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海默的《啟蒙辯證法》,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它,是在北京風入松書店。那時正是隆冬,很冷。在那個時候,我印象中“啟蒙”還是一個很受尊敬的詞,相關的詞匯諸如“啟蒙教育”、“救亡壓倒啟蒙”、“國民性啟蒙”、“人性的啟蒙”之類,都是把啟蒙抬至很高的位置。”啟蒙“的意思好像是說,人類只有經過“啟蒙”,才能經由蒙昧、無知、野蠻的狀態進化到文明、理性、人道的狀態。所以,當我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時,內心不禁升起一個疑問,既然說是“辯證法”,是不是作者認為“啟蒙”也有什么負面的東西呢?可惜當時我關注的問題不在這里,再加之畏懼哲學的艱深,所以,對這本書也只是匆匆地翻了一下,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這本書第二次進入我的視野,是在讀劉小楓的有關論著的時候,比如《施特勞斯的路標》等書,其中劉小楓提到了德國的一些公法學家以及他本人對啟蒙的看法,這些論述中就提到了《啟蒙辯證法》這本書。按照劉小楓的看法,《啟蒙辯證法》對啟蒙的批判還不夠透徹。這激發了我去讀這本書的興趣。
翻開《啟蒙辯證法》,首先是解釋和界定什么是啟蒙,然后又分章解說了啟蒙在現代的兩種表現:一為文化工業,一為反猶主義。再后面就是關于啟蒙在其它范疇內的表現和討論。總的來說,是勾勒了關于啟蒙的一個比較完整的面貌。在這里,我當然不可能把霍克海默所揭示的啟蒙的完整面貌用一兩句話說清,我所能說的只能是我所理解到的一些內容。對此,我想以比較簡單的語言把它解說一下,并盡力做到準確和忠實。
對于什么是啟蒙,霍克海默認為,啟蒙是一種新的神學,是以人的神話替換自然的神話。強調以人的理性能力為主,反對神權和宗教對人的精神的禁錮和壓迫。從歐洲中世紀的宗教壓迫的觀點去看,啟蒙確實具有時代的合理性和正義性,但是,當啟蒙成為一種壓倒宗教、壓倒信仰、乃至壓倒一切的力量之后,啟蒙是不是還像它最初被提出來時那么富有正義呢?答案恐怕不再是那么肯定了。在霍克海默看來,啟蒙首先把真實的自然替換為人造的自然,然后又把有血有肉的自然人變成合乎大機器社會的機械人,最后,啟蒙終于演變為另外一種奴役,從而使真理、人性等當初被啟蒙者所念茲在茲的東西,變成神話,變成一種遙不可及的東西。霍克海默說的這個“啟蒙”和我們耳熟能詳的“現代化”這個詞是不是很相像呢?現代化把遠古時代只存在于我們想象中的神話一一變成了現實之物,比如,長翅膀飛的飛機,順風耳的電話和手機,入水的潛艇,到制造生命的克隆技術和隨意改變生物性狀的轉基因技術,所有這些科技的便利,哪一個不是在給我們提供便利的同時,又把我們置于更加難以擺脫的陷阱當中呢?比如說手機,找人是方便了,但別人監控你也一樣方便了。我們所獲得的方便與我們抵押出去的自由相比,代價是不是相等的呢?培根曾譏諷自私自利的人,說他們不憚于把鄰居的房子燒了,以煮熟他手中的一只雞蛋。其實,把這句話中的自私自利的人換成愚蠢的人更合適。據說有人為得到一部iPhone手機,居然不惜賣腎。而我們現在的國家,也正在走一條所謂的“先發展后治理”的、不惜把環境都破壞掉的道路。由此,我們能說為煮熟一個雞蛋而不惜燒掉自己整個房子的人是很少的嗎?在霍克海默看來,啟蒙正在大批大批地制造這種自以為聰明的蠢人。
對于文化工業,霍克海默談了知識的商品化問題。由于技術進步,文化傳播的速度越來越快,但能得到先進的技術手段傳播的不是那種對人有益卻不討人喜歡的知識,反倒是那種能取悅人的、能夠給人帶來現實利益的、能夠商品化的知識。這樣大量復制的文化產品形塑了啟蒙時代的人的靈魂。這些人彼此隔離,卻極其相似。出于對真相或真理的恐懼,他們也會聯合起來,做出在常人看來非理性、但在這些被啟蒙洗腦的人來說卻非常理性的事,例如出現在德國的法西斯主義。
對于反猶主義,霍克海默談的當然是法西斯主義的精神特征和心理路徑。由法西斯主義糾合的民眾,當然需要有一個敵人做靶子,一開始當然是猶太教,后來就是共產黨,再后來就是自由民主本身。在書中,霍克海默把這種意識形態的靶子稱作“名錄”。
對于啟蒙會不會導致法西斯主義,這恐怕是對啟蒙充滿好感的人絕對感到意外,并且是難以接受的。這或許就是霍克海默對啟蒙的最驚世駭俗的揭示吧。支持啟蒙的人可能認為,即使在啟蒙的路途中出現過法西斯主義,但它絕不是啟蒙的本義,只是啟蒙走歪了的一個例證,是啟蒙精神被否定的結果。事情的真相果真如啟蒙主義者一廂情愿的情形嗎?
