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海軍軍官群像(資料圖片)
參考消息網站3月3日報道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軍人的實踐,軍隊的實踐,從最根本上來說都是這兩個字:戰爭。戰爭從來用血與火,對一支軍隊進而對一個國家作出嚴格檢驗。被甲午戰爭檢驗了的北洋海軍,是一支什么樣的軍隊呢?
官僚傾軋下的窘迫成長
一支在官僚傾軋中艱難成軍的海軍,從始至終的窘迫絕不僅源于挪用經費
北洋海軍成軍主要受到三個事件的推動:1860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1874年的臺灣事件,1884年的中法戰爭。這三大事件,無不與海上力量的有無和強弱密切相關。在危機愈加深重的時刻,清廷終于確定“懲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師為主”的決斷。
從1861年決定投巨資向英國購買一支新式艦隊起,到北洋艦隊成軍的二十七年時間內,清廷為建設海軍到底耗去了多少銀兩,至今無法精確統計。有統計說,清廷支付的艦船購造費超過3000萬兩。再加艦船上各種裝備器材的購置維持費、艦隊基地營造費及維持費等,對海軍的總投資約在1億兩上下,等于每年拿出300余萬兩白銀用于海軍建設,平均占其年財政收入的4%強,個別年份超過10%。
這樣的數目與比例,在當時條件下不可謂不高。道理不復雜,此時不論慈禧太后還是同治、光緒兩任皇帝,皆意識到海防對維護統治越來越重要的意義。
但為什么自1888年北洋成軍后,“添船購炮”的工作就停止了呢?請注意三個人物:醇親王奕譞,北洋大臣李鴻章,帝師翁同龢。
首當其沖是慈禧旨派的總理海軍事務大臣、醇親王奕譞。此人在任上籌措款項,建立機構,確實做了一些事情。但從他入主海軍之日,便帶來了過多政治利害。
奕譞是光緒皇帝的生父,主持海軍衙門,正值慈禧應撤簾歸政、光緒親政在即的關鍵時期。奕譞深知慈禧專權,親睹即使慈禧親生子同治帝,亦被長期作為“兒皇帝”對待的境況。同治病亡無子,兩宮皇太后宣布奕譞之子入承大統,奕譞竟然“警懼敬惟,碰頭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可見對禍福的感受有多么深。多年來,他擔心其子光緒永遠只能做個兒皇帝,也擔心自己不慎惹怒慈禧,招致更大禍患,“謙卑謹慎,翼翼小心”。其最大心愿并非海軍建設,而是如何使光緒帝平安掌權。海軍衙門不過是他完成這一夙愿的平臺。
在光緒被立為皇帝之后,最初堅決反對重修圓明園的奕譞,變為挖空心思挪用海軍經費修園的始作俑者。鐵甲艦和頤和園是一對矛盾體。對慈禧來說卻并不矛盾。危機時用鐵甲艦來維護統治,承平時用頤和園來享受統治,一切都是天經地義。掌握數百萬銀餉的海軍大臣奕譞,知道慈禧既要購艦、也要修園的兩個心病。他也有兩個心病:既要保己、也要保子。他最終選擇用海軍經費作為協調利益的粘合劑。這不但可鞏固自己政治地位,還能讓政權早日轉移到光緒帝手中。
李鴻章加入挪款,矛盾表現得更加深刻。
李鴻章當年未處朝政中樞時,就在反對修園上起過重要作用。他還曾上奏“停內府不急之需,減地方浮濫之費,以裨軍實而成遠謀”。奕譞入主海軍衙門之初,要李鴻章挪用購船款項30萬兩“修三海工程”,他也推說:“因購船尚不敷,請另指他處有著之款撥付。”
