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行的全球化傳教士——托馬斯·弗里德曼
安替
在我心中,有兩個托馬斯·弗里德曼。前一個是資深中東問題專家、三屆普利策獎得主,曾是我學習的榜樣,并以認識他為自己新聞事業的追求之一;另一個是不知疲倦的全球化傳教士,我佩服他的熱情和演講能力,但卻越來越少看他的文章。
即便在低頭就能撞見普利策獎得主的紐約時報社內,弗里德曼也著實是個人物。他的本科專業是地中海研究,碩士專業是中東研究。畢業后參加UPI的倫敦分社,被派往貝魯特。后被《紐約時報》雇用,成功報道了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這立刻使他獲得了次年的普利策國際報道獎。接著他駐站耶路撒冷,又因為報道第一次巴勒斯坦人起義,榮獲了第二次普利策國際報道獎。這些中東經歷讓他寫就了《從貝魯特到耶路撒冷》,也奠定了其中東報道在報社內的崇高地位。
他的文章很好看,我至今能背誦幾段他寫的中東問題專欄文章。除了專業之外,他文章的特點就是非常善于用一些故事、一些語言的雙關和押韻來吸引讀者注意,而且對復雜問題的簡化論述有其天才之處,常常從他文章中迸出一些可以立刻成為引語辭典、或者雜志每周金言摘錄的優秀句子。例如在一篇談以色列前總理拉賓的文章弗里德曼是這么開頭的:
"拉賓(Rabin)被暗殺后不久,我收到一封來自一位以色列女人的信,她群發給朋友以表達她的感傷。她說她坐在電腦旁寫下自己的思念,把文件名命名為Rabin,寫完之后當她要保存文件的時候,程序自動詢問是否'Save Rabin?'她對我們說,當時是多么想按一個鍵就能'Save Rabin'啊!這也讓我希望有一個回車鍵,可以在點擊后,帶我們返回這所有的狂熱之前。"
這樣魔幻般的文字技巧加上他對中東政治的熟悉,使得閱讀他的文章有一種知性加上感性的快感。更重要的是,他文章所選取的英文單詞,控制在任何一個美國高中生就能完全掌握的詞匯量范圍內,如同口語演講稿,這讓他的文章和《紐約客》的知識分子寫作,以及紐時其他作者如Maureen
Dowd等更加重視文采的人的作品不同,使得即便沒有受過文科教育的中產階級、商業和技術專業人士、甚至初通英語的外國人,都能從頭到尾朗誦無礙,這也是他的書現在在所有英語專欄作家中賣得最好的原因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也是我當初瘋狂迷戀弗里德曼的原因。因為我即便能努力讀懂罵布什罵得精采絕倫的Maureen Dowd,我也無法能像美國人那樣立刻捧腹大笑。更重要的背景是,中文評論界正逐步從雜文風格中掙扎走出來,應該寫成什么樣評論專欄,大家都在摸索。當時很多中文寫者開始模仿紐約客文體,連說中國三農問題都要追述到16世紀法國、不確定的全球化、以及約翰和約瑟夫。而弗里德曼給國人的鼓勵是:世界上這么的大牌專欄作家,都在深入淺出地對大眾說著最簡單的句子,那我們就別裝孫子把簡單事情繞成復雜命題嚇人嚇自己了。
在經歷了駐外、獲獎經歷之后,他被調回總部,后來成為白宮記者,1995年成為紐時對欄評論"Op-ed"的國際事務專欄作家。不過,專攻中東政治的弗里德曼突然覺得世界有一件事情比中東要更重要,那就是全球化問題。于是有了他的《凌志和橄欖樹》。顯然轉向有點過早,因為很快911事件發生。弗里德曼立刻停止了全部的關于全球化的思考,回到他自己的本行,去阿拉伯和以色列去采訪,想知道為什么"他們恨我們"。關于911的反思評論,直接導致他第三次獲得普利策獎。
2004年,他覺得是時候再次轉向全球化問題了,特別是他訪問了印度軟件基地班加羅爾和中國的北京、大連之后。他向紐時老總請假寫書,也就是目前長銷不衰、多獎齊得的暢銷書《世界是平的》。這本書目前終于被刪節翻譯成了中文版,引起了新的一波弗里德曼熱潮。11月,他來北京、上海演講和推銷自己的中文版書,收到了跨國大公司和媒體的熱烈歡迎。
但此次弗里德曼來華推銷,讓自己在中文世界的知名度大大提高的同時,卻遭到了很多評論者不客氣的質疑。《中國日報》主筆周黎明認為該書寫作行文羅唆,一句話可以在兩三頁里重復十來遍,而且對中國理解不準確。《經濟觀察報》的編輯飛豬在聽過弗里德曼的演講之后,幽默地認為當天他最大的收獲是知道了"Oh, My God"有多少種講法。
怎么神近了,神話就消失了?其實這樣的感覺我也體驗過。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和弗里德曼接觸得比較早,去年他來華演講和訪問時,我作為助手全程作陪。他在清華和北大分別做了兩場演講,非常精彩,但和世界上他關于他這本書所做的所有演講一樣,也非常雷同。這倒不需要苛責,大概商業演講都這樣。他的確是個天才的演說家,甚至我今天都能大段背誦他當天演講的內容:因為太戲劇、太對稱、太雙關、太押韻。
例如他說,"500年前,哥倫布向西去印度,發現了世界是圓的;今天我向東去印度,發現了世界是平的"。"幾十年前,我的父母教育我們,快吃飯,因為中國印度孩子在挨餓(Starve);現在,我對自己的女兒說,要學習,因為中國印度人在搶奪(Starve for)你的工作。"
但是在被他的幽默打動之余,我也靜靜地觀察這位偉大的專欄作家——我曾經的神話。世界本來就不是平的,世界當然有一些地方被拉平的趨勢,但無論如何,"世界是平的"這樣的極端宣稱,和弗朗西斯·福山的歷史終結論一樣,注定是不可能深刻和現實的。難道為了暢銷,就必然犧牲起碼的深度的嗎?
