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90年代,當中國的經濟增長進入快速通道時,經濟學家們是歡欣鼓舞的。他們那時經常使用一個比喻來說明經濟保持快速增長的好處:經濟發展就像騎自行車,速度太慢容易摔倒,騎得快了才穩。與此同時,增長被描述為國家合法性的最重要來源。高增長逐漸成為無需質疑的道理,“保八”多年來是政府工作的第一要務,無論附帶的代價是什么。
“自行車論”許久沒有聽到有人提起了,也許是因為高增長的合理性沒有進一步論證的必要了。但是,這是一個錯誤的比喻,錯到了離譜的地步。以這個荒謬的比喻為切入點,也許可以開啟對增長迷思的破解。
自行車越快越穩,固然不錯,但快速行進的自行車是可以保持勻速向前的。而經濟增長率呢,指的是經濟總量增長的加速度。增長率固定,經濟總量隨時間不是直線勻速上升,而是拋物線加速增長。
如果把經濟比作自行車,那么這臺自行車是始終處在提速的狀態中的。讓我們改用汽車做比喻。比較汽車的性能,一個很重要的指標是“百公里加速”,即時速從零提到100公里所需的時間,耗時越短,表示車的性能越好。可是,多好的汽車在時速提到一定的水平之后—無論是120公里還是180公里—都要進入勻速行駛的狀態。能夠想象一輛汽車一直保持加速,瘋狂地不知沖向何方嗎?
可是經濟這部“汽車”正是這樣的瘋狂!當學界和產業界擔憂中國經濟放緩是否會引發危機的時候,只是因為GDP增速可能會降到7%—可這不是經濟發展速度的下降,僅僅是加速度的下降。當人們談論全球范圍內的經濟不景氣、停滯、蕭條的時候,也并不是說經濟真的停滯了,事實上,不但生產沒有停滯,就連增長也在持續,這些說法的意思僅僅是經濟增長的加速度還不夠大。
每個經濟體的增長都有一個起步期,比如1949年剛剛獲得大體和平的中國,二戰后百廢待興的德國和日本。每個經濟體都面臨不同的狀況,也都采取了各不相同的發展模式。在經濟建設的起步期,無疑是需要加速度的,而且越快越好,如同汽車起步期一樣。不同的發展模式在這個時期的表現是可以比較優劣的,正如比較汽車的加速性能。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的程度,如工業體系和基礎設施的建設基本完成、人民生活的基本需求得到滿足的時候,經濟增長的加速期便應該結束,進入勻速發展的狀態了,且要隨著實際情況的變化進行速度的調整,好比開車時根據路況交替使用油門和剎車。
現實并非如此。經濟就像一部失控的汽車,一路加速狂奔下去,而且必須這樣狂奔下去。只要不能保持足夠的加速度(不是速度!),經濟就無法“平穩運行”;在人口規模沒有爆炸性增長,也沒有戰爭造成的大規模破壞的情況內,經濟仍然必須保持加速增長,否則就會陷入危機;經過幾代人的辛苦努力,在生產能力總體上已經能夠保證全體人民過上富足的生活的條件下,馬克思所暢想的人的自由發展不但沒有隨著經濟發展而出現,普通人反而活得越來越辛苦……這真的很瘋狂,不是嗎?
這樣的討論在很多人看來會顯得陌生,因為它與人們已經習以為常的資本主義發展模式之間存在著一條巨大的鴻溝—它將滿足人的合理需要設定為發展的目的。對增長的加速度如毒癮般依賴的資本主義則不同,資本主義首先要滿足的是資本無休止累積的本能。經濟的增長時刻產生著資本剩余,新生的資本需要投資空間,并在一定的時間之后實現資本的進一步增值,更大的投資空間就需要被尋找出來、創造出來。
資本累積的邏輯占據了絕對的中心位置,便造就了經濟發展的瘋狂。只有“滾雪球”式的發展,才能消化資本剩余;為了消化資本剩余,“雪球”就必須加速地滾大。它讓一切發展為了人的宣告淪為虛偽的矯飾。
高速的發展持續擠占著進一步發展的空間,加上能夠造成大規模破壞的戰爭在核威懾下少有發生,這就逼迫著發展更加依賴“劫掠式累積”的模式:一切可以被私有化的都要被私有化,人的基本權利也要被市場化。總之,一切為了發展服務。
這樣的發展造成的是階級的再分化,富人窮奢極欲,窮人背負“三座大山”舉步維艱。如此,社會怎能不斷裂,怎能不 “變狠”?這樣的發展又怎么能具備可持續性,怎么能長久地“平穩運行”?
資本由于持續面臨增值壓力,注定是短視的。但政府的職責是為全體人民謀福祉,資本可以作為實現這個目標的工具,如果乾坤顛倒,政府把自己變成了資本累積的工具,那就太糟糕了。每個獨立思考的個人也要認識到,一個個理性個體的行為是怎樣匯集成整體的非理性的,并將思考方式從資本的邏輯里解放出來,發出真正的心聲。非如此,無以拯救社會的潰敗。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是時候想想怎樣從非理性的發展狀態中解脫出來,把發展的腳步放從容了。這才是改革的真正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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