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欲橫流”是這個時代的關鍵詞。成長在90年代的人大概都跟我有相似的體驗,從小生活在“經濟發展”話語的轟炸當中,我們似乎每個人都實實在在地感受著“經濟發展”帶來的便利。小時候,“大哥大”是權貴的象征,而今天手機已經幾乎人手一支;小時候,麥當勞、肯德基還是“西餐”,今天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洋快餐”。這些直觀的感受成為經濟發展的腳注,無不佐證著“經濟發展”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很多人會說,“物欲橫流”的前提是“有物可欲”啊,“經濟發展”改變了物質匱乏的世界,讓在自由的世界里馳騁著的我們有了很多的選擇。那么問題來了,我們真的需要那么多嗎?我們今天所謂的豐富多元的選擇是什么?我們在這個經濟高速運轉的世界中到底處于一個怎樣的位置?我們今天所處的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欲望——經濟邏輯的載體
在今日的世界,“經濟發展”是不證自明的邏輯,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GDP等經濟指標成了“發展”的代言人,世界被化約為單一的物質需求。多元豐富的物質選擇都在叫囂著這個世界的進步與自由,然而,卻鮮少有人提問,“經濟發展”到底是什么?
沃勒斯坦(Wallerstein)對“發展”做出了一目了然的描述,他說發展就是“獲得更多”,“這是普羅米修斯式的神話,是一切欲望的實現,是享樂與權勢的結合,也可說是兩者的融合。”[1]沃勒斯坦明確指出了既有經濟邏輯在現代社會賴以生存和繁殖的溫床是人的“欲望”,欲望在當下社會被無休止地激發。事實上,作為一個歷史體系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確實首次使得人的欲望在歷史上被合法化了。
是的,這是一個欲望無須遮掩的年代,你可以赤裸裸地表達自己的欲望。你說可以大方地說,“我想要金錢”、“我想要性”、“我想要成功”,在這個時代,堂而皇之地談論自己的欲望,非但無須感到羞恥,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會被視為真誠的表現。于是,這套以“天性”為幌子的欲望敘述,成為“經濟發展”話語大行其道的最佳盟友。然而,人真的需要不斷“獲得更多”嗎?或者也許我們應該先追問,現在我們所追求的“更多”到底是什么?“女人的衣柜一定要有一條這樣的黑裙子”,“男人都需要一塊這樣的手表”,類似的話語常見于各種購物網站或時尚平臺。這個世界似乎真是自由而多元,你可以有很多選擇,你做了各種排序,就算買不起“腎6”,高性價比的“小米”也不失為不錯的選擇,你看“小米”還剛出了粉紅色的奢華公主機呢。這似乎就是我們所想要的“更多”,然而,這些“更多”真的是必要的嗎?
塞林斯(Marshall Sahlins)戲稱“現代經濟學”是一門憂郁的科學,他以“原初豐裕社會”概念否證了“財富越多越好”(本質就是上文提到的“獲得更多”)符合天性的觀點。他認為這種觀點是現代資本主義建構出來的,并不適用于原始社會的采獵部族。他指出,豐裕社會,便是全體成員的物質生活都很容易得到滿足,那么抵達“豐裕社會”的途徑便或是需求少些,或是生產多些?,F代資本主義的邏輯路徑顯然是后者,然而,塞林斯透過對原初社會的深度分析,指出原初社會由于欲求較少同樣達到了“豐裕社會”狀態,而這恰是先進的現代社會至今所未能達到的。塞林斯主要通過以下兩點論證其觀點:第一,采獵經濟的游牧形式客觀上要求不斷遷徙,而這必然與“積累資產”矛盾,因為對于遷徙而言,資產是負擔;第二,原初社會沒有現代工商業社會的物質消費品,但是原初社會中的人同樣不需要大量的工作時間,他們往往一天工作三五個小時便足以滿足整天的食物需求,剩下的時間都可作為閑暇時間??梢?,欲望的滿足并非一定要透過物質財富來實現,原初采獵社會的經濟邏輯,恰是減少對物質資財的欲求,欲望在這一過程中同樣能夠獲得滿足。[2]
塞林斯的觀點無疑讓人大跌眼鏡,畢竟,我們習慣于那套“原始人為求生存竭力與惡劣的自然環境斗爭”的論述。不過塞林斯的思路可一點也不新穎,這種以建構歷史證明資本主義經濟邏輯合理性的把戲早有人看穿了。早在19世紀,馬克思和恩格斯就質疑了當時歐洲知識界竭力鼓吹的觀點——原始社會就存在私有制和國家,家庭歷來就是建立在私有制和男性占通知地位的基礎上,于是有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不過,資本主義邏輯都密不透風地滲透到每一個角落了,也難怪大家都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了。
一旦我們沒有那么多欲望了,“現代經濟學”的確是不再憂郁了,甚至,“現代經濟學”也該讓位了吧,這大概就是我們不得不“想要更多”,不得不“經濟發展”的原因吧,不然,資本主義經濟邏輯要怎么鞏固呢?
