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來賓、還有各位同學:
大家上午好。
五天前,楊曉雷老師給我發短信,說同學們希望邀請我在畢業典禮上講幾句話,我突然意識到,十年時間,瞬間即逝。我想起,剛好在十年前,我也在這個場合,代表老師向畢業的同學致辭。十年以后,我想一想,我要說的話,還是十年前說的那些話。可是我今天,不能重復再講,我只能,接著講。
這十年,我們見證了法學院的巨大變化,從老法學樓來到了新法學樓,與光華、經管、政管相毗鄰,成為北大的新貴。這樣,其實我們再也不用逃避馬寅初校長凝重的目光而使我們感到的惶恐。新的法學樓前矗立起擎天法柱,它既象征我們法律人的陽剛正氣,但也可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我們法律人的獨尊與傲慢。
這些變化,剛好是過去十年中國變化的一個縮影。在這十年間,中國崛起已經從神話變成一個事實。這無疑是人類歷史發生的一件重大事件。然而,中國崛起的普遍意義究竟是什么?我們法律人在其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我們所學的,不是什么神秘的知識,而是一門職業,這是法學院帶給大家的教誨。職業的現實感、職業的操作性,意味著我們必須剔除不切實際的幻想,變得真切而可靠。從事法律職業,就意味著你必須成為一個可靠的人、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一個能夠成為為他人和為公共利益而斗爭的人。因此,進入法學院,就意味著你被拋入了一個殘酷的競技場,你必須武裝起來,時刻準備為權利而斗爭。
為權利而斗爭,包含了我們法律人對整個世界的理解和想象。我們生存在一個霍布斯式的世界里,立法過程被看做是彼此對立的階層、階級、利益集團展開的斗爭,而司法訴訟則更像決斗和戰爭一樣,只有一次勝負。因此,我們法律人實際上類似于戰士,不是為甜蜜的生活、也不是為和諧的社會而準備,我們是為悲慘而不幸的戰爭狀態準備的。即使在和平舒適的年代,法律人時刻保持著對人性的警惕。假如你在根本意義上相信永久和平,假如你在根本意義上相信和諧社會,假如你在根本意義上相信普世價值,那么我當然要恭喜你們,因為你們已經超越了法律,甚至已經超越了柏拉圖意義上的洞穴。然而,法律人和法律職業,卻始終為柏拉圖意義上的洞穴所準備。法律人是秩序的捍衛者、守衛著洞穴里微弱的理性的光芒。盡管如此,法學院的這些教誨對于你們而言終究是言辭,只有當你們今天畢業、真正踏入法律職業之后,才能正確地理解到這一點。
和十年前一樣,我們優秀的畢業生依然選擇了和金錢相關的行業。這很容易被批評為靈魂受到了金錢的腐蝕,但我更相信,不是金錢,而是金錢背后更為高遠的目標吸引著你們,這就是全球化給你們提供的廣闊視野,也就是全球化展現的一個誘人的、有待我們去征服的新世界。經濟全球化也就帶來了法律職業的全球化。假如我把法律人、把在坐的大家比喻為戰士,那么我們可以把進入全球化法律服務領域的法律人看做是一支遠征軍。遠征意味著冒險,意味著開拓新的領域。而法律職業本身就是一項冒險。在戰場上,沒有哪個人有百分之百的勝算,亮劍本身就意味著一次冒險。我們最優秀的法律人無疑渴望加入這個全球的遠征和冒險,大家的目光始終盯著遠方。哪怕如師兄海子所言,“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這也許是我們北大法學院最值得去的地方。和隔壁的法學院相比,也許他們的眼光始終盯著本土,而我們北大法律人的視野始終在全球。