但是,最終他還是加入了挪用海軍經費的行列。這首先是因對自身政治地位的憂慮。在奕譞入主海軍,光緒帝親政在即的情況下,李鴻章不得不開始新的政治算計。在最初婉拒挪款后不足一月,李鴻章函“請奕譞在親政撤簾后繼續主持海軍”。五個月后,奕譞要李“借洋款七、八十萬兩”,李鴻章立即辦理。1888年奕譞又稱萬壽山工程用款不敷,要李鴻章以海軍名義從各地籌款,李即分函兩廣總督張之洞等多地督撫,從各地籌到260萬兩,以利息供慈禧修園。
李鴻章加入挪款行列的第二個原因,是對形勢的錯誤估計。李鴻章本是清廷中最具危機感的大臣,但隨著“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的到來及北洋海軍成軍,在一片夸贊聲中,他也開始飄飄然,感覺“就渤海門戶而論,已有深固不可搖之勢”。1894年7月大戰爆發近在眼前,他仍認為“即不增一兵,不加一餉,臣辦差可自信,斷不致稍有疏虞”。早年對日本的高度警惕,變成了晚年的昏庸和麻木。
當初籌建海軍最力的人,后來騰挪海軍經費最力。當初反對修園最力的人,后來別出心裁暫借、直撥、挪用、吃息籌資修園最力。
這種極其矛盾復雜的現象,還出現在李鴻章的反對派、光緒皇帝師傅翁同龢身上。他是甲午戰爭中激烈的主戰派,也恰恰是此人,和平時期異常堅定地克扣、停發海軍經費。翁同龢如此行事,既有多年與李鴻章深結的宿怨,更來自滿族中央權貴對漢族封疆大吏的排斥。在翁同龢等一批滿族權貴眼中,北洋水師是李鴻章的個人資本。削弱李鴻章,就要削弱這支艦隊。“主戰”與“主和”的爭斗,不過是由承平延伸到戰時的官僚傾軋。
斗來斗去,吃虧的只能是夾在中間的海軍。在內外利害縱橫交織的形勢下,誰也不會將主要精力投入海軍建設。一個政權將如此多的精力、財力用于內耗,無法有效迎接外敵的強悍挑戰。
失敗絕不僅歸于船速炮速
一支在歌舞升平中悄然斷送的海軍,其震驚中外的覆滅絕不僅歸于船速炮速
從軟件方面看,北洋海軍建立之初參考西方各海軍強國,制定了周密的規程。其中囊括船制、官制、武備等方面,對各級官兵都有具體詳盡嚴格的要求。北洋艦隊前期訓練相當刻苦,監督甚嚴,有嚴格的要求和訓練。
從硬件上說,“定遠”、“鎮遠”兩艘鐵甲艦,直到大戰爆發前,仍然是亞洲最令人生畏的軍艦。在火炮方面,日方只在中口徑火炮方面數量占優,同時因中口徑炮多為速射炮,所以在火炮射速方面優勢明顯。但大、小口徑火炮北洋艦隊的數量優勢同樣不小。再看船速的比較。日艦平均航速快1.44節,優勢并不很大。有人說北洋艦隊10艦編一隊,使高速艦只失速達8節,不利爭取主動。其實日本艦隊中也有航速很低的炮艦,艦隊整體失速不在北洋艦隊之下。
黃海海戰前的北洋海軍,從表面看軟件硬件都具有相當實力。清廷正是出于此種自信,在豐島海戰之后毅然對日宣戰。日本精心策劃了這場戰爭,但面對北洋海軍也沒有必勝把握。
但當戰場不再是操演場時,平日訓練的差異便立即顯現。
面對逼近的敵艦,北洋艦隊首先在布陣上陷入混亂。提督丁汝昌的“分段縱列、掎角魚貫之陣”,到總兵劉步蟾傳令后,變為“一字雁行陣”;隨后交戰時的實際隊形成了“單行兩翼雁行陣”;時間不長,“待日艦繞至背后時清軍陣列始亂,此后即不復能整矣”。這種混亂致使今天很多人還在考證,北洋艦隊到底用的什么陣形。
其次,還未進入有效射距,“定遠”艦首先發炮,不但未擊中目標,反而震塌主炮上的飛橋,丁汝昌從橋上摔下嚴重受傷,首炮就使北洋艦隊失去了總指揮。黃海大海戰持續四個多小時,北洋艦隊“旗艦僅于開仗時升一旗令,此后遂無號令”。戰斗行將結束,才有“靖遠”艦管帶葉祖圭升旗代替旗艦,升起的也是一面收隊旗,收攏殘余艦只撤出戰斗而已。
第三是作戰效能低下,擊之不中,中之不沉。激戰中掉隊的日艦“比叡”冒險從我艦群中穿過,“來遠”艦相距400米發射魚雷,不中,讓其僥幸逃出。目標高大的“西京丸”經過北洋海軍鐵甲艦“定遠”艦,本已成射擊靶標,“定遠”發4炮,2炮未中;“福龍”魚雷艇向其連發3枚魚雷,也無一命中,又讓其僥幸逃出。