“欲望”的主體--經濟人
欲望的主體是人,就像我們自然而然地擁抱“經濟發展”一樣,我想現代人也大概不太介意自己被定位為“經濟人”,沒錯,就在你不太介意的時候,你已經認同了“經濟人”背后的一整套邏輯。
說到“經濟人”(homo oeconomicus)這個概念,一般意義上的理解應該是從交換的角度出發,不過思想界對于“經濟人”的內涵也進行了不同的補充。??碌?ldquo;經濟人”概念就跳脫了以交換為特征的解讀,而把“經濟人”定位為能夠產生利益流的技能-機器,然而,一旦如此,“經濟人”就合理化了自己的境況。“經濟人”主體會認為,自己已經不是馬克思意義上那被純粹以時間計算的勞動,不是被強制被奴役的人,而是自由的交換主體。這種認知的可怕性在于,新的“經濟人”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成了同質化的主體,成了為利益/工資而生的主體。[3]此時的自由,指的是物質選擇意義上的自由。也許現代主體們會說,我們樂意在這物質豐裕的世界追求物質選擇的自由。關鍵是,“經濟人”真的是經濟學的主體嗎?既有的經濟結構真的是服務于“經濟人”嗎?
阿爾都塞在重讀《資本論》時就此作出了回應,他指出,以“經濟人”為主體的古典經濟學背后是一套經驗主義的人本主義意識形態,“經濟人”不過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所“施予”的,關鍵是必須看到背后的結構性邏輯。他在這個意義上指出,經濟的主體并非具體的個人或現實,而是作為規定者和分配者的生產關系。這個時候讀者大概會說,這真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反人本主義哲學家呀,沒錯,自詡為科學馬克思主義者,阿爾都塞已經放棄了1844年以前的人道主義馬克思。可現實的確很冷漠,市場競爭也無情分可言吧。
且看這個無情的哲學家是如何一語道破經濟學的秘密吧!馬克思區分了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以及資本和生產的第一部類和第二部類。第一部類即簡單的再生產,這個再生產是服務于生產條件的;第二部類則是以個人消費品為目的的生產。[4]阿爾都塞對此進行分析,他指出,第一部類已經削弱了“生產是為了滿足經濟人的需要”這一人本學的觀點;而第二部類中,馬克思自己就指出了兩個問題,亦即,“需要”是在有支付能力的前提下才能獲得滿足,而可支配產品的內容和性質是由一定時期的生產力水平決定的,故而,這些需要不是由人的本質決定的。那么,我們就不得不將目光移向決定支付能力的生產關系和生產力,而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分配使得人被劃分為社會的各個階級。引用阿爾都塞的原話,“收入分配以及消費資料的分配標志著社會成員在不同階級之間的分配,因而我們涉及了生產關系,涉及了生產本身”[5]
所以說,問題的核心并不是“經濟人”,不要天真地以為經濟發展服務于“經濟人”的,你得先有支付能力!決定經濟發展服務于誰的永遠是生產關系!而經典馬克思主義早就清楚地告訴我們,無產階級只會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犧牲品??纯次覀冎茉獾氖澜?,從為世界工廠作出犧牲的幾億中國新工人,到趨于底層化的各個產業的年輕勞動力,從程序員,到青年教師,到青年媒體人,無不面臨著趨于無產化的狀況。
我想此刻,我們心中的答案也該漸漸清晰了吧。“經濟發展”并非大部分人的發展,而是小部分人的發展,而“經濟人”的主體性不過是被建構出來的,其背后的一整套不平等的經濟邏輯也因此被遮蔽了。
所謂的豐富多元的選擇,永遠是既有經濟邏輯內的豐富多元。前提還是,你得有支付能力,所以,別天真了,那不過是小部分人的豐富多元。
“欲望”的場域——消費社會
鮑曼(Zygmunt Bauman)將當前的社會視為“消費社會”他認為,消費社會是生產社會的下一個階段,因成為當代社會運轉的核心而獲得了至高無上性。若說今日的世界已經超越了“生產社會”階段,也許還有待商榷,第三世界國家的流水線工人數量還在那里呢。
然而,毋庸置疑,從話語權角度,相較于生產社會,消費社會在今天更具主導性。消費社會不外乎是資本主義邏輯的新產物,這是一個承載欲望的絕佳場所。在消費社會語境中,現代人與其說是“經濟人”,倒不如說是“消費者”。政策層面推動消費促進經濟發展就不說了,就個人而言,彰顯經濟能力的方式也常常是消費。
