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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古集》:5,孟子的現實與他的“仁學”

沙黑 · 2014-01-11 · 來源:烏有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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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的現實與他的“仁學”

  孟子的年代(前372—前289),如他自己所說,“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孔子的生卒年是“前551—前479”,正當歷史上的春秋末世,戰國即將到來。孔子而后百年,孟子生,正當戰國中期。孟子對齊宣王說,“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可見,經過若干年兼并,當時中華,較大諸侯國有九個,另外還有滕、鄒這樣一些小國。這就是戰國中期的景象,即將迎來七國爭雄的戰國后期。因此,戰國中期是孟子所處的時代,他面對的國家社會現實,就是戰國中期的情況,他的核心思想是從這個現實中產生的,也只能從這個現實中去得到解釋。關于戰國中期國家社會方方面面的大體情況,我們從《孟子》一書中,可以獲得較鮮明的認識,它就反映在孟子本人的言論之中。孟子是一位激烈的時評家,一面時評,一面擺出他的思想政治主張。

  孟子有著孔子之后以道自任的意思(見于《孟子》全書之末),程頤亦有“孟軻死,圣人之道不傳”的話,朱子在《孟子序說》中所引程子的話,“顏子陋巷自樂,以有孔子在焉。若孟子之時,世既無人,安可不以道自任?”都承認孟子自任得對。然而,儒學中“亞圣”到底指誰?程子說:

  “孟子有些英氣,才有英氣,便有圭角。英氣甚害事。如顏子,便渾厚不同。顏子去圣人,只毫發間。孟子大賢,亞圣之次也。”

  可見,程子是把顏回擺在距離圣人只在毫發之間,而孟子差了一級,原因是說孟子有重大缺點,就是有點兒頭上長角。程子貶抑孟子,要求大家學顏回的“渾厚”。顏回,除了在《論語》中孔子贊揚他為第一得意弟子,卻短命而死,除了只言片語,未有著作和創見留傳下來,程子卻要抬他到孟子之上去,說明著程子的厲害,難怪蘇東坡等一般朝臣見了程子都有點怕他(參見林語堂《蘇東坡傳》)。程子之意是說亞圣當推顏回。不過,一般并稱孔孟之道,亞圣仍指孟子。

  后來,朱元璋的意見就跟程子一致。洪武三年,朱元璋大發脾氣,對人說,孟子“這老兒要是活到今天,非嚴辦不可!”下令把孟子逐出孔廟。后來有人替孟子說情,這才恢復孟子配享。洪武二十七年命人編《孟子節文》,一共刪節八十五條孟子言論。以刪節后的《孟子》頒行全國,所刪去的那些話,不得用來命題作文,不得用到科舉考試中(見吳晗《朱元璋傳》)。

  由此可見,孟子的理論有它的徹底性,正因如此,其雖是為了維護統治者根本利益,卻有時而為最高統治者所不能接受,像賈府的焦大一般真正忠心,卻會被用馬糞塞嘴。

  孟子時代的國家社會,糟得很:諸侯爭戰,橫征暴斂;國君奢侈,上下無禮;所謂良臣,實為民賊;所謂富人,可稱富桀;民不聊生,有如倒懸。

  他的針鋒相對匡時救弊之法,就是大倡他的仁學,高揚“仁義”的旗幟,可總括為這樣三個方面:

  1,反對霸道,主張王道

  2,反對獨樂,主張同樂

  3,反對君本,主張民本

  這樣一看,孟子的“仁學”對于他的現實的針對性,他作為思想家在他的時代的合理性,他對于歷史的重要性,就顯示出來了。根源于人作為群體社會動物而有的自身自心的“親親為仁”,被自覺自為地提升而成的“仁術”的合理性,也就顯示出來了。所以,歷史地對待孟夫子,就應當有著肯定的一面。然而,撇開無法實行的改良倒退的恢復井田制不說,“仁學”一定意義上就是懷柔與“心學”,用于處理與調整社會人們之間的關系,非一朝一夕能成,迂闊空談,不為當時諸侯接受,后亦遭韓非子激烈責疑,斥之為亂世之“顯學”與“蠹”。

