
于是秦王采納了李斯的意見,并且派他到韓國去。
韓非子這次出使秦國,不但外交遭挫,個人也失敗了,接下來就是史書所載的他被秦國軟禁,以后被李斯向秦王進讒言,將他害了。
從戰國地圖看,很明顯,秦國要兼并天下,必然先相機解決擺在正面與側面的四個國家,即趙、韓、魏、楚,首當其沖的是韓魏兩國,而趙在韓之北,楚在韓之南,從地理關系上說,韓國也更便于解決些。所以,韓非子的那一套意見,很容易就被李斯否定了,不但沒能糊弄住秦王,卻反而推動了秦國去解決韓國。這也是事所必然,韓非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硬著頭皮罷了。
查《史記·六國年表》,秦滅六國的次序是:韓(前230年),魏(前225年),楚(前223年),趙(前222年),燕(前222年),齊(前221年)。但這個次序不是直遂的,是曲折實現的,依翦伯贊《中國通史》分析,秦滅韓兩年之后攻趙,第二年虜趙王,趙的殘余力量逃至代,這當在前227年,第二年,秦攻燕,燕的殘余力量逃至遼東,一年后秦滅魏,又二年后秦虜楚王,第二年,秦滅趙燕的殘余力量,趙燕遂亡,次年,滅齊。所以,事實證明,秦國沒有采納韓非子的獻策,沒有先去破趙,而是先掃清了韓國這個眼面前的障礙,然后去破趙,要不然隔韓攻趙,甚為不便,就上韓非子的當了,后果真是難以設想,說不定一統天下的時期會往后推,但韓非子可算是為他的國家盡了他的努力。
因此,《存韓》反映了韓非子在秦國為自己的國家韓國所作的努力,人們據之可以想象他在秦國遇害的原因。
三
參與李斯謀害韓非子的姚賈其人,《史記》除了點出他的名,說他參與李斯謀害韓非子,別無更多記載,而《戰國策》有他的身影,其中與韓非子有關的一條說,有四個國家聯合起來將要攻秦,秦召賓客六十人商量對策,姚賈自告奮勇愿意出使四國,“絕其謀而安其兵”。于是秦王給他車百乘、金千斤,讓他出使四國。后來,果然取得外交的成功,秦王大悅,以千戶封賞姚賈。韓非子對秦王說,姚賈帶那么多珍寶出使楚吳燕代,其實,三年之內,四國也未必就能聯合起來,他只不過是以秦王的名義、秦國的珍寶,而自己結交諸侯,謀取好處。況且,他本來是梁魏看門人之子,在梁國為盜,逃出去又在趙國犯法,這樣的人,大王竟然重用他,這豈不讓群臣寒心?秦王就此責問姚賈,姚賈就擺出許多理由為自己辯護,秦王聽信姚賈,依然重用他,于是,韓非子反而遇害。
《戰國策》這條記載,讀來并不很合理,這大約也是司馬遷沒有采用的原因,但這條記載可以給我們一個合理的信息,就是韓非子得罪過姚賈,而秦王盡管已經知道姚賈的來歷不那么光彩,還是繼續使用了這個人,自有他的需要,所以姚賈后來才有了機會與李斯一起謀害了韓非子。可以認為,司馬遷就是從這個信息的合理性上采用了姚賈這個姓名,給李斯一個同謀者。
那么,《初見秦》到底該列在誰的名下?首先,肯定不該列在張儀名下,因為《初見秦》中提到的事,都發生在張儀死去多年之后。張儀死于公元前309年,而《初見秦》中說的“荊王奔走,東伏于陳”,發生在公元前278年,是張儀死后三十一年的事,“拔武安”,大破趙,在公元前260年,是張儀死后四十九年的事,“引軍而退,與魏氏和”,在公元前275年,是張儀死后三十四年的事,等等。韓非子受韓王委派到秦國去,在公元前233年,上距張儀之死七十多年了,而《初見秦》中所發議論,假如是出自韓非之口,說的也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這當然也是可以的,因為所說都是較重大事件,可以拿來舉例證明自己的觀點,即認為當年是秦國的謀臣不力,以至于失去了這些本可以進一步擴大戰果的機會,這個觀點其實未必是對的,是有夸張之處的,然而這就是當時“策士”們說話的風格。所以,把《初見秦》編進《韓非子集》,列在韓非子名下,比編進《戰國策》,列在張儀名下,要合理得多。因此,我們從其大體的意思上,可以視為韓非子“初見秦”對秦王的一番言論,這個秦王,就是后來的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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