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神學、黑格爾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
作者:安得猛士
按照阿爾都塞的說法,歷史唯物主義并不是一門哲學而是一門科學,一門關于歷史的科學。在《共產黨宣言》中,歷史唯物主義者這樣界定歷史,“以往的一切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就像牛頓發現了力與反作用力的相互作用而發現了物理學一樣,馬克思在對階級斗爭的闡述中發現了歷史唯物主義。
這種發現是另一種看,阿爾都塞說,是馬克思,就像弗洛伊德、伽利略、牛頓這些人一樣,教會了我們另一種看。阿爾都塞把它叫做“癥狀式閱讀法”。在這種描述中,馬克思似乎就像柏拉圖筆下的哲人一樣,第一個走出了洞穴,并向我們這些洞穴人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你們看到的并不是真實。”但阿爾都塞的意思并非如此,對馬克思來說,“人的解剖是猴的解剖的一面鏡子”,是歷史將階級對抗的最簡化形式擺在了他的面前,他才得以一窺洞天。
黑格爾也曾做過類似的宣稱,歷史在他那里終結,因而歷史才得以在他那里顯現。由于馬克思習慣性地和“老頭子”的調情(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承認他有意模仿了黑格爾的筆調),以及一些錯誤的具體判斷(譬如對幾次革命高潮的誤判),許多人誤以為馬克思也不過是個黑格爾主義者,或者說仍然停留在青年黑格爾派的激進立場上而已。但馬克思并非如此,他實質上拒絕了對未來黃金世界的美好預期,他所做的所有關于共產主義的最大膽預測就是宣稱共產主義將是人類歷史的真正開始,而從猿人一直到現在這個時代我們不過都不過是史前文明罷了。
這一論述令人心驚,在眾多驚心惶惶的小資們看來,這無疑意味著對一切的否定,意味著對于從星巴克到故宮的否定,這種基于否定一切邏輯的烏托邦幻想是何等的恐懼啊。于是他們急匆匆地給馬克思安下了黑格爾主義者的罪名,但又迅速回到了另一個版本的黑格爾主義那里,在那里共產主義早已實現,耶穌也早已再次降臨人世間。然而對于馬克思主義者來說,這個否定的起點并非來自于未來,而恰恰根植于現在,根植于現實的無產階級的境況。薩特曾經說過:面對一個饑餓的孩子,他的煩不算什么。這是正確的,在這一偶然的時刻,薩特得以從欄桿中一窺真實的世界。馬克思說無產者的貧困交加、無道德、無人倫、無未來正是對這個世界最根本的否定,而無產者要解放自我的前提正在于解放全人類,或者換句話說,否定整個現存的制度。
也就是說在馬克思這里,歷史從未完成,正像物理學規律的發現并不意味著人類探索宇宙的結束而是開始一樣,階級斗爭的發現也不過意味著反抗者有了更自覺的理論武器。
同樣,就像物理學的秘密一旦開始就不再僅僅停留于力學階段一樣,歷史也終究不會完結于共產主義的實現。執迷于末日論或者烏托邦的論者,不過是執迷于對現世意義的肯定,執迷于對自我資產階級身份的確認罷了。對于無主體的歷史來說,生存意義不過是一種意識形態。
在此,意識形態也是一個需要補入說明的術語。意識形態,根本上說正是每個階級的自我意識,這種自我意識并不像黑格爾歷史哲學中各個階段的自我意識,而是某種工具性的根源于更深層次的階級斗爭的歷史,而黑格爾的自我意識不過是同一絕對精神的不同發展階段。在這里我們可以想起列寧對黑格爾的解讀,他如此評價黑格爾的《邏輯學》,“在黑格爾的這部最唯心的著作中,唯心主義最少,唯物主義最多。“矛盾”然而是事實!”因為正是在這里,辯證法的自我運動超出了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的束縛,這是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真正汲取的東西。而這恰恰是庸俗的唯物主義者所無法理解的。
一方面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真正發現,但另一方面不得不在資產階級劃定的戰場作戰,這是每一個共產主義者所面臨的雙重困境,在我看來也是共運史上諸多悖論(民主與專制主義、公平與等級制、自由與暴力)的一個深刻歷史根源。馬克思主義哲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凸顯了其重要性。在阿爾都塞對列寧哲學黨性理論的解讀中,唯物主義哲學意味著在意識形態領域向階級敵人發起進攻,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繞道后對現實政治斗爭的參與。
