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與交換活動并不受數學和邏輯法則支配,而包括數學和邏輯學在內的形而上學只不過是資產階級經濟學的方法論基礎。資產階級經濟學的基礎是形而上學,是依據數學、邏輯學和語言學的原理來描述現實的。它采用的范疇都極其抽象,現實中根本就找不到原型,是難以理解的“象形文字”。資本主義交換其實就是被包裝成“等價交換”的不平等交換,而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從揭示這個秘密入手的。
關鍵詞 《資本論》 資本 數理邏輯 形而上學
在馬克思的時代,數學、語言學和邏輯學,這三門學問構成了一個共同的學科——形而上學,馬克思的貢獻是將經濟學也加入其中。所以,馬克思說政治經濟學的基礎是形而上學。因此,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分析必須從揭示古典經濟學掩蓋了什么入手。正是為了揭示古典經濟掩蓋了什么,馬克思方才開始創作偉大的《資本論》。
資本與資本主義
馬克思研究“資本”起家,最經典的著作就是《資本論》。由于馬克思對“資本”的理解極其深刻而獨到,要領會他的深刻見解并不容易。
什么是資本?按照布羅代爾的研究,“資本”這個詞早在12世紀至13世紀就已經出現,“它于1211年肯定已經問世”,“資本”這個詞源自后期拉丁語caput,意思就是“腦袋”或者“頭部”;而這個詞源隱喻著資本也就是運用腦袋來賺錢,而“這種繁衍不息的賺錢手段,我們通常稱之為資本”①。
在梳理了對“資本”紛紜復雜的見解之后,布羅代爾總結說,“馬克思賦予該詞明確的和排他性的含義:資本就是生產資料”。盡管布羅代爾不同意這樣的定義,但是,在最一般的意義上,或許馬克思本人并不一定會拒絕對“資本”作這樣的理解。這就意味著,馬克思從來就沒有一般地反對過“資本”,特別是“作為生產資料的資本”,這從馬克思對普魯東的批評中就可以明確地看出。
普魯東認為,資本就是利潤和利息,只要取消了利潤和利息,工人的合作社與合作勞動就會消滅資本;但是,在馬克思看來,倘若沒有了利潤,工人的合作社恐怕一天也存在不下去。實際上,工人所缺乏的恰恰就是資本——“作為生產資料的資本”。因此,工人階級的斗爭并不是簡單地“消滅資本”,而是如何利用資本為勞動和勞動者服務,即把資本從資本家的壟斷中解放出來。馬克思批評普魯東說:“他的工人永遠也無法籌集到必要的資本,否則他們就能同樣成功地獨自創業了;協作社所能帶來的費用上的節約,與巨大的風險相比根本不算一回事;(普魯東的——引者注)整個這一套辦法無非是希望用魔術把利潤從世界上清除,而把利潤的所有生產者保留下來;這一切完全是施特勞賓人的田園詩,它一開始就排斥所有的大工業、建筑業、農業等等;這些生產者只能承擔資產者的虧損,卻不能分享資產者的利潤——所有這一切,以及其他成百個明擺著的異議,他都由于沉醉于自以為是的幻想中而完全忘記了”。②我們一定要記住:馬克思反對的不是作為生產資料的“資本”,而是“資本主義”。記住這一點非常重要、也極為關鍵,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馬克思主義精髓,恰恰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對馬克思主義的一個重大貢獻,即共產黨人反對的是“資本主義”,而不是“資本”,更不會拒絕利用資本為中國的發展、為勞動者的生產活動服務。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不僅是資本家對資本加以壟斷和獨占的一種制度,而且,在資本主義制度里,“資本”主要也不是作為一種“生產資料”而存在。那么,馬克思所反對的“資本主義”究竟指什么呢?馬克思深刻地指出:所謂資本主義,就是“買空賣空、票據投機以及沒有任何現實基礎的信用制度”③。這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資本”和“勞動”一樣被異化了,資本不再是生產資料,不再是任何現實的財富。相反,資本主義把一切現實的財富都剝奪(或者轉化)為想象的財富或者對于財富的想象。如果用一個中性的說法,這就是把一切現實財富都轉化為“投資”。在這個意義上,資本家最初是作為“投資人”或者 “投資者的代理人”而出現在歷史舞臺上,它所擁有的并不是財富,而是“信用”或社會對它的“信任”。資產階級把宗教的虔誠轉變為資產階級道德法則——“信用”,而“信貸”不過就是這種資產階級道德的外化機制而已。
