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明的長篇力作《黑與白》,我是上半年六月底收到,讀過很久了,具體情節頗有些淡忘,但深刻的印象卻歷久彌新。仿佛成語“牝牡驪黃”講的古人看千里馬,已經忘了顏色,甚至雌雄都忘了,但卻牢牢記住了:這是一匹出色的千里馬。
我不是專門研究當代文學特別是當下文學的,我研究的主要是現代文學,即1949年之前大約半個世紀的小說戲劇。從我自己的知識結構來講,我最喜歡古代文學,最想做蘇東坡。可是后來為什么選擇了現代文學,選擇了學習魯迅呢?說得高大上一些,是為了國家的需要,時代的需要,因為現代文學是古今中外的交匯點,研究蘇東坡的人不必研究魯迅,而研究魯迅的人,不但必須研究蘇東坡,還要研究蘇維埃也。說得個人化一些,是因為總有一些勢力不讓我過蘇東坡的生活,為了過上蘇東坡的生活,我必須先像魯迅那樣去戰斗,打掃出一片相對干凈的空間,擺放下一張相對安靜的書桌——書桌上還有一碗東坡肉。
由于文學史的自然延伸和個人興趣,我也零散地關注一些當代文學,對當下文學作品也寫過若干評論。因此,我從近代現代當代這一百多年文學史的角度——這三個代,翻譯成外語都是一個詞,這是中國獨有的時間概念——來粗略地談一下我對《黑與白》的認識。
中國近代文學發軔于晚清的民族危機,這與古代文學具有本質的不同。晚唐文學也好,晚明文學也好,都不是因為中華民族產生了亡國滅種的危機感。近代文學的經典作品,在我個人看來,就帶有“照妖鏡”的性質,因為必須照出妖來,才能找到我們民族的病根,給予準確有力的療救。
韓邦慶1894年出版的《海上花列傳》,很多學者視為現代小說的發端。此書可以說就是一個國家文化面貌的象征,通過寫一群妓女和嫖客,寫出了晚清上海社會的光怪陸離。作者說:“此書為勸誡而作”。一對兄妹從農村來到上海,一個當了妓女,一個成了妓院的打工仔。作品不僅辛辣諷刺了畸形社會的百態,還在故事背后蘊含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可惜小說是用吳語方言寫成,限制了傳播范圍。張愛玲以打通雅俗的藝術直覺認為,此書應該是世界名著,她晚年花費巨大心血,翻譯為國語《海上花》。無獨有偶,幾十年后,擁有最多讀者的新文學作家老舍,其代表作《駱駝祥子》,寫的是一個正直健康的農村青年,來到北京這座“大城”,被各種妖魔鬼怪污染吞噬的故事。原著中虎妞的丑惡形象,如同一個令人恐怖的女妖,把主人公祥子身上最后一點“干凈氣兒”都給毀滅了。
《海上花列傳》轟動后,更加轟動的就是問世于1903年的“四大譴責小說”。《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老殘游記》,《孽海花》,不約而同,用舊小說筆法,寫出了晚清末世黑白顛倒的羅剎世界。因此,魯迅給予了高度評價。
進入五四文學革命后,以魯迅《狂人日記》《阿Q正傳》《孔乙己》《祝福》為代表的新文學作品,更是把舊社會的吃人本質揭露得淋漓盡致,魯迅本人可以說就是一位照妖大師,一切妖怪鬼蜮在他筆下都難以遁形。我的一系列解讀魯迅小說的論著和講課,主要內容之一就是幫助學生和讀者,看清那些妖魔。
到了30年代以后,以茅盾為代表的社會剖析派,加上老舍曹禺等優秀作家,共同描繪出了一幅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生動畫卷,形象參與了中國社會性質問題的爭論。通過這些文學及其傳播衍生,中國人民對中國社會的性質有了深刻而清晰的認識,共同覺悟到,不推翻這個吃人的社會就沒有中華民族的明天。而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文學,不僅寫出了光明與黑暗的斗爭,寫出了共產黨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中的英勇奮斗,也寫出了革命隊伍和解放區內部的種種黑暗,表達了對革命事業發展過程中的憂慮和預見。例如趙樹理,既是黨的文化干部,又是農民的代言人,他堅持描寫革命政權內部的壞人,表達對革命事業的憂患,堅持把黨的利益與人民的利益結合起來,并為這種堅持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一傳統,延續到從解放區文學成長起來的整個當代文學。