在此意義上,我們才可以理解本雅明的這段話:“據說有一種能和人對弈的機械裝置,你每走一步,它便回應一手。表面上看,和你下棋的是個身著土耳其服裝,口叼水煙袋的木偶。它端坐再桌邊,注視著棋盤,而一組鏡子給人一種幻覺,好像你能把桌子的任何一側都看得清清楚楚。其實,一個棋藝高超的駝背侏儒正藏在游戲機里,通過線繩操縱木偶。我們不難想象這種詭計在哲學上的對應物。這個木偶名叫“歷史唯物主義”,它總是會贏。要是還有神學助它一臂之力,它簡直戰無不勝。只是神學如今已經枯萎,難當此任了。”
在這篇文章里(《歷史哲學論綱》)中,本雅明將猶太教神學的救贖觀念引入了革命者的歷史論述中,他說:“把過去的事件不分主次地記錄下來的編年史家依據的是這樣一條真理:任何發生過的事情都不應視為歷史的棄物。當然,只有被贖救的人才能保有一個完整的,可以援引的過去,也就是說,只有獲救的人才能使過去的每一瞬間都成為“今天法庭上的證詞”——而這一天就是末日審判。 ”他批判“進步”的歷史觀念:“社會民主主義的理論和實踐都是圍繞著“進步”概念形成的。但這個概念本身并不依據現實,而是創造出一些教條主義的宣傳。….人類歷史的進步概念無法與一種在雷同的,空泛的時間中的進步概念分開。對后一種進步概念的批判必須成為對進步本身的批判的基礎。 ”在這里,在本雅明對進步概念的批判中,正像我在前面所所論述的,我們可以看到鮮明的對社會民主主義者的黑格爾主義歷史觀念的否定。
但同時,他還寫道:“歷史唯物主義者不能沒有這個“當下”的概念。這個當下不是一個過渡階段。在這個當下里,時間是靜止而停頓的。這個當下界定了他書寫歷史的現實環境。歷史主義給予過去一個“永恒”的意象;而歷史唯物主義則為這個過去提供了獨特的體驗。”“他把歷史事件的懸置視為一種拯救的標記。換句話說,它是為了被壓迫的過去而戰斗的一次革命機會。他審度著這個機會,以便把一個特別的時代從同質的歷史進程中剝離出來,把一篇特別的作一生的著述中剝離出來。”“歷史地描繪過去并不意味著“按它本來的樣子”(蘭克)去認識它,而是意味著捕獲一種記憶,意味著當記憶在危險的關頭閃現出來時將其把握。歷史唯物主義者希望保持住一種過去的意象,而這種過去的意象也總是出乎意料地呈現在那個在危險的關頭被歷史選中的人的面前。”
從“當下”對我們的界定、從“歷史事件的懸置”作為一種機會、從歷史作為一種記憶的被捕獲,我們可以把握本雅明的神學立場,這不過是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裝飾,是新的征人所用的游擊戰術,是駝背小人外面的歷史神學木偶。
這種掩飾、這種包裝、這種戰術毫無疑問都是必須的,因為“被壓迫者的傳統告訴我們,我們生活在其中的所謂“緊急狀態”并非什么例外,而是一種常規。我們必須具有一個同這一觀察相一致的歷史概念。”而“我們的任務是帶來一種真正的緊急狀態,從而改善我們在反法西斯斗爭中的地位。”在阿爾都塞的意義上,前一句中的歷史概念正是哲學上的歷史概念,而后一句則表明了這一意識形態概念的正確運用。
本雅明還說:“我們對正在經歷的事情在二十世紀“還”會發生感到驚詫,然而這種驚詫并不包含哲理,因為它不是認識的開端,它還沒有認識到它由以產生的歷史觀本身是站不住腳的。 ”正是一種黑格爾式的歷史觀阻礙了我們的認識,認為歷史既然已經總結、過去的苦難就不該一再重復,于是福音書里的魔鬼再次被請將出來,充當了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恐怖主義等等一切妨礙小資產者們的密謀之主。正是在這里,列寧所說的哲學的黨性斗爭再次暴露無遺。一方是布什對邪惡軸心的指責,一方是真實的具體的對階級力量對比的審視,哲學的政治性難道還不明顯么?
庸俗的哲人總是在把哲學當成科學女神頭頂的皇冠膜拜,而不明白作為戰略的歷史唯物主義和作為戰術的辯證唯物主義的區別和分離。另一方面,分析哲學家們又高喊著要將哲學殺死的口號向資本家們獻媚,其實質不過是要在他們劃定的戰場里接觸無產者最強大的理論武裝罷了。
哈貝馬斯曾經將科學技術定義為我們時代最大的意識形態,這是在作為有產階級立場上做的定義。今天我們也同樣可以站在阿爾都塞劃定的基礎上進一步宣稱,救贖神學必然將是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武器。作為先知的馬克思與作為科學家的馬克思,是分裂的,但也是合一的,這是階級斗爭策略的辯證法。
轉載請注明本文連接: http://review.youngchina.org/archives/3438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