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反對“兩岸服務貿易協議”運動自3月18日晚一些學生社團與社會團體占領“立法院”,到3月30日發動十幾萬群眾游行集會,與馬英九政權較量了十三天,仍陷于雙方僵持不下的狀態,暫時還無法落幕,但整個運動的性質與涵義已可判定。
反服貿運動之引起廣泛的注目,一是采取了看似激進的突襲攻占“立法院”、“行政院”的手段,為舉世所罕見,一時之間,轟動臺灣島內外;二是他們提出的主要訴求觸及了臺灣政治、經濟面臨的重大問題;三是站在第一線充當臺面人物的青年學生用清新的形象,妄自以代表臺灣人民之姿發言,雖然這個運動背后有著龐大的社會與政治勢力的支持,他們只是馬前卒。
反服貿運動提出的主要口號是“退回服貿,捍衛民主”,把關乎經濟的服貿協議與屬于政治的民主問題掛鉤起來,在他們發表的“反對黑箱服貿行動宣言”中透露了對代議制民主的不滿,也附加了一些反全球化的語言,企圖給自己涂抹上看似左翼的色彩,令不少人目眩神迷,或困惑,或附隨,然而,稍加追索,便可洞悉隱藏其后的是恐中、反中的非理性心理,主導整個運動的動因是反對兩岸統一的臺灣自決意識。究其實際,這個運動既無知于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現實也沒認清資本主義民主的實質。這場抗爭與附從者的反應,可謂充分反映了臺灣社會相當一部分人的集體心理與意識,很有必要加以剖析,一探究竟,以揭露其貌似進步實則保守反動的本質。
以下就反服貿運動所涉及的經濟、政治、兩岸關系三個方面,分別評論。
反服貿運動、全球化與階級問題
自2013年6月21日兩岸簽訂服務貿易協議,公布協議內容及開放清單后,臺灣內部關注者并不多,朝野兩黨雖舉辦了二十場公聽說明會,也未引起廣泛注目。經3月18日反服貿團體“占領立法院”的驚人之舉,原本不太被關切的服貿協議,頓成熱門話題,沸騰不已,報紙、電視、網絡莫不以服貿協議為焦點,議論紛紛。但多數附和反服貿訴求者,對服貿協議的認知卻來自反服貿運動者在網絡上廣為傳播的“懶人包”。這些“懶人包”全是些缺乏可靠證據與合理論證的主觀曲解,甚至大肆散播大陸詐騙集團在網絡上發布的人民幣48000即可移民臺灣的詐騙廣告,以造成臺灣人對服貿協議的恐慌心理,大陸的經濟詐騙手法被臺灣的反服貿運動者挪用為政治詐騙的工具,兩岸兩種不同的詐騙集團形成了絕妙的結合,所謂的反服貿“懶人包”其實是專門用來愚弄無知者的“愚人包”。這些“愚人包”之所以那么容易達到欺罔的目的,主要就是因為臺灣絕大多數人不諳資本主義經濟的運行機制,對何謂資本的“全球化”懵然無知。非但大多數人不懂,就連發起反服貿運動的主事者也一知半解,不甚了然。反服貿運動其實相當鮮明地表現出具有分離意識的小資產階級民主派的意識形態。
我們先來看看他們發表的“318青年‘占領立法院’,反對黑箱服貿行動宣言”的重點:“我們不愿看見臺灣青年十年后,還過著22K的生活!我們相信,臺灣是個可以讓青年實現創業夢想,開咖啡廳、開個人公司,可以靠自己打拼就能變‘頭家’的創業天堂……未來,臺灣的中小企業、微型企業,即將面臨資金充裕、整合上中下游一條龍模式的中資企業來臺競爭,不管是上班族、小農、工人、商人,生存都將面臨威脅。除了個人飯碗難保,臺灣對中國開放入口網站經營、網站代管,以及印刷和出版發行通路,讓我們的言論自由受到嚴重威脅。
“反對服貿,不是‘逢中必反’,服貿最大的問題在于,自由化下只讓大資本受益,巨大的財團可以無限制的、跨海峽的擴張,這些跨海峽的財團將侵害臺灣本土小型的自營業者。那個我們曾經引以為傲的中小企業創業天堂,未來將被一個、一個跨海資本集團并購。服務貿易協定的本質,和WTO、FTA、TPP一樣,這些國與國的經濟協議,都是在去除國家對人民的保護。服貿協議,不管統獨、不管藍綠,這是一個少數大資本吞噬多數小農小工小商的階級問題,更是所有臺灣青年未來都將面臨的嚴苛生存問題……我們要強調,我們不是不愿意接受挑戰、不是不愿意面對競爭的青年,我們只是不愿意面對這種不公平的競爭、我們不愿看見我們未來的生活掌控在這些少數權貴統治集團手里、我們不愿我們的工作都被大企業家、被跨海峽資本家控制;我們要掌握我們自己的未來,我們要的是一個給年輕人公平發展和競爭的環境與機會!