弗里德曼是個很專注的人,在車里和他聊天,主題都是他驅動的——他不是一個充滿好奇的記者,他好像只想知道他的問題的答案、甚至比較符合他的全球化3.0理論的答案。印度我沒發言權,但如果國人要仔細讀《世界是平的》關于中國的部分,也許都會覺得弗里德曼眼中的中國,和我們熟悉的中國,真的一點都沒關系。
我陪他采訪教育部的一個英語很好的女副部長,陪同領導的是幾個剛才美國考察回來的助手,人人拿著英文版的《世界是平的》讓弗里德曼簽名。這場采訪是愉悅的,副部長告訴了他所關心的中國數學教育問題,也客觀地指出了這種教育模式的問題。弗里德曼后來就在書中寫到,美國的數學教育這樣下去,是會敗給中國的。然后我又陪他采訪了北京市分管環保的年輕副市長,副市長如實和弗里德曼講述了北京遇到了環保大問題,弗里德曼后來就在書中寫到,中國人終于開始注重環保問題了。
他在采訪別人的時候,一直打開寬大的Dell筆記本電腦,同時鍵入對方的回答,不時點點頭。也許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大牌記者是這么采訪的,因為這樣顯然留給自己傾聽對方、思考對應的時間不夠了。不過弗里德曼也不需要記清楚全部采訪,因為他需要的是眼前這位官員或者CEO的一個精彩引語,可以適時地出現在早已構思好的專欄段落中。
但是,無容置疑的是,《世界是平的》在西方世界是一本非常重要的書。中國、印度,就好像普契尼歌劇中的東方國家一樣,只是一個他者符號而已。弗里德曼是個真正的美國人,他的讀者,也是普通美國人和一些西方人。美國的興衰、美國人是否能在下一代依然保持世界優勢,才是他最最在意的事情。《世界是平的》是對西方主導的世界的一個警訊,他通過一篇篇口語演講反復告訴美國人和西方人,全球化是給予中國和印度難得的一次追趕機會,如果不應對準確,美國有可能在大國競爭中衰落下去,如同昔日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法國和英格蘭。
簡而言之,東方有獅來,請大家做好準備。至于獅子到底是紅獅子還是黃獅子,或者干脆其實是偽裝的大象,都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因為小心總比不小心好。
弗里德曼神話在我心中被置換成了一個西方文明的警報信使。很高興,在中國,似乎沒有太多的人認真在乎弗里德曼對中國潛力的過度贊美。雖然新華書店《世界是平的》旁邊就是CCTV的《大國崛起》,但這次大規模的關于大國崛起的熱議,其實本質上是對之前9個世界大國興衰的檢討,你甚至可以把這個片子看作是中國版《世界是平的》——一個繼《河殤》之后對民族命運的焦慮。
問題是,這樣的寫作已經簡化到和真實沒什么關系了,弗里德曼現在更像一個自己書的推銷者,出沒無平民,往來CEO,那三屆普利策獎得主的弗里德曼,也落在了我的美好記憶中。現在再看他寫的專欄,我會發現,簡單有的時候竟然讓人那么刺眼、那么抗拒。過份追求流行和戲劇化,對寫作帶來的傷害也很大。我現在寧愿愿意讀《紐約客》和《大西洋月刊》艱深的文字,因為這些寫者并不那么追求讀者眾多,因此反而有心態寫出或者專業、或者真實、或者深刻的文字來。
寫到最后,我不妨說說好消息:畢竟不愧是普利策獎得主。報社內部的通信獲知,弗里德曼開始大幅度修正在《世界是平的》中對中國和印度過于樂觀的評估,他開始傾向認為,由于中國和印度一些本質上的問題,不會成為超過美國的超強,至少這個世紀的美國人,還是可以放心做世界老大。最近在《紐約時報》的專欄中,弗里德曼一改昔日對中國的贊美,大幅批評中國的環保問題,認為甚至這比人權更加是個全球問題。
當西方媒體攻擊中國的時候,所有的中國人都習慣了,第一因為這是媒體"妖魔化"一切問題的本質,第二也是面對批評中國理應有則改之,無則加冕。但當西方媒體表揚中國的時候,肯定是哪里有問題了,弗里德曼的轉變就告訴我們,這往往不是變相的"中國威脅"的變奏,就是他們對中國的"他者"誤讀。只有不自信的小國,才那么在乎外電的贊美報道,來增強自己的民族自豪感。
只不過,對中國稍微不走樣的認識,弗里德曼竟然花了整整2年才達到,而一個普通的紐約時報記者,2個月就能指出他現在終于開始想通的問題。也許真的,偉大的弗里德曼,還是應該回到自己的中東專業中去。
瞭望東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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