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踏雪摸黑趕回老家的時候,父親已是彌留之際。父親平躺在我家老院舊上房的大炕上,身旁坐著白發的母親。炕上炕下三十守夜般坐了許多親人,他們是父親的兒女和兒女的兒女。還有幾個蹦來蹦去口念“扯大鋸、扯大鋸,太爺好了唱大戲”的耍娃娃,他們是父親的重孫。父親無疾無病、無疼無痛、人也清楚,可是父親生命的光亮如同燈油將盡,漸逝、漸衰、漸暗。父親佛家坐化般的坦然,兒子的心頭有著壓不住的波瀾。曾經大山一般厚實的父親如今力氣已經耗盡,心血已經枯竭,生命也將隨風而逝,至親將失,無可挽回。躬身炕頭大聲喊爹,父親費了勁睜開眼,費了勁看清是我,費了勁問我老遠來給他拿的啥,我將一只整羊的羊肉持力舉到他能看見并大聲回答:我從寧夏鹽池給你背了一只羊!我看見一抹歡喜掠過父親的胡須,慢慢的一粒豆大的水珠掛上了父親的眼角。父親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指了指身旁的母親,又指了指他腳后炕床上的那個舊木箱。我迷失在悲痛中不明白父親的意思,可是母親心領神會。我看見母親翹著一雙著鞋的小腳,雙膝跪在炕上,碎步跪走,麻利地從炕這頭移向炕那頭,到了木箱跟前。一邊開鎖開箱一邊對我說,你爹要把他的一件東西留給你,給你留個久常念想。
母親的言行將我從悲哀中拉回,重拾思維。父親會有一件什么東西留給我呢?不會是錢財,父親落生山里耕種為生本色清平;也不會是書本字畫,父親雖然喜愛文化可是終其一生無緣學堂一天;莫不是他的那副石頭眼鏡,聽誰說過趕集時被人從兜里摸走了。是的,父親除了功德之外,所余有形的東西對兒孫已沒有多少用處了。沒想到母親從箱子里翻尋出來的是一件文物一樣的東西。母親還是跪著回到了炕的這頭,把她雙手抱著的那個東西放在了父親的頭前,別的親人一下子都湊了過來。那是一個棗紅色的漆木匣子。六寸見寬厚尺余見長短,模樣樸拙、古色古香、保存完好。父親攢了一點體力掙扎著要起來被母親阻攔,母親示意我快點打開。我把木匣的蓋板順著木槽抽了出來,看到一個鼓鼓的布繩緊口的煙袋。身后的侄子用胳膊肘碰我,小聲說煙袋里一定裝有銀元。我伸手拿了煙袋,松開口一看其實就是一袋旱煙,只是久經歲月煙絲已沒有了應有的顏色,鼻子湊上也聞不出一點旱煙的味道。取出煙袋,匣內表面是一塊裁剪得四四方方的白色毛氈,大小恰好覆蓋木匣長寬。毛氈上可見發黃發褐的斑點,好在沒有蟲蛀的痕跡。揭下毛氈我看到一件嶄新的藏藍色的衣服,折疊得方方正正剛好被木匣收藏。拿出衣服木匣內再無一物。圍觀的親人紛紛散開。唯獨母親一臉的板正嚴肅。
在母親的目光里,我將父親的那件衣服保持著匣內的模樣放在父親的身體上,衣服被回形針似地折疊了四折。一折、一折往開展,展到第三折的時候,我眼前一亮。這不是一件過去時候讀書人穿的長衫嗎?散開的親人又圍了過來。我就嘩的一下將那件長衫抖開,覆蓋在父親的身體上。長衫從父親的脖下一直覆蓋到父親的膝蓋以下,一百三十多厘米的長度。長衫的前擺是一片大襟,下面一片小襟;大襟由兩條幅長相等的布料縫制而成;后體也是兩條幅長相等的布料縫在一起做成。左右自胯骨以下留了開口。前胸一條兩布相合的縫線,自喉結越過前胸越過小腹直到膝下恰合于人體的中軸線,又與后體的那道線形成前后對稱。布料是手工紡線手工織就的那種老土布,銅錢一般的厚度,斷線處手工接線的小疙瘩可見可觸,布料的幅寬只有八寸多一點。長衫的主體是藏藍色的,寸余高的立領是黑色的,所有的合縫在里子上都用天藍色的布條滾了邊,著色也是手工,小襟的左下角有火柴盒大的一片未著上色,還保持著土布的原色。合縫處的針腳細密均勻,屬手工一針一線縫就。所有紐子紐扣都用布繩挽制而成,布繩用料與長衫的布料一致。長衫雖然普通,可是縫制者縫在其中的心思并不普通。