在這個意義上,作用于投資人和投資者代理人的資本家,其所扮演的角色一開始就很像銀行。但布羅代爾指出,公營銀行和私人銀行在根本上是不同的。英格蘭銀行于1694年建立前,公營銀行只辦理存款和轉賬業務,不經營借貸或我們今天所說的有價證券業務。這些活動很早就屬于私營銀行的業務范圍。指出這種差別是很關鍵的,它表明私人銀行所建立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沒有任何現實基礎的信用制度”。換句話說,私人銀行的信用并不是建立在生產與交換的現實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財富迅速增殖的空頭許諾之上,而這種許諾往往是不可靠的,這正如今天華爾街所發明的那些金融衍生物是不可靠的一樣。
“沒有任何現實基礎的信用制度”——這恰恰也正是資本主義制度根深蒂固的脆弱性所在。既然它所建立的信用制度是沒有任何現實基礎的,那么在資本主義體制下,資本不再是生產資料,而成為財富自動增殖(通俗地說就是“小錢生大錢”)的魔術。這樣一來,“資本”確實被異化了,它被從生產資料異化為“沒有現實基礎的信用”。但是,這種異化又恰恰將資本的含義追溯到了它的詞源、它起源時的隱喻——“頭腦”(caput)。
布羅代爾說,資本發展的歷史說明:腦袋終究比軀干稍勝一籌。這就是說,資本作為“對未來財富的許諾”,從根本上說是虛擬的。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虛擬經濟總是比實體經濟“稍勝一籌”;而當馬克思睿智地指出資本主義制度乃是“頭足倒置”時,他的意思是說,如果把資本分為現實資本、貨幣資本和虛擬資本的話,那么,資本家的銀行則總是把貨幣轉化為虛擬資本,而不是現實資本——生產資料。在這個意義上,“虛擬經濟支配實體經濟”,這正是資本主義制度的一般特征。
于是,馬克思用高度凝練的句子來概括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同時指出這種批判的意義和限度所在:“為什么意識形態家使一切本末倒置?他們頭腦的產物不受他們支配。他們這些創造者屈從于自己的創造物……還有個人說,我們要教會他們從頭腦里拋掉這些臆想,這樣——當前的現實就會崩潰。”④如果把資本理解為“利用頭腦賺錢”,把資本主義理解為缺乏現實基礎的信用制度,那么,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馬克思的論斷:資本主義制度是建立在形而上學基礎上的“頭足倒置”的體制。資本家階級之所以能夠攫取社會信用、之所以能夠獲得社會的信任,絕不是因為他們代表著先進生產力,而是因為他們能夠使人們相信,他們的投資行為是符合邏輯和數學法則的,而這些法則是人們頭腦的產物。勞動者之所以不能認識到資本主義制度的欺詐性,與其說他們是受到資本家的支配,還不如說是受到了自己頭腦中抽象法則的支配。這種被自己頭腦中的抽象法則所支配的狀態,類似宗教的狀態。因此,它被馬克思稱為“拜物教”的統治。
形而上學“幻影”下的經濟學
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的生產和交換,正是受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法則支配的,這個法則的核心就是資本在流動中擴張,是資本在投資中的積累,資本主義的生產與交換活動圍繞著資本的擴張進行,并服務于這個唯一目標。因此,他是資本擴張法則支配下的商品生產與交換。但是,一切非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都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與交換是受“市場”支配的。在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領域里,居于支配地位的“神”是市場法則,而不是資本法則。他們竟然還天真地認為,市場的運行完美體現了數學和邏輯的法則。因此,馬克思指出資產階級經濟學的基礎是形而上學,資產階級經濟學是依據數學、邏輯學和語言學的原理來描述現實的。所采用的那些范疇都是極其抽象的,是現實中根本就找不到原型的,是難以理解的“象形文字”。康德所發明的“先天綜合判斷”支配著資產階級經濟學,并成為這門學問的真正基礎。“邏輯學是精神的貨幣,是人和自然界的思辨的、思想的價值”⑤。因此,經濟學只是形而上學的一個分支。康德的傳記作家庫恩曾經說,康德反對用數學的方法來研究哲學,卻又認為數學可以有效應用在哲學里。