從北大法學院恢復招生開始,一屆又一屆優秀的畢業生紛紛選擇了出國、留學,加入到這場孤獨而漫長的遠征之中。這一批優秀的法律人,已經形成了一個數量龐大的群體。在倫敦、在紐約、在香港、在北京,在所有的這些跨國的律師事務所中,已經形成一個我們可以稱之為隱匿的北大法律軍團。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關注這樣一個群體的發展。然而,如果我們看一下這批優秀的法律人在全球法律職業中的地位,我們會不無驚訝地發現,三十多年過去了,當你同樣優秀的畢業生可能已經在本土成長為國家的領導人,而我們這些在跨國律師事務所中服務的法律人,哪怕拿到了美國的綠卡,也勉強能夠進入中低級合伙人的行列,很少、幾乎不可能真正進入這個行業的高端俱樂部。為此,他們中有不少人,離開了外國的所,回到中國來組建本土的法律事務所,開始了新的征程。就像今天在坐的李洪積師兄就是這樣一個榜樣。在本土的法律事務所里,北大人仗著自己的能力,依然占據了高端的職業。然而在全球法律服務的分工體系中,依然依附于西方、尤其是美國的律師事務所,以至于在全球的法律服務市場上依然處于低端的初級階段。我們引以為自豪的北大法律軍團,乃至于整個隱匿著的中國法律軍團,實際上是美國法律軍團的雇傭兵,最終成為西方資本的雇傭兵。
如果說改革開放使得美國的法律軍團隨著西方的資本,繼續了從1840年以來一度中斷在中國的遠程和冒險。那么我要問的是,在其雇傭下的中國法律軍團,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呢?毫無疑問,他們與西方一道,推動了中國現代化的建設、推動了中國法律制度的建設、推動了中國法律服務體系的建設;他們與西方一道推動了中國的市場化、自由化和民主化。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他們和西方資本一道致力于維持一個,用美國戰略家羅伯特•卡根的話來說,“一個美國締造的世界”,所謂自由、繁榮與和平的世界。這實際上是維持過去五百年來形成的西方政治經濟的秩序,在這個秩序中,中國和其他非西方國家永遠處在被支配的邊緣地位。由此我們看到了一個充滿悖論的歷史景觀:我們的企業家雄心勃勃,要從中國制造提升到中國創造、要致力于開拓全球的市場;我們的金融家在夢想人民幣在未來能不能像15-17世紀的中國白銀一樣,成為世界的貨幣;我們的政治家也以更加自信的姿態,來籌劃未來全球的秩序。這一切,是因為我們的人民期盼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的夢想。
然而,在這個偉大的歷史轉折時刻,我們的法律人似乎扮演了與中國崛起不相匹配的角色,與時代的精神背道而馳,依然沉浸在舊世界的迷夢中,致力于維持和拓展美國締造的世界,并依此來改造中國。在這個偉大的歷史時刻,我們的法律人與時代精神、與國家的命運、與人民的期盼,存在著內在的緊張和張力。這不得不使我們問,我們法律人,究竟怎么了。我們法律人,有一個夢想,有一個法治的夢想、有一個憲政的夢想、有一個民主的夢想。但是,我們法律人往往有一種歷史的錯覺,仿佛這個夢想只有在美國締造的世界里才可以完成。這樣我們法律人很容易在法治、憲政、民主的普世價值,與國家、歷史、和人民的現實境況之間創造出虛假的對比,將遙遠的星空與腳下的大地對比起來,從而認為只要實現法治,就必須改造國民性;要實現憲政,就必須否定我們的歷史政治傳統;而要實現民主,就必須摧毀現實的政治秩序。這不僅形成法律人的理想與人民大眾的樸素情感之間的對比,也自然形成了法律人與政治主權者之間的相互猜忌和不信任,以至于在政治主權者看來,法律人是一個麻煩的群體。而在我們法律人看來,中國崛起可能是民族主義的非理性參與,與我們追求的普世價值之間存在著截然的對立。
然而離開了每個民族、每個文明的多樣化存在,普世價值又是什么呢?普世價值原本是一個輕薄的詞語,需要每一個在自己的共同生活和文化傳承中,賦予其真實的現實感。普世價值唯有滲透到不同民族的靈魂中,變成其文明傳統的一部分,才真正配得上是普世。由此,對我們今天的法律人而言,問題不在于要不要普世價值,而是要怎樣的普世價值。
我們有法治的夢想,那么究竟是締造一個國家強大的法治國呢,還是一個國家虛弱而司法獨大的法治國呢。我們的憲政夢,是在我們古老的禮法傳統和現代的政法傳統上,來建構我們的政治共同體,還是在摧毀歷史的傳統上完全移植西方的憲政制度呢。我們的民主夢,究竟是推動人民在政治主權意義上實現獨立、自主的真民主,還是最終依附于資本力量、依附于西方力量的假民主。我們必須回答這些問題。這一切都會變成一句話:我們法律人,究竟應當如何面對國家崛起和文明復興的歷史命運?