  由于孟子在他的時代,是只有要求當時統治者來推行他主張的仁政王道的,首先也就不能把統治者給忽略了,而是要把他們放在頭等重要的位置來仰仗,不光在策略上需要這樣,從孟夫子所習的思想資源上(孔子),從他所處社會地位上(在“君子、勞心者、治人者”這種行列里),他也只能做到這樣。所以,我們雖佩服孟子的深刻和“浩然”,卻不得不指出他的局限性,人們將孔孟連稱為“孔孟之道”,其褒貶之義盡在其中。

  1,反對霸道,主張王道

  霸道,就是以在諸侯國中稱雄稱霸、兼并別國土地人民為追求,如此,在國內當有一套與之適應的辦法,這種辦法,在儒家看來,大體屬于暴政。曾有春秋五霸之說,比如,齊桓公、晉文公就是著名兩霸。到了孟子所在的戰國中期,諸侯國之間的爭戰不但并未停止,而且持續地更大規模地進行,許多小國都被大國兼并,華夏大地上總的形勢主要是九個大國并峙,更加然地是一個不讓以至爭霸的局面,歷史向著七國爭雄以至秦王掃六合狂奔。孟子的政治主張截然相反,他針鋒相對,主張“王道”,也是行“仁政”,而不是暴政和霸道。齊宣王請他講講春秋二霸齊桓晉文,他回答說:

  “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

  就是說,你問我的這些,我無可奉告,但你如果問我如何行“王道”,我可以講一點。其實,孟子對歷史是深有研究的,并不是“未之聞也”,只是他認為“《春秋》無義戰”,他不能給齊宣王講那個,他的原則如此。孟子的話在當時也可算是“反潮流”的,反數百年來愈演愈烈的兼并大勢而力挽狂瀾。

  孟子作為著名學者和游說之士,所對話過的國君,主要有大國的梁惠王、齊宣王、齊湣王,還有小國的鄒公、滕文公,他的言談始終貫徹著他的“王道”主張,而對相反的情況,則給以尖銳批評。

  若在以前的春秋之世,諸侯是不能稱“王”的,唯稱周天子為“王”,所以強大如齊桓、晉文,也只能稱“公”。可是到了孟子這時,這些大國之君就公然稱“王”了,因為他們的地盤與國力,實在都已經是周天子所遠遠不能比擬的,周朝早已形同小諸侯,其價值就是徒存天子的空名。

  孟子面對這樣的現實,在對話時,也口稱梁惠、齊宣這些人為“王”,真是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頭?這也就意味著憑他及其弟子,是無力扭轉戰國大趨勢的,他的“王道”之說,總的是說了沒有用的,時代將依照著他所批評的暴政和霸道的方向繼續往前走。

  然而,孟子還是要反復地對這些國君講他的善道、王道。這種精神,不能不令人感動。

  那么在當時,行“霸道”的情況具體如何?我們從對內與對外來分析。

  對內,依孟子對梁(魏國)惠王所說,當時諸侯國內,“上下交征利”很嚴重,實際上也就是亂序無“禮”,令人時時有“國危矣”的不好的感覺,孟子觀察研究到一個規律:

  “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他認為,這都是國家社會“后義而先利”帶來的。因此,矯正這一時弊,也就應當是: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只有倡“仁義”、行“仁政”,才能解決這一問題。為什么呢,因為“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

  確實,如果“仁義”行,哪里會有“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國五十二,弒君三十六”(《淮南子·主術訓》)這樣糟糕的事情呢?

  “仁義”太好了,一方面,它來自人心的“親親”之情,是人就沒法否認它,另一方面,它又可以上升到政治的層面,成為“仁術”,用來調整社會君臣上下等級的關系,子必須孝父,弟必須尊兄,臣必須忠君,君應當愛臣。這樣,一切問題不就可以擺平了嗎?什么“弒其君”這樣背理出格極端可怕的事情是決不會發生的了。

  孟子的這一設計,確實說得通,也說明著他的一派“仁人”之心,但拿到現實中去實行,就復雜了,看來終戰國之世,天下并沒有照這樣的設計去做,偏偏是他所不屑和指責的“霸道”行于天下。

  后世雖稱韓非子“集法家大成”,但是韓國執政者不聽他的,他不像李斯有秦國那樣施展抱負的政治條件,另外,他已處秦將統一天下的年頭,即使能讓他在韓國施展,也來不及了,人家秦國一以貫之積累了六至七世的成果才那么厲害的。以孟子的“天時地利人和”三者衡量,韓非子都不行,他只能做個空頭理論家了。

