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是一個容易被電影感動的人,但是《中國合伙人》中還是有一個細節感動了我:孟曉駿(鄧超 飾)拿到簽證后赴美留學,兩個好朋友成東青(黃曉明 飾)、王陽(佟大為 飾)到機場送他。孟曉駿故作瀟灑地和他們揮手告別,但轉過身來,竟是淚流滿面——剎那間我的眼睛也濕潤了。我和影片的三位主角應該是同齡人,我中學時代最要好的一個朋友,也是在那個時候赴美留學的,此后雖然天各一方,但多年以來一直保持著親密友誼,這個細節也讓我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以及青春時的夢想。
在《中國合伙人》中,黃曉明的表演是一大亮點——成東青很可能是黃曉明從影以來演的最好的一個角色,他從土鱉到大鱷、從被逼無奈到絕地反擊的轉變過程被黃曉明演繹得水乳交融,滴水不漏,盡管前后反差巨大但轉型過程卻不落痕跡,水到渠成,并無任何矯揉造作。最后紐約談判,成東青在美國人面前那一長段英文獨白更是慷慨激昂,一氣呵成,令人熱血沸騰,是整部影片中最令人感動的橋段。
導演陳可辛在接受采訪時說,這是一部勵志片,一般觀眾和媒體也都這么認為。的確,三個年輕人,從一文不名到成為在紐約證交所上市的公司老總,一次圈錢“30億美金”,這是一個完美無瑕的成功學童話,是“美國夢”在當代中國的現實版?!吨袊匣锶恕返挠⑽拿Q就是“American Dreams in China”(美國夢在中國)。什么是美國夢?就是“相信只要在美國經過努力不懈的奮斗便能獲得更好生活的理想,人們必須通過自己的勤奮工作、勇氣、創意、和決心邁向成功”。我相信所有看過本片并渴望成功的年輕人,都會對成東青演講時那句“夢想是什么,夢想就是一種讓你感到堅持就是幸福的東西,我們只有在失敗中尋找勝利,在絕望中尋求希望”的格言式結論印象深刻,心潮澎湃。
不過,如果觀眾從激情中冷靜下來就會發現,“新夢想”的“中國版美國夢”最后所以能夠夢想成真,其實是以美國夢的存在,或者在想象中的存在為前提的。沒有美國夢的召喚,沒有成千上萬渴望到美國實現夢想的年輕人,就不可能有“新夢想”(或“新夢想”的原型“新東方”)的成功。“新夢想”的成功是以美國的強大、繁榮和中心地位為前提的,沒有美國,“新夢想”連夢都不知道怎么做。“新夢想”的夢想是依附于美國夢的,打一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吧:美國夢是一棵大樹,而“新夢想”就攀附在大樹上的藤。我們很難想象,假如成東青、王陽、孟曉駿他們學的是葡萄牙語或斯瓦西里語之類的小語種,他們還能獲得后來的成功?
“新夢想”的成功,在一定意義上是中國晚近三十多年來發展的縮影,中國的經濟增長,極大地依賴美國資金、市場、技術,甚至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的穩定,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爆發時,“救美國就是救中國”的聲音一度甚囂塵上,其根源也正在于此?!吨袊匣锶恕沸蜗蟮卦忈屃四壳爸忻乐g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中國版的美國夢”其實就是一種“中美國夢”。
不過,這種“中美國夢”之所以夢想成真,是以中國不斷改變自己,向美國趨同為前提的,誠如孟曉駿所言:“中國在改變,但是你們一直沒變”。1995年,好萊塢的《阿甘正傳》獲得了當年奧斯卡最佳故事片獎。影片講述了智商只有75的阿甘如何實現自己美國夢的故事。阿甘雖然是一個弱智青年,但他在母親的熏陶、教育下,堅信美國的主流價值觀,自強不息,上大學、從軍報國、退役后艱苦創業,終于成功。但成東青、王陽、孟曉駿卻是通過背棄當時中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才獲得成功的。成東青一開始被體制所接納,但他在體制內卻只能極為卑微地活著;王陽對體制是玩世不恭的;孟曉駿對體制干脆不屑一顧,他決心中斷祖父、父親留美后回來報效祖國的傳統,“我這次出去就不回來了”。成東青被體制拋棄后創辦“新夢想”,其起飛的基地就是一處殘破、廢棄的國營工廠。這一細節是意味深長的——沒有原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體制的瓦解,也就沒有“中美國夢”放飛的空間。
正因為“中美國夢”嚴重依賴美國的繁榮與強大及其對中國的“友好”,所民族主義情緒是要不得的?!吨袊匣锶恕吠ㄟ^一個橋段無情地嘲弄了1990年代正在興起的中國民族主義——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被炸,“新夢想”總部立刻被成千上萬的憤青包圍了,在陳可辛的鏡頭里,這些示威的青年顯得脆弱、非理性、瘋狂而且殘忍,他們的臉都因為仇恨而被扭曲,他們是一群忘恩負義之輩,昨天他們還在新夢想的課堂里大做其美國夢,把拿到赴美簽證作為人生的最高理想,今天又開始把他們的“留學教父”稱為賣國賊。影片借成東青之口教訓說:“你們和三十年前有什么區別,就知道窩里橫!”并苦口婆心道:“去向那個打你的人學習,直到你變的比他更強。”
