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猴子為什么在樹上跳來跳去?”
答:“因為猴子正在尋找自己的均衡狀態。”
問:“那么猴子什么時候能找到自己的均衡狀態呢?”
答:“當它疲勞安靜的時候就達到均衡了。”
據說這是英美經濟學界曾經流行的一個笑話。假若將猴子換成經濟變量,上述對話倒是頗能描述經濟學者的思維態度。尋找經濟變量的“均衡值”,尋找經濟體系的“均衡狀態”,發現經濟變量和經濟體系邁向均衡的路徑和方向,探索經濟體系“非均衡”的內在原因,研討有助于經濟體系回歸均衡的政策措施,不正是一切數理經濟模型和經濟政策的終極目標嗎?
然而,我們已經闡明,均衡不是經濟體系實際能夠達到的狀態,馬歇爾意義上的均衡不存在,均衡不是一個事實概念。套用知識論的術語,均衡只是一個邏輯的可能,不是事實的可能。既然均衡不是客觀事實,若依照實證經濟學基本原則,我們就不能用均衡來描述和分析經濟體系,均衡概念就應該取消。依照實證經濟學方法論,理論假設可以不是事實,但事實本身不能是空中樓閣。
完全取消均衡概念或許太極端。均衡理念一旦取消,整個經濟學大廈將轟然倒塌,豈能兒戲?因此,挽救均衡理念是經濟學者遭遇的“天下第一關”,無法逃避。如何挽救呢?辦法之一是承認和證明如下結論:雖然均衡不是一個事實概念,卻是所有經濟變量運動的基本方向或“追求”的基本目標。
要證明上述結論,就必須詳盡回答以下問題:在何種意義上,我們可以斷言均衡是經濟體系所有變量運動的方向或“追求”的目標呢?易言之,在何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經濟體系的運行和演化具有規律性?或者說,經濟體系運行和演化之規律究竟是什么意義上的規律?
此問題絕不簡單,它取決于我們如何看待和認識經濟體系,如何看待和認識人的行為。說到底,任何理論體系無非是觀察世界的一個角度,角度換了,概念和理念就隨之而變。人非全知全能,沒有本事透徹了解全部人類行為,只能選取一個比較恰當的角度。為什么非要崇拜西洋經濟學是唯一正確的角度呢?
經濟體系的恰當類比是生命體系,不是機械體系。生命體系的基本特征是復雜、動態、演化、非線性,機械體系的特征則是簡單、靜態、循環、線性。自然科學早已證明,生命體系之演化規律與機械體系之運行規律具有本質不同。經濟學者從物理學和機械學里借用均衡理念來描述人類經濟體系,其實是牛頭不對馬嘴,應該從經濟學術殿堂里踢出去。熊彼特、奈特、哈耶克、科斯等大師級學者皆建議取消均衡概念,惜乎他們沒能提出替代均衡的新范式和新思維。
將經濟體系類比于生命體系,我們就需要拋棄和改造主流經濟學的許多基本理念和概念,以完全嶄新的概念和理念來重建經濟學的哲理基礎和分析方法。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愈來愈多學者開始朝著這個方向前進,并取得許多重要成果。譬如,基于傳統均衡理念的有效市場和理性預期假說、自然失業率理論、市場原教旨主義,等等,已經遭到普遍質疑和深入反思。作為主流經濟學最核心理念的利潤最大化和理性決策,正日益喪失其主流和主導地位。本能、模仿、跟風、信心、情感、傳統、禁忌、乃至宗教信仰和道德意識等等被主流經濟學者忽視和邊緣化的人類行為和動機,愈來愈獲得人們的高度重視。
如果從動態演化角度觀察經濟體系,能否挽救均衡概念,就必須回答一個基本問題:分析和描述以動態、演化、復雜、非線性為基本特征的生命體系和經濟體系,均衡這個概念是否還能派上用場?我們需要一系列文章來仔細闡釋,本文先簡要提示之。
思來想去,我以為描述和分析生命體系和經濟體系,均衡概念還可以保留或借用,不過需要完全重新定義。我建議的定義如下:一個動態演化體系的均衡,乃是指體系之不同部分(或變量)之間相互依賴,相互協調,且相互依賴、相互協調具有方向性和規律性,不是不可捉摸,不是混亂不堪、毫無方向和規律。體系各個變量任一微小部分之變動,皆會觸發其他部分(或變量)的相應變動或調節。
上述見解源自張五常和明斯基等人的啟發。張五常對均衡的重新闡釋,極具穿透力。我是仔細拜讀他的經典著作,才開始深入思考經濟學的基礎概念。張五常說:“均衡是指有可以被事實推翻的驗證含義,不均衡則是說理論無從驗證,沒有解釋力。”“不均衡起于局限條件指定得不夠,要達到理論的均衡點,我們要把有關的局限條件加上去,直至可以推出被事實驗證的含義---那就是理論邏輯所說的均衡了。” 張五常認為經濟學的均衡不同于物理學的均衡:“物理的均衡是看得到的,是真現象,但經濟學的均衡是空中樓閣,是概念,真實世界不存在。”
明斯基(H. Minsky)是著名的凱恩斯理論闡釋者。個人之見,明斯基的解讀最能切合凱恩斯的原創思想。從詮釋凱恩斯思想入手,他提出“金融體系內在不穩定性假說”。為了深入探索經濟金融體系的內在不穩定性,就必須深入思考經濟體系各個變量之間的相互關系。明斯基說:“如果經濟體系所有變量之間的關系足夠穩定,以至于外部變量發生變化時,經濟體系所有變量之調節過程或反應方向是可以被推測的,我們就可以說經濟體系是內在協調一致的體系。”明斯基的見解值得玩味。他強調經濟體系所有變量之間的關系必須足夠穩定,唯有如此,當經濟體系某個或數個變量發生變化時,我們才有可能推測經濟體系其他變量之變化方向和變化幅度。
