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與轉折
——成都網友與高梁先生一席談
錄音整理:肖磊
11月14日 ,高梁研究員赴成都參加“紀念改革開放30年——城鄉統籌論壇”之余,與《烏有之鄉》成都網友進行了交流。趙磊教授、王朝明教授、任治君教授,以及何志東、李節、肖磊等參加了座談。大家就當前的經濟形勢和政策交換了看法,著重探討了擴大內需的投入和效果問題。
高梁認為,國務院出臺四萬億刺激內需計劃,是因為經濟形勢出現了異乎尋常的逆轉,當前工業及各行業一致認為,嚴冬已經來到。這些年我國經濟增長主要依靠兩條腿——出口和投資,其中一條腿瘸了,一下子接不上,只能靠另一條腿。因此,這么大的力度,是基于對當前形勢的基本估計。從中長期來看,原來的發展路子已經走到頭了,再這么走下去是不行的,這次世界經濟危機,肯定是一個信號或者轉折點。現在這樣的發展路子,這樣的產業結構和市場格局已經形成慣性,一時很難改變。但是,不管怎么樣,早晚逼著你轉型,這就意味著我們將被迫進行一場痛苦的結構調整。
趙磊認為,這樣一個經濟刺激方案,會給未來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必須要考慮四萬億資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般說來,擴大內需最直接的途徑是消費——所以有人主張,與其把錢用在投資上,不如直接把錢發給老百姓,讓他們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直奔主題。這有道理,可是,問題沒有這么簡單,為什么?因為:(1)不到萬不得已,市場經濟的本性是決不容許給普通百姓“免費午餐”的;(2)即使老百姓手里有了錢,并不必然就要消費,他可能消費,也可能把錢存起來。事實上,中國的儲蓄率在世界上都是很高的,也就是說中國老百姓有點“鐵雞公”,舍不得消費。有人說,這是中國節儉文化造成的。其實,根本原因還是在于“新三座大山”把老百姓壓扁了,老百姓根本不敢消費,不得不攢錢。如果這三座大山不除,你發多少錢都沒用,這個內需還是大不起來。
王朝明認為,現在的經濟問題是我們長期發展模式的一個必然結果。來料加工中間的利潤很薄,把農民工的工資壓得很低,沒法漲上去。所以,農民工短缺實際上是工資低、勞動條件惡劣,沒法正常就業。2000年的時候,楊斌寫了一本書,《威脅中國的隱蔽戰爭》,當時出來影響很大,就是闡述美國對中國的隱蔽戰爭,還有一個副標題“改革陷阱”。雖然有人認為是“極左”,嗤之以鼻,但事實求是來看,楊斌說得很有道理。
任治 君認為,解決內需問題的根本之道,就是要考慮收入分配,而問題的關鍵在于提高收入分配的路徑在哪里。
針對收入差距問題,王朝明認為,收入差距擴大是主流和非主流都認可的問題,主流觀點實際上可以歸結為兩個論點:一個是代價論,認為現在的問題是市場化改革必須付出的代價;一個是到位論,認為一些問題都是改革不到位。這兩種論點實際上都是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為一個意識形態問題,所謂好的市場經濟和壞的市場經濟,實際上是“市場萬能論”的一個現代翻版。
趙磊認為,除了這兩種觀點以外,還有一種觀點,就是所有制論。劉國光曾經發表文章《關于分配與所有制關系若干問題的思考》,闡釋了收入差距擴大的根本原因,在于所有制的變化。這個觀點,其實是用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框架看問題,有很強的解釋力。收入差距中當然有腐敗收入、灰色收入,但不能以偏概全,問題的根源還是在于所有制的變化。遺憾的是,這種觀點現在并不占主流。這再次說明,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此外,大家就以下問題,與 高梁 先生展開了進一步對話:
何志東:面對國內國際嚴峻的經濟形勢,政府提出用四萬億來啟動內需。那么這四萬億到底會起到什么效果?是成為利益集團新一輪的瓜分對象,還是成為切實解決中國經濟困局的一劑良藥?