北洋艦隊官兵作戰異常英勇,但對軍人來說,勝利沒有替代品,很多東西僅憑戰場上的豪壯不能獲得。
多種資料證明,北洋海軍在一片承平的環境中,軍風嚴重毒化。
《北洋海軍章程》規定:“總兵以下各官,皆終年住船,不建衙,不建公館。”實際情況是“自左右翼總兵以下,爭挈眷陸居”;水師最高指揮者丁汝昌,在劉公島蓋鋪屋,出租給各將領居住,以致“夜間住岸者,一船有半”。
章程規定不得酗酒聚賭,違者嚴懲。但“定遠”艦水兵在管帶室門口賭博,卻無人過問。
章程規定的艦船保養也形同虛設,保養經費普遍被挪作他用。英國遠東艦隊司令斐利曼特談過他的觀感:“中國水雷船排列海邊,無人掌管,外則鐵銹堆積,內則穢污狼藉。”
至于艦船不作訓練而用于它途,已非個別現象。如以軍艦走私販運,搭載旅客,為各衙門賺取銀兩等。在艦隊內部,投親攀友,結黨營私,腐敗風氣蔓延,訓練則弄虛作假。
大戰之前,“定遠”、“鎮遠”兩艘主炮的戰時用彈僅存3枚,唯練習彈“庫藏尚豐”。一年前李鴻章已知此事,“令制巨彈,備戰斗艦用”,卻一直無人落實。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海戰中二艦之主炮絕大部分時間內,一直在用練習彈與敵艦作戰。
軍風腐敗的結果,戰時必然要付出高昂代價。力圖隱瞞這一代價,就要謊報軍情。
豐島海戰,“廣乙”沉沒,“濟遠”受傷,北洋海軍首戰失利。丁汝昌卻報李鴻章,“風聞日本提督陣亡,‘吉野’傷重,中途沉沒”。
黃海海戰丁汝昌跌傷,是我方倉促開炮震塌飛橋的結果,上報卻成“日船排炮將定遠望臺打壞,丁腳夾于鐵木之中,身不能動”;丁汝昌還向李鴻章報稱“敵忽以魚雷快船直攻定遠,尚未駛到,致遠開足機輪駛出定遠之前,即將來船攻沉。倭船以魚雷轟擊致遠,旋亦沉沒”;實則日方艦隊中根本沒有“魚雷快船”,“致遠”在沉沒前也未曾“將來船攻沉”。
此戰北洋海軍損失“致遠”等五艦,日艦一艘未沉。李鴻章卻電軍機處“我失四船,日沉三船”。一場我方損失嚴重的敗仗,卻被丁、李二人形容為“以寡擊眾,轉敗為功”。清廷也以為“東溝之戰,倭船傷重”,給予大力褒獎。一時間除參戰知情者外,上上下下跌進自我欣慰的虛假光環之中,嚴重加劇了對局勢的誤判。
越是艱難處境,越考驗軍風、軍紀。北洋海軍在威海圍困戰后期,軍紀蕩然無存。
首先是部分人員不告而別,“北洋海軍醫務人員,以文官不屬于提督,臨戰先逃,洋員院長,反而服務至最后,相形之下殊為可恥”。
其次是有組織的大規模逃逸。1895年2月7日,日艦總攻劉公島,北洋海軍十艘魚雷艇在管帶率領下結伙逃跑,最后“或棄艇登岸,或隨艇擱淺,為日軍所擄”。一支完整無損的魚雷艇支隊就這樣丟臉地毀滅。
最后發展到集體投降。“劉公島兵士水手聚黨噪出,鳴槍過市,聲言向提督覓生路”;營務處道員牛昶炳請降;劉公島炮臺守將張文宣請降;“各管帶踵至,相對泣”。面對全軍崩潰的局面,丁汝昌“乃令諸將候令,同時沉船,諸將不應,汝昌復議命諸艦突圍出,亦不奉命。軍士露刃挾汝昌,汝昌入艙仰藥死”。官兵“恐取怒日人也”不肯沉船,使“鎮遠”、“濟遠”、“平遠”等十艘艦船為日海軍俘獲。顯赫一時的北洋艦隊,就此全軍覆滅。
牢記教訓,而非掩埋教訓
一支被人惋惜了一百多年的海軍,對其教訓的挖掘往往又伴隨著掩埋
中日甲午戰爭,是近代史以至現代史上,中國軍隊與入侵之外敵交戰時武器裝備差距最小的一次戰爭。它又是近代以至現代史上,中國軍隊敗得最慘的一次戰爭。鴉片戰爭之后,國人皆知西方專恃堅船利炮,無堅船利炮要割地賠款。北洋成軍,船不可謂不堅,炮不可謂不利,為什么反而更大規模的割地賠款?
