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寫過一篇小文，8年過去了，狼道從小說走向屏幕，再貼一次，以為觀照。

　　要點：“狼族精神”的核心精神是弱肉強食，乃強勢者的叢林哲學哲學， “狼道”不過是《河殤》“藍黃文化”的草原版，新包裝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它不是濟世圖強的藥方。

　　時代思潮涌動太快，極力與之俱進也跟不上腳步，只好望潮興嘆自慚保守了。一本《狼圖騰》應運而生，“狼族精神”立即成為熱門話題;又一本《狼道》跟進，“狼”熱迅速升溫：

　　“中國人的性格也開始自發(fā)地向狼圖騰精神回歸:兒童刊物«大灰狼»受到孩子們的歡迎;歌曲«北方的狼»唱紅了中華大地;以狼的強悍性格“與狼共舞”,成為越來越多的企業(yè)家的自覺;以狼為商標的產(chǎn)品開始在市場上流通,以狼為店名的餐館生意興隆;以狼為筆名或藝名的作家藝術家也開始出現(xiàn)……在中國,以狼圖騰精神為核心的游牧精神終于開始復活。一個世界上最怕狼恨狼的民族開始自發(fā)地敬崇狼精神,這是20年改革的最主要的成果之一,也是中華民族復興的希望所在。”

　　——姜戎：“關于狼圖騰的講座與對話 ”

　　連深圳的有些學校也為狼塑像以為校雕，據(jù)說可以鼓勵學生在殘酷的社會競爭環(huán)境中學會生存云。

　　“狼族精神”的意義何在?《狼道》封面上題曰:“團隊合作的行動指南”,“企業(yè)團隊、家庭與個人成長的權威指引”。論者在介紹《狼道》的書評中謂：該書“以大自然的挑戰(zhàn)者狼為媒介，總結出了絕不僅僅適用于經(jīng)濟領域的，而是適用于人類社會生活諸種領域的，甚至可以說，是適合于任何環(huán)境的自然法則”(《狼，真的來了!》《中華讀書報》04。12。1)真使人換新耳目。看來，在我們古老的神州大地上，終于可以歡呼“狼道”盛行了。

　　不同時代有不同的時代精神。這精神，或以相關的時代、或以有歷史事件歷史人物作為標志和象征，如中世紀、近代、盛唐、舊中國、新中國，如鴉片戰(zhàn)爭、辛亥革命，如孔夫子、康梁、孫中山、毛澤東然;而“圖騰”，則為其最原始也最大眾化的形式。不過，所謂“時代精神”，實際上不過是時代主流社會霸權階層的“精神”，不同的群體，“精神”亦不可同日而語也。

　　在中國，史前時代不同的氏族部落紛立，那時曾有過真正“多元”意義的原圖騰，后來，隨著部落的融合這些圖騰整合為“龍”和“鳳”，到了封建時代，它們又被異化為神權的符號，而當代，我們常把它當作民族文化認同的象征。

　　古代，松柏和竹梅蘭菊，都曾是一定的文化精神的“圖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新松恨不高千尺”、“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等，象征著古代文化所崇尚的做人處事的精神品格，也可以說是一種人文的標志。《紅樓夢》中，林黛玉愛竹子，而賈母卻喜歡牡丹，反映的則是階層之異。古代也有“狼”——“中山狼”，那是兇狠貪婪與忘恩負義的象征，人們常用來形容暴發(fā)戶，“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即然。

　　到了當代，過去人們最熟悉的“圖騰”，為蜜蜂、為螞蟻、為老黃牛、為孺子牛，以之標志“偽崇高”的集體主義與奉獻精神也。

　　外國的，“丑小鴨”和“美人魚”等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圖騰”，也是優(yōu)秀的人文經(jīng)典象征。“狼和小羊”，則是普普適化的兩個象征符號——今日的“圖騰”狼，想是“反其意而用之”，體現(xiàn)了有針對性的話語革命也。