實際上,馬克思也是如此。馬克思既認為經濟學的研究需要采用計算工具,同時又反對用數學的方法代替經濟學的方法。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生產與交換活動并不是受數學和邏輯法則支配的,包括數學和邏輯學在內的形而上學只不過是“資產階級經濟學”的方法論基礎,但它完全不是現實經濟活動的基礎。我們只要從現實觀察而不是從“心的冒測”出發,就會發現一個極其簡單的事實:現實經濟活動的基礎,乃是資本投資活動,這種現實的資本主義經濟——社會活動,并不是受形而上學的法則支配的,而是受資本積累法則支配的。而且,在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領域內,居于支配地位的資本法則還與現實的生產和交換活動相對立,并集中表現為社會上的勞資對立。由于這個極其簡單的發現,馬克思區別了資本法則與抽象的市場法則,這正如康德區別了“邏輯的矛盾與力的真實沖突”那樣。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商品的生產既然是受資本積累法則支配的,生產什么、生產多少,完全取決于資本投資者的判斷。因此,評判商品的“價值”,就要看它在多大程度上體現了資本利潤最大化的原則,要看它能夠給資本投資帶來多少利潤和回報。只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卻連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也不承認。他們反而認為,商品的價值就是該勞動產品的價值,勞動產品的價值則體現為生產該產品所需要的社會一般勞動時間,這個社會一般勞動時間又是可以通過數學的方式計算出來的。在馬克思看來,這不僅僅是過于表面化的認識,還是十足的荒謬見解。如果按照這種計算,靠“延長勞動時間”就能夠創造商品價值的話,那么,奴隸主和封建主會比資本家更容易延長勞動者的勞動時間,他們就更能夠積累剩余價值了。實際上,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為了實現資本投資的利潤,為了使利潤最大化,資本家不但可以縮短工人的勞動時間,還可以干脆讓工人失業,更可以通過生產停頓、消滅勞動產品的方式,使得商品價格被人為抬高。因此,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活動方面,采用完全脫離社會觀察特別是金融資本分析的數學計算方法,是十足的書生之見,資本主義經濟活動作為一種投資或投機活動,是不受數學法則、邏輯法則支配的。
在歷數了馬克思的思想成就之后,恩格斯曾經這樣感嘆:“馬克思在他所研究的每一個領域,甚至在數學領域,都有獨到的發現,這樣的領域是很多的,而且其中任何一個領域他都不是淺嘗輒止”⑥。在這里,恩格斯特別提到了數學。而根據中國學術界對馬克思主義作出的原創性的貢獻——北京大學馬克思數學手稿翻譯組編譯的《馬克思數學手稿》,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在數學方面的造詣是怎樣令專業人士嘆服的。這證明恩格斯對馬克思數學才能的贊美是準確的,絕非諛辭。
不過,馬克思研究并思考數學,并不是像后來的經濟學家那樣,把數學當成客觀、明晰和透明的學問,并以數學的客觀、明晰和透明來維持經濟學的科學性,即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那樣,以數學為手段來論證經濟學模型的不可動搖。恰恰相反,馬克思研究數學,就是為了質疑數學。當然,并不是質疑數學這個學科的正當性,是質疑它被用來解釋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活動之有效性。數學思維方式的神秘之處其實是:在“質”上不同的東西,在“數”上可以相等,在“量”上可以比較。因此,數學意義上的平等,就是無差異的等同,絕不是差異的平等。數學方式所描述的,是一個沒有矛盾和對抗性的世界,是一個無差異的世界。馬克思說: “只有不同種商品的等價表現才使形成價值的勞動的這種特殊性質顯示出來,因為這種等價表現實際上是把不同種商品所包含的不同種勞動化為它們的共同東西,化為一般人類勞動。”⑦如果在不同的人之間、在不同的人類勞動之間可以畫上數學的等號,那么,一個無矛盾、無差異的抽象世界就產生了,一切交換也就成了“等價交換”。