“各位青年朋友,這些由大財團、大企業、少數執政者所組成的跨海峽政商統治集團,隨時可以拋棄臺灣,他們隨時可以轉往世界上任何一處勞動力更廉價的地方;他們就像吸血鬼一樣,吸干一個國家青年的血汗,就開始找尋其他國家青春的肉體。各位臺灣的青年們,臺灣是我們生活的土地、這是我們賴以維生的地方。為了阻止這個不公不義的經貿協議、為了阻止這個踐踏制度、威權復辟的政黨,請跟我們一起站出來,請跟我們一起站出來守護我們的臺灣!”
這篇宣言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小資產階級保守反動的意識。他們說“不愿看見臺灣青年十年后,還過著22K的生活”,要“臺灣是個可以讓青年實現創業夢想,開咖啡廳、開個人公司,可以靠自己打拼就能變‘頭家’的創業天堂。”換句話說,他們念茲在茲的是能夠有個小店面、小企業(當然也包括開個小診所、律師事務所等等自營自雇的行當),當個小“頭家”,有中等的收入,得暇時可聽聽流行小曲、搖滾,搞點浪漫的小資產階級情調,談些忒煞情多或心神俱碎的戀愛,有些人可能還愿意也憑膚淺的認識參與一下公共事務。這個美夢其實是對已一逝不復返的臺灣經驗的懷舊情緒。
臺灣在1980年代之前的資本主義經濟實行的是獎勵出口、限制進口的重商主義政策,借大量中小企業的加工出口經濟獲得巨額外匯,達成經濟起飛,有了二十年左右的榮景,中小資產階級春風得意,過上了頗為愜意的生活,但到1980年代中期,在美歐日的經濟大國紛紛推動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壓力下,也不得不跟著“自由化、國際化”(即全球化),放松對內外資本流動的管制,降低貿易壁壘,大幅開放外來的投資與商品、勞務。在資本全球化下,從世界市場到內部市場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工商中小企業的生存越來越困難,小農的處境也越來越糟,中小企業不是外移便是戰戰兢兢地恐懼破產,臺灣以中小企業為主體的經濟結構已難以維系,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岌岌可危了,必然造成臺灣小資產階級的恐慌,這就是反服貿運動的社會經濟基礎。這次的兩岸服貿協議讓大陸資本可能大舉入臺競爭,予臺灣的反中分離勢力可乘之機,把小資產階級的恐慌心理與反中意識結合起來,成了反服貿運動重要的催化因素。
反服貿運動者提出服貿協議“是少數大資本吞噬多數小農小工小商的階級問題,更是所有臺灣青年未來都將面臨的嚴苛生存問題”,反對“去除國家對人民的保護”。他們根本不了解資本主義經濟運動的規律,只見資本全球化的果而不知其因,只反對全球化的果而不反對全球化的因,急病亂投藥,妄圖在維持資本主義體制下,要臺灣政府搞貿易保護,以臺灣日益脆弱的經濟實力螳臂當車,力抗資本全球化的狂潮,維護臺灣小資產階級的利益。
但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小工業家、小商人、手工業者、農民,他們同資產階級作斗爭,都只是為了挽救他們這種中層等級的生存,以免于滅亡。所以,他們不是革命的,而是保守的。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是反動的,因為他們力圖把歷史的車輪扭向后轉。”反服貿運動者“不愿意面對不公平的競爭”,也就是說,他們反對的不是市場競爭,而是“不公平的競爭”,要的是“給年輕人公平發展和競爭的環境與機會”。但什么是不公平的競爭呢?他們沒有說明,不過從反對大財團、大企業、跨海峽大資本家的語脈來看,應該是指由于大小資本實力不同而造成的高下不等的市場競爭能力。然而,難道他們完全不知道,資本主義的市場競爭本來就是個殘酷的動態拼搏過程嗎?現有的大財團擁有的資本并不都是平白由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會萬世永存。經由競爭,企業優勝劣汰,失敗者被打垮、吞并,勝利者則攻城掠地,擴展版圖,中小企業可能轉型為大企業,如反服貿運動者所深惡的跨海大財團頂新、旺旺,原本都只是臺灣的中小型企業,而大企業也可能頹敗、破產。
