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于東北的文字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一對夫妻,雙雙下崗后,想找工作,但在離開廠子后,卻沒有謀生技能,一次次碰壁后,不得不去退休的父母家里蹭飯。在受夠了親人的白眼之后,那一天,夫妻們起得特別早,買了豬肉,做了一頓香噴噴的飯菜。
很久沒吃肉的孩子,吃得特別地香,而就在這頓飯菜里,卻埋著老鼠藥。
上個世紀末的下崗故事,仿佛已經很久遠了,而當新世紀的昂揚伴隨著父輩們的青春一同遠去,時代的鐵幕再次籠罩在這一批年輕人身上時,我們好像發現,熟悉的東西,似乎又回來了。
大家好,我是豐兄,今天就給大家來講一講歷史進程中的故事。
1
1979年6月,四川寧江機床廠把一則向國內外訂貨的商業廣告,登在《人民日報》上,這是1956年完成“社會主義改造”后,第一則“計劃”之外的生產資料廣告。
此后,我國開始推行“承包經營責任制”,并且進一步擴大了企業改革的范圍。其主要內容是全國實施各種形式的企業承包制,經過兩輪“承包期”以后,國有大中型企業基本完成改制,與此同時,中央與地方財稅,也變革為相應的“包稅制”。
1984年,《人民日報》轉載來自福建省的一封要求給“企業松綁”的《呼吁書》。55名廠長、經理聯名上書,想引起高層與社會的關注,“松綁”成為了改革的“高頻詞”。
1986年11月,出席北京中美金融研討會的紐約證券交易所董事長范爾霖先生,在受到鄧小平接見的同時,還收到了鄧小平贈送的一件禮物:一張上海飛樂公司的股票。
兩年后,老人在一次會議上說,“中國的情況決定了中國經濟成分必然是多樣的,公有制的實現形式是多樣的,發展才是硬道理。”
就在這段時間,國際形勢發生劇變,社會主義陣營忽然土崩瓦解,僅剩的紅色土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而在國內,價格闖關失敗,搶購風潮蔓延,危機重重。
危機之下,這位老人乘車南下,開始一段旅程,并展開了一次次談話。
1992年3月26日,《深圳特區報》刊發長篇通訊《東方風來滿眼春》,以極大的熱情描述了這場南方談話。
此時,正值北京兩會,“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的提法,產生了轟動效應。
與輿論上的勢如破竹相比,在現實中的國企改革領域,正舉步維艱。
就在當年,徐州國營企業掀起了一股以“破三鐵”(“鐵飯碗”、“鐵工資”和“鐵交椅”)為中心的改革熱潮。
所謂“破三鐵”,就意味著企業可以辭退工人,工作崗位將不再“世襲”,員工的工作也不再是鐵板一塊,而將根據效益和績效浮動。有些地方政府官員更是直接提出,以三鐵精神(鐵面孔、鐵手腕、鐵心腸)來破三鐵。
這是企業改革15年來,第一次把改革的矛頭對準了企業中的一般職工,在此前,所有的改革理念和措施都是針對經營層與國有資產管理層的。
人們終于意識到,一直以此為家的國營企業,不再是能永遠守護他們的港灣了。
三鐵雖破,但社會保障體制卻沒有健全,成千上萬的工人下崗,一下子變成了無依無靠的社會棄兒,嚴重的失業迅速演變成一場社會危機。
一些地方相繼發生被裁員工人跳樓自殺和行兇報復事件。1992年4月,天津市盛傳天津手表廠搞“破三鐵”出了亂子,工人罷工、女工自殺、廠長免職,傳言迅速飛散整個華北地區。
社會動蕩引起了決策層的警惕, 并得出了“破三鐵,要謹慎”的結論。
到了1992年7月,改革策略重新回到原來的放權主題上,國務院發布《全民所有制工業企業轉換經營機制條例》,宣布賦予企業14項經營自主權,其中包括產品銷售權、物資采購權、資金支配權等。
不過,國企隨后就迎來了時代的寒冬,在1994年,國有企業虧損面超過40%。
下崗潮的到來,似乎不可避免了,而國家在此之前也要做好準備。
2
1993年,十四屆三中全會通過決定,提出要“重點完善企業養老和失業保險制度”。“失業”一詞,取代了“待業”,開始進入人們的視線。
同年年底,瀕臨破產的國營廣州無線電廠裁員1000余人,“下崗職工”一詞第一次從廣東向外傳播。
也是這一年,“國營企業”一詞正式被“國有企業”取代,并以憲法的尊嚴予以確認,一字之差,映射著的是很大的制度變遷,同時也給人無限的遐想空間。
我們會注意到,在后來的報告中,已經沒有再提“國有企業改革”的辦法,而是提出了“國有資產改革”的辦法。
過去是“國營企業”,是全民所有,國家經營;后來是“國有企業”,國家所有,國家不經營;現在是國有資產,國家只管資產,企業如何經營與政府已經徹底脫鉤。
