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古集》連載
沙黑 著
“仁義”在歷史中的一瞥
自孔子以來的歷史已有二千五百年,雖然“仁義”二字不能說是發明于孔子,但二千多年來是歸于孔子的。這里我們試舉《吳越春秋》中的幾段,來對“仁義”的歷史影響做個考察。此書作于東漢,寫的是春秋年代吳越歷史,其中的歷史人物,如伍子胥、越王勾踐、吳王夫差久已為人熟知。打開此書不到百頁,語涉“仁義”的話已有好幾處,隨手標出,便可看到在著書的東漢人心目中,“仁”學起何作用,這方法近于“抽樣調查”,很簡便的。
吳太伯者,后稷之苗裔也……公劉慈仁,行不履生草,運車以避葭葦。公劉避夏桀于戎狄,變易風俗,民化其政……其后八世,而得古公亶甫,修公劉、后稷之業,積德行義……古公三子……太伯三以天下讓……于是季歷蒞政,修先王之業,守仁義之道。季歷卒,子昌立,號曰西伯(周文王),遵公劉、古公之術,業于養老,天下歸之……太子發(周武王)……伐殷。天下已安,乃稱王,追謚古公為大(太)王,追封太伯于吳。
這一段是敘周的初史,交代吳國之祖吳太伯的由來。行文中的慈仁、德義、仁義,有如膏藥或標簽,直接往古史和古代先人身上貼去,顯出經過西漢“獨尊儒術”,東漢寫書人這方面已經運用嫻熟。而其實,后稷、公劉、季歷這些古人,到底如何的慈仁、德義、仁義,東漢寫書人也未必清楚,反正大家都這樣貼,也就照貼不誤。這些成功的先王,自有他的過人之處,起碼是能協調并凝聚相當的力量,才能創下江山基業,這協調與凝聚里面,抽象地說,確實就應有“仁義”這意思在發揮作用,也就是在自己所團結的范圍里,按等級存在著與施行著某種“愛”,然后是盡可能地“泛愛”。
“仁義”這東西,哪怕其詞語還沒有產生,它的意思卻該是由來已久的,在組織先民開辟華夏大地方面,功不可沒。也正因有這樣的基礎,它才有被思想家發掘和利用的可能,孔子則是其中之最著名者,只不過時移世易,孔子想把它的意思限定在“克己復禮”,有點勉為其難了。
任何一種社會集團內部,任何一個社會全體,總是需要“仁義”這個東西來充當粘合劑而團結之,但要把它說成無差別的“泛”的“普”的東西,就不會有人相信了,因為事實上不可能是那樣的。
孔子自己就明確說了:“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措手足”。這些,都是孔子說的。這就說明,“仁義”是不必、也不可能那樣“泛”和“普”。
至此,我們就讀到了周的初年,古公亶甫的三個兒子讓位而不是爭位的動人故事,結果是最小的兒子季歷即位,兩個哥哥避他而跑到南方荊蠻之地去了,成為吳國的先祖。
吳太伯與弟弟仲雍共同創立吳國,太伯去世,仲雍即位,傳了十七世而到壽夢,有點蹊蹺的是,這十七世都是仲雍的后代,而與吳太伯的后代無關,且天下太平。
吳壽夢又面臨傳位,他有子四人,想傳位給第四子季札,結果季札推讓,長子諸樊也表示推讓,后來是諸樊當政,表示以后“授國以次,及于季札”。諸樊要效仿周初故事,讓國給季札,“季札不受,而耕于野”。諸樊歿后,弟弟余祭即位,余祭歿后,弟弟余昧即位,這些,表面上看,都是重復著吳太伯傳位于弟弟的故事,內情我們就不知道了。
接下來,余昧將去世,該輪到傳季札,結果“季札讓,逃去”,說自己要“潔身清行,仰高履尚,惟仁是處。富貴之于我,如秋風之過耳。”于是余昧之子立,是為吳王僚。人們不免疑問的是,“潔身清行,仰高履尚,惟仁是處”,是天然與王位之“富貴”相矛盾的嗎?這且不說它。
到了吳王僚,就發生了公子光謀殺取位的事情。公子光就是諸樊的兒子闔廬,在伍子胥協助下,求得刺客專諸,于吳王僚十三年謀殺成功,闔廬踏著鮮血登上寶座。這就打破了前面所說歷來“讓”的傳統與“繼”的系列,而將先前的一切寫在紙上好看的東西全變成了疑問。
