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電影十八講》是著名影評人、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歷年上課所用講義的合集,最近由中信出版社重印推出。戴錦華在北京電影學院、北京大學講電影,向來一座難求,她的思考被公認富于哲理和鋒芒。這本書從國內外17位導演的經典電影作品切入,分享她所看到的“超級細節”,所獨有的心理沖擊,一再重印。
戴錦華1959年生于北京,1987年參與建立中國第一個電影史論專業,2008年起擔任北京大學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浸淫電影30多年、閱片無數,她如何看待光怪陸離喧囂熱鬧的中國電影現狀?在她眼里,中國電影目前處于好的時代還是壞的時代?12日戴錦華接受本報專訪,一一道來。
國產票房前十都是爛片
當記者慨嘆進影院有時會覺得“不合時宜”、心理年齡過大時,已過了知命之年的戴錦華抱以寬厚的笑,似乎早經歷了這種坎,見怪不怪了。據她觀察,電影受眾低齡化的趨勢,早在上世紀80年代的好萊塢便已開始,主要是一些大片,試圖取悅于電影觀眾的主體——青少年群體。
“當然,美國主流社會的公眾心理年齡,原本只有十六七歲。”她半開玩笑地說。但是,好萊塢不只有大片,還有大量中小成本的情節劇。美國城市也有許多小眾影院、藝術影院,供不同年齡、不同趣味的觀眾選擇。還有錄像帶、DVD、有償網絡下載,各類觀眾、各種趣味都能得到滿足。“你要是抱怨主流影院供應單一,只有炫技、奇觀——這是事實,但也要問問自己的電影視野。世界電影是一個多屏、豐富的窗口。你幾乎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獲知、審美、愉悅的一切”。
為了主編一套電影書,戴錦華一年下來看數百部電影。她也會進影院,好片爛片都看——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的“田野”,“你看票房排行前十名,幾乎都是一個調:《小時代》、《中國合伙人》……角色蒼白,毫無價值、邏輯的超越性可言;無外乎拜金主義、贏家通吃、成功學”。在她看來,類似的價值觀強勢不可怕,可怕的是遮天蔽日,全無例外。
在課堂內外,她引用得最多的是兩本社會學名著——《贏家通吃》和《多少算夠》,因為那正是對今日社會與電影的單一邏輯的準確描述。“但是,我們畢竟還有《鋼的琴》、《太陽照常升起》、《美姐》、《碧羅雪山》,有《讓子彈飛》在老式的(男人)斗智故事中喊出了‘公平’的訴求……”她說。
看到一般人不注意的細節
戴錦華看電影,能看到我們習焉不察的細節。例如《一代宗師》,她提示影片中對腳的特寫和呈現。“這里的‘腳’不只是功夫、武術本身,說的是‘中國身體’的美妙,傳遞的是中國價值”。
她提醒記者,如果重溫這部電影,會發現導演不光是為了炫技的效果去表現腳,所有腳——男人的、女人的、纏足或天足的,在雨里、雪里、在泥濘和血泊中,其近景和特寫都是全腳掌落地,平進平出,重心平穩后置。那是有根的腳。她引用一位同行的表述:前腳掌喻示“現代”,一種身體前傾的起跑的姿勢,追求速度與效率;后腳跟代表傳統價值,意味著根,一種松弛中的力量,一種堅持和守護。
她看驚悚片《沉默的羔羊》,發現影片的每個重要場景都將女主角克拉麗絲放在“下降動作中”,她總在匆匆下行,比如第一次去會見食人魔漢尼拔,她和精神病院的主事人盤旋走下長長樓梯;抓捕水牛比爾,她從正屋突入到屋后的枯井,視點和腳步多是向下的……全片克拉麗絲幾乎從未拾級而上。這種視覺上的下降,既揭示女主心靈的下降(回溯)過程,也讓觀眾不斷產生“心里一沉”的緊張感。
貝托魯奇經典《末代皇帝》有這樣的場景設計:馮玉祥的部隊入宮驅趕末代小朝廷,宮里正打一場網球,戴錦華敏銳注意到,溥儀的“洋師傅”莊士敦坐在裁判的高位上,遠高于一般的裁判座,“中國近現代史上堪稱最重要的一幕,便如此這般呈現于一個西方人的俯瞰之中”。
從重重怪象中看到希望
談起中國電影業怪象,比如一部電影出來,“越看越罵,越罵越看”,票房屢創新高,跟風者甚眾。戴錦華認為首要的原因,是社會文化的 “價值中空”,電影圈的逐利、短視、無新意,只是社會共同問題的表象之一。
曾有票房大贏家的電影人表示,“忙著拍電影,哪里有時間想那么多!”她認為,這樣拍電影,完全可能是在制造垃圾。“別說他是在埋頭種地。農民春播秋收,喂養著人類。導演呢?在收獲金錢和成功時,你給人們提供了什么?看人們在‘悲劇’上演時哄笑,或在‘正劇’時一片噓聲,我們難道不知道,電影的確是商品,但是文化商品;
戴錦華相信,盡管存在著種種怪誕,當下無疑是中國電影工業前所未有的好時代。中國電影作為世界電影史絕無僅有的例外,與中國經濟同步崛起。如果中國電影只是大資本涌流的名利場,那么,我們也許會錯失當下這巨大的歷史機遇。
但她始終相信優秀的中國電影將涌現。“對我來說,好消息是去年獲得柏林金熊的《白日焰火》本土票房過億。這讓我興奮。并非說《白日焰火》完美無瑕,也不是說它就是我的最愛。但我興奮于中國觀眾、中國電影市場顯現了多元化的可能”。
【訪談】
記者劉功虎
《歸來》跌出了下限
讀+:20年過去,越來越多的人認為《霸王別姬》是中國現實主義電影的高峰,迄今無人跨越。為什么你對這部電影不太滿意?