因為在十二大,就已經提出來,要“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國有企業改革的目標 是建立“產權明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的現代企業制度。
在這一過程中,許多全民所有制企業紛紛進入轉型調整。
例如,一汽集團由20 世紀50年代的“企業辦社會式”工廠,發展到20世紀末,進入結構調整時期。通過兼并、重組、改制,不斷深化企業改革,基本實現了由傳統的工廠向集團公司體制的轉變。
而成立于1954年的武漢鋼鐵廠,在改革潮的推進下,于1993年正式轉型為武漢鋼鐵(集團)公司,在資產重組過程中建立起現代企業制度,并于 1999年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掛牌上市。
當國家不再負責經營后,企業管理人員與職工自然也要另謀生計。
1993年,“下海”在《人民日報》的文章標題里出現了26次,與之相對,“分配”“單位”“鐵飯碗”這些詞被淡化。
“下海”與“下崗”,本質是一件事導致的兩種結果,而它們也分別對應兩個群體。
1993年3月的兩會上,鞍鋼總經理李華忠對時任海城市東防身村黨支書王國珍說,我的權力還沒有你大。
然而,很快,這種關系就被顛倒了。因為隨著改革的深入,在下海與下崗的浪潮中,但一種身份喪失的時候,另一種全新的身份被建構起來。
《我所親歷的90年代國企下崗》一書中這樣描述:
作者同事離開原單位后,為一家不太正規的建材公司工作,無意中掌握了一些重要材料,被人困在房中用磚頭拍死,遺體在親人趕來前就被送進了火葬場,而法院給出的結論竟然是自殺。
有人得到,就必然有人要喪失。
其實,早在1986年,全國就正式推行勞動合同制,先前入廠的職工與后來入廠的職工,在勞動關系上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雖然他們都是正式工,但后者是與用人單位產生雇傭關系的國有合同工,前者則在國家的就業保障和分配制度下,經勞動局來到工廠工作,是為固定工。
固定工由國家統籌,單位負責處理工人的具體勞動與生活問題,進行“從搖籃到墳墓”的一條龍式包辦,最關鍵的是,單位無權解雇工人。
而在勞動合同制下,只要符合相應的條款,單位就有權解雇合同工,這是兩者最大的區別。
在80年代,勞動合同制推出后,曾引發過激烈討論,中國社科院工業經濟研究所已故所長蔣一葦認為,引入勞動合同制無疑會使中國工人的地位倒退,一紙合同,實際讓“國家的主人”淪為了到市場上討飯吃的“受雇者”。
而國有企業的經營困局,更是讓下崗就要變成一股浪潮。
截至 1995 年,國有企業的虧損總額高達 639.6 億元,虧損額比上一年增加 36.5%。同時,國有工業企業資產負債率已經達到65.8%,高于工業化國家企業的平均負債率水平。
到了 1996 年,國企虧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預算內國有企業的凈銷售利潤率降低到歷史最低點,國有企業破產總計 6232 家,超過了過去 9年的總和。
同年,大型國企開始大面積上市,兩大股市代替國家財政成為向國企輸血的工具。這仿佛天上掉下一個大餡餅,依靠全面扶持國有企業的“指標配額制”的上市機制,成為他們最后救命稻草。
這在當時的社會上引起了爭議。連《人民日報》記者都忍不住評論,“看起來,國企過去是依靠財政、銀行,現在是股市、股民,扶持的辦法就是不停地把錢送到國有企業里面去。”
然而,這畢竟是飲鴆止渴,一些地方政府早就開始了自己的操作,從1992年開始,諸城市市長陳光將282家國有和集體企業全部改制。陳光一夜成名,被媒體稱為“陳賣光”。
1996年2月,中央聯合調查組赴山東諸城處理“賣光國企”事件。最后的結論是:諸城的改革方向正確,效果顯著。
3
不過,此時社會上的輿論,正處于洶涌的交鋒中。
1995年,社會上突然流傳開來一份名為《影響我國國家安全的若干因素》的萬言書。
這篇萬言書,在民間引起了很大反響。1997年下半年,這場火藥味很濃的爭論,終于一錘定音。十五大提出非公有制經濟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國有經濟的比重減少一些,不會影響社會主義性質。
1997年,以集體經濟為主的蘇南模式終結。蘇南地區集體所有的鄉鎮企業逐漸出現政企不分、產權空心化、企業“政績化”等弊端。