  孟子的“仁政”之說,在他的時代行不通,時代正如比他晚生百年的韓非子所說,是“爭于氣力”的:你不爭,不能動員起舉國之力來強國、衛國、爭天下,你就要被滅掉,越是弱的,越是抱什么幻想的,包括行“仁義”之教而不是“霸道”之教的,就越是易被滅掉。

  孟子當時,若行所謂霸道,在對外關系上,情況如何?一般地說,也就是爭戰,或勝或敗,就這么戰來戰去。梁惠王對孟子訴苦說:

  “及寡人之身,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恥之……。”

  梁惠王完全深陷戰爭之中,損失極大,十分痛苦。他要報仇血恨,請教孟子,得到的回答是首先需要“施仁政”,不但要“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而且要“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這就是從物質上到精神上的全面備戰,有了這樣備戰,就“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而對方情況若是相反,“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是“陷溺其民”,那么“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

  在這段對話里,孟子循循善誘,勸梁惠王行“仁政”,這樣的“仁政”于國于民,不能說是不好。然而,人們要問,若敵國也行這樣的“仁政”,則如何?答案只能是比誰的“仁政”實行得更好,但另一面,戰爭較量仍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不管“仁政”本義如何,在當時情況下,已經不得不以戰國的現實為前提,已經談不上很自在很純然。孟子沒有籠統反戰,也沒有不重視農耕,這與在他之前的商鞅(前390-前338)“耕戰”理論之間,是接通的,說明著孟子承認著現實,并不一味空談“仁政”,這就也有了些“王霸道雜而用之”的意味,只不過他主要地還是強調“王道”,這是他與商鞅之流劃清界限之處。

  孟子對于主張“王道”,很自信,與梁惠王交談之后出來,發出感慨說:

  “今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在另一處,他對梁惠王有過更為強烈的指責,說:

  “不仁哉,梁惠王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之,大敗,將復之,恐不能勝,故驅其所愛子弟以殉之。”

  這就是“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最是“不仁”的表現。以爭奪疆土的原因,驅民赴戰,結果大敗,死傷慘重;又為血恥報復,而驅太子領兵赴戰,結果太子被虜,將軍龐涓戰死,這真是一個“不仁”接著一個更加的“不仁”,所以,“不仁哉,梁惠王也”。

  孟子的話里有個邏輯是:相比于疆土,民為重,所以應當愛民重于愛土,若以民去為爭奪疆土而戰,就是“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就是“不仁”;相比于民,太子為重,所以應當愛太子重于愛民;現在因為作戰失敗,人民死傷很多,為求報復,又讓太子領兵,結果又是大敗,太子被虜,這是又一次“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但此處孟子雖未講,若不是為了爭奪而是為了保衛疆土,則該怎么處理,但很顯然,仍應當愛民甚于愛土,愛太子甚于愛民,才是“仁”的立場。

  齊宣王的情況,與梁惠王也差不多。他的“大欲”,是“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這很明確,也就是稱霸天下,要讓連秦楚這樣大國都來朝拜于齊(實際上也就是一統華夏的意思)。孟子指出,以你現在的所為,要作這樣的追求,是“緣木求魚”,道理在于,“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齊以要“以一服八”,是不可能的,是“必有后災”的。

  那么齊王現在的所為,是怎樣不能與這樣的追求適應呢?是他沒有行仁政。所以孟子勸他應當從行仁政做起:

  “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之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訴于王”。

  這樣,也就能天下無敵,甚至能以一服八。孟子的話,也不能說不對,但迂闊而遠,齊王聽得昏昏然,說自己不能做到,但是,仍“愿夫子輔吾志”,孟子就談如何從恢復井田制做起,這就更是扯遠了。在齊王聽來,也就更不切實際(事實上井田制再也沒有能恢復)。

  孟子的“仁學”因其有不滿意于爭戰與同情人民的一面而有合理性,但其具體內容與精神實質,卻是很有問題的,主要是代表著以井田制為經濟基礎的沒落的舊世界。孟子可算是“戰國的春秋主義者”,而不是“戰國的戰國主義者”,有時他也不得不舉著戰國旗號,政治目標卻是要回到春秋井田制,這是他根本性的迂闊。

  齊王對外爭霸,利用燕國內亂,伐燕大勝,孟子此時在齊國,他的態度是,你如果像武王伐紂那樣是王者師,你可以伐燕,所謂“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這是孟子自知阻擋不了齊王的野心,只好按他的“仁學”如此說。

