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引起的意見分歧,讓我想起索爾仁尼琴批判西方的一句話:“這世界是分裂的。”我讀過莫言的作品,同時也讀過其他諾獎作家的作品,在對莫言的看法上,我發現我和許多價值觀相近、并在微博上互相關注的朋友存在分歧。閱讀是個人性的,我在這里只想談談屬于個人的感覺,并只想對那些價值觀相近的朋友發言。
德國漢學家顧彬說莫言沒有思想,這有莫言本人的公開言行作證,毋庸多言。就文學本身來說,我覺得莫言是個有才氣而無靈魂的作家。盡管我不喜歡莫言的敘事和文字過于張揚,但這只是個人的愛好。靈魂同樣是個與感覺有關的詞,是作品細節(小感覺)和整體主旨(大感覺)所帶給讀者的感受,因而也是一個人難以言說的東西。但或許有一個可以檢驗的標準,那就是,一個作品有沒有靈魂,取決于個人處于何種心境下的感受最為真實。
當一個人在快活或平靜的時候,閱讀動機會比較寬容,這時你不會有心靈活動,你會客觀欣賞不錯的甚至讓你驚訝的東西,這樣的作品包括許多二三流作品,你會欣賞它的敘事和語言。而當一個人在痛苦的時候,閱讀則是為了尋求心靈的慰藉,這時你是處在純粹個人的世界,你需要和一個偉大的心靈對話,讓你感覺在這個世上你還不是孤獨的,你有一個偉大的同類。
也就是說,只有那些能夠慰藉你心靈的作品才是有靈魂的,而我個人覺得莫言還夠不上這個檔次,他從來打動不了我的內心,也缺乏人性深度和內在張力。那些對文學有很深理解力的朋友,如果在痛苦時是去讀莫言的作品,而不是去讀其他詩人和作家的作品,那算我錯了。如果說靈魂不是文學的最重要元素,那算我錯了。
至于諾獎,我早就不重視它了。正如薩特所說,諾獎不過就是幾個瑞典老頭對文學的評判。薩特當然有資格鄙視它,瑞典沒有產生過第一流作家,但他們卻把此獎給了許多本國二流詩人,如1916年的得主海登斯塔姆,當時就是一個不出名的民族主義者,晚年更傾向于法西斯主義。
但經過百年歷程,諾貝爾文學獎已經獲得了某種崇高的權威。這種權威來自那些代表了人類良知的文學大師對它的接受。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懂得了在古老的“詩言志”傳統之外,文學——這個被康德稱為理性的高級審美形式——還有一個更高的使命,那就是提高整個人類的精神維度。也正因為如此,諾貝爾獎才創造了一個世紀的神話,即那些獲獎作品常常能提升我們對世界和人生的認識,增強我們被生活消磨殆盡的感覺,甚至鼓舞起我們的勇氣和同情心。
一般來說,諾獎委員會在評價西歐和前蘇聯東歐作家時,采用的是同一的最高的人道主義標準,因而獲獎者名不副實的較少。而當他們將眼光投向東方時,采用的則是東方主義的浪漫視角。欣賞的要么是神奇道家,要么是鄉間轉世,再點綴一點苦難或表面的荒誕(如果分不清外在和內在荒誕的區別,那就不妨再讀一遍卡夫卡作品,或者捷克作家克里瑪對卡夫卡的解讀《刀劍在逼近》)。實際上,他們要的不是苦難的感覺,而是東方的陳舊。
對于西方人來說,面臨自身社會的價值失范,東方往往便成為他們失去的地平線。當他們越來越覺得身邊的生活缺乏詩意時,就會把目光投向東方,通過一個異質文化的參照,來反省他們自身面臨的問題。這種謬誤不是出于西方文化霸權的需要,而恰恰是出于對西方自身價值的困惑。
現代社會最大的諷刺,大概就是這種東方人向往西方,西方人向往東方了。對東方的浪漫主義想象長期主導著西方人對東方的看法,在那里仍保存著前工業社會的傳奇和荒蠻,是已經失去道德活力的西方人要尋找的“香格里拉”。在這樣的期待中,現代中國人的生活成為一種失真的文化。
盡管新的作家仍然層出不窮,但那些曾經深入和震撼過我們心靈的作家,卻是杳不可尋了。還是讓時間去檢驗吧。當一個作家獲獎后,他將不可避免地接受全世界那些活著的大作家和批評家的審視,如果他們有興趣去閱讀這個作家的作品,他們也許會發現,那里面其實什么都沒有。這樣的狀況并不鮮見
原載:廣東《南都周刊》2012年第4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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