蘇南模式的終結,標志著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試驗的合作社制度及后來的人民公社制度,在基層經濟組織中徹底破產。
告別歷史后,自然就要輕裝上陣了。
1997年,“國退民進”的新戰略出現:國有資本從164個競爭性行業中“堅決撤出”,同時在上游能源性行業中形成強勢壟斷格局。
經過多次討論,政府把改革的具體措施確定為:淘汰落后產能,兼并和淘汰落后企業,減員增效,下崗職工實行分流。
作為決策層習慣性的老套路,往往會先找一個領域進行試點。
90年代,中國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紡織生產國,那些遍布全國大小城市,帶有濃厚計劃經濟色彩的一座座國營棉紡廠,是上個世紀工人階級最深刻的記憶。
1998年,國家認為紡織業重復建設嚴重、低水平生產能力過剩、技術檔次低、結構不合理和富余人員過多、歷史包袱沉重。
于是,就下了一記重拳:“從 1998 年起,用 3 年左右時間壓縮淘汰落后棉紡錠 1000 萬錠,分流安置下崗職工 120 萬人,到 2000 年實現全行業扭虧為盈。”
1998年至2000年, 中國國有企業共產生下崗職工2137萬人,三年間以每年六百萬的速度增長。大下崗年代,就此到來。
“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1999年,黃宏在春晚小品《打氣》里的這句經典臺詞,成為一個時代傷痛的最佳注腳。
電影《鋼的琴》里,一群技藝精湛的東北鋼廠下崗工人,只能淪落街頭。陳桂林聽說二姐夫面子薄,不愿意出來做木匠小工,他兩手一拍,說:
“你怕笑話現在就掙不著錢。你首先就得解放思想,解放完思想才能解放自我。”
解放本來是一個褒義詞,用在這里,卻代表著一種消解,也就是身份的消失。
而另一邊,總理簽署了一個看上去很瘋狂的計劃,中國政府同意全球膠卷業的老大——美國柯達公司,對中國膠卷工業實施全行業收購。
根據協議,中國膠卷業的7家企業將全部與柯達建立合資公司,柯達承諾投入10億美元資金,同時把世界一流的感光技術帶到中國。這個轟動了國際商業界的協議被稱為“98協議”。
把空間讓給民營企業,讓給外資,這一退,退得很徹底。
不管如何,到新世紀初,這場運動終于落下帷幕。
2003年2月,發生一系列的轟動新聞,在西安市,政府宣布一攬子出讓600億元的國有資產;在重慶,1000億國資也在等待買主;在深圳,則推出了幾十家國企進行國際招標。
這是“國退民進”戰略的最后盛宴。
1998年到2003年,國有及國有控股企業戶數從23.8萬戶減少到15萬戶,減少了40%。
截至2003年底,全國4223家國有大中型骨干企業中,有2514家通過多種形式改制成為多元持股的公司制企業,改制面近60%。“國退民進”終于結束。
有意思的是,當國退民進結束時,卻又朝著相反的方向開始了。
2003年的中國經濟和產業結構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轉型——從輕型化向重型化的躍遷。
當年,國企利潤達到4769億元。僅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寶鋼集團、中國移動、中國聯通、中國電信等7家公司實現的利潤,就占到了全部中央企業利潤的70%。
這一年,國資委成立,管理總量17.84萬億元的國有資產、15.9萬家國有及國有工商控股企業。
從2004年春夏的宏觀調控之后,國企在資源型領域中的壟斷地位得到了空前的鞏固,開始迅猛擴張。2006年1月,中石油成為亞洲最盈利的公司。8月,中國移動成為全球市值最高的電信運營公司。10月,中國工商銀行成為宇宙第一大銀行。
尾聲
從“國營企業”到“國有企業”再到“國有資本”,每一次改革,只有一字之差,卻造成了巨大的歷史震動。
而到了新世紀,革命歷史與開放邏輯的沖突、政治敘事與市場敘事的矛盾,已經被慢慢沖淡,關于誰是“國家的主人”的討論,也慢慢止息。
歷史總是在蜿蜒中曲折前進,而變革的復雜性,也很難讓我們有一個確定評價。
只是,當一群人心醉神謎于這場幾十年歷史進程的狂歡盛宴時,卻還有一些破舊的衣衫、長途的遷徙、離別的鄉愁,以及勞累的傷痛、蝸居的困頓、無奈的嘆息,都被卷入到他們稱之為“命運”的東西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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