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河南人,劉震云編劇,馮小剛導演的反映1942年河南大饑荒的電影《一九四二》公映的第一天,我就趕去看了。我最擔心的是,拍賀歲片起家的馮小剛可能不太適宜拍這種悲愴沉重的歷史題材。因為從當年拍《甲方乙方》開始,馮氏一路走來,其作品的風格就基本是以調侃、“一點正經沒有”為特征,他可能拍不出這類題材應有的歷史厚重感。
在觀影過程中,我感到自己的這種擔心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現實——這樣一部反映人間慘劇的電影,居然有很多很不適宜的“笑點”。比如在逃荒途中,一心想利用饑荒傳教的傳教士安西滿(張涵予 飾)發現一老太太死了,但卻閉不上眼睛,便趕去給她做彌撒,他莊重地唱道“上帝就在你面前”,然后用手去合她的眼睛,抬起手來一看,死者依然雙目圓睜,再唱一遍,再用手去合,亦復如是,此刻影院里隨即響起了一片輕快的笑聲,一時間,悲劇似乎變成了鬧劇。諸如此類橋段還有不少,是馮導擔心觀眾過于沉重?抑或僅僅是一種慣性?不解。
當然,有些“笑點”也更加深刻地揭示了饑荒給民眾造成的苦難。比如曾是大地主老東家(張國立 飾)的千金小姐,孤僻自傲的星星(王子文 飾),因為不堪忍受饑餓而主動報名賣身到窯子里。但當嫖客讓她為自己洗腳時,她卻因為吃得太飽而彎不下身子,甚至開始打起了飽嗝,這就是一種讓人含淚的黑色幽默了。
影片的另一個不足是缺乏階級分析的視野,這當然不是馮小剛一個人的問題,而是近三十年來文藝作品的普遍現象。事實上,在整個民國時代,每到災荒年景,地主老財總是乘機壓價兼并小自耕農的土地,軍警、商人等也大批購進土地,造成階級矛盾激化。在許多地方,災民為了生存,不得不“鋌而走險,夜集明散……甚至搗毀鄉公所、區署、群起暴動者,此種現象,遍地接踵發生”。
但在《一九四二》中,主角老東家(張國立 飾)和其他農民一樣完全成了災荒的受害者,整個電影就是以老東家遭到災民搶劫,兒子被殺,家道敗落開始的,由于影片沒有對老東家此前剝削農民的背景有任何交代,反而把他和長工栓柱(張默 飾)、佃戶瞎鹿(馮遠征 飾)之間的關系表現得溫情脈脈(比如他在逃難途中還拿出自己不多的余糧周濟瞎鹿,不讓他賣孩子),觀眾對他充滿了同情。但是要知道,在三四十年代,能夠建立起自己的土圍子并且擁有武裝護衛的地主,絕非一般富人,應該屬于一方豪強,甚至是惡霸。
此外,影片在細節上也存在一些硬傷。比如在逃難途中,栓柱為了救回被國民黨潰兵搶走的星星,胳膊上中了一槍,星星還為他包扎,但鏡頭一轉,栓柱的臂傷竟奇跡般地消失了,老實說,作為一個有經驗的導演,馮小剛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實在很不應該。
不過,盡管影片在細節上存在種種不足,但由于在宏觀上還是忠實了歷史,因此仍然給觀眾留下很多發人深省的啟示。在筆者看來,觀眾能夠從影片中得出的最重要的一條結論就是:沒有人民,就沒有國家,如果一個政權把人民視為包袱而不是依靠的力量,最終必將走上于人民為敵的道路,并為人民所拋棄。
在影片中,有一個細節十分耐人尋味:河南省主席李培基(李雪健 飾)專程赴重慶面見蔣介石(陳道明 飾),打算向他報告河南的災情。蔣對李的來意心知肚明,卻故意安排在自己飛赴緬甸之前召見他,并讓機要秘書向他報告一大堆“重大事件”,包括準備與羅斯福、丘吉爾的會談,斯大林格勒戰役,甘地絕食等,使李培基感覺“委員長要處理的每一件事都比我的事重要”,知難而退,蔣也就順水推舟,樂得繼續佯裝不知道河南災情了。
這一細節雖屬虛構,但卻準確地反映了當時蔣介石的心態:出于對戰爭形勢的悲觀,他已經把河南當成一塊隨時可能放棄的領土,把河南災民當成了一個給他帶來拖累的包袱,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蔣介石對在河南救災毫無興趣,他一方面盡量在河南搜刮,另一方面甚至故意讓河南淪陷以便擺脫自己救災的責任。
時任國民政府河南省建設廳廳長的張仲魯老人回憶,1942年夏,河南災情初現,蔣介石便接到了軍方密報,他隨后第一時間趕往西安,召開緊急“前方軍糧會議”。在會議上,蔣介石宣布,本年河南軍糧配額減為250萬石,只是減少,卻并沒有被免掉,更談不上開倉賑災了。河南省政府隨即指派大員分頭出發,繼續督催軍糧,因為他們知道,軍糧,才是蔣介石最關心的。