競爭必然產生壟斷,壟斷也會產生競爭,這是資本主義的基本規律。資本主義要求的正當的公平競爭就是從國內到世界的市場都要有非歧視的一體適用規則。鼓吹自由貿易的資產階級經濟學所反復論證的就是如不搞自由競爭的國內與世界市場,而由政府對某些產業不公平地加以保護、給予特惠的政策就會造成經濟效率與社會收益的損失。比如采取貿易保護,用關稅阻礙外來產品進口,就會使生產者獲得不當得的高利潤,而消費者則買不到物美價廉的外來品,被迫用較高的價格購買本國商品,這就是犧牲消費者的利益來增加生產者的利益,以維護本國產業不被外來競爭者打垮,從而造成生產與消費的扭曲,于是競爭力差的產業便可以靠犧牲本國消費者的利益避免被淘汰的命運,在政策保護下免除競爭壓力,依然故我,不思進取,它們所使用的經濟資源也就不能轉向有更高經濟效益的用途,從而有損國家的整體競爭力。這套自由經濟理論當然是為具競爭優勢者立論,并不考慮市場自由競爭所付出的大量人與自然環境的代價,但也是最符合資本主義運行機制的理論。
重商主義、凱恩斯主義這些主張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由政府干預市場的理論與政策在實行一段時期后,終于還是不敵自由經濟論,主要就因為違背了資本主義固有的自由競爭市場機制,碰到了無法持續的障礙。此所以在資本全球化后,西方的社會福利體制崩潰,幾乎所有中間偏左的社會黨、社會民主黨、工黨的經濟政策都向右派的自由經濟論靠攏,左右之別結為秦晉之好,雙方已相差無幾了。故而在當前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深陷危機下,歐美各個老牌資本主義國家仍只能死馬硬當活馬醫,繼續在新自由主義的死胡同內打轉,玩不出新花樣,走不出困境。
反服貿運動所要求的所謂“公平”競爭,其實是要求政府管制可能危及臺灣競爭力較弱企業的大陸資本入臺,并補貼在競爭中失利的企業,也就是實行貿易保護政策。我們可以回顧一下19世紀中葉,西方的自由貿易派與保護關稅派的激烈爭論。當時的保護關稅派最具影響力的是著有《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的德國經濟學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Freidrich Liszt,1789-1846),他反對經濟落后的德國實行自由貿易,主張先用保護關稅培育本國強大的民族工業后,再與英、法的經濟強國競爭,至于小工業家、小商人、小農的滅亡則是市場競爭的必然結果,是無法挽救的。李斯特派告訴工人,既然都一定要受資本家剝削,受自己的同胞剝削總比受外國人剝削好。另一派保護關稅論者則更為保守,他們希望連手工勞動、小工業、小商人、小農都要保護,即使犧牲本國的工業發展也在所不惜,這當然是絕對行不通的,那除了造成全國的經濟停滯,甚至崩潰,不會有第二種結果。二戰后,東亞的日本、韓國、臺灣奉行的正是李斯特的政治經濟學理論,也都曾經獲得一段經濟高速增長期,然后在資本全球化下陷入衰退或盤旋不上。馬克思與恩格斯在批判自由貿易論的同時,卻也毫不含糊地贊成自由貿易。那是因為他們認為,資本主義經濟的軸心是資本與雇傭勞動這個矛盾的對立統一體,私有資本在自由競爭下,會掃除一切舊有的社會、經濟障礙,消滅各種小資產階級,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同時擴大雇傭工人的隊伍,使大多數人淪為不得不受資本家殘酷剝削、生活陷入困境的無產階級,并跨越國界的藩籬,在統一的世界市場上,形成全世界資產階級與勞工階級兩大階級的對抗,最終爆發世界革命,消滅私有制,建立公有制的社會主義(參見《共產黨宣言》與馬克思關于自由貿易的演說稿)。