  關于齊宣王出兵燕國事,“朱子集注”說,燕王噲讓國于其相,國大亂,齊因伐之。但齊宣王伐燕,實在此前,見《史記》之《燕召公世家》易王二十九年,記載“易王初立,齊宣王因燕喪伐我,取十城”。齊宣王死后,才發生燕王噲讓位其相因而內亂的事,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趁機伐燕,取得大勝(至郭沫若,仍將此事錯記在齊宣王身上);燕昭王即位,二十八年后對齊報復,幾乎滅了齊國,齊湣王出逃,后被楚將淖齒殺死(《史記》之《田敬仲完世家》)。把燕王噲的事情放在齊宣王時代來說,對照《史記》,是“朱子集注”弄錯了。總而言之,孟子親見齊國陷在戰國的總勢之中,不能如他希望的“發政施仁”。

  當齊宣王取燕之時,別的諸侯國要攻齊。齊宣王問孟子怎么辦?孟子回答說,你伐燕之后,“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這是不可以的。你雖然因伐燕而增加了土地,但你沒有行仁政,所以必“動天下之兵”,你只有趕快下令,把從燕國虜來的男女老少放回,把從燕國搶來的重器寶物送回,與燕人商議安定燕國,你才能夠讓天下不來進攻你。事實上后來因有人游說(《史記》記為蘇秦),齊國才歸還十城給燕國(《史記·燕召公世家》以及《蘇秦列傳》)。

  《孟子·公孫丑章句下》記載著齊臣沈同私問孟子“燕可伐與?”孟子回答說,“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噲”,后來,“齊人伐燕”,又后來“燕人畔”,齊王“甚慚于孟子”。這個齊王,該是齊宣王之子齊湣王。

  關于孟子對于齊人因燕王噲禪讓子之而伐燕,到底是何態度,《史記》之《燕召公世家》說,“諸將皆勸齊湣王伐破燕”,孟子也說,“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

  《孟子》的《公孫丑章句下》,記載有孟子對于他自己的有關辯解:

  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孟子自辯,俺是說過可以伐燕的,但齊國不應當“以燕伐燕”,以亂伐亂。只能討伐燕王噲亂國,而不能趁機奪取燕國的土地人民重器。

  這段辯解,與《史記》也不矛盾,《史記》孟子的話意是以文王、武王的正義性去伐燕,就是可行的,過了這個,就是不義、不仁的。

  孟子是這樣循循善誘地引導當時大國之君,以至于他并不一般地籠統地反戰,而尊重了他們身在“霸道”之世的現實,可惜他們對他的微言大義式的引導是那樣不能領會和接受,覺得迂闊難行。

  孟子對于小國,同樣也是這樣勸說與指導,這主要體現在他與鄒公、滕公的對話中。

  鄒穆公說,我邦與魯國發生沖突,我的有關人員被打死的有三十三人,民眾袖手,并不上前為本邦拼命,我真想殺了他們,但民眾是誅不勝誅的。可是他們看著官長戰死而不救,這怎么可以?孟子回答說,你應當回顧,那年鬧饑荒,鄒國之民老的餓死,壯的逃荒,達數幾千人之多,而你的糧庫錢庫是滿滿的,你的有關部門隱瞞災情不報,這就是你所說的民眾看著官長戰死而旁觀的原因。你等著吧,這樣下去,“民今而后得而反之也”!但你如果改變一下,那就會不同,“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孟子的這個“仁政觀”,雖然是從為統治者的角度說的,雖尖銳卻有理,他講清了君國必須善待民眾,而后民眾才會維護君國,國與民的這一層關系,算不上深奧,然而不仁之君臣卻往往不懂得或做不到。

  滕文公請教孟子,滕是小國,夾在齊楚大國之間,到底是倒向哪一頭較好?孟子說,我拿不出這樣的大計謀,你實在要問,我只能說一條,就是“鑿斯池也,筑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孟子這回答,是認為滕公唯有行仁政這一條路,以得民心,與民同守家邦。

  滕文公進一步問,齊人取薛地筑城,現在就逼到我家門口了,我怎么辦?孟子說:

  “茍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

  這實際上也就把話說到底了,說,只要能為善,后世子孫必有王者。誰不想大業能傳承下去?但能否成功,要看天意。你現在拿齊國也沒辦法,你只有努力在你的國內為善,也就是行“仁政”,別的一切,全憑天意吧。