從1949年開始的當代文學,其主流從來不是公知們所污蔑的歌功頌德文學,而是充滿著批判和反思,以更宏大的視野,寫出了從古到今中國人民的奮斗史。從三紅兩闖(創),青山保林,到樣板戲和浩然,當代文學不僅努力塑造了一系列英雄人物,而且寫出了各種公開的敵人和隱藏的敵人,寫出了好人與壞人之間,凡夫與英雄之間互相轉化的可能性。
進入改革開放時期以后,當代文學整體上依然保持了懲惡揚善的優良傳統,盡管也有一些政治認識上的錯誤,也有一些盲目學習外國文學的扭曲,但一方面仍然保持了批判精神,另一方面,由于幾十年文學教育的普及,批判藝術也普遍得到了提高。一些人們耳熟能詳的重要作家,包括頗有爭議的,可能存在這樣那樣問題的作家,例如王蒙,張賢亮,張承志,賈平凹,張潔,莫言,余華,王安憶,王朔,徐則臣,畢飛宇,麥家,遲子建,楊志軍,李洱,范穩等,不論他們的立場偏左一些,還是偏右一些,都通過各自的敘事風格,努力追索社會之妖,時代之妖和民族之妖。
在這支隊伍中,曹征路和劉繼明是以鮮明的社會主義立場和批判資本主義的姿態,格外引人注目的兩位。從21世紀文學的大環境來說,他們似乎有些生不逢時,他們不但在作家隊伍中顯得孤獨,而且在大眾媒體上尤其缺乏掌聲。但是就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他們毅然舉起了投槍。
身處這種局面,劉繼明先生花費五年時間,推出了我個人認為是他創作高峰的《黑與白》。我前不久與劉繼明見面時開玩笑說,你這本書涉及的敏感內容太多了。不像陳忠實的《白鹿原》,刪掉過分的色情描寫,就可以拿去獲獎。《黑與白》如果刪掉那些敏感內容,就成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
但是,《黑與白》真正的價值并不在那些敏感話題和內容,正如刀郎的《羅剎海市》,也許跟“中國好聲音”那檔節目有關,但絕不僅僅是諷刺“中國好聲音”,而是寫出了黑白顛倒美丑扭曲的現實世界,因此才贏得了數百億的點擊量,引發了一場全民文化狂歡。
《黑與白》首先描寫了80年代以后數十年間改革開放時代的中國社會全景。同時,又以倒敘和補敘的手法,通過幾個主要人物的經歷,寫出了一部撲朔迷離的百年中國革命史。從而使得作品的基調,不是簡單的批判和憤慨,不只是辛辣的諷刺,而是充滿了沉重的嘆息和思索。如果說我們兒時接受的革命史教育,很像是一部捉妖打怪史的話,那么《黑與白》給我們呈現的是,這些妖怪不僅僅存在于明顯的敵對陣線,而是從一開始,就鉆進了革命隊伍的內部,并且隨著革命的發展而發展,隨著革命的壯大而壯大,而且還能傳宗接代,青出于藍。可以說,《黑與白》找到了革命事業多災多難的內部根源,成為中國照妖文學的一座嶄新的燈塔。
《黑與白》寫出了人物的復雜性和歷史的復雜性,從而也就展現出了革命和改革的復雜性,客觀上證明了魯迅的立人思想的英明——魯迅給自家兄弟三人改名為樹人,作人,建人,包含的思想是,只有先樹立新的人,才能建設出新的國。魯迅認為,從水管里流出來的是水,從血管里流出來的才是血——沒有真正成熟的革命的人,就沒有真正成熟的革命的事業。小說中的正面形象非常令人感動,但他們不是沒有缺點的。最重要的缺點是對革命的復雜性重視不夠,對革命在勝利之后還可能翻盤,缺乏足夠的警惕。而一百多年來,對革命勝利之后還會復辟,保持預見和警惕的只有兩個偉人,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毛澤東。魯迅早就預見到革命勝利之后可能是阿Q們的天下,阿Q革命的目的,就是報私仇,搶財產,選女人。但魯迅仍然堅定不移地支持和投入革命。毛澤東認為,奪取全國勝利,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道路更艱苦也更偉大。可惜他們當年都缺乏知音,我們今天悟到了他們作為先知的偉大,我們也不過是事后諸葛亮。
