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講究“名正言順”,因此,究名實往往是第一步的工作。本文要討論的“工人階級”究竟說的是誰,是馬克思意義上的近代產業工人么?我讀中共早期文件時,發現他們面對“工人階級”時,也是閃爍不定。一方面是能與歐洲工人運動接軌的“鐵路工會”“冶金工會”“海員工會”,另一方面是從工不工農不農的“手工業工人”。前者雖然條條達標,但規模可憐——中國當時的海輪就沒幾艘,海員工會又能湊多少人?后者按馬克思主義的定義雖然缺斤短兩,但畢竟人多勢眾。當代的“工人階級”也會讓人產生類似的糾結。例如農民工,農閑在城里,農忙回鄉下,今天蓋樓,明天看門,后天流浪,實在是游移不定。所以,在很多年人的心目中,他們算不算“工人”是成問題的。因此,在討論“中國當代的工人階級”時,需要有道墻,只是墻別太高了,以方便腿兒長的進進出出。
近代中國產業工人的崛起
中國古代的商業經濟相對發達,有些產業具有相當的規模。例如鹽業就可以說是個支柱產業。200多年前,據當時一位縣太爺的觀察,在鹽場運水的挑夫就數以萬計。不過,關于這些工場的工人生活,歷代似乎并未留下太多的記錄。即使是在毛時代以后的幾十年里,中國經濟史的研究相當繁榮,工人階級狀況也不在聚光燈下。吸引學者尤其是大眾興趣的,還是資本家階級的“徽商”“晉商”之流,即這個時代人人都想成為的那類人的鼻祖。
西方資本主義從19世紀開始向中國的擴張,不但造就了中國革命,也造就了近代產業工人階級。近代產業工人階級與中國革命的關系很有意思。在中國革命的初期,“工人階級”基本上就像蘇聯飛機撒下的一張傳單,中國的共產主義知識分子拿著傳單上的畫像按圖索驥,尋找據說是中國革命的主要力量——“工人階級”。這個階級中國確實有,但由于規模太小,在中國近代的大舞臺上基本上屬于那種沒兩句臺詞的演員。但既然蘇俄道路上“工人階級”一馬當先走在頭里,中國革命也只好將工人階級奉為領導階級。中共早期的骨干或實干人物如毛澤東、劉少奇、鄧中夏、張國燾等人于是跑鐵路的跑鐵路,下煤礦的下煤礦,又是組織工會,又是發動罷工。在國共合作的北伐戰爭中,他們領導上海工人舉行了三次武裝起義。但在隨后的“四一二政變”中,蔣介石的部隊輕易解除了工人的武裝,還砍了許多共產黨員的腦袋。這是中共的第一次重大挫敗。挫敗之后,一些中共領袖緊緊攥著那張俄國傳單不放,對工業化的城市戀戀不舍,繼續在大城市里開會、串聯,撒傳單,貼標語,組織罷工,發動起義,以及東躲西藏。而另一些中共領袖如毛澤東等則轉變了思路,雖然他們嘴上須臾不離“工人階級”,但腳卻走向了廣闊無際的農村,把農民當成中國革命的主要力量,走了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實事求是地說,中國革命的社會基礎或主要依靠的力量并非工人階級。
工人階級的壯大
雖然中國革命的成功靠的不是工人階級,工人階級的真正壯大卻靠的是中國革命的成功。這個革命啟動了大規模的工業化,作為現代化核心內容的工業化的主體,工人階級在社會生活中地位顯赫。顯赫的地位落實在以下方面。第一,在物質利益上,國營企業職工享受了和官僚群體差不多的保障,也就是說工廠不會倒閉,工人不會失業,看病有本,理發有票??雖然名義上“工農”像連體嬰似的形影不離,農民就享受不到這些。第二,在生產關系中,由于企業的國家或集體所有制,職工和管理者之間并不存在雇傭與被雇傭的關系,“都是給國家干”的感覺縮短了二者在等級制中的距離。工人和管理者收入上的差距有,但跟今天一比,幾乎就是沒有。第三,中國的文化館系統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向工人普及文化藝術,經常組織中國最優秀的藝術家輔導工人中的文藝愛好者。可以想象,當一個工人哼著《卡門》中的詠嘆調換工作服時,他對自己在社會生活中的位置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第四,工人的身份在入團、入黨、升學、就業等人生重要關口,都意味著更多的機會。例如入伍這個毛時代社會流動的黃金渠道,“出身不好”的子女是進不去的。最后,符號上,毛時代可謂鉤以工人,鑿以工人,一切宣傳機器,都給予工人階級最高的禮遇。符號上的最高禮遇,肯定是可以兌換其他實際好處的。不過有個兌換率,肯定是以多換少。舉個例子,那個年代的女子嫁人——我一直把女性的擇偶標準看做社會實際價值觀的最便捷指標——工人并不是首選,而是排在大學生、軍人、干部之后。