戴錦華:《霸王別姬》是一部佳作,我的角度更多是文化癥候批評。當年分析時,關注的是其中的歷史呈現的扁平化。日寇縱馬開進北京,日軍槍決抗戰志士的場景,只是為遭唾棄的程蝶衣提供迷亂、猙獰的舞臺。當解放軍進北京,陳凱歌安排小樓、蝶衣與張公公重逢,兩人分坐在公公身邊,在一座石階上,以觀眾身份目擊了那一現當代中國歷史的關鍵時刻。20世紀歷史與人之命運的糾葛,在類似歷史“景片”式的處理中成了浮光掠影。
讀+:張藝謀新片《歸來》算是接續《霸王別姬》、《活著》的傳統,在向現實主義回歸嗎?
戴錦華:呵呵,對不起,我無法茍同。我認為《歸來》是一部爛片。對其意義的任何評價只會抬高它。也許張藝謀只想拍一部感傷主義的言情片,但即便如此,影片的最大失敗,是基本情節、邏輯都無法確立。
毫無疑問,馮婉瑜的失憶癥是劇情關鍵。但這究竟緣何而來?她記得痛苦的一切,唯獨不認丈夫?若說關節點是“方師傅”,是對丈夫的負疚,那么其病態表現豈能只是“不鎖門”?如果說其癥狀是原作所寫的“老年癥”,那么她何以清晰地記得丈夫信中的所有“指令”,逐月前往車站守候?如果她記得此后的一切,又何以始終無法分辨修琴師傅、讀信人……是同一個男人?影片的社會癥候可謂極端豐富,但當核心情節在心理學、社會學、情節自身邏輯上都無法成立時,鞏俐、陳道明及其精彩的表演也無從補救;一切分析都太過“奢侈”。
若說現實主義就是一套營造“透明”敘事的成規、慣例,那么,《霸王別姬》、《活著》始終不失為出色的“現實主義情節劇”。《歸來》是大踏步倒退。盡管我對《歸來》毫無期待,但影片對我來說仍跌出了下限。
讀+:你認為好幾個有名的中國導演最終都背叛了第五代電影的文化及藝術初衷,那么這個“初衷”是什么?
戴錦華:我以為所謂“初衷”也是上世紀80年代的共同夢。民族懺悔、民族自新、文化更生。我們相信自己對歷史與現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曾認定自己應肩負起文化反思、歷史追問的責任,我們應承擔對中國文化自覺的批判與重建。曾經,第五代共同選擇了藝術電影的路徑,以原創表達去建構中國的聲音。文化批判的勇氣正來自一個充滿希望的、開敞的未來視野。今天看來,也許大而無當,卻曾經充滿力量與真誠。也是這一切,創造了了第五代最初的杰作與輝煌。
“審丑”一詞
不足以形容爛片之爛
讀+:《富春山居圖》這樣的電影,越罵越多人看。這種審丑現象與當年《英雄》的遭遇有什么區別?
戴錦華:我不會用“審丑”這樣的詞來描述這類電影。實際上,所謂審丑是審美的一種,是現代主義美學的變形,它不僅通過呈現一種猙獰的丑陋形態,給人以驚嚇、甚至作嘔感,同時有意識地顛覆傳統的審美意識形態。
我不認為你說的那些電影屬于“審丑”類型。它不美,是因為畫虎不成反類犬,試圖營造美、至少是娛樂,結果丑陋滑稽。《英雄》到底還營造了風光明信片式的形式美,影院內的視聽震撼,只是意義可疑、人物蒼白。《富春山居圖》一類的,就只有無語了。
需要說明的是,我并不單純地否定商業電影或電影的商業性——這原本是電影的屬性之一。我反對的是以資本的邏輯取代文化的差異性邏輯。資本的邏輯不僅是逐利,而且是追求利潤的最大化,也就說暴利。其結果就是繁榮的電影業生態失衡,甚至比好萊塢還要單調得多。
爛片高票房的原因,人們談了很多。我個人的觀察是,我們的確仍缺少相應的電影文化,人們觀影完全受制于院線排片檔期。年初的《大鬧天宮》幾乎是春節檔的唯一電影,“無選之選”。觀眾不主動選擇,就往往陷入被動選擇。另外網絡也推波助瀾:人們看片是為了獲得怒罵的資格,結果便是惡評如潮、數錢抽筋的奇觀。
讀+:《變形金剛4》正在創下票房新高,IMAX廳的影票更賣到斷貨。一個老問題——電影的本質應該是什么,視覺奇觀、夢境?光有這些夠不夠?