　　我想，什么不好“圖騰”，非要用“狼”呢?它一定有其難以取代的獨到之處吧。

　　論者這樣概括“狼族精神”，說是“該書從狼族的信條——即遵守規(guī)則、崇尚合作、堅韌好勝、勞逸結合、異中求同、善用策略等幾個方面系統(tǒng)地詮釋了狼族精神的精髓所在”。其實，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它的象征意義，是由一定的歷史文化和現(xiàn)實生活所形成的話語環(huán)境決定的，翻新舊符號也得借用其思想資源而予改造，其社會解讀，不是由誰人的詮釋可以給定了的。而且，“狼圖騰”并不是環(huán)保和生物學，它是社會的精神現(xiàn)象學。如果一言以蔽之，“狼族精神”所體現(xiàn)的仍不脫叢林精神，無非是生存競爭，是優(yōu)勝劣敗和弱肉強食。海爾老總的概括可證：“與狼共舞必先為狼”，即深得個中三昧也。

　　雖然如此，我仍不免困惑：徹底實現(xiàn)了“狼族精神”，我們中國就能夠迅速崛起，屹立于“狼族”之林并能實現(xiàn)社會的“生態(tài)平衡”，保證和諧發(fā)展了么?

　　“狼族”的成功，是因為有羊，而且還有獅虎，有系統(tǒng)生物鏈。狼有狼道，羊有羊道，大家都奉行狼道也不會都變成狼。

　　社會一樣，自從階級出現(xiàn)以來，人類就分化為“狼”和“羊”。“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無君子莫治野人”，乃“天下之通義”也。推之于“全球化”，則無窮國莫養(yǎng)富國，無窮人莫養(yǎng)富人，不是你一“傍美國”就能變成“美國”的。

　　“狼族精神”適合的是強勢群體或者說是錢勢階層，弱勢窮人是無法實行“狼道”的。即使就強勢階層而言，奉行“狼道”也很難達到“團隊”的理想境界。

　　強勢階層一為官僚，一為老板。古代以“羊狠狼貪”來形容官吏的兇狠貪婪——從太史公到蒲留仙都有“羊狠”之謂，今日可只剩下“狼貪”且“狠”了——近些年，雖然不斷加大“打狼”的力度，然而“貪”與“狠”并未稍見收斂，人們看到的是愈演愈烈。十年前，“狼吏”量刑一萬一年，二三十萬可以槍斃;現(xiàn)在，即使幾千萬乃至上億亦常死緩。如果再公開提倡“狼族精神”，那中國的官場就不好想象了。

　　市場經(jīng)濟，企業(yè)界面臨殘酷競爭，本來就行“狼道”。就事論事，海爾老總對“狼族精神”的把握倒無可非議。問題在于不能將其普適化。“引狼入室”“與狼共舞”，難道大家都能“雙贏”?

　　這里有幾個層次。

　　雖然，“狼道”之行，自古而然，不過至資本主義的市場經(jīng)濟，弱肉強食才成為普適化的生存規(guī)則。盡管比之中世紀它起過了不起的進步作用，但從圣西門和傅立葉開始，人類的良知已經(jīng)開始對這種生存方式作認真審視并予深刻批判了——將其極端美化對之迷信不已不過是近些年我們中國人的一廂情愿。這種狼性生存方式的經(jīng)典過程是弱肉強食，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人人為“狼”純粹是空想。俄國人“休克”共產(chǎn)之道實行“狼道”，國民平均分錢同時起跑，似乎人人都有一次作“狼”的機會，然而，他們“瀟灑走一回”不久，全國的“羊”就成為六七只“大狼”的獵物，多數(shù)人淪入“羊圈”，在“狼道”橫行中形成了“狼羊”鏈條秩序，西伯利亞倒真的有了“獵人獸”的叢林。我們中國自轉型以來，“狼羊”的分化之速也舉世矚目。

　　加入WTO就像進入“叢林”，海爾人所謂“狼來了”要學會“與狼共舞”十分正確。不過，與狼共舞不一定就能變成狼，只看到“機遇”而無視“挑戰(zhàn)”與“陷阱”，是十分危險的。在這“全球化”的“叢林”中上演的是“狼羊共舞”劇，多數(shù)“羊”以自己的血肉養(yǎng)肥少數(shù)“狼”，肥者愈肥，瘦者愈瘦。在“叢林”法則下，虎豹豺狼與羚羊麋鹿之間的強弱定勢是改變不了的，這已為世界幾十年的發(fā)展大趨勢所證明，更為拉美蘇東的慘痛教訓所深化。而且，在走向“叢林”的過程中，國內的眾多“狼企”的互相噬嚙甚至認賊作父為虎作倀——其實這也不背“狼道”——容易使自己在整體上呈“羊”勢。東歐本來經(jīng)濟已經(jīng)“大康”，亞發(fā)達也，進入“叢林”幾年，倒變成了人家的“牧場”。他們已經(jīng)是“不問姓‘中’姓外”，“不求所有，但求所在”了。而少數(shù)“引狼入室”之“狼”，亦不過是外資的“牧羊犬”耳。