如果說,為權利而斗爭乃是法律人的天職,那么這個權利不僅是個人的權利,而且也包括一個國家的權利、更包括一個文明的權利、一個民族的權利。如果我們說,法律的本質在于定紛止爭,那么我們今天要面對的紛爭,不僅僅是拆遷問題、勞動教養問題、死刑存廢問題,而且包括人民幣匯率問題、釣魚島南海問題。我們不僅要回答中國究竟與美國聯手締造一個太平洋的世界,還是中國與德國、俄國聯手締造歐亞大陸世界,還是與亞非拉所謂的新興世界國家聯手重返第三世界。而且我們還要回答,本•拉登究竟是恐怖分子還是神圣的殉道者,金日成究竟是流氓還是政治家,斯諾登究竟是叛國者還是人權的捍衛者。
面對這些根本意義上的分歧,意味著我們所說的法,不僅僅局限于國家制定的實定法,而且包含自然法;不僅包括劃分全球秩序的大地的法,而且包含了區分正義與不正義、善與惡、正當與不正當的心靈秩序者的法。
舊的秩序即將要逝去,而新的秩序即將要誕生的轉折時代,我們必然面臨一個霍布斯式的世界,也必然要在根本意義上面對這場霍布斯意義上的斗爭。這不是簡單的人與人的斗爭,而且包括了國家與國家的斗爭、更包括了文明與文明之間的斗爭。這也不僅僅是經濟利益的斗爭,而且涉及到在最根本意義上正義與法的斗爭。
今天在這個斗爭面前,世界在分裂,每個國家內部在分裂,每個人的心靈內部也在分裂。今天,我們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分裂,無論是意識形態的分裂、還是我們國家內部利益集團之間的分離,根本是在歷史變革時刻全球分裂的表現而已。
無論如何,我們法律人就是為這場斗爭而準備的。問題在于,我們法律人,尤其是我們提到的隱匿的法律軍團,究竟在這斗爭中站在哪一邊——是繼續作為西方資本和西方法律的雇傭軍、來捍衛和締造舊世界,還是與祖國和人民一道,來推動中國的崛起,致力于締造一個新的世界。
在畢業之際,這個問題算做留給大家最后的課堂習題,我相信大家在以后的職業生涯中會給出自己的回答。
在你們畢業之際,你們將作為戰士踏上征程。我想起在漫長的征途中最偉大的戰士奧德賽,在這場遠征中,奧德賽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應對海洋散著的美妙歌聲。我相信,從今天開始,甚至就在我們上學期間,每天都要面對公共輿論上發出的各種各樣美妙的聲音。這個美妙的聲音,讓大家沉溺在舊世界之中,而喪失作為一個偉大戰士的勇氣和本能。那么,究竟誰能堵上你們的耳朵,讓你們遠離這些美妙的、魔鬼的誘惑呢。我相信,不是我們法學院的老師,而是培育我們的祖國和人民,還有為我們生存提供意義的歷史傳統和文化價值。
假如我們法律人離開了腳下的大地,不再接受歷史文化的熏陶,不再熱愛我們的祖國和人民,也不再具有公共人格和公民的德心,盲目崇拜為權利而斗爭的時候,我們就再也不能區分一個夏洛克的靈魂與竇娥的靈魂有什么區別,我們法律人的職業就會因為喪失了這個熱愛而喪失靈魂。今天在全球資本市場上游蕩的法律軍團,用美國法學家克羅曼的話說,就是“迷失的法律人”。
大家都喜歡一句話,靈魂的欲望是命運的先知。然而讓我擔心的是,法律人可能僅僅抓住了欲望、卻忘記了我們的靈魂。如果說我當年的演講說,理性和責任是我們法學院的守護神,那么今天我要對大家說,熱愛祖國和人民、信守歷史和文明傳統,是我們法律人、法律職業的守護神。
謝謝大家。
2013年6月24日
于北京大學法學院2013屆畢業生歡送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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