但是,如果世界沒有差異,就沒有交換利潤產生,交換活動如果不能產生利潤,“商人”這個行當就根本不會存在。那么,交換利潤究竟是怎么產生的呢?交換利潤產生于兩個本質不同的東西在交換過程中不能被抹平的差異,這種差異就是剩余價值。不同勞動之間的交換為什么被視為“等價的”呢?實際上,只要抹平了不同的勞動之間的本質差異性,使得它們在“數”上等同起來,它們之間的差異就看不見了。這樣,交換產生的剩余價值也就看不見了,同理,交換產生的利潤也就看不見了。商品交換就是這樣成了“等價交換”。資本主義交換其實就是被包裝成“等價交換”的不平等交換,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從揭示這個秘密入手的。
資本主義經濟學通過把“不同的人類勞動”等同于它們的“勞動產品”,從而在“物”的意義上抹平了不同的勞動之間的差異,進而又采用數學的方式,將這些勞動產品之間的關系描述為數和量的關系。這樣,資本對勞動的支配,也就變成了客觀的數學法則對勞動成果的支配(對產品的理性計算),而真實世界中的勞資對立也就這樣被“等價交換”的數學法則掩蓋了。了解資本主義生產交換活動秘密的關鍵,就在于認識“資本”對社會的支配是如何采取了形而上學法則支配社會這種“虛幻的形式”。馬克思說,在宗教的時代,人們在自己頭腦中造出一個上帝的形象,讓它來支配自己的行為。而在資本主義經濟學中,經濟學家們卻造出一個抽象的市場,讓它用“看不見的手”來支配生產和交換,他們似乎完全忘記了現實世界是由“資本”投資法則支配的這個極其簡單的道理。馬克思說:“可見,商品形式的奧秘不過在于: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總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由于這種轉換,勞動產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物或社會的物。正如一物在視神經中留下的光的印象,不是表現為視神經本身的主觀興奮,而是表現為眼睛外面的物的客觀形式。但是在視覺活動中,光確實從一物射到另一物,即從外界對象射入眼睛。這是物理的物之間的一種物理關系。相反,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現的勞動產品的價值關系,是同勞動產品的物理性質以及由此產生的物的關系完全無關的。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但它在人們面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因此,要找一個比喻,我們就得逃到宗教世界的幻境中去。在那里,人腦的產物表現為賦有生命的、彼此發生關系并同人發生關系的獨立存在的東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產物也是這樣。我把這叫做拜物教……”⑧
資本主義社會崇拜的是“資本”,但資產階級經濟學卻說它崇拜的是“勞動產品”,是“物”,是勞動產品的堆積處——商品市場。在資本主義經濟學中,形而上學(邏輯和數學)的地位代替了資本的支配地位。資本主義商品交換法則之“客觀公正性”,也就是建立在數學法則的“客觀公正性”的基礎上的。正因為資本法則被置換成了數學和邏輯的法則。所以,人們就很難懷疑它,甚至很難發現資本社會其實是用數學的法則來代替了資本的邏輯,也正是數學法則的客觀透明性掩蓋了勞資關系的對抗性。如果馬克思不是一個批判的哲學家,如果馬克思的知識不是如此之廣博深邃,如果他對包括康德哲學在內的形而上學傳統沒有如此精深的了解洞察,那么,僅僅作為經濟學家的馬克思,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會寫出《資本論》,他或許能寫出的只是《市場論》而已。那樣一本著作,或許會被后來的經濟學家們奉為“圣經寶典”。但是,馬克思寫出了《資本論》。馬克思發現,資產階級經濟學首先采用數學的方式,將不同的人在“勞動力”的意義上等同起來,然后,又把不同的人類勞動在“一般勞動”的意義上等同起來,這正如從不同的樹木中抽象出“樹”這個范疇意義,其采用的完全是形而上學的方式,是想象和幻想的方式。因此,這種經濟學的方法論基礎就是想象和幻想。例如,盧梭認為人生來平等。但馬克思指出人生來平等,這絕不能理解為“人生來是相同的”,因為人生來平等,這是一個政治命題,而人生來相等或相同卻是個數學命題。“人生來平等”并不等于“人生來都是相同的”,因而是“相等”的。這是因為,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完全相同,這種事情在現實中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們在現實中找不出本質上完全相同的兩個人。盧梭自己也承認自然差異性,即人在生理、心理和智力上的差異是普遍存在的。