前些年江蘇衛視著名娛樂節目《非誠勿擾》女嘉賓毫不掩飾地說“寧可在寶馬車里哭,不愿在自行車上笑”,一時間風靡中國網絡。今日的世界,以logo作為評判好壞的標準早已理所當然,你是否買得起腎6,你是否背得起驢牌,你是否用得起海藍之謎,你是否穿得起香奈兒,你是否戴得起卡地亞?這些鑲嵌在品牌中的消費能力指數成了這個世界衡量你“合格”與否的標準。沒錯,是“合格”,如果你不具有應有的消費能力,你甚至是一個不合格的社會人。
鮑曼認為,消費市場的誘惑性使人們失去了自主判斷能力。同時,對消費市場的過分依賴又破壞了人們的社會交往能力,參與者由于缺乏社交技能和穩定空間,只能避免建立穩定關系,進而人與人之間的結合都是暫時和易變的,人們只能求助于市場的貨物、服務和專家的意見,市場成為信任的基礎。結果當然是對市場的進一步依賴,而所謂的時尚,則成為一種維持市場機制秩序的創造性機制。
鮑曼同時指出,消費美學已經代替了工作倫理成為“強有力的層級化因素”[6]相對于日復一日、努力工作、分秒必爭的工作倫理,消費美學顯然是誘人的,你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物質”,這大概就是隱藏在既有經濟邏輯之下的“消費社會”最誘人的地方。整個社會都在爭先追逐消費美學,電視廣告、網絡和文學作品無不植入流行消費美學觀念,人們爭先模仿,各種山寨產品前仆后繼,殺馬特群體一時異軍突起。
當我們快樂地嘲笑和觀摩著這個可笑的社會的時候,卻不知道自己早就在這個陷阱中不能自拔了,我們一邊抨擊著各種炫富行為,一邊羨慕著王思聰有個有錢的爹。這個時代的人,都在物質欲望的溝壑里掙扎著,可怕的資本主義經濟邏輯正在透過各種看似紛繁多彩的新美學操縱著每一個人。
鮑曼創造了一個概念——新窮人,“新窮人”不是失業的人,他們是不消費的人,是有缺陷的消費者,沒有履行他們在消費社會應該履行的責任。[7]他們不僅被社會所放棄,也慢慢自我放棄。問題是,到底是什么使他們成為“有缺陷的消費者”。答案呼之欲出,是消費社會本身,于是我們不得不追溯消費社會背后的經濟邏輯。
鮑曼認為,如果“生產社會”是透過客觀上的控制生產者的時間讓他們失去個人空間,那么“消費社會”則是使社會成員主動擁抱被建構出來的美麗幻象,自我麻痹以尋求快樂而不自知。所以,在鮑曼看來“消費社會”是比“生產社會”更可怕的社會。且不論這個比較本身是否合理,鮑曼的分析邏輯卻值得借鑒。我們應該進一步追問的是,“消費社會”背后的邏輯到底是什么?“消費社會”除了制造美好幻想之后,還導向了什么結果,在“經濟發展”邏輯大行其道的今日世界,“消費社會”是否真的成了“發展”的一部分,使我們的生活向前推進了?還是,消費社會是否進一步異化了今天的人,合理化了今天的貧窮,讓貧窮問題和根本性的不平等問題更深地隱藏在美麗的幻象背后。
不難發現,現代經濟邏輯從召喚 “欲望”開始,建構“經濟人”,并借由“消費社會”場域控制社會成員,使得人們失去主體性,沉迷于美麗多元的幻象中無法自拔,遮蔽了資本主義經濟邏輯背后根本性的不平等問題。
當我們一步步解構了這被“欲望”建構的世界后,再回過頭來看塞林斯所描述的原初社會狩獵者,就會發現,我們在同情原始狩獵人單調惡劣的生活時,已經自動代入了“經濟人”思維。而事實上,原初社會中的狩獵者是“非經濟人”。如果我們無法轉換這種思考邏輯,跳脫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邏輯帶給我們的思考方式,我們也將很難突破當前的經濟發展模式,想象新的經濟形式,想象新的可能性。那么,也許正如阿爾都塞所說,我們亟需發生“認識論斷裂”。
[1] 沃勒斯坦,〈發展是之路燈還是幻象?〉《發展的幻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頁4。
[2] 塞林斯,〈原初豐裕社會〉《發展的幻象》,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頁56-83。
[3] ??轮?,莫偉民等譯,《生命政治的誕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頁237-257
[4] 阿爾都塞等著,李其慶等譯,《讀〈資本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頁150。
[5] 阿爾都塞等著,李其慶等譯,《讀〈資本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頁152。
[6] 齊格蒙特·鮑曼著,仇子明等譯,《工作、消費、新窮人》吉林出版社,2010,頁80。
[7] 齊格蒙特·鮑曼著,仇子明等譯,《工作、消費、新窮人》吉林出版社,2010,頁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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