文革中有一個著名的口號是“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聽著很唬人,好像國家大事真由他們說了算。其實在毛時代,除了官僚階級,文革前的舊官僚也好,文革中的新官僚也罷,中國沒有任何別的階級是領導階級。可以說,那個時代工人階級的地位,真的比現在高,但真的不如現在一些人想得那么高。
品嘗改革的苦澀
后毛時代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當代”,在最初歲月里,工人階級的物質生活是相當不錯的。他們的心情也比較輕松。最初改革所釋放的自由,他們嘗到了甜頭。
當時的改革在“增量”上做文章,即讓一些人更富而不是讓任何人更窮,讓一些人上去而不是讓任何人下去。但社會關系也是相對的,工人階級的社會地位相對于迅速躥升的知識階級在下跌。我上世紀80年代中結婚,妻子在企業工作。她的收入差不多是我在社科院收入的兩倍。她曾笑問我是否感覺不適。我真的沒感到任何不適,因為作為一個小知識分子,我的經濟地位雖是她的一半,社會地位很可能是她的兩倍。當時掙錢最多的,多是被人看不起的個體戶即最初的民間資產階級。在共產黨的意識形態排行榜上,“科學”這時成了“第一生產力”,知識分子升格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知識分子對這次提升又滿意又不滿意:共產黨的好意他們當然明白,但“工人階級”的“前進帽”誰還稀罕戴呢?總之,他們是覺得,把自己擱工人階級里面,太讓工人階級占便宜了。
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部分工人開始嘗到改革的苦澀。紡織行業最先淪為“夕陽產業”,大面積經歷了關停并轉。我的在襪廠工作了二十年、將近四十歲的大姐也在“下崗”之列。她很快就被親戚介紹給從前的徒弟,在人家開的一個私人小公司里做雇員,收入比原來要多。然而,成為親戚的徒弟的下屬,這在她多少有點社會地位上的難堪。最早的下崗工人有相當比例不愿到私營部門再就業,想必與毛時代的企業職工身份以及自尊感有一定關系。我們家人,具體說也就是我和父親這兩位知識分子,當時雖然都為她的下崗感到難過,但同時又覺得這是中國改革需要付出的正當代價。
上世紀90年代到兩千年初,中國改革進入“攻堅階段”。在“下崗分流”“減員增效”“企業重組”的喧囂聲中,企業大規模倒閉,工人大規模下崗。往往一個國營企業倒閉的同時,一個生產同類產品的私營企業便轉世靈童般誕生,而老板則不是原來的書記廠長就是銷售科長。可以說,書記變老板,是中國改革的根本機制和主要動力之一。
在書記變老板的過程中,主流知識精英提供了一系列不但生動還特別生理的理論支持。其中最著名的要數張維迎教授的“吐痰”理論,其靈感來自飯館里的一種乞討行為:好好一桌酒席,被乞丐吐了口痰,敗興的客人離席而去,乞丐便成了接收大員。國有企業就相當于這樣一桌酒席,書記廠長先要想辦法把它搞得聲譽掃地,資不抵債(這事誰都會),然后政府便依照張教授的另一個“冰棍理論”——反正吃也化,不吃放那兒也得化,還不如送個人情——把企業幾乎白送給書記廠長們去慢慢嘬。
書記廠長出身的老板把設備、廠房、土地嘬進肚里,幾口就把自己嘬到了中國財富金字塔的塔尖上;他們把工人吐了出來,吐向剛剛開工的社會保障體系。我曾創作過一部表現主義戲劇《我們走在大路上》,描畫了改革開放三十年里各類人群命運的起伏升沉,對這一時期的工人有段描述:
工人一:咱也鬧不清國外是不是真那樣:四十不到就讓回家,咱也鬧不清鐵飯碗是不是真該砸,反正我跟小孩他媽二十年來就沒請過事假。
工人二:咱也鬧不清那什么“現代企業制度”到底啥意思,廠子被他們幾個搞垮,一轉臉兒又成他們幾個的啦!
工人三:這一輩子的飯碗說砸就砸了,這一萬來塊錢兒工齡買斷費說光就光了,這一身毛病說來就來了。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