　　在國內貫徹“狼道”，老總更易把企業(yè)當作自己的牧場，把工人看成自己的“羊”。他們雖然最愛走向“叢林”，常常給自己和親屬同時準備幾張綠卡，但那不是為了廝殺，而是吃飽裝足之后到外國去安享“狼”福。因此，國企從“包”到“股”改革完善多年，最終難逃破產(chǎn)結局，即使不垮，也得“靚女先嫁”，總之，非得“快賣”“賣光”不可。國企如果都“狼化”了，那“國退民進”與產(chǎn)權改革又如何實施?

　　即使是文藝，“走向世界”該屬于“狼道”吧，然而，在那些成功大腕的臉上，我們好像只能看到低眉順眼的羊相和叭兒相，只有面對國人時，才露出“英雄”氣。不按照人家的標準“創(chuàng)新”，不顛覆“專制主義”，不貶損中國人罵自己的祖宗，你能得大獎么?

　　其實，“狼道”不過是強勢者的專利，對弱者他們只會用“狼”的強制方式叫你安于“羊道”。狼狗保安、三陪二奶、妻妾成群、下跪服務、血汗工廠、包身工、生死合同等等，就是他們的創(chuàng)造——其實，亦不過古今中外“狼道”的回歸，算不上“創(chuàng)新”。君不見乎，搜身、虐打、罰跪、“上廁卡”、“侮辱衣”等頻見報端，近來，無視員工人格的種種法西斯式的野蠻“訓練”，也越來越多地浮出水面，《黑龍江日報》(04。11。4)就有過報道：《練跪式服務，少女練瘋了》……弱勢身上如果多點“狼性”，又怎么實現(xiàn)勞資的“優(yōu)化組合”?

　　“狼道”乃強勢之道，且不可只看見“競爭”，忘了其兇狠與虛偽。

　　那么，認真貫徹“狼道”，是否能夠將弱勢大眾變成“狼”了呢?

　　叢林模式，道分狼羊，強弱多少的大勢難易，“天不變道亦不變”。有幸擠進“狼群”者總是少數(shù)，欲“川妹子”人人變成“還珠格格”，農(nóng)民工個個熬成老板，“雞”們只只化“鴇”，不是癡心妄想么?教之以“狼道”，會鼓勵他們相互廝殺，結果只能有利于“狼”的控制。殘雪有篇小說叫《民工團》，就生動地反映了時下民工的集體工賊恐懼癥。30年代魯迅先生在一篇名曰《沙》的文章中說：“近來的讀書人，常常嘆中國人好像一盤散沙，無法可想，將倒楣的責任，歸之于大家。其實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國人的。小民雖然不學，見事是也許不明，但知道關于本身利害時，何嘗不會團結。先前有跪香，民變，造反;現(xiàn)在也還有請愿之類。他們的象沙，是被統(tǒng)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來說，就是‘治績’。”先生認為，譯俄皇為“沙皇”極妙，中國的大小統(tǒng)治者，“都是自私自利的沙”，他們“可以肥己時就肥己”，“可以稱尊處就稱尊”，“每一粒都是皇帝”。因為他們要發(fā)財，“財從何來?是從小民身上刮下來的。小民尚能團結，發(fā)財就煩難，那么，當然應該想盡辦法，使他們變成散沙才好。以沙皇治小民，于是全中國就成為‘一盤散沙’了。”——完全不同的思維方式，多么明白透徹啊!

　　難道弱勢大眾只能做“羊”么?

　　也不是。弱勢者的“圖騰”不是弱肉強食，而是“斧頭鐮刀”，就是漸被人們忘卻的科學社會主義，“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若不解放全人類就不能最后解放自己”。——這不是“傳統(tǒng)話語”嗎?是的。真要“解放”，別無他途。不過，自“狼學”視之，它有“農(nóng)耕文化”烏托邦之嫌，似乎是“右”了，毛澤東實行的結果，據(jù)說是禍害了中國的。而“革命”和“斗爭哲學”呢，又有“極左”之嫌，只配“告別”和“顛覆”的——噫，亦“左右為難”矣!