然而這個以謀殺而登王座的闔廬,《吳越春秋》卻這樣記載著:“闔廬元年,始任賢使能,施恩行惠,以仁義聞于諸侯。”那么,這“仁義”是真是假呢?我們且承認它是真的,然而,卻也無法改變他謀殺上臺的前史。
到了闔廬要立太子時,不準備立夫差,說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統于吳國”。伍子胥卻說,“夫差信以愛人,端于守節,敦于禮義”,在伍子胥勸說下,夫差得以被立為太子。
吳王闔廬認為夫差“愚而不仁”,這似乎有雙重標準之嫌,因為他自己謀殺奪位,無論按“仁”之狹義、廣義、本義、引伸義、表面義、內里義,在任何解釋的意義上去理解,他都夠不上,除非他認為自己謀殺奪位也是一種“仁”。
可是伍子胥卻當著闔廬的面,把很高程度的“仁”賦予夫差:“信以愛人,端于守節,敦于禮義”。簡直是一個渾身發出“仁”的光輝的人。那么,作史者這樣寫時,卻沒有想到,這不等于是讓伍子胥罵闔廬嗎?史家在這里的文字上是很貧乏的。
然而夫差其人到底“仁義”與否呢?他后來殺了忠臣伍子胥,把吳國弄完了,滅亡于越王勾踐,自己也可恥地在勾踐面前飲劍自盡。這樣看來,他的父王闔廬以前對他的評語就是對的:“愚而不仁”,而伍子胥對他的評論就是不對的:“信以愛人,端于守節,敦于禮義”。那么,“仁義”到底是什么、有無標準,這時就更是成為糊涂賬。
從行為看,無論伍子胥,無論闔廬(他們該是與孔子墨子晏子同時代人),“仁義”二字,似乎是他們選立太子的共同標準。到底僅僅是后來《吳越春秋》的作者按照時尚這樣地寫史而已,還是闔廬伍子胥這樣的人,在當時確實總是這樣地拿“仁義”做著標準或說詞?如今看來,大約還是出于作者之筆的多,而不是出于事實的原樣。
不管作為東漢人的《吳越春秋》的作者,是如何這樣地遵循通行的儒學來寫書,我們從他們寫出的這書上,卻對“仁義”二字是越讀越糊涂了,甚至讀出了一個“假”字,乃至帶著血腥氣味。可以說,從“太伯三以讓天下”起,就是可疑的:太伯去世,為何是仲雍接位?為何仲雍這一系往下傳了十七世之久?如此等等,其中必有隱情。而這假的歷史寫到闔廬,實在也就假不下去,寫出了血淋淋的宮廷謀殺。
到此,我們不由得佩服魯迅了,他一語道破說,“在中國,其實是徹底的未曾有過王道”(《關于中國的兩三件事》),其《狂人日記》借“狂人”之角度寫道: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一道強烈的閃電,劃破黑暗的天空,撕破了“仁義道德”的“普世禮教”的假面,歷史已經不能再以“儒術”來虛偽地書寫了。
但這并不等于說,仁義在歷史上一無是處,比如,在元末天下大亂,到處燒殺搶掠的情況下,比起一般草莽而稍有文化的朱元璋就用“仁義”二字建立軍紀,客觀上就減輕了社會人民的痛苦:
朱元璋申明軍紀說,“要平定天下必須講仁義,……打仗占城子要用兵,安定民心要用仁。……要用心撫恤,使人民樂于歸附。這樣,其他郡縣就會聞風歸附了。我每回聽到諸將下一城,得一郡,不亂殺人,就喜歡得不得了。”(吳晗:《朱元璋傳》引《明太祖實錄》)
此外,在人民中間,仁義二字不但能夠借以表達他們的訴求,也是他們借以相濡以沫以至團結抗爭的思想文化資源,比如從《莊子》里所寫的“盜跖”,到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以及綠林好漢替天行道之類,所反映的事實就是這樣。應該說,人民最有資格和權利使用仁義二字,因為仁義之意本源于人民生活,只是后來被“圣賢”拿去作了改造和利用,以利其統治和愚弄人民,但人民卻堅持自己對仁義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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