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廣場大媽”是個新詞,最近才得知。
當然新詞并非一定指代新現象。多年前就注意到,中年婦女晚上結伴跳舞,小區里,路口處,以及各種街頭小花園,都會有她們的身影和伴舞的音樂。不僅上海北京,就是福建的涵江這么個小鎮,這里那里的,每晚都有好幾群跳舞的中年婦女。國內的中東部、江浙、以及南方大部,夏天賊熱,在路上走走都汗水連連,別說跳舞。 那些舞著的大媽們,愿意揮汗如流,并且天天如此,一定是開心的事。
在美國,曾經有到過中國的朋友提及,很喜歡中國各類城市公園里晨練的景觀,尤其是看到中老年人,成群結隊,有的打太極,有的練劍術,有的唱歌,有的跳舞。說那是中國傳統文化和集體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在后集體年代里形成的一道頗讓人羨慕的城市人文景觀。當然也有學者對此說三道四,但那是題外話。
晚上跳舞,中年婦女居多。一直覺得那是清晨公園景象的夜間延伸。很多大媽們早上買菜忙家務,只能晚上出來鍛煉。她們結伴跳舞鍛煉身體的同時,為城市的夜晚增添一道人文景觀。沒什么不妥。
當然,中國人口眾多,作為“半邊天”的婦女,只要稍有規模地做點什么,就能弄出個公共現象和話題。
最近,“廣場大媽”這個詞在一些人的抱怨聲中產生;長期被人視而不見的“大媽”們,由于她們帶來的“聲響”而招抱怨:太響,太吵,太鬧!大媽們也許確實應該注意聲音擾民這個問題,要么把喇嘛聲弄低點,要么找離居民小區稍微遠點的地方,盡管我在夏天經常看到的大媽舞群并不吵人。
不過,后知后覺的我,是在國內主流媒體的啟發下才明白,關于“廣場大媽”爭議,就像國內當下對很多問題的討論一樣,有著其它潛臺詞。
“啟發”之一,來自中央電視臺英語頻道今年八月第一個周末播出的“對話”(Dialogue)節目。
節目中,跟隨“捷足先登”的外媒,“廣場大媽” 被簡稱為“Damas”或者“middle-aged women”(中年婦女)。主持人跟一位海外華人,一位在首師大教書的美國教授,共同討論。話題的重點是如何理解那些跳舞的廣場大媽,她們是怎樣的社會群體,她們的“跳舞擾民”是否反映更為深刻的社會問題,以及如何理解社會上對她們的嘲諷 (ridicule),等。
主持人頗為強勢的引導,外加(因為有廣告)不到30分鐘的討論,很難把問題真正引向深入。但是,還是可以從主持人不斷試圖解釋的問題中看出,其意圖將討論的重點落在“廣場大媽”緣何被嘲笑這個問題上:
首先,“廣場大媽”被嘲笑,因為人們認為她們象牧群一樣 (herd-like),被動地成群活動;她們成群結隊地跳舞,只是隨大流,就像她們隨大流買黃金炒股票一樣;“廣場大媽”們沒有個人的主體意識。
其次,作為群體,“廣場大媽”現象反映出當下中國文化生活的落后:既缺乏有意義的精神生活,也缺乏更好的“時尚”選擇, 她們是“過去中國傳統”的產物,不知今宵為何日。
最后,問題的關鍵出現了:“廣場大媽”現象其實是挑戰“我們”如何看待她們所代表的“過去的傳統”(past tradition)。
原來:廣場+大媽=過去的傳統;于是導致人們的嘲諷。
對于這個“過去的傳統”,主持人一方面拒絕直呼其名,另一方面又毫不諱言;說在這里,“傳統”指的不是習慣上認為的幾千年傳統文化,而是最近幾十年的“傳統”:這個“傳統”可以從“廣場大媽”的集體著裝(事實上,絕大多數大媽平時并不統一著裝),跳舞的音樂(不少源自革命歌曲,但很多并不是),跳舞的動作,成群結隊,等等,顯現出來,讓(“我們”)很多人感到不舒服。這“傳統”是好是壞,是否應該完全唾棄。“這”,主持人嚴肅地說,才是討論這一現象的真正意義所在。
“潛臺詞”由此直接進入前臺中央。只是不期從那位美國教授口中引發出“階級”(class) 一詞,盡管他的解釋其實是“等級”或“階層”的意思。
教授說,自己在北京的住處附近有高級商業樓,每天晚上,“廣場大媽”們在大樓外面的空地上跳舞。很多進入商樓的年輕白領和其他“上層”人群,往往斜著眼不屑地看著她們,一路匆匆走進商樓內,去光顧那些上等店鋪。
在國內主流媒體上,估計很難找到有意愿針對類似的回應作進一步深入探討的媒體人。
不出所料,主持人除了不斷明示還是不斷明示,就是不作深入回應。最后直言,在中國,對“廣場大媽”的嘲諷,也許是因為人們不喜歡她們所代表的曾經的“傳統”,人們覺得那“傳統”不僅過時,不“與時俱進”,而且還讓(外)人覺得中國人落后,不時尚。
時間關系,節目結束,但清晰留下“廣場”+“大媽”后面的潛臺詞:“廣場大媽”在英語里被簡化為“大媽”,“廣場”倆字被省去,然而,這倆字在主持人引導的討論中卻無時不在;“大媽”本身沒啥事,有事的是當“大媽”們變成“廣場大媽”,她們的群舞提示著曾經的革命的“廣場文化”。
記得有學者批判社會主義時期的“廣場文化”;在“去革命”的趨勢主導下,批判者往往隨大流拒絕直面其特定歷史條件下的動員意義,而更愿意負面將其定義為宣傳和洗腦。 有意思的是,對革命的廣場文化的批判,并未阻止“廣場”二字悄然無聲地占領當今中國城市的大半壁商業空間。如今中國城市里的的“環貿”們,“環球港”們,“中信泰富”們,“久光”們,“梅龍鎮”們,明明都是商場大樓,卻偏偏不是叫這個廣場就是叫那個廣場,仿佛不叫廣場就不是個東西。
當然,此“廣場”非彼“廣場”;今天的“廣場大媽”是完全不可能進入“此廣場”去跳舞的。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廣場”及其空間的含義,倒實在值得探究(也確實有了不錯的討論)。
“廣場大媽”(Damas on the square) 也因此可以承載更多的含義。
在當今告別革命的主流話語主導下,“廣場大媽”所承載的某些革命文化的要素,可能確實讓新生的中產階級感覺難以安享“純正”的小資生活。與此同時,“廣場大媽”們又仍然是那些嘲諷并急于擺脫她們的“我們”的一部分。很難想象,沒有了“廣場大媽”的“我們”,除了在“小時代”里長成的華麗軀殼,能有什么可讓他們真正出彩的。
在“婦女解放”出現倒退的今天,恰恰是“廣場大媽”們,在城市的公共空間里,以她們的存在,她們的音樂和舞姿,外加她們的主觀意識和行動能力,提醒著人們中國曾經有過的自己的傳統。那是這一份盡管不完善但卻極其重要的傳統,是當代中國小資們仍在享用但卻拒絕承認的來自革命的遺產和資源。
原標題:“大媽”沒錯,“廣場”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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