經過張五常和明斯基“修正”的均衡理念,意蘊豐富,啟人深思。然而,假若我們將上述“修正”過的均衡概念推到盡頭,卻同樣會面臨幾個無法逾越的重大困難。
其一是如何界定和求解均衡。原則上,我們可以將經濟體系無限細分,整個經濟體系包含無限多個變量,縱然理論上我們可以寫出無限多個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縱然無限多個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非常穩定,我們亦沒有能力求解(包含無限多個變量的聯立方程組是無法求解的)。我們依然無法擺脫馬歇爾部分均衡和瓦爾拉斯一般均衡之間的陷進。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對經濟體系之理解,將永遠是“盲人摸象”般一知半解。
其二是變量之間關系總是搖擺不定。經驗事實告訴我們,經濟體系各個變量之間的因果關系既不穩定,亦非單向,哪個變量是因,哪個變量是果,時常相互轉換,不是恒定不變。譬如貨幣供應量與通貨膨脹之間的因果關系,經濟學者用力研究最多,一般以為貨幣供應量是因,物價水平是果,還經常將貨幣供應量視為外生變量。然而,正如休謨“硬幣流通和國際收支調節機制”早已闡明的那樣:物價水平之變化反過來(內生地)改變貨幣供應量。信用貨幣時代,中央銀行主動管理貨幣供應量,物價水平變動對貨幣供應量之影響尤其深刻。面對任何具體經濟問題,我們要判定哪個變量是因,哪個變量是果,并不是那么一目了然,輕而易舉。
其三最麻煩也最重要。那就是經濟體系各個變量之間的關系和相互關系的穩定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的預期、信心、態度、知識、信仰、心理和情感。易言之,經濟體系之均衡是否存在,或者均衡在什么意義上存在,系屬于人的主觀態度。既然均衡系屬于人的主觀態度,那么生命體系和經濟體系之均衡就是內容命題,不是(或不完全是)外延命題。人的價值判斷和理想信仰,決定經濟體系朝哪個方向演進,決定經濟生活的基本態勢,決定人類經濟活動的品味和質量,決定收入分配和消費模式。我們應該大大方方地將宗教信仰和道德情感引入經濟分析。經濟學首先是道德經濟學和人文經濟學,其次才是數理經濟學和實證經濟學。拜讀斯密《國富論》之前,應該先拜讀《道德情操論》。研讀瓦爾拉斯和薩繆爾森數理經濟模型之時,不能忘記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
我們可以用現代宏觀經濟學最著名的理論分歧來說明均衡的主觀性,那就是弗里德曼“自然失業率假說”和“菲利普斯曲線假說”孰是孰非的著名爭論。假若人們全知全能,理性預期,完美知識,沒有任何貨幣幻覺(money illusion),則自然失業率理論成立;假若人們擁有極端貨幣幻覺,則菲利普斯曲線理論完全成立,通脹和就業存在一對一的替代關系?,F實經濟運行處于兩個極端之間,原則上均衡點無限多個,經濟體系隨時隨地皆是均衡。
終點回到起點,挽救均衡概念的不懈努力,最終結果卻是不得不完全拋棄傳統均衡理念。
附注:均衡理念簡史
均衡概念本身的演變歷史說來話長,斯密《國富論》多處談及均衡的含義,盡管沒有明確討論均衡本身。困擾斯密的基本問題,是商品的絕對價值或真實價值?!秶徽摗返?6頁提出著名的循環論證:“商品之價值由勞動價值來衡量,勞動之價值由生存資料(以谷物為代表)之價值來衡量,生存資料之價值又由勞動價值來衡量”。討論絕對價值和相對價值(價格)之間關系時,斯密已經暗含地認為:任何商品的絕對價值或真實價值是價格波動的均衡點。李嘉圖和馬克思繼承了斯密的勞動價值論。馬克思《資本論》詳細闡述“價格圍繞價值波動”。依照此價值規律,商品的絕對價值或真實價值是價格波動的最終歸宿和均衡點。此與斯密之結論毫無二致。
門格爾、瓦爾拉斯和杰文斯倡導主觀價值論和邊際效用革命,迅速取代李嘉圖和馬克思倡導的客觀價值論或勞動價值論,成為歐美經濟學主流。盡管馬克思斥之為庸俗經濟學,卻也擋不住主觀價值論橫掃學界。主觀價值論和邊際效用學說取代勞動價值論和絕對價值論之后,均衡理念立刻被發揚光大。法國經濟學家、歷史學家和哲學家古諾對均衡理念和一般均衡理論貢獻甚巨,他的寡頭壟斷均衡模型是博弈理論基礎--納什均衡--之前身。到了馬歇爾手里,均衡理念就真正成為現代主流經濟學的中流砥柱,背后的思維定式仍然是斯密—李嘉圖—馬克思思維模式,即經濟體系之均衡就意味著每個經濟變量皆有一個“絕對的或均衡的”價值,只有回歸到那個絕對價值,經濟體系才能達到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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