在《一九四二》中,身為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的蔣鼎文,斷然拒絕李培基減免軍糧的請求,他說:“農民餓死了,土地還在;軍人餓死了,國就亡了。”蔣鼎文的這句話,是有所本的,它來自美國《時代》周刊記者白修德關于河南饑荒的報道。白修德在采訪時,發現農民在大批地餓死,而國民政府和軍隊卻仍在不顧災民死活橫征暴斂,當他就這一點提出自己的質疑時,駐防河南的湯恩伯部的一名軍官告訴他:“老百姓死了,土地還是中國人的;可是如果當兵的餓死了,日本人就會接管這個國家。”
顯然,在蔣介石集團的系統里,從最高統帥到下層軍官,存在并共享著這樣一種獨特的邏輯:國家,可以以一種排除了老百姓的純粹的土地方式而存在。軍隊的宗旨,不是保衛老百姓/國民,而是保衛土地。如此,老百姓就成了軍隊的累贅,在糧食不足的情況下,甚至會成為軍隊的敵人。
理解了蔣介石集團的這種邏輯,我們就能夠理解,1938年6月,蔣介石為什么能夠毫無心理負擔地決定“以水代兵”,下令炸開鄭州花園口黃河大堤,任由洶涌的黃河水奔騰而下,奪淮入海,卻不向下游老百姓發出任何疏散的警報,致使89萬民眾在水中喪生。黃河水退后,形成了一片長達400多公里的黃泛區,豫東平原的萬頃良田沃土變成了沙灘河汊,無法耕種,另有大片土地變成了貧瘠的鹽堿地。此后黃河水連年泛濫,頻繁決口。黃泛區土地經過大旱炙曬后,又變成蝗蟲迅速滋生的溫床,為1942年的大饑荒種下前因。
在《一九四二》中,河南的災民在地獄般的處境里輾轉掙扎、死亡于溝壑,蔣介石卻在重慶忙于作秀。他接見、撫慰幾個由陣亡的高級將領遺孤組成的“童子軍”,邀請其中一個春節的時候到家里過年,同時卻任由成千上萬同樣年齡的河南兒童成為餓殍。國民政府的官員最關心的是如何能讓重慶市民整齊地喊出“welcome!”,以取悅于美國總統特使威爾基,但對賑濟河南的災民毫無興趣。據史料記載,1942年10月上旬,河南省賑濟會推選代表到重慶,請求國民政府免除災區征糧數額,蔣介石不但不見他們,而且還不讓他們在重慶公開活動。10月20日,國民政府派張繼、張厲生等到河南勘災,他們回來后也承認河南災情很嚴重,但仍然沒有引起蔣介石的重視,直到白修德的報道引發了美國輿論的嘩然,國民政府才拖拖拉拉地著手救災,可這時,超過300萬河南民眾已經被活活餓死了。
和蔣介石不同,毛澤東早就認識到人民才是力量之源,在他1938年發表的《論持久戰》中,毛澤東提出了“兵民是勝利之本”的著名論斷,指出“戰爭偉力之最深厚根源,存在于民眾之中”,并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規定為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的唯一宗旨。1943年春,物質條件十分困難的陜甘寧邊區,仍然接受了近萬名河南災民,在晉冀魯豫邊區,僅太行、太岳兩區的就接受25萬多河南災民。
事實上,當時共產黨,八路軍和新四軍遇到的糧食問題,比國軍要嚴重得多,但毛澤東選擇的解決方案,不是“餓死老百姓喂飽軍隊”,而是“大生產運動”,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到1943年,陜甘寧邊區機關和部隊每年需細糧(小米)3900萬公斤,自己生產的就達1500萬公斤,大大減輕了邊區了人民的負擔。1942年,陜甘寧邊區也遭受嚴重旱災,受災面積856185畝,損失糧食79720石,受災人口352922人(邊區政府民政廳:《陜甘寧邊區社會救濟使用概述》),但卻完全沒有出現餓死人的情況。
蔣介石以及國軍對人民的態度,決定了他們自己的命運。在1944年日軍發起的豫湘桂戰役中,向豫西潰退的國軍有5萬多人被憤怒的農民繳械,有些甚至被活埋。1944年7月8日延安《解放日報》發表了題為《豫湘桂戰役為什么失敗?》的社論,指出“軍隊視民如草芥,則民視軍如寇仇”是導致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而蔣介石最關心的軍糧,則通過湯恩伯之手轉交給了日軍——日軍占領湯恩伯部的軍需倉庫后,發現里面囤積的面粉就有100多萬袋,足夠20萬軍隊一年之用。在抗戰勝利后展開的國共內戰中,蔣介石美式裝備的數百萬軍隊不旋踵即風流云散,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
在《一九四二》中,面對內外交困的局面,蔣介石曾無限感慨的緬懷起北伐時“事事皆順”的局面,但最終也沒有想明白這樣的局面為什么再也沒有出現——蔣介石沒想明白的事,后人應該想明白,我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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