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說，宗教是人民大眾的鴉片，唯物主義者這樣說，有神論者聽著肯定不高興，有道是一人之蜜糖可能是他人之毒藥，對于一種東西，人們認識不同。但是有一種鴉片，人人受用，受其害而不知反抗，反而樂此不疲。這種鴉片就是童話。如果說其危害作用，童話并不算嚴重，姑且算輕度鴉片吧。

　　童話不僅屬于兒童，也屬于成人。講給小孩子的童話虛構了一個個美好的故事，讓孩子以為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有希望，孩子在聽的時候也就信以為真，對這個世界的光明面充滿了信心。有些故事長大了就不再相信了，可是有些故事卻是例外，講故事的大人也不知不覺把自己欺騙了進去，將其當作了真實世界的一部分。

　　比如，丑小鴨變天鵝的故事，人們不斷地重復著它，用來指稱人世間偶然發生的奇跡，直至把這種奇跡當做了生活的一部分加以期待，并賦予這種期待以合理性。

　　丑小鴨真的能變成天鵝嗎?如果拿這個問題去問安徒生，他的回答可定是否定的。我對此確信無疑，因為他本人從來沒有寫過這樣一個故事，“丑小鴨變天鵝”是被他人曲解出來的。我是個沒有童年的人，小時候沒有讀過這個童話，都是道聽途說的，本來以為安徒生寫的是一個孫悟空七十二變一類的故事，一只鴨子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天鵝。2005年夏天，我在大英圖書館碰到了安徒生誕辰200周年展覽，展館中吊著一只碩大的天鵝，覆蓋了整個房間的天棚，由此也可以看出，“丑小鴨變天鵝”這個故事是多么的有名。

　　展臺上擺著安徒生著名童話故事的英文插畫本，都是短短的，十幾分鐘就可以看完。于是我拿起了這個故事，認真地看了一遍。不看則以，看過便震驚了。安徒生是這么寫的：一只天鵝蛋無端被混到了鴨子窩，被母鴨子一并孵化了出來。鴨蛋里蹦出的是小鴨子，天鵝蛋里蹦出來的無疑就是小天鵝了。站在小鴨子堆里，小天鵝的個頭顯得大，重要的是，她跟其他伙伴模樣不同，于是遭到排擠，終日郁郁。直到有一天，她長大了，在水邊看到自己的倒影(好像還看到了天鵝群)，于是展翅一試，竟然飛上了藍天。

　　于是，丑小鴨“變”成天鵝了。

　　她是變成天鵝的嗎?不是，她本來就是天鵝，只是姻緣際會混進了鴨子堆。生來是天鵝，那么就是天鵝，如果生來鴨子，永遠會是鴨子。如此看來，人世間哪有什么奇跡?安徒生的本意是什么呢?是宣稱奇跡存在，給人以希望和勇氣嗎?我覺得可能不是，也許他本來就是宿命的人，偶爾寫了個宿命的故事而已。

　　有人會以超女一夜暴紅的例子來作為丑小鴨變天鵝的具體例證，但這是禁不住推敲的。從一個普通的女孩子到萬眾矚目，變化可謂大矣，但不要忘了，她生來就是只天鵝(如果以會唱歌為標準的話)，變化的不是本性，只是外在因素，從默默無聞到天下誰人不識君。如果一只跟我一樣的鴨子(五音不全)，無論什么舞臺也不會對她們開放，變天鵝?算了，洗洗睡去吧。

　　這還不過是特例。作為一個理性的社會觀察者，我們該關心不是特例，而是普遍現象，具有統計意義的比率。如此說來，現實更是冷酷到讓人絕望，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現實，決定一個人命運的，先天的、個人不能控制的因素的力量要遠遠超過后天的、可控的因素，也就是所謂的個人努力。

　　上學的時候去聽過經濟學的入門課，老師講過這樣一個故事，讓我終生難忘。據說美國人做過一個研究，在一些同年畢業的大學生中尋找影響他們日后成功度的因素，結果是，跟個人事業發展呈正相關的前兩位指標，一是身高，一是酒量。解釋是，個子高的人從小就比個矮的人更自信，而酒量好則意味著社交能力強，人際關系處理起來更方便。前者是百分百的先天稟賦，后者雖然可以通過練習提高，但能夠提高的空間有限。

　　如果你生來是個有錢人，你會更容易的賺到錢，一直當你的富人，如果你不幸生在窮人家，十有八九要認命，老老實實過你的窮日子。這叫窮人恒窮。經濟學家弗蘭克•奈特總結過，一個人窮還是富，主要取決于“出身、運氣和努力”，這些因素中最不重要的就是努力。曾經在電視上播過一個系列的公益廣告，叫做知識改變命運，拉了一堆成功人士的故事作為例證。記得看過一篇小文，對此提出質疑，說這哪里是知識改變命運，明明是命運(即運氣)改變命運。

　　奈特還深刻地指出：競爭性制度最主要的缺點是，它基本上是根據世襲權和運氣(努力只占很小的部分)來分配收入。在競爭條件下，收入不平等日益累計。這就揭穿了一個跟鴨子變天鵝一般的另一個童話——所謂的機會平等。如果你是個窮的只有勞動力可以出賣的人，你的機會就只是屈從于資本，用你的勞動力換來勞動力再生產的價錢，然后繼續打工，為有錢人的財富增長做貢獻。如此而已。

　　如果你是窮人，需要看電視，一般要先買個小的，等條件寬裕了再換個大點的;而有錢人則可以一步到位，直接買個最好的。消費同樣的東西，窮人實際上花更多的錢。我們窮人去咖啡館消費，一次一付，享受不到折扣，而有錢人預付一部分錢然后簽單，就可以享受八折或者更低的折扣。彩票給窮人一個發財的希望，于是住在貧民窟一般住所里的人會從牙縫里擠出點錢去買，結果為某些住宅小區里的體育休閑設施做了貢獻，而這些設施可能是他們永遠沒有機會享用的。

　　不要相信平等的瞎話了，雖然它如同丑小鴨變天鵝一樣令人向往，結果平等不可能，機會平等也是不可能的。還是馬克思深刻，窮人的自由就是睡在大街上的自由。這話說的多好啊。

　　危害性不太強烈的鴉片還有很多。不敢多琢磨，怕自己變得悲觀。【寫于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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