但“新夢想”鋪就的道路真的能夠使中國變的比美國更強嗎?陳可辛在接受采訪時說:“他們教英文其實是在教美國人的價值觀”,“我也受過美國和美國價值觀的教育,從小崇拜美國”。如果這樣的話,那包圍“新夢想”的青年就并不盲目,他們只是因為感到受騙而憤怒。而就“新夢想”的客觀效果而言,它實際上是在鋪一條可以快速通行的單行道,通過這條單行道,中國最優秀的青年大批流到了美國,其中許多人一去不返。
正是因為“新夢想”的成功是屬于“中美國”的,所以成東青、王陽、孟曉駿感到,他們在中國獲得的成功并不能算是一種成功,只有獲得美國的認證,才能算是一種真正的成功。誠如孟曉駿所言:“只有我們站在紐約證交所揮槌的那一刻,他們才能真正看到你,認可你,尊重你。”成東青所謂“攻陷美國”就是努力獲得美國認可。他們果然成功了,成功后成東青所作的最讓他們自己感動的一件事,就是向曾經羞辱、蔑視過孟曉駿的實驗室捐一大筆錢,條件是這個實驗室改名為“孟曉駿實驗室”。那一刻,孟曉駿的眼睛里滿是淚水,王陽和成東青的臉上則寫滿了欣慰。
看到這一段時,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為什么要捐錢給一個羞辱過自己的地方呢?為什么不以牙還牙,享受一下報復的快感呢?后來我明白了。孟曉駿雖然在美國被輕視,被羞辱,但他并不記恨美國,他認為自己被輕視的原因全在于自己。好像一個女人,被喜新厭舊的男友拋棄了,但她無法忘情于這個男人,從此她生活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讓他后悔,她要證明自己是完全配得上他的——美國才是孟曉駿真正的夢中情人,才是“新夢想”的“夢想”。
一個可以做為對照的例子,是成東青也被自己的中國母校“燕京大學”羞辱過——他被開除了。但他成功以后,他并不想從母校那里討回失去的尊嚴,也不想報復她,而是采取了完全無視的態度——無視。也許才是最大的輕蔑吧?
《中國合伙人》可以說是近年來長盛不衰的“資本浪漫主義文藝”的最新力作。“資本浪漫主義文藝”是筆者發明的一個詞匯。如果說源于十九世紀歐洲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著力于暴露社會的黑暗,批判新興資產階級的罪惡的話,那么中國的“資本浪漫主義文藝”則傾向于把資本家或商人描繪成商業英雄、明星偶像,甚至是民族英雄,力圖賦予了他們推動歷史進步,挽救民族危亡的榮譽。
“資本浪漫主義文藝”首先出現在電視熒屏上,以晚清到民國的著名商人為原型,如《紅頂商人胡雪巖》、《錢王》、《天下第一樓》、《白銀谷》、《龍票》、《大宅門》、《大染坊》、《喬家大院》、《走西口》、《闖關東》、《新安家族》等。這些故事的主角投身于商界、實業界的目的,不是單純地為了發家致富,而是為了扶貧濟困、造福鄉里、兼濟天下,甚至干脆就是為了振興中華。
但是,“資本浪漫主義文藝”的大師們在重新講述民族資產階級的神話時,遭遇了一個無法突破的瓶頸,那就是近代以來的客觀歷史證明,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先天不足,后天失調,無論是徽商、晉商,還是浙商、蘇商,或者別的什么商,也無論他們如何精明強干、機關算盡、大義凜然,卻都承擔不了挽救中華民族于危亡之中的命運。不僅如此,他們自己在國際壟斷資本、買辦資本以及官僚資本的重壓下,一直也是處于氣息奄奄、日薄西山的狀態??梢哉f,在揭示民族資產階級宿命方面,茅盾的《子夜》是一座高峰,至今無人超越。待到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戰爭一起,遵循“覆巢之下,寧有完卵”的鐵律,民族資產階級如果不愿落水當漢奸,也就破產的破產,逃難的逃難了,所以上述作品通常會有一個悲壯或者悲慘的結局。
《中國合伙人》講述的是改革開放后新產生的一代企業家。電影末尾處不僅展示了“新東方”三位合伙人的照片以向他們致敬,同時還展示了中國一代民營企業家的代表人物柳傳志,馬云,王石,張朝陽、李開復等,表明影片講述的是當代“民營企業家”階層的共同故事。這些民營企業家和他們晚清、民國的先輩不同,由于有強大的祖國做后盾,他們不必擔心“1937年之劫”,但同樣的,他們也沒有那一代民營企業家要振興中華的心理負擔,他們無債一身輕,他們只要個人的成功,把美國夢搬到中國來做就可以了。
陳可辛是非常聰明的,他選擇了“新東方”作為故事的原型。新東方沒有侵吞國有資產,不是血汗工廠,又帶有“先進文化”的光環,最容易為公眾所接受,但這也無意中暴露了中國晚近三十年新興起的民營經濟所具有的依附性、買辦性的一面:“新夢想”本質上是靠向美國的高校、企業提供培訓服務來獲得利潤的。美國的繁榮是他們生存、發展的前提,美國是他們成功的模板,他們的成功需要獲得美國的認證,最后,他們要在紐約證交所上市,把他們的成功賣給美國——“中國版的美國夢”從中國開始做,最后在美國獲得一個圓滿的結局,終成“中美國夢”。
只是,今天在美國發展模式頹勢已現,“1970年代之后,美國夢已經很難在美國發生了”(陳可辛語),號稱99%的美國人不再做夢而是去占領華爾街,美國為尋求出路重返亞太,對中國的圍堵日亟的情況下,“中美國夢”還能做多久?
我們且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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