反服貿運動的行動宣言雖也批評自由化(即全球化),譴責大財團、大資本家卻不反對資本主義,只站在保護小資產階級的反動保守立場,著眼在利益的重分配,希望給資本主義帶上溫情脈脈的人道面孔。在全世界的反全球化運動中有兩條不同的路線,2001年創立、由社會民主派與無政府主義者主導的“世界社會論壇”(World Social Forum, WSF)是改良路線的代表,他們反對暴力革命,標舉空想的自由平等的世界公民社會,另一條則是指出改良沒有出路,唯有革命才是正途的馬克思主義革命路線。反服貿運動的基調大體上屬于“世界社會論壇”的路數,但還摻雜了臺灣分離主義的意識(這方面留待論兩岸關系的部分再詳說)。
臺灣十多年來,失業率上升、工時加長、工資下降,物價上漲,貧富差距擴大,令越來越多人,特別是青年學生心生不滿與恐慌,這本是資本全球化下,舉世皆然的普遍現象,臺灣由于二十多年來每年對大陸有從數百億美元上升到二千多億美元的巨大貿易順差,景況還不是最糟。但臺灣是個小資產階級意識濃厚的社會,大多數人陷溺在自我中心里,閉目塞聽,思想淺薄,感情用事,只圖過眼前的小日子,根本不知今世何世,前衛生署長楊志良憤而言之的那句“濫情理盲”,確能貼切地道出臺灣社會的心智特征,加以學界普遍學殖淺陋,大眾媒體但求商業利益,充斥低級趣味的羶色腥的新聞與節目,記者、編輯、評論人員的素質低劣,屢見胡言亂語,謬論橫生,因此,遇有重大事件發生,民眾常莫明所以,所有重要的公共政策無一能得到深入、理性的討論,也無一能獲致良好的結果。這次的反服貿運動不直指造成今日問題根源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卻利用青年對現狀不滿,對未來茫然又不知所以然的惶惑不安心理,以煽情的語言鼓動青年學生起來抗爭,把主要矛頭轉向無領導統御之能的“總統”馬英九,卻不問美國、法國、意大利、西班牙、希臘等等經濟發達國家沒有馬英九與國民黨為何經濟危機更為深重,失業率遠高于臺灣?意大利、西班牙、希臘的青年失業率更超過40%,足有臺灣的三倍之多;為何歐洲多國的政權頻頻更迭,意大利四年換了四任總理,依然一籌莫展?這是換掉一人或一黨便能解決的問題嗎?然而,這些現實情況完全不在反服貿運動及其支持者的思考之內,網絡上類多起哄之聲,群眾集會上一大片天真卻一點也不可愛的青年面孔。
反服貿運動的聲勢得以坐大,緣于大多數人不知資本主義制度的本質。服貿協議在經濟上對臺灣整體經濟與個別產業的利弊得失,取決于實施后動態的競爭過程,本不易準確評量,只能有粗略的推估,但官方與支持者為盡量撫平不安的情緒,夸大可能得到的利益,反服貿運動者則在某些人為保護本身利益外,又有其他反中的勢力夾雜其間,故而刻意放大渲染可能的不利后果,雙方都不觸及資本主義本質,各執一端,大肆宣傳本身觀點。姑不論雙方的推估何者較符合未來的實際后果,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臺灣面對的是全球化下的世界市場,世界市場無時不刻在進行激烈的競爭,絕不會停下來等臺灣好整以暇地整裝待發。反服貿運動者以程序民主之名強硬要求撤回服貿協議,重啟談判,先不說大陸方面未必會任臺灣予取予求,光是在臺灣內部各種利益集團趁機各為己利爭取訂立有利的條款,就會有冗長的爭執,更不用說根本不從經濟考量,只為減低大陸對臺灣影響力的反中勢力必然再施胡攪蠻纏的技倆,讓臺灣本身遲遲無法確定交議的服貿條款版本。于是就會應了那句老話:“宋人議論未定,金兵已然渡河”,當ECFA的相關協議久拖不決,而亞太地區的其他國家已與大陸實行自由貿易,臺灣對亞太國家的所有出口品必然因多了附加關稅而滯銷,出口產業既大受打擊,以出口貿易為經濟主力的臺灣總體經濟也必然重挫,于是產業倒閉、出走者日增,失業率更加上升,政府稅收銳減,一些反服貿運動者想抽肥補瘦,實行利益重分配的盤算,自然成了純粹的幻想。到了那時,臺灣分離意識中“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法西斯種子也就會發榮滋長,大肆展開排外的言行。這點參考自世界經濟危機爆發后,歐洲的法國、德國、希臘等國極右的法西斯政黨在政治上勢力大增,便可推知。與此相關的問題,待討論民主與兩岸關系時再進一步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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