  滕公心有不甘,似仍想能給他明示好些的命運,說,我確實是小國,我竭力順從和服侍大國,但最后仍不能避免被大國吃掉,我到底該怎么辦?孟子就舉出周初的艱難光景來啟示與安慰滕公:

  過去,周的太王居于邠,狄人入侵,獻出多少好東西給他們,也還是不能讓他們不入侵。太王于是會集邠地長老,說,狄人老來入侵,是要霸占這塊土地,土地本來是養人的,現在成了害人的東西。我決定離開這里,我無力再做你們的君上,但你們可以不離開,是會有人來做你們的君上的。周太王于是遷居到岐山之下。邠人們說,那真是仁人啊,我們怎能離開他?于是都追隨周太王而去。周朝的大業就是從這里重新開始的。只要你有周太王一樣的德性,子孫也許終究能成大業,現在你也只能在這方面做些努力了。

  “朱子集注”中引“楊氏”說,當時“理之可為者,不過如此。舍此,則必為儀秦之為矣。”意謂孟子給滕公指出的,是唯一正路,如不這樣,就只有像張儀蘇秦那樣,以縱橫捭闔的一套陰謀詭計死頂軟抗來求僥幸的生存,對于滕國這樣的小國,更是沒有前途。

  我們也不能不承認,孟子給滕公所言,以及這“楊氏”的注說,是有道理的,是一種深邃眼光。以滕這樣的小國而行“儀秦之為”,或能得計于一時,卻是徒勞無益、不能算數,或者還可能自取速滅。這樣的小國在戰國行“霸道”也罷,行“仁政”也罷,都不能改變被兼并的命運,倒不如行“仁政”,讓百姓少受些苦,自己也留點兒好名聲。

  2,反對獨樂,主張同樂

  梁惠王在他的園子里對孟子炫耀他游玩的快樂,孟子給他當頭一盆冷水,說,古代帝王“與民偕樂,故能樂也”,舉引《湯誓》里的夏代民謠“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以說明不與民同樂的后果能嚴重到什么程度。當初商湯討伐夏桀,就以這民謠為證,指出“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商朝就取代了夏朝。孟子真是說話不客氣,如程子所言,簡直是頭上長角。坐在龍庭上的朱元璋見到《孟子》有此類言語,也很惱火。

  孟子對齊宣王也講了他的這番“與民同樂論”,他啟發性地問齊宣王:

  “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

  在這樣的提問之下,齊宣王只能回答“與人、與眾”。孟子就把問題推進一步說,你齊王好鼓樂,好田獵,如果你的百姓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皆因好戰),你的這些快樂就會遭到百姓的怨恨,因為你沒有“與民同樂”,反之,你如果“與民同樂”,那么,百姓聽到你宮中的鐘鼓管籥之聲,看到你旌旗飄揚車馬出行去打獵,就會欣然有喜色說,我們的君王身體很好、很快樂啊。所以,你如果能做到“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齊王問,聽說周文王的園子方圓七十里,而我的園子只有四十里,百姓還說太大了,這是為什么?孟子說,周文王的園子,百姓們割草打柴、獵兔逮雉,都允許,文王如此與百姓同樂,百姓們希望文王的園子更大些才好。而你的園子雖沒有文王的大,但百姓如果在里面獵殺了麋鹿之類的,就等同于殺人之罪,你這園子不就是四十里方圓的大陷肼么?百姓們當然要認為你這園子太大了。

  關于官方的園子(囿,苑囿,禁苑),一般確實有著嚴格的管理規定,我們在出土“睡虎地秦簡”上就看到這樣一條記載:

  “百姓犬入禁苑中而不追獸及捕獸者,勿敢殺;其追獸及捕獸者,殺。”

  這個“殺”字,至少是要殺其犬。國君專用打獵的苑囿,有專職官員管理,不許百姓進去打獵,割草打柴也是不行的。漢《張遷碑》上記載了漢文帝時與禁苑有關的事情:

  “帝游上林,問禽狩所有,苑令不對。更問嗇夫,嗇夫事對。于是進嗇夫為令,令退為嗇夫。釋之議為不可:苑令有公卿之才,嗇夫喋喋小吏,非社稷之重。上從言。”