戴錦華:當然遠遠不夠。必須補充的是,經歷全面的數碼轉型,曾經由電影承擔的藝術與社會功能,正被越來越多地為新媒體所分享,電影正在重新定位并尋找方向。
《盜夢空間》、《地心引力》代表了好萊塢對新的電影敘事及其形態的嘗試。但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應對數碼轉型帶來的危機感的極端形式。3D或IMAX不會是未來電影的全部。只要電影繼續存在,奇觀或超級英雄便只能是多級中的一極。
電影早在20世紀便證明自己有能力處理人類有史以來最微妙、最幽隱的命題,而絕非娛樂雜耍一端。而中國電影要配得上第二、甚至第一電影大國的身份,必須多元、多彩,提供不同的價值選擇。
讀+:你有沒有一種感覺,這些年電影創作者除了炫技和跟風,似乎越來越無力把握歷史和現實了?
戴錦華:總的說來,這是一種全球共同的狀況,冷戰終結,歷史的縱深感消失。仿佛歷史成了某種平行的、空間性的存在,可以隨意組合放置、穿越。中國的特定情形是,我們似乎正伴隨中國崛起贏回自己的文明古國的歷史記憶與表述,但另一邊,卻整體地喪失了講述“千年變局”的20世紀歷史的可能。
原因有些復雜。我想,我們不可能單獨苛責電影人,這是全社會的問題,多數學者、思想者也未能提供答案。但我以為電影人應該參與對答案的探尋,而不是自以為真理在手,或宣稱從來沒有真理這種東西。
電影數碼轉型是
全球性的事實
讀+:在中國電影的女性角色圖譜里,《萬箭穿心》中的李寶莉能站到什么地位?
戴錦華:這是我會支持的電影。就其制片規模來說,它也是一部獲取了商業成功的電影。我支持這類電影,是因為它嘗試去呈現、觸摸社會中被邊緣化了的多數。李寶莉是一個成功的女性形象。但我不認為這部電影與女性主義有特定關聯。
讀+:近年最有影響力的新人,都從電視界出來,而不再是傳統的電影界,比如韓流明星李敏鎬、金秀賢,中國明星楊冪等。人們甚至覺得,許多美劇制作精良,已經不下于電影。電影還擁有大眾文化中比較精英的地位或特征嗎?
戴錦華:就某些方面看,的確越來越多的電視人進入電影業。這個現象更突出地存在大眾明星和流行文化中。反例一樣多啊。至于電視電影、電視劇的制作水準與社會影響的提升,我更傾向于聯系著數碼轉型來討論。
隨著柯達公司破產、美國關閉了最后一家電影膠片洗印廠,電影的數碼轉型已成了全球性的事實。因此,許多原來橫在電影(故事片)與其他視聽藝術間的高墻倒掉了,電影與電影、錄像藝術、卡通之間的互動,變得頻繁而直接。一邊是諸如HBO的《規則改變》、《燭臺背后》、BBC的《黑鏡子》等等達到了當年藝術電影獨有的原創與精美,一邊是此前的錄像藝術家制作了《饑餓》、《為奴十二載》這類杰作,而《布達佩斯大飯店》這類的佳作則復制著創造著卡通式的視覺美麗和效果。只要影院仍存在,仍吸引著人群并創造著獨特的心理、文化、娛樂體驗,電影藝術就將繼續引導著新舊媒體、視聽藝術與文化的發展。
但求心安
記者劉功虎
戴錦華是北大最受學生歡迎的女教師之一,每次上課教室里人滿為患。她也是北大最有個性的教師之一,從不用講稿和PPT,指間夾著香煙,意態從容回答五花八門的提問。她穿西裝比男士更有風度。聽過她課的學生評價:你得豎起耳朵,專心致志,迎接她一串串平實的術語、一樁樁犀利的觀察。
“我們這一代人,經歷了半個世紀的每一樁歷史巨變:‘文革’、改革開放、上世紀80年代、國企改革等等,每一次巨變都是深刻的。我唯一自慰的是尚有定力。”保有對電影的愛,保有對社會的關注和敏感,她自信不會落伍。電影仍是豐滿而快捷地展示變化的窗口,她仍能不斷地捕捉、獲取。
戴錦華很忙,盛夏之際仍在外旅行。回京的間隙,她用固定電話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找她談事的人兩次打進她手機,每次她都向記者表示歉意。她在學術上堅持獨立和女性主義立場,在生活中是個隨和的人,待人平和風趣。
而且她很低調,日常。“我不認為自己有多理想主義。我做事為人只求心安和快樂。”她笑笑補充:其實在現時代,理想主義的含義也大大降低了,只要不一味貪財逐利,就會被稱作“理想主義者”了。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