因此,馬克思認為人只有被還原于數字才能等同,正如每個人只有在邏輯上被還原為“抽象的人”才能“等同”一樣。而這種還原首先就取消了人,即取消了具體的、社會的、政治的、性別的人,而那種觀念的、數字意義上的、抽象的人,實際上在現實中根本不存在的。馬克思說,“人類平等”這個法則其實是商品社會的需要,這個口號實際上是“勞動力成為商品”的時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產物,它意味著“人作為抽象的勞動力”是相同的、是可以等同的,它也意味著應該根據“一般勞動時間”的標準,無差別地支付工資。因此,這種“平等”,不過是將不同的人類勞動抽象為“一般人類勞動”,不過是把人視為“無差別的勞動力”,并在“勞動力”的意義上抽象地等同起來罷了。這就是勞動價值論的基礎,也是資產階級經濟學的基礎,即“價值表現的秘密,即一切勞動由于而且只是由于都是一般人類勞動而具有的等同性和同等意義,只有在人類平等概念已經成為國民的牢固的成見的時候,才能揭示出來。”⑨要把不同的人在“勞動力”的意義上等同起來,從而把不同的人類勞動在“一般人類勞動”的意義上等同起來,就需要一個“公約數”,即馬克思所謂的“一般等價物”,而這個“一般等價物”就是貨幣。
數理手段掩蓋下的資本主義根本矛盾
那么,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又是如何產生的呢?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說,亞里士多德最早揭示了貨幣的起源。亞里士多德說:“五床等于一屋”,但是他馬上就補充說:這絕不是說“床就是屋子”,而是說五張床等于若干貨幣,這些貨幣又可以換一間屋子。亞里士多德知道,床與屋子是本質上不同的東西,是不同勞動的產物,之所以要假定床和屋子之間存在“等一性”,這是因為如果沒有“等一性”,就不能交換。沒有可公約性,就沒有相等。因此,也就沒有形式上的公平交換。這就是說,貨幣作為數的公約性,或者作為一般等價物,不過是應付實際需要的手段,而這種需要就是交換的需要。但是,亞里士多德卻能了解床不是屋子,即本質上不同的勞動產品是不能等同的。這是因為,希臘人建立價值尺度的基礎不是抽象的邏輯,更不是數學,而是政治學,而在政治學的視野里,人是劃分為不同階層的,從事著不同職業、不同勞動,他們之間是不“平等”的,更是不能“等同”的。在古希臘,貨幣還不是支配社會的“唯一的神”,勞動力還不是商品。所以,亞里士多德就不可能產生“不同的事物在抽象的數和量上是等同的”這樣的想法。
但是,商品社會里的人卻不能了解這樣簡單的道理。這是因為,在這樣的商品社會里,作為勞動力的人成為了商品,而把人還原為“等量勞動力”的依據就是數學;作為勞動力的人因此變成可以計量的,即在數的意義上是可以等同的,同時資產階級經濟學還認為數學是客觀的、明晰的、透明的。
數理邏輯是資本社會中占支配地位的社會再生產邏輯,資本法則的最抽象的合法性表述就來自數學法則對現實中實際上占支配地位的“勞資法則”的取代,也是形而上學對現實的政治關系的取代。歷史學家黃仁宇曾經指出,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再生產特征,歸根到底一句話,即“數目字管理的社會”。他采用這個概括,一舉抓住了資本社會的要害:以無矛盾的描述來掩蓋勞資矛盾的對抗性,以數學取消了政治學,這便是把階級統治轉變為“數目字管理”。數學作為經濟學解釋世界的方法,其要害并不是揭示了現實對抗,而是神秘地掩蓋了現實社會關系的對抗性,特別是資本支配勞動這種現實政治性。它掩蓋了這樣的事實:從事不同勞動的不同的人,他們之間是不能“等同”的,作為階級和階層而言,他們之間也是不平等的。與“延長工人的勞動時間”這種明顯的剝削不同,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只要臆造出“一般勞動”這個形而上學范疇,只要抹平了工廠里工人的創造性勞動與“抽象的一般勞動”之間的差異,剩余價值就產生了。因為一切“工人工資”其實都是按照“一般勞動”的標準支付的,“一般勞動”作為價格尺度,只是資本家在勞動力市場上購買勞動力的“平均價格”,根本就不是對工人實際勞動創造的評價。