  可見專職管禁苑的官員有苑令、嗇夫之類,苑令屬公卿行列,是隨時可以調為重用的。

  又有一次,齊宣王在“雪宮”會見孟子,像梁惠王一樣有炫耀他這樣享樂的意思,孟子也是當頭一盆冷水,說,“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人們非上,雖然是不對的,但“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也不對。道理就在于,“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所以,“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這些話,就是后來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來源了,但二者角度有所不同,范仲淹是站在國家忠臣的地位上,而孟子是站在為王著想的謀略上。齊宣王還說自己有“好貨,好色”之癖,雖然表面說是“寡人有疾”,實際上亦有炫耀之意,針對這個,孟子勸他,“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使國中“內無怨女,外無曠夫”。

  總之,孟子反對獨樂,主張同樂,他的說法,對于改善統治狀況,對于善待民眾,有積極作用,雖然說了也不見得有效,但作為一種理論或說法,其中深刻反映著社會矛盾,啟發君王“將心比心”為民著想,提出了統治者應予考慮的衷懇意見。

  3,反對君本,主張民本

  《孟子》書最后一篇《盡心章句下》中記載: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

  這段話的意思,“朱子集注”講: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建國就要建社稷,也就是立壇,因為“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三者之間的關系及其輕重就是這樣的。所以,得民心的,就得為天子;至于諸侯,那是天子封的;大夫,那是諸侯封的。諸侯的行事有危社稷,就要變更諸侯。祭祀及時,仍然旱澇不止,就要重新立壇,另建社稷,這就是社稷雖重于君,卻是輕于民,民是個本。

  在《孟子》書《梁惠王章句下》里,齊宣王問,有無“湯放桀,武王伐紂”這樣的事?孟子回答,歷史記載是這樣說的。齊宣王緊一句問,這不是臣弒其君么?難道可以?這里的“君”,是夏桀,是商紂,級別都是“天子”,遠遠高于“諸侯”,相反,當時的“湯”與“武王”,地位只是諸侯,他們是以下伐上,以臣伐君,以諸侯伐天子。

  孟子回答說:

  “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孟子的方法,是先把商紂王從“天子”的高位上拉下馬來,給其定位為“一夫”,既然是“一夫”,討伐他也就不存在“弒君”這個罪名了。表面看,這里立起了一個大道理,就是“天子”也不能“賊仁、賊義”,要不然,就變成“殘賊之人”,就變成“一夫”而已,下面的諸侯臣子就可以討伐你。孟子這該算是強調了統治者內部的一種“民主”,以對應于“天子”的絕對專制。

  在后來的《萬章章句下》里,孟子當著齊宣王的面說,“貴戚之卿”有一種特別的權利,“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就是說,王族可以合議廢黜君王。齊宣王聽了很不高興,“勃然變乎色”。孟子說,你不要這個樣子,你有所問,我只好有所答。

  齊宣王又問,那么“異姓之卿”有無這種權利?孟子說,“異姓之卿”的權利是“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這與孔子主張的態度一致,諫是可以適當諫一下的,但總原則是“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至于廢黜國君之類的事情,則不敢參與其中,因為那是“貴戚之卿”的權利。

  所以,孟子的“王政”理論是較徹底的,在承認王權的前提下,把“與民同樂”與“誅一夫”的問題提出來,從諸侯作為一國之君,到天子作為天下之君,都要應用“民為貴,君為輕”原則。如果照著辦,當然會改善統治,有利治國。孟子的“王權”理論的徹底性,是一種設計,讓王朝能在君王不合格的情況下,有自我更新功能,這樣避免本王朝被他王朝取而代之,這也是汲取了商取夏、周取商的歷史經驗。所以,孟子的話聽上去雖然很尖銳,幾乎讓君王聽著受不了,但由于畢竟是為王朝的萬世長存著想的,邏輯上是講得通的,所以立得住。孟子這樣的人士,對于王朝統治者,不管是幫忙也好,是幫閑也罷,總之是幫到底了。

  “貴戚之卿”與“異姓之卿”的區分,反映了當時的某種政治等級情況,是一種“禮制”。我們不要一看到“仁、義、禮”,就失口而說好東西好東西,這“好東西”在實際的歷史情況中是等級森然的,朝廷公卿尚有等級嚴明如此,何況“民”、“小人”們呢?孔子、孟子都是清醒的,并不主張死諫,給弟子們開示了一條“去、隱”的活路。朱子心領神會,說,“大臣之義,親疏不同,守經行權,各有其份”,繼續明示一條聰明的活路。到明代泰州學派王艮,則提出“身是國家之本”(身本論在先秦諸子中屢見,王艮只是在自己的時代重提),以保身第一,其《語錄》說:

  孔子曰,諫有五,吾從其諷諫乎?仕以為祿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祿也何有?仕以行道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道也何有?君子不以養人者害人,不以養身者害身,不以養心者害心。

  這些,依孔子對于進諫的“中庸”之道,在自己時代發出了“重視生命、人的解放”的新信息,對于“克己”的“心學”,也提出了糾偏,具有啟蒙思想的性質。王艮“身是國家之本”一語,可視為對孟子語的倒裝,孟子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這個思想又是從《大學》中來,“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王艮把它改造,變成“身是國家之本”,處在第一的是“身”,而不是“國家”,也不是“修身”,含義全然不同。“不以養身者害身”,就是不為仕害身;也不以所謂“修身”害身,叫做“不以養心者害心”;突出了個體生命的重要,對于現實中那些死死地修身、修心、克己復禮、死諫的迂腐子,是一種振聾發聵起死回生的教育,是一次“人的覺醒”。

  4,孟子之道不行

  孟子對時政的抨擊,尖銳激烈,他對梁惠王說: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或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

  “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向)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

  孟子認為,這一切的惡政暴政,其來已久,百年前的孔子早就為之痛心疾首,“世道衰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

  孟子認為,世亂的原因,是:

  “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

  他要挺身而出救此亂世:

  “吾為此懼,閑(衛)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圣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距楊墨者,圣人之徒也。”

  孔子拿春秋亂世沒辦法,就退而編書,用《春秋》寓褒貶,以正人心。孟子拿戰國亂世沒辦法,就通過他的“好辯”,來消除“楊墨邪說”的壞影響,以正人心。他認為亂世的根源就在楊墨,因為楊墨的學說導致“無父無君”。

  孟子面對戰國天下,尋找這一片混亂的根源,思想源頭上找著了楊墨。他對亂世現象的批評確實是尖銳的,他對亂世的根源抓得對不對呢?所謂“楊氏為我墨氏兼愛”這兩種學說導致“無父無君”,是怎么回事,且不去詳究,總之天下之亂是“無父無君”的結果,反之,若是“圣王”在世,有父有君,則諸侯不會“放恣”,處士不會“橫議”,天下就是太平的。也就是說,總而言之,還是因為“禮崩樂壞”,還是迫切需要“克己復禮”,回到“圣王”之世,百年前孔子對問題抓得是準的,而問題至今沒有解決,愈演愈烈,孟子要接著孔子的事業做下去,實在是一種“志士仁人”的精神。

  孟子認為,“無父無君”的根子,在于“利”,而“利”與“仁義”是對立的,講“利”,則會排斥“仁義”,所以他處處批評“利”,處處提倡“仁義”。而這個以“利”為特點的時代,其實就是戰國時代,一切不得不以是否有“利”于在這特定時代里立足、強國、爭霸為考慮。

  《孟子》書一開篇就是對“利”的猛烈抨擊: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在后來的《告子章句下》中,孟子剖析說:

  “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另外一面,就是大力提倡“仁義”,呼吁諸侯們行“仁政”、圖“王道”:

  他對梁惠王說,“地方百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夫誰與王敵?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他對齊宣王說,“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甚至對于鄒、滕這樣的小國,他也勸他們行仁政,認為這樣即使一時不能抵擋大國的兼并,后世子孫也或者會有王者興的。

  但當然,若“萬乘之國行仁政”,就能“事半功倍”。所以他主要是致力于勸齊魏這樣的大國能“發政施仁”。

  他對弟子公孫丑說,像齊這樣的大國要成就王者大業,易如反手。當年夏、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而齊有其地矣,齊國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齊有其民矣。此時地也不用再擴大,民也不用再聚合,行仁政而王,真是時候,誰也不能阻擋。

  孟子滔滔雄辯,認為施仁政不是難事,齊魏這樣的大國,“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挾泰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

  施仁政,不過就是實行《禮記》所載古代理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么就這樣難呢?對于國君來說,應當是不難的,只要能發政施仁就行。那么,這仁政具體如何實施?孟子提出的辦法,是從經濟基礎做起,叫做“仁政必自經界始”,要恢復井田制。

  孟子說,讓農夫能好好種地,讓江河不受濫捕,讓山林不受濫伐,這就能使民活得安、死得起,“養生送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他分析說,“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以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給出了一幅理想中的井田制的美麗圖景。

  這就叫做:

  “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

  而這樣的情況,在當時也做不到:

  “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瞻,奚暇以治禮義哉?”