十天以前,我跟劉繼明在一場紀念毛主席130周年誕辰的會議上相遇,我說到曾經組織粉絲閱讀《紅巖》,我提出了一個假設。假如《紅巖》中的叛徒甫志高,聽從黨組織的警告,那天晚上沒有回家,那么他就不會被捕和叛變,隨著全國革命勝利的到來,他很可能成為西南地區的重要領導。在建國后的政治運動中,一貫表現積極,善于觀察動向的甫志高,很可能把江姐和許云峰等人打成右派,而他自己不斷升遷。在文革中,他也可能受點委屈,或者被批判為走資派,住幾天牛棚。但是到了改革開放時期,他可能就會東山再起,成為中國的赫魯曉夫和戈爾巴喬夫。這個形象與《黑與白》中的宋乾坤,恰好構成“互文”,很可以進行一番對照。甫志高被捕叛變,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他形左實右的投機本質,給革命事業造成的巨大危害,卻是具有必然性的。我們可以想一想,革命隊伍中,存在著多少沒有被捕,沒有叛變的甫志高。他們由于自己的人脈和行政能力,掌控了很多重要的權力和地位,可以翻手為黑,覆手為白。幸虧在文革等運動中,對這些革命隊伍中的妖魔鬼怪,有所打擊和震懾,使得中國至今尚未四分五裂,尚未成為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天安門上依然高掛著毛主席的畫像。但是正如毛主席所說,他們人還在,心不死,出于他們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剝削階級思想,已經攫取了巨量社會主義財富的這些利益集團,一天不徹底消滅社會主義,從而抹平自己的原罪,他們就一天不會收回自己的魔爪。他們會利用革命過程中,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各種失誤和挫折,大搞歷史虛無主義,繼續顛倒黑白,最終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推入萬劫不復之深淵。《黑與白》照出了這些妖孽,真是古人說的犀燃燭照,真切入神。
從藝術上看,《黑與白》規模龐大,氣勢恢宏,結構大開大合,時空變幻自如,仿佛唐宋八大家文章的駢散結合,張弛有度。小說從紅軍時期,抗戰時期,到文革時期,改開時期,跳躍穿插,整齊中顯靈活,既有草蛇灰線,又有滿天花雨。作者在后記中說,《黑與白》“至少有四、五個以上的敘述主線,每條主線都像一個屏風,每打開一扇屏風,都仿佛打開了一個世界。”作者的這個比喻是很貼切的,這種結構方式,使得有些章節可以彼此調換位置,互相補充又互相映照,這不僅是藝術上的一個創新,也充分表達了歷史和人性好像迷宮一樣的復雜多變,柳暗花明。作為一部120萬字的三卷本長篇巨著,讀起來既流暢又凝重,禁得起細讀和重讀,表現出作者高超的結構駕馭能力。
在人物塑造上,《黑與白》表現出極高的現實主義水平。首先能夠做到班固評價司馬遷的“不虛美,不隱惡”,控制主觀感情,如實描寫。正面人物不采用聚光燈,反面人物不加以漫畫化。用劉繼明自己的話說:“我忠實地記錄下了我看到,經歷和思考的一切。”作品中有十個以上人物都栩栩如生,特別是寫出了人物性格的發展史和演變史。像宗達,宋乾坤(黃鶴),宋曉帆,宗天一,王勝利,王晟(王成),洪公子洪太行,洪雁北,陳沂蒙,駱正,杜威,巴東,顧箏,栗紅(許可),郎家父子郎永良郎濤,武大師武伯仲,老校長俞解放,田芳田青青姑女,程國軍,梁天(宗小小)……都顯得既豐滿又可信。例如高層紅二代洪太行公子,文革中抄了自己中學老師的家,還把老師的一條胳膊打殘廢了,但他在北大荒兵團奮斗了八年,為了防備蘇軍入侵,在零下30多度的雪地趴了一夜,后來兩腿因此殘廢。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在改開后,憑借四通八達的人脈,操縱政治經濟,個人生活也驕奢淫逸。他坐著輪椅出入的殘廢形象,可以看作是一些紅色二代的象征,他們胸中波動過革命的激情,也曾經為正義事業做過貢獻,但是由于骨子里的貴族觀念,使得他們逐漸背叛了父輩的初心,在靈魂上永遠坐著輪椅站不起來了。