從邏輯上說,霍布斯認為人人都追求自由平等的社會,會帶來人對人是狼的后果,因此,人類為了自我持存,而建立了國家。這個國家就是一個高于所有人的主權。但對提倡“人權”的啟蒙主義者來說,則主張消弱國家的作用,當人與人之間發生沖突,他們主張靠協商和寬容的辦法來解決。可是,當可分配之物是有限的,滿足了一方就會滿足不了另一方,要照顧所有人,卻也會使所有人都處于一種不能滿足的狀態,在這時,靠協商還能解決人與人之間的沖突嗎?從啟蒙主義者的觀點看,他們理論的基礎恰恰就是馬克思為共產主義社會所設定的物質基礎——物質的極大豐富。現在有“物質極大豐富”這樣的條件嗎?顯然沒有。所以,啟蒙主義者所主張建立的自由民主的社會和共產主義社會有什么本質區別呢?不一樣是烏托邦嗎?既然是烏托邦,以啟蒙為名建立的社會,最終不可避免地要走向霍布斯所描述的那種“利維坦”的狀態,結合它的經濟方式——資本主義,它最后走向法西斯主義,在邏輯上并非沒有可能。
從以上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到,霍克海默的《啟蒙辯證法》幾乎沒有說什么啟蒙的好話。如果把這本書改名叫做《啟蒙的罪惡歷程》、《啟蒙的黑幕》,也許也可以表達作者的意思,不過,采用“啟蒙辯證法”這個名字更能揭示啟蒙發展歷程的辯證法因素。這就像那些有好的名聲、給人美好期待的許諾,其結果卻并不好,而有些有惡名的、其實質卻也許并不像人們傳說的那么壞,比如君主、獨裁一類的詞匯。萬事萬物都存在著辯證法。
那么對于劉小楓來說,《啟蒙辯證法》究竟在什么地方還不透徹呢?由于還沒有讀完劉小楓的相關著作,對這個問題我目前只能做一點猜測了。劉小楓在一篇討論現代中國的國父問題上,曾指出,毛主席開創的社會主義中國,正是啟蒙的一個比較高的階段。從這個觀點去看,劉小楓所認為的《啟蒙辯證法》的不透徹之處之一,也許就在于該書沒有對社會主義社會中“啟蒙”的表現有所論述。這本書寫于納粹統治德國的時期,沒有寫到社會主義的情況應該說情有可原。
從另一個角度說,劉小楓也是一直對啟蒙持批判態度的,但他更多考慮的是對啟蒙的拯救的問題。從這一點去看,劉小楓對霍克海默不滿的另一點,也許就在于《啟蒙辯證法》這本書沒有討論如何逃脫啟蒙的魔咒的問題。過去的時代是不可能再回去了,人都要面向未來,也就是說,在已經開啟啟蒙的情況下,未來社會如何獲救呢?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除了揭示啟蒙的辯證法,霍克海默在這本書中還有很多閃光的思想,略舉一例,霍克海默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運用到社會學的研究當中,他把弗洛伊德所劃分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概念分別與自然、有理性的個人與社會對應起來。只要想想人類社會個人、社會和自然之間的關系,很容易就能感到這兩種關系的相似性。這種對應,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人類社會的新視角。總之,讀這本書,將會給你很多方面的啟示。(2014/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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