  做不到這樣,危害就很大:

  “無恒產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矣。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網)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

  要保障黎民有恒產有恒心,就要給他們一定的經濟基礎,同時還要給以一定的禮義的教育,所以一要恢復井田制,二要謹庠序之教。

  當時的情況,“經界不正,井地不鈞,谷祿不平”。民眾的土地被“暴君污吏”所“慢”,也就是任意侵奪。只要正了經界,“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

  井田制亂,帶來首要的問題是“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成了問題,也就是野人不養君子了,君子沒有野人供養了。野人,就是整日在田野上勞作的人們,是農奴。“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這是很明白的事,怎么能亂?

  孟子的“井田制”是這樣:“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此其大略。”

  朱子集注說:這是周朝傳下來的制度,“公田以為君子之祿,而私田野人之所受。先公后私,所以別君子野人之分也。”

  朱子注說是不對的,應當是:私田八百畝八家君子各有百畝,公田一百畝是這八家共管用來給國家納賦的,至于在這九百畝田地上勞動的都是“野人”,即種田的農奴,君子是不勞動的。孟子原話里沒有說野人受田百畝,只是說實行了井田制,君子就能“以別野人”,野人是談不上有田的。(參見郭沫若一九五四年版《奴隸制時代·西周也是奴隸社會》與楊榮國一九五四年版《中國古代思想史·孟子的事跡》。)

  這樣,弄好了井田制,先公而后敢私,如《詩經》上所唱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君子也有養了,國家賦收也解決了,仁政有了基礎,天下也就可望太平。另外,“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朱子集注說,“此世祿常制之外,又有圭田,所以厚君子也。”而君子是“一夫受田百畝”,這“一夫”如有弟弟,年十六以上,則另外受田二十五畝,叫做“余夫”。這樣的安排,是較周到的了。

  據楊榮國分析,孟子筆下的“百姓”,即“百官”,而“民”指自由民,其中也有“百官”中沒落而來者;“野人”即“氓”(又作“甿”),是在田野上直接從事生產勞作的奴隸。孟子所謂“民為貴”,是說自由民為貴,“仁政”是指從“正經界”做起,來維護與鞏固自由民為基礎的統治。如此,我們讀《孟子》,歷史感就更具體了,如果要為“民為貴”三字叫好,那也只能是在較“抽象”的意義上了。

  孟子這套“仁政”,與春秋戰國以來的社會大趨勢不相容。公元前594年,最講“周禮”的魯國“初稅畝”,翦伯贊《中國史綱要》說,即履畝而稅,這就承認了開墾或占有大片土地的新興地主是合法的,使得領主(即孟子論中的靠井田供養的“君子”們)經濟走向崩潰。公元前408年,秦國“初租禾”,這已經落后于關東各國近二百年。而孟子生于公元前372年。可見,到了孟子的時代,“君子”賴以為生的井田制的崩潰已經二百六十年以上,而孟子仍想恢復它并且更理想化地建立它,認為是行“王道”的基礎,他的迂執,真是甚矣。

  從鄒國情況看,“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這些“散之”的人眾,就不止是“君子”,該還有隸屬于他們的大批“野人”,問題一定是平時國君對“民”們征斂過多,超過了三代以來通行的“什一”稅。所謂“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是不可過份的。然而要說減輕些,也不可亂減,比如北方的貉國,稅征是“二十取一”,而在“中國”,這么輕的稅是不行的,因為“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可也?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必須堅持從堯舜以來的十取一,正好養君子維社稷,過與不及都不行。對孟子提出取法貉國的人是白圭,《史記》說,白圭薄飲食,忍嗜欲,與童仆同苦樂,以此居積取富。孟子認為這方法不能普遍用于天下。“君子”們怎么能都像白圭這樣“忍嗜欲,與童仆同苦樂”呢?

  總之,正如司馬遷所說,“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孟子荀卿列傳》)

  這很好地概括說明了孟子時代與他何以不能為時王所用。孟子之道雖不行,而其指斥時政、為“民”請命、敢于陳辭的風度,卻是令人敬佩的。魯迅所說“拼命硬干的人”,孟子算得一個,所以他的話“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也就成了名言。我們對孟子的精神及其思想方法,也只能是“抽象繼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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