高梁:國務院出臺四萬億刺激內需計劃,出手快、力度強、規模大。這是國家罕見的舉措,背景是因為當前的經濟形勢出現了異乎尋常的逆轉。
上半年對經濟形勢的判斷還是過熱、“雙防”。房地產熱度不退,加上輸入性通脹。有兩大因素,一個是油價,一個是糧價,油價的上漲帶動能源價格整體上漲,能源價上漲導致美國把糧食轉化為能源,導致全球性的糧食恐荒,造成國內的輸入性通漲。
前幾天聽了幾個行業的介紹,紡織、煤炭、石化、鋼鐵、有色等等,一致地反映,9月份以后形勢發生突變(7、8月份就有這種感覺),到處市場萎縮,短短的一個多月,鋼價平均跌了1/3,部分化工產品嚴重的跌到了60%。我們現在是造船第三大國,眼前還看不出大的問題,但是已有的手持定單出現船東棄單的情況或以各種理由在拖延接貨。第四季度紡織業可能會發生負增長,我們是玩具第一出口大國,已經是負增長了。總之,工業各行業一致認為嚴冬已經來到。嚴冬將持續多長?樂觀一點至少一年。我們現在外貿依存度70%左右,工業產值的1/3是出口,出口增速這幾年是最快的,出口一旦停住,對經濟的打擊是不言而喻的。
這些年我國經濟增長主要依靠兩條腿——出口和投資,其中一條腿瘸了,一下子接不上,只能靠另一條腿。因此,這么大的力度,是基于對當前形勢的基本估計。
李節:您怎么看四萬億的分配和投入?
高梁:計劃的出臺,顯然是各部門盤子的平衡,先定下大盤子。基建投資、減稅、民生工程、產業升級,先顧眼前的需求拉動,長遠的事下一步再說。
眼前的宏觀刺激政策,怎樣和“科學發展觀”、“轉變經濟發展方式”聯系起來,不很清楚。
我個人的看法是,我們這些年的宏觀政策總的還是著重解決眼前問題,有長期戰略的思想、提法,而且提法越來越完備,但是怎么去落實,不夠具體,也看不出有多大力度。
何志東:您認為中國經濟的根本問題在什么地方?
高梁:我們現在的市場經濟、開放經濟,有一個內在的沖動,怎么快就怎么來,只看眼前的帳、眼前的利益,例如發展民營經濟、開放市場、地方GDP競賽、招商引資、甩掉國企包袱等。保就業是穩定的需要,保財政是實際的需要,保GDP是政績的需要。
我們處在現在這樣一個發展階段,這種發展模式不能說一點道理也沒有,還有7億農民在農村,要進城,要就業,沒有速度也不行,這是現實的需要。一旦把政府的管制、政府的產業發展目標一松,讓下面自己去走的話,就好象過山車,這是很自然的,這也就是很多經濟學家這些年喊的道理:市場經濟,比較優勢。
問題在于國家的經濟戰略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還有政治問題、長期發展的問題,包括政治的穩定性,國防,群眾生活。國防的基礎是產業的升級、科技進步。這幾年中央提出科學發展觀,自主創新、產業升級和新型工業化,關注民生,這是新的與過去不太一樣的成分,國家發展必須是統籌兼顧的,要按經濟規律辦事,保障人民就業,又要兼顧新的資產階級利益,但是同時還要關注其他方面的利益,沒有政治安定和國防,誰的利益也保不住。極端的自由派是連國防也不要的,連自己國家的利益也不要的,美國的意見才是重要的。依我看,科學發展觀的核心就是后面的三條,十七大里面講的很清楚,自主創新、產業升級、和諧社會。
原來的發展路子到今天是走到頭了,再這么走下去是不行的,兩條路——招商引資、引進外資和經營城市、搞房地產——都是走不通的。出口中的60%是三資企業完成的,出口中的50%是加工貿易,完全都是外資來做的,跟我們沒有關系。有人算過,我們賺的一萬億的外匯,給外國人(跨國公司)創造了10倍以上的利潤,很多案例都證明了這一點,在產業鏈上,我們處于低端,就拿5-10%。