《資本論》第一卷從“產業資本”入手,作出了這樣的分析。馬克思揭示出產業資本內部一開始就存在著兩個不同的體系:(1)、工廠里的工人“集體勞動”與同等數量工人單個勞動的相加是不同的;(2)、勞動之前談好的工資與勞動結束后給付的工資也是不同的。前者是“空間的差異”,后者是“時間的差異”,剩余價值就是從這兩種差異中產生的。盡管上述兩種差異很難被看到的,但如果看不到這種差異,也就看不到剩余價值的真正來源。
馬克思分析說,一方面,資本家占有的是工人在工廠里“集體勞動”的成果,卻按照“每個工人個別的勞動”分別給付工資。馬克思這樣說:勞動者是在勞動場所進行集體協作勞動的,“這里的問題不僅是通過協作提高了個人生產力,而且是創造了一種生產力,這種生產力本身必然是集體力”⑩,資本家獲得的就是這種集體協作產生的生產力。但是,勞動者的工資卻是按照個人的分散的勞動力的平均數來計算并給付的,這兩者之間的差額就是剩余價值。科學技術的發展、機器的采用都是協作勞動的產物,它無一例外地縮短了必要勞動時間,使這種“時間的壓縮”產生剩余價值。但是,這些剩余價值卻被“一般社會勞動”和“一般勞動時間”這兩個形而上學的抽象范疇掩蓋、抹平了。
真正的“集體協作勞動”產生的生產力,與每個工人個別勞動力的簡單相加(一般勞動)這二者之間存在著差異或者不平衡,如果看不到這個差異和不平衡,就看不到真正的剝削和產業資本發展的動力。實際上,這確實很難發現。所以,資本家獲取剩余價值,根本就不必通過“延長工人勞動時間”這種蹩腳的作弊來達成,他只要“老老實實”按照“一般勞動時間”分別付給個別的勞動力工資就可以了。“一般勞動”作為一個極其抽象的標準,它的決定權、計量方式完全掌握在資本家手里。因此,資本家總是能夠理直氣壯地說,我給付的工資是“非常合理的”,因為它是按照“一般勞動”和“一般勞動時間”這個標準給付的。
另一方面則是從“時間”上來說的。勞動開始前談好的工資,與勞動結束后實際給付的工資之間存在差異,給付時間上的差異同樣產生剩余價值。這是因為,“工資”作為對勞動力的投資,一開始并不表現為貨幣工資,僅表現為勞動雙方確立的信用,體現為一紙由資方主導的契約(有時連一紙契約合同也不存在)。馬克思說:“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一切國家里,給勞動力支付報酬,是在勞動力按購買契約所規定的時間發揮作用以后,例如是在每周的周末。因此,到處都是工人把勞動力的使用價值預付給資本家;工人在得到買者支付他的勞動力價格以前,就讓買者消費他的勞動力,因此,到處都是工人給資本家以信貸。這種信貸不是什么空虛的幻想,這不僅為貸方碰到資本家破產時失掉工資所證明,而且也為一系列遠為持久的影響所證明”。11馬克思指出,資產階級經濟學之所以是資本家有意無意的“幫兇”,就是因為它所制造出的“一般勞動”這個極其抽象的概念,這個尺度嚴重低估了現代工業生產力所創造出的社會財富。資本家可以這樣辯解:“一般勞動”作為評價標準,并不是自己制定的,而是由勞動力市場制定的,但是,一旦把“一般勞動”的價格讓勞動力市場去決定,勞動力的價格就勢必會被進一步低估,無產階級創造的財富量也會進一步被低估,這些被低估的勞動力和財富當然是統統被資本家占有了。同樣的,“一般勞動時間”這個極其抽象的概念掩蓋了商品生產的目的,是為了給資本家積累剩余價值,而不是為工人提供勞動機會。所謂“一般勞動”和“一般勞動時間”,其實就是盧梭所謂“樹”的概念和尼采所指出的“圓”與“三角形”那種東西。馬克思說:“用一個簡單的幾何舉例子就可以說明這一點。為了確定和比較各種直線形的面積,就把它們分成三角形,再把三角形化成與它的外形完全不同的表現——底乘高的一半。各種商品的交換價值也同樣要化成一種共同東西,各自代表這種共同東西的多量或少量。”12
于是,馬克思感慨萬千地寫道:“可見,人們使他們的勞動產品彼此當做價值發生關系,不是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些物只是同種的人類勞動的物質外殼。恰恰相反,他們在交換中使他們的各種產品作為價值彼此相等,也就使他們的各種勞動作為人類勞動而彼此相等。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他們這樣做了。因此,價值沒有在額上寫明它是什么。不僅如此,價值還把每個勞動產品轉化為社會的象形文字。后來,人們竭力要猜出這種象形文字的涵義,要了解他們自己的社會產品的秘密,因為把使用物品規定為價值,正像語言一樣,是人們的社會產物。后來科學發現,勞動產品作為價值,只是生產它們時所耗費的人類勞動的物的表現,這一發現在人類發展史上劃了一個時代,但它決沒有消除勞動的社會性質的物的外觀。彼此獨立的私人勞動的獨特的社會性質在于它們作為人類勞動而彼此相等,并且采取勞動產品的價值性質的形式——商品生產這種特殊生產形式才具有的這種特點,對受商品生產關系束縛的人們來說,無論在上述發現以前或以后,都是永遠不變的,正像空氣形態在科學把空氣分解為各種元素之后,仍然作為一種物理的物態繼續存在一樣。”13