無緣學堂的父親怎么會有一件長衫?即使進過學堂不就是一件長衫為何如此珍藏?父親已經八十三,母親已經七十六,父親母親相依相隨已經整整六十年,大哥作為長子今年五十九頭也白了,我是小兒子相隨父親母親三十八年了,為什么從未聽父母或別的人說起過父親有一件長衫?現在父親要走了,母親當著子女兒孫的面,把這樣一件手工紡線、手工織布、手工染色的,不知是何人親手縫制的歷久彌新的長衫授贈予我,這里頭究竟包含著父親母親怎樣的心思?疑問一個又一個從我的頭腦里產生,我看看年長我二十多歲的大哥,又看看年長我十多歲的二哥大姐三哥,他們也都一臉的問號。我們不約而同都將探詢的目光投向了母親,急切地想探知這件長衫的往事。母親依然坐得直直的,臉上的板正嚴肅沒有了,換上了明顯的得意,那分明是說眼前這樣的情景正是她所期盼的,就好像她和父親為了這一天的到來,精心準備了多少年又共同等待了多少年似的。
父親來兮歸去,老屋兒孫滿堂,母親總說陳年舊事。多虧母親的述說我得以縫補起一件長衫的往事。
父親才七歲爺爺就死了,奶奶一輩子守寡就為的拉扯父親。可是奶奶不光盼著父親長大還希望父親能讀書識字。為這事奶奶一點、一點積攢力量,一天、一天期盼時來運轉,其實就是等著當家的大爺爺(我父親的伯父、我二爹的父親)讓父親去讀書的一句口話。父親配合著奶奶,把心事藏在心底,放羊、劈柴、喂牲口、背山貨啥活苦就干啥活,只為大爺爺能讓他讀上幾天書。然而一年又一年過去還是沒有等到這句話。奶奶被逼著想出一個叫做“擰著來”的辦法,就是大爺爺一旦送二爹去念書奶奶就送父親去念書。這個辦法還得到大奶奶的支持。奶奶就是等著這一天。二爹比父親小八歲,這一天讓奶奶和父親一等就等了十年。奶奶在等待這一天的日子里,偷偷為父親縫制了這件長衫。賣棉花的錢來自奶奶的手工布鞋從過往的軍隊上換下的銀元,奶奶紡線,奶奶織布,就連顏色是奶奶放在鍋里煮著染的。這一天總算來了。一大早大爺爺發了話,說學堂里他已說好了,叫大奶奶打發二爹去念書。說完大爺爺就上山給廟里進香去了。大奶奶心里踏實而奶奶心里不踏實,妯娌倆還是按早前商量好的那樣,給年滿十七的父親和將夠九歲的二爹都穿上了長衫,打發他們兄弟倆到山外去念書。才到半道上就被急急趕來的大爺爺給截了回來。一場家庭內的爭斗已經不可避免,世上的事說巧真巧,山里的老孫家發生著糾紛的那一天,山外一戶楊姓人家也發生著類似的事情。大爺爺有私心只想叫二爹去念書,沒想到的是二爹說出了“你不讓我哥哥念書我也不念書”的話來。大爺爺順手操起一根帶刺的杏木棍掄到了二爹的腿上。這一棍,一塊傷疤一輩子留在二爹的腿上也留在父親的心上;這一棍,打死了父親藏了整整十年的想念書的心,也打死了二爹才剛剛發芽的求知興趣;這一棍,給大爺爺落下了人老幾輩子受非議的話把把。大奶奶、奶奶、父親和二爹在家里把大爺爺鬧了個不可開交。當時老孫家的光陰還算厚實,糧食不少、余錢也有就是人力單薄,供給兩個子弟去念書,對大爺爺來說就是多受點苦,但不是辦不到。天下父母為兒女能讀書當牛做馬的、拆房賣瓦的有的是,可是大爺爺不安此心。