這次世界經濟危機,肯定是一個信號或者轉折點。當年四小龍走依靠美國市場搞加工出口的路,幾個小龍放在一起,5000萬人口,美國兩三億人口,人均20000美元,把它們拉起來,就像大人拉小孩,輕松愉快。我們現在沿海怎么也有5億人,里面有1億多的農民工,是四小龍的多少倍,讓美國來拉的結果就是人家的低端產業都挪過來了,人家不干這些了,他們那產業“空心”以后,還掌握兩個優勢,一個是科技優勢,知識經濟,20年來美國的結構變動趨勢,三產中間的技術服務、商務服務的比例直線攀升,工業生產降了大概8個百分點,但靠吃專利費,通過三產賺全世界的錢,我們的制造業是替他們服務的。這是第一條,知識經濟賺勞務經濟的錢。第二條是美元優勢,虛擬經濟,靠金融“創新”到全世界圈錢,刺激自己的超前消費。你有外匯儲備了,拿來我用,一會是兩房債券,一會美國國債,實際上就是印票子到全世界換東西。
肖磊:您認為我們現在應該怎么辦?
高梁:我的基本看法是,這條路已經走到頭了,我們也得了不少好處了,三十年前是人均200美元,現在2400美元,工業能力什么都上來了,下一步的問題恐怕就是用什么來拉動的問題,十七大報告說要擴大內需,扭轉單靠出口投資拉動經濟的局面。擴大內需本質上是改善分配條件,兩百美元的時候和現在2000多美元的時候,工資的增長速度,可以算一算,那是差得太多了。有人算過,這幾年制造業增加值的分配,毛利和工資的比例是75:25,這就是典型的馬克思說資本勞動分配不均導致購買力不足的問題,因此要靠國外的市場,就要同東南亞去競爭,壓低自己的地價、勞動力價格等等。在國際的壓力之下,你怎么能夠抬高自己的要素價格。現在這樣的發展路子,這樣的產業結構和市場格局形成慣性,一時很難改變。不管怎么樣,早晚逼著你轉型,這就意味著被迫進行一場痛苦的結構調整。輕紡工業,人家肯定要到處抵制你,貿易保護主義肯定很殘酷,該垮掉的,你也保不住,出口加工業,國際市場如進一步衰減,你去扶它也是白費勁。
國內投資,這么搞有它的合理之處,我覺得是可以研究的。日本80年代,遭受重創之后,這些年一直沒有走出低谷,但他并沒有大傷元氣,他在待機而動。最近在干什么呢,反正是維持低增長,有錢就在一些關鍵行業,搞研發,有新的增長點,就待機而動,這樣一個戰略。它也是走在這個路上,回不來了,必須面對世界市場,打高端產品。中國現在的出口加工業是一個撈一把就走的想法,如果現在這種心態,這種招商引資路子再接著走下去,最后是轉不過來的。
搞招商引資無非就是兩條出路,一個是打國際市場,打不動了,打國內市場,國內市場打的是民族工業,打的是我們的根本,它的旗號是“開放”,當然這不是否定開放的國策。所謂國策,就是國家利益至上,照顧本國國民的利益,沒有什么僵化的不可變的東西,當年毛澤東思想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中間不符合實際的地方,不是該變就變了嗎,不要把“惟GDP、惟招商引資”變成什么新的“兩個凡是”,凡是外資就是好的,凡是市場就是好的,我看是走到頭了。
這里有一個大判斷,國際經濟衰退,強度有多大,時間有多長,眼前過去了就過去了,但你要防一手,危機一時可能過不去,持續多長時間還不好判斷。不抓緊時機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還按照老路子這么走,總有一天,還會重蹈覆轍,今天我們面臨的困境是前十幾年慣性積累下來的,今天是在為我們過去的錯誤付代價,但如果現在還不覺悟,將來還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經濟停滯、產業升不了級、經濟長期低靡,而且過去我們積累多少年的工業體系徹底垮臺,被人收買并購走,變成外國人的,那中國就翻不了身了,現在還有基礎,還來得及,現在外資增加值在工業增加值中占了1/3,還不是不可扭轉的,再下去占到50%,那就要失去經濟主權,就沒有什么回旋余地了。
李節:您對市場化改革的基本看法是什么?