　　《狼圖騰》榮登排行榜，好評如潮，“狼道”一路看好。這里不想就小說發(fā)表議論。就事論事，“《狼圖騰》在當代中國文學的整體格局中，是一個燦爛而奇異的存在：如果將它作為小說來讀，它充滿了歷史和傳說;如果將它當作一部文化人類學著作來度，它又充滿了虛構和想象”，百花齊放，倒也別具一格。不過，如果把它當作歷史和哲學說教來讀，那就又當別論了。

　　“狼道”與“羊道”乃作者解開中國與世界歷史的鑰匙，是其創(chuàng)新歷史觀的核心。作者自詡“我總算用游牧民族狼圖騰的這把梳子，把中國史家用儒家精神故意弄亂的歷史重新梳通了”。他認為，幾千年來，周、秦、漢、唐、明、清的崛起和強盛，都是因為他們灌輸了游牧民族的“狼性血液”，反之，其弱則源于農(nóng)耕民族的“羊性血液”;東方與西方的差距，根源自然也在這里。

　　“一旦華夏民族在農(nóng)耕環(huán)境中軟弱下去,嚴厲又慈愛的騰格里天父,就會派狼性的游牧民族沖進中原,給羊性化的農(nóng)耕民族輸血,一次一次地灌輸強悍進取的狼性血液,讓華夏族一次一次地重新振奮起來。后來在軟弱的弟弟實在扶不起來的時候,強悍的哥哥就會入主中原,入主半個中國,甚至入主整個中華,代替弟弟掌管社稷,維持華夏文明,一直堅持到與西方文明相遇。”

　　“西方文明”為什么優(yōu)于“華夏文明”呢?

　　“中國病的病根就在于農(nóng)耕和農(nóng)耕性格……西方民族走的就是一條保留人性半野蠻的文明發(fā)展道路,而華夏民族力圖走一條人性“無野蠻”的農(nóng)耕式文明發(fā)展道路。形象地說,西方走的是一條“文明狼”的道路,而華夏走的是一條“文明羊”的道路。人家順利地從“古代野蠻狼”走到“古代文明狼”,再一直走到“現(xiàn)代文明狼”,現(xiàn)在正朝著未來真正大寫的“文明人”演進。而咱們落下了不知道多少個階段,而且還是南轅北撤。”

　　“西方民族性格太強悍,專制政府很難壓制住人民。在西方,像中國式的中央集權制很難立足,就是立足也長不了。所以人家民族最終只接受民主制。而東方的羊最恐懼自由和獨立,一但沒有“徐州牧”的看管,羊就會被狼吃掉。軟弱的農(nóng)耕民族都愿意選擇專制,農(nóng)耕人群是集權專制制度的衣食父母。看來,華夏民族的民族存在和國民性格不變,中國的集權專制就始終不會終結。”

　　--姜戎:“關于狼圖騰的講座與對話 ”

　　隨著革命和崇高的告別解構，我們迎來了“跟著感覺走”的時代，思想淡出而物欲橫流。然而，社會又不能沒有思考。于是，膜拜式的“引進”與淺鄙的“創(chuàng)新”就像消費的時尚一樣，呈光怪陸離眼花繚亂之勢，各種“先鋒”“新潮”你方唱罷我登場，都能領一段時代的風騷。

　　給我們民族開張濟世圖強的藥方，作者的本意也許是好的，著作的熱銷原因恐怕也在這里，不過，這“藥方”本身實在令人難于茍同。“狼道”歷史哲學不過是《河殤》“藍黃文化論”的草原版，新包裝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并不新鮮，不過是將事實上已經(jīng)流行的叢林法則用“文化”包裝一下，使之光彩化而已。

　　“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不是靠的“狼道”。朝鮮和越南戰(zhàn)爭，雙方“硬實力”差距為現(xiàn)在的幾十倍，結果呢，中國人硬是靠著“軟實力”優(yōu)勢，也即毛澤東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主義烏托邦”精神，“打敗美國野心狼”——那可是頂級的“文明狼”啊!近年“狼道”倒是盛行了，然而，面對西方“文明狼”，中國人卻像得了軟骨病，腰桿子總伸不直，隨處可見西崽臉、買辦臉和賈桂相，崇洋迷外之風近代以來莫此為甚——即使在《狼圖騰》的座標里，對于西方的“民主”“大寫的文明人”，不也是高山仰止取著過分仰視的視角嗎?

　　中國需要圖強和崛起，然而，“狼道”還是緩行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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