大爺爺雖說是老孫家人老幾輩子里頭第一個念過幾天書的人,可是大書沒念明白,放著的大道不走、走了歪道,加入了一貫道。老家解放那年被綁走,病死牢房、拋尸亂墳崗。父親和二爹上百里山路官路,推推車推了棺材尋到亂墳崗收了尸。我不知道,后頭推車的父親和前頭拉車的二爹一路上默默的還是有過對話;我不知道,推車的父親和拉車的二爹兄弟倆那山那路那樣的情景有何感受;我更不知道,獄中將死的大爺爺有過何言何語何種感悟,是否悟到至親、至情和至理六個字來。親至親、重至情、行至理才是人間大道,舍此便是虛妄。
巧就巧在父親為念書的事和大爺爺在家里大鬧的時候,山外一戶楊姓人家的女子因為不纏腳、要念書也與她的父母吵著鬧著。父親哭夠了罵夠了鬧完了也就心甘了認命了,他趕上牲口馱上糧食到山外的一個水磨上去磨面,水磨的主人就是我母親的父親。我母親的父親看上了我的父親,決定把他家那個不纏腳要念書的女子許配給我的父親。感謝造化之主,六十六年前的某一天光顧了我舅家的那座磨房,看護了我那可憐的父親。脫下長衫沒進學堂是我父親一輩子的遺憾,脫下長衫來到磨房結下的這門親事是我父親一輩子的福分。可憐孫家娃娃死了爹,可喜楊家女兒才出生;可嘆孫家少年脫長衫,所幸楊家有女初長成;父親生在山里唯唯諾諾,母親長在川道敢做敢為;孫家寡母孤兒人丁單薄,楊家嚴父慈母人多勢眾。父親母親印證了世上“緣分”兩個字的道妙。母親十六上嫁到老孫家,從川道里嫁到了山里頭,遂了她父親的心愿也遂了我父親的心愿。陪嫁母親而來的那對木箱,箱子里裝著母親兒時放針線、放零碎的那個木匣。父親母親拜天地的那個晚上,他們一起將那件傷心的長衫折了疊了收了藏了,將他們相同的心愿相同的命運折了疊了收了藏了,還將他們一定要供給子女讀書識字的立誓折了疊了收了藏了,他們還共同許下一個久長的心愿,要一直等到他們兩個人里頭有一個人要走的時候,就把那件長衫拿出來當著子孫的面,托付給兒女里頭有學問的一個。母親嫁到孫家沒幾天,婆媳之間有過一次問答。奶奶問:你生在大川道為啥嫁到山里頭?母親答:山里頭缺娃娃我來給你養娃娃;奶奶接著問:養下娃娃做啥哩?母親接著回答:讀書明理走正道;奶奶又問:你咋供給呢?母親又回答:我和你兒在咱院里筑一個地棚,地棚上面起一座高房,地棚里拴上牛馬驢、喂上雞鴨鵝,高房里我的娃娃又讀書又唱歌。母親說自那一次問答之后婆婆就信服了媳婦,奶奶逢人便說母親是老孫家積德娶來的貴人。母親嫁給父親的第二年春天,肚子里懷著我們的大哥,和父親建筑了我們家的那個地棚,地棚上起了那座高房。我們的大哥是我們家第一個在那個高房里讀書寫字的人,接下來是一個又一個。父親母親積六十年歲月,為兒女的讀書,把力氣、把心血打點滴一樣一滴一滴滴入兒女的身上。如今父親力氣已經耗盡,心血已經枯竭,生命也將不再。
母親平淡地說著這些,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加上我無不動容,大姐二姐三姐和小妹早已經抽泣連連,侄子一輩聽故事一般屏聲斂氣,那幾個耍娃娃已睡熟在各自媽媽的懷抱里。父親的眼角又一次蒙上了淚花。
父親有一件長衫,一件奶奶一針一線縫了十年的長衫,一件父親一生只穿過一次的長衫,一件在母親的箱底珍藏了六十年的長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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