很多讀者都注意到了宋乾坤這個獨特的形象。可以說,這是劉繼明先生對中國文學人物畫廊的一個獨特貢獻。劉繼明自己把他叫做“兩頭真”,他既是真實的革命者,也是真實的破壞革命者,可以說已經突破了劉再復先生幾十年前作為文學理論家發明的“性格組合論”,因為這樣的人物塑造,不是來源于閉門造車的理論思考,而是來源于對歷史,對生活的深刻觀察和犀利的洞見。
《黑與白》的語言功夫也純熟老到,敘事節奏把控自如,景物描寫和心理描寫引人入勝,日記書信等各種超文本插入,既增加了真實感,又變換了敘事角度。幫助作者達到了書寫“一份時間的證詞”的創作宗旨。總體上呈現出魯迅指導沙汀艾蕪時所說的:“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
值得單獨一論的是小說中的兩性關系描寫。兩性關系在文學中,既可以展現人物性格的深層隱秘,也可以形成某種政治意喻。比如駱正對白雪,王晟對田芳的純潔愛情,樹立了他們正直高潔的人格,也映襯了他們的單純。栗紅與郎濤、巴東等男性的兩性關系歷程,一方面同步著改開時代崇洋媚外追逐物質的節奏,另一方面也是人物由迷茫走向逐步覺醒的見證。巴東娶了權貴之女洪雁北之后的性無能,則意喻著從低層爬入權貴家族的所謂個人奮斗成功者,只能是權貴家族的工具和奴仆。以氣功大師面目出現的騙色大師武伯仲,從民國時代一路騙到改開時代,國共通吃,則意味著野蠻低俗的原始人性,始終潛藏在一切正義事業乃至一切歷史事件的背后。而武伯仲這樣的騙子,居然也有對真正愛情的珍惜,他對詹大小姐的感情是真摯的,一直持續到老到死。他也有著作為一個壞人的孤獨和對善良的渴望。而宗達迷案的背后,書中重要人物之一的宋乾坤,一是對宗達的英國妻子安娜十分艷羨并最終得手,二是他當初投身革命,本來就是因為自己看中的女同學被父親奪愛娶為第五房小妾,他貌似大義滅親的革命舉動,實質上隱含著強烈的個人私欲。這些處處有著生活實例的兩性關系描寫,深化了小說作為照妖鏡的主題,留給讀者帶有震撼性的思索。
作為一個比較挑剔的文學批評者,我對《黑與白》也有幾點自己的細部的意見。第一,可能是出版原因,校對上略有粗疏,偶有錯字和人名印錯等,雖然不到萬分之一,但加起來可能也有十幾處以上。第二是王成的名字,上大學后自己改為王晟,這個弒父細節對人物性格很重要。但晟這個字,多數情況下讀作sheng,只在姓氏中讀cheng,主要人物的姓名中有多音字,可能會影響讀者的閱讀,不知作者有沒有考慮過,可以補充說明,我開玩笑說,不如改為“胡澄”的澄。第三,關于大江市的解放歷史,從書中的種種描寫不難看出,大江就是武漢,許多情節就是根據武漢真實的歷史寫成的。武漢三鎮是1949年5月16日,由于四野渡江后大兵壓境,國軍19兵團宣布起義而和平解放的。現在書中寫成是二野經過血戰攻克的,可能不太必要,如有可能,是否調整一下更好?比如可以把王勝利和駱正相識的戰斗故事,換到另外一個地點。
說到歷史事實,再補充一點對作者的敬佩。作者寫80年代的校園生活,寫大都市風貌和小城鎮風情,都以豐富而準確的細節作為支撐,例如詩歌音樂,牌匾廣告,乃至照相機的型號和飯館的菜譜,都能喚起讀者真切的回憶。還有宗達的自白書,一看就知道作者對瞿秋白《多余的話》有過深入的琢磨。可見作者不僅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小說家和詩人,也是嚴謹細致的學者,因此這部情理交融的巨著才寫了五年。
最后借用張愛玲評價《海上花列傳》的思路,我認為《黑與白》不僅是當代中國文學的重大收獲,早晚有一天,也會列入世界文學名著的家族。因為它對歷史的挖掘,對人性的拷問,都遠超大多數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
祝劉繼明先生,永葆創作青春。祝黑白顛倒的世界,還會被人民再顛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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