從失敗一刻起,當事者就開始諉過別人,洗刷自己。
丁汝昌曾向李鴻章報告說,“若非濟遠、廣甲相繼遁逃,牽亂全隊,必可大獲全勝”。認為敗戰就因個別將領的怯懦逃跑。
李鴻章則間接諉過于清廷:“平時請款輒駁詰,臨事而問兵船,兵船果可恃乎?”這是最早的經費不足失敗論者。
清廷則將責難集中在李鴻章身上:“滿清文武,均議李鴻章應負陸海軍戰敗之全責。”以為李鴻章只知避戰保船,導致戰敗。
這些觀點直至今日仍在延續。
不妨提出幾種假設。
假設一,北洋水師皆有鄧世昌之勇,如何?
自從戰爭與人類社會相伴以來,還沒有哪一種力量像海軍這樣,尤其檢驗一支軍隊的整體實力。也沒有哪一種兵器像軍艦這樣,每一個戰斗動作的質量都是全體成員戰斗動作質量的總合。同治年間有人仔細觀察過西方海軍的訓練:“……每船數百人,終日寂然無聲。……不但無故無一登岸者,即在船亦無酣嬉高臥之人。槍炮、器械、繩索什物,不惜厚費,必新必堅,終日淬勵,如待敵至……雖王子貴人,一經入伍,與齊民等,凡勞苦蠢笨事,皆習為之。”真正的戰斗力,只有這樣產生于嚴密的組織、嚴格的訓練、嚴謹的作風形成的整體合力。一支平素疏于訓練卻精于應付的艦隊,戰時無論怎樣英勇,也難整合成整體合力。
假設二,北洋水師經費充足,多添快船快炮,如何?
持這樣想法的人,仍以為北洋艦隊敗于裝備性能,敗于經費不足。同是主力艦,只備有一兩枚主炮實彈去作戰的海軍,給它再強的兵器也歸于無用。同是魚雷艇,我方管帶率艇沖出港外爭相逃命。日方艇長鈴木貫太郎卻冒死率艇沖入港內,并創下世界近代海戰史上魚雷艇首次成功夜襲軍艦的戰例。其中的差距,不是船速炮速能彌補的。單就軍事來說,甲午海戰中最令人銘心刻骨的結局,莫過于龐大的北洋海軍艦隊整體覆滅的同時,對方艦隊竟然一艘未沉。就此一點,任何經費短絀與船速炮速方面的考證,都是蒼白無力的開脫。
假設三,北洋水師多運用謀略,少去死打硬拼,又如何?
北洋海軍從始至終都在失敗地運用謀略。李鴻章“以夷制夷”的手法貫穿戰爭始終。外交上他殫精竭慮地疏通英、俄、德,妄圖用它們鉗制日本;在軍事上更費盡心思,增援朝鮮的運兵船雇傭英輪“高升”號,以為日艦不敢開炮。思慮、算計不可謂不深,但現代戰爭從頭到尾是實力的較量,包括兵力、兵器,更包括人的勇氣、意志、素質。以心術支撐的謀略哪怕再高再深,在實力沖撞面前不過是畫餅充饑而已。
甲午之敗,腐敗使然。從慈禧、光緒到奕譞、李鴻章、翁同龢,再至丁汝昌、劉步蟾等人,可以算一下,在日本聯合艦隊開炮之前,有多少人參加了埋葬這支艦隊的工作。他們的悲劇何嘗僅是他們個人的悲劇。在政治腐敗、軍紀廢弛的社會環境中,一切都因循往復,形成一個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鎖鏈:政權建立了軍隊,又腐蝕著它;軍隊維護著政權,又瓦解了它。在這一過程中,它們互為犧牲品。
對當今的軍人來說,一個再大不過的教訓就是:武器本身并不是戰斗力,哪怕是再先進的武器。任何武器的效用,必須通過人及其組織去實現。從這一點上來說,北洋海軍的失敗實屬必然。(國防大學戰略研究所所長 金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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