我們這里之所以要用“感慨萬千”這種說法,當然是因為馬克思當年政治經濟學的批評,即他指出政治經濟學只是用數學、形而上學的方式觀察人類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它只是用形而上學臆造了“市場”這個范疇,用建立在沒有任何現實基礎的“信用”這個道德法則上的契約,掩蓋了“資本”對于社會的支配。馬克思的這種批評,對于今天流行的經濟學派是完全有效的。
注釋
1 [法]費爾南·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第2卷),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第236頁。
2 恩格斯:“致布魯塞爾共產主義通訊委員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頁。
3 4 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3、509頁。
5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2頁。
6 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6~777頁。
7~13 馬克思:《資本論》,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5、89~90、75、378、202~203、50、91~92頁。
Critique of Mathematical Logic and the Creation of Capital
Han Yuhai
Abstract: Marx insists that the capitalistic production and exchange activity are not controlled by mathematics and logic principle. Moreover, metaphysics, including mathematics and logic is just the basement of bourgeois economic methodology. Based on metaphysics, the bourgeois economics describes reality according to mathematics, logic and linguistics, its categories be unintelligible hieroglyphics, abstract and unable to be found in reality. Bourgeois exchange activities are actually unequal exchanges embellished as exchanges of equal value and Marx commences his Capital by revealing this secret.
Keywords: Capital, Capital, mathematical logic, metaphysics
【作者簡介】
韓毓海,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博導。
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人文地理學、中國現代思想史等。
主要著作:《五百年來誰著史》、《我們的時代:當代中國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與人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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