高梁:從78年到84年到92年,關于改革目標的提法,78年講“過于集中”,84年提出“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企業成為自主的經營主體,配套改革,92年講“現代企業制度”,從原則上來講,這幾個都是正確的,當然,它有一個內在的遞進關系,對改革的目標有一個逐漸清晰的過程,整個方向是沒有問題的。從改的效果來看,從過去的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軌目標,從主體上看,是基本上完成了。企業的改制、多重所有制基本上也完成了,當然這里面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國有企業比重過重,我算了一下,從工業上來看,國有的不到1/3了,非國有的占了60%多了,從全部經濟總量來看,國有的也就20%左右了,都是國家控制的關系國計民生的產業,再往下退出,是要謹慎的,不能輕易退出,但要加強完善管理。市場機制大體完成,當然還有缺陷,宏觀調控是建立在市場基礎上的通過經濟杠桿調節,大體正常。那么這么看的化,下面的深化體制改革是一個完善的問題。當然,肯定有些人不同意,說國有經濟應該全部退出競爭領域,我覺得這種提法是錯誤的。第一,不符合黨中央關于改革的基本精神,去翻翻文件就知道了,不要光看底下的說法;第二,要從國家的整體利益來看,我們已經說了很多了,我們還處于全球化的國際資本對我國的強勢競爭,在這樣一個強勢競爭面前,作為一個后起的發展中國家,必須保持自己對關鍵產業和企業的控制權。從這個角度看,加強法制,沒問題,我非常同意,從我們國家的經濟、政治、社會、環境等來看,我們國家的法制是正在健全和有待健全的。
關于政府改革、加強民主法制問題。第一,首先要狠抓老百姓最關心的事情,反腐敗,遏制腐敗,嚴肅政紀,聯系群眾,緩解干群關系,這是最應該做的,老百姓最關心的事,做了多少?能做嗎?第二件事情才是政府的機構、職能的正確的安排,你不能說政府越小越好,大部門制就是什么了不得的改革。政府機構設置、人員編制和職能的安排,只能是根據現實的經濟社會發展需要,不是越少越好,越小越好。第三,真正提高政府的素質和政府人員的素質,根據全局的了解,能夠正確地理解國家的戰略意圖,貫徹到實際工作當中去。這幾件事情都是非常迫切的,非常應該做的,對政府的問題、法制的問題,不能一根筋地說只有法律就行了,我們的法還不夠嗎?多了,天天在立法,問題是執行力怎么樣。
趙磊:當前我國經濟安全受到威脅的程度,可以用什么指標來衡量?
高梁:我也不是有非常深的研究,根據國際上的說法,在某一個產業領域,外資的比重到30%,就是黃燈區,50%是紅燈區,超過50%,別人就有絕對的話語權。總體上,根據我的初算,2005年的增加值,國有、民營、三資大體上是:38:34:28。往回推到92年,占比不到5%,93年以后加速了,90年代后半期的時候,外資投資占GDP的8%,處于世界高水平。當前從資產來看,國有、民營和三資的比例為:48:26:26。★
( 2008-11-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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