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美國夢
文佳筠
今年5月底太湖藍綠藻爆發引發的無錫水危機,再一次為中國環境敲響了警鐘。一時間, 網上的憤怒和指責鋪天蓋地。 矛頭無論是指向作為不夠的政府官員, 還是指向污染廠家, 常常有這樣的責問:“美國歐洲做到了,為什么中國做不到?”
經過20多年的積壓,目前在國內有全面爆發趨勢的環境危機,做為直接責任人的污染廠家和政府官員,當然難辭其咎, 但在這一問題上做如此簡單的類比,可能反而掩蓋了中國現在此起彼伏的環境問題下的深層原因。 可以說,中國環境問題,不單是主流發展模式下的一個必然產物,而且沿著這一主流路徑,我們甚至找不到如何根治的答案。
或者說,此前的中國經濟發展路徑,已深深陷入了一個被全球化理論包裝成“后發劣勢”的選擇陷阱,這一理論核心訴求之一,是說后發國家發展產業,需要“努力尋求全球產業轉移機會”,由此,西方高污染企業被作為享受優惠待遇的“引進項目”,在國內各大開發區著陸,而由于要“保持比較優勢”,很多地方還幾乎省略了這些污染企業的“環境成本”。“環境”成為保持成本優勢的一個重要代價被各地政府默認甚至縱容,直接導致了今天中國的環境危機,同時滿足了發達國家對后發國家的掠奪。最為嚴重的是,經過嚴格的經濟學核算,這一模式完全是不可持續的。
美國歐洲是可持續發展嗎?
針對中國當前的環境危機,“美國歐洲做到了”這樣的簡單論斷,是對全球環境問題的誤解。表面看, 歐美日發達國家的人們在享受高收入高消費的生活的同時, 相當程度上也保持了青山綠水。 所以, 我們只要繼續跟在他們后面亦步亦趨, 努力做到“科技一樣發達, 法制一樣嚴明, 官員們一樣清廉, 人民一樣高素質”(套用這些年中國努力接軌的某些說法), 那我們也能夠高消費的同時不破壞環境。 可是, 美國歐洲真的做到了可持續發展嗎? 他們的模式是可復制的嗎? 讓我們先從地球生物承載力和生態足跡這個宏觀角度來看看是否有這個可能。
地球的生物承載力是指能滿足人類需求的、可用的、具生物生產力的土地面積,包括農田、牧場、森林和漁場。生態足跡是按照生物學上一個地區的生產性土地和海洋供人類使用和吸納人類產生的廢物所需要的資源,來衡量人類對大自然的需求。生物承載力和生態足跡通常以地球公頃為計量單位;全球平均1公頃土地所能生產的資源和吸收的廢物,就被稱為“1地球公頃”單位。 下表中的數據來自于世界自然基金會(WWF)、倫敦動物學會(Zo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 ZSL)、全球足跡網絡(Global Footprint Network)聯合發布的《生命行星報告2006》(Living Planet Report 2006)。
人口 (百萬) 生態足跡
2003年數據
生物承載力
(地球公頃/人)
(地球公頃/人)總生態足跡/
本地區生物承載力總生態足跡/
全球生物承載力
全世界
6301.5
1.78
2.23
125%
125%
高收入國家
955.6
3.3
6.4
194%
55%
中等收入國家
3011.7
2.1
1.9
90%
51%
低收入國家
2303.1
0.7
0.8
114%
16%
美國
294.0
4.7
9.6
204%
25%
中國
1311.7
0.8
1.6
200%
19%
從上表可以看出, 從全球來講,把餅做大的空間已經不存在了--人類的生態足跡已經超出地球的負荷25%,我們早已不再依靠自然的“利息”生存,而是在消耗大自然的“本金”。照目前這種消耗生態資源的速率走下去,發生生態系統全面崩潰的可能性不可避免。 而超載最嚴重的, 不是人口眾多的中低收入國家, 而是科技發達, 人口密度相對較低的高收入國家。 尤其是美國, 由于歷史上的殖民搶占了印第安人的北美大陸,資源豐富,但卻仍然超載100%以上。 美國人口不到全球人口的5%, 從生物承載力來說,占有全球資源的12%, 但卻消耗了25%。 中國印度等人口眾多的發展中國家是無法復制美國模式的。利用上表中的數據可以算出, 哪怕我們突然有了美國現有的“高科技”和“先進制度”, 如果每個中國人都要過美國人的生活, 同時可持續,我們需要1.12個地球。很顯然,無論是接軌, 還是發揮比較優勢,或者無論什么主義和辦法,都不可能變出1.12個地球資源給中國。
所以, 所謂科技發達制度進步的西方,本身恰恰是不可持續發展的罪魁禍首,他們自己的餅都很難永遠維持下去。而做為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的中國, 人均資源不到全球人均的一半,真正是地大物“薄”, 就更加不可能沿著西方的老路把餅做大了。我們需要的,是變換思路,探索如何把餅做好利用好,如何分享。
發達國家利用“全球化”進行掠奪
從上表同樣可以看出,高收入國家人口只占全球人口的15%左右,其本土生物承載力是全球28%,但卻消耗了全球55%的生物承載力。 這是如何實現的呢?畢竟,過去幾十年中第三世界國家中民族獨立運動取得了極大的成就,西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赤裸裸從殖民地掠奪廉價的原材料。可是,政治獨立了,經濟上的獨立依然還是遙遙無期。在全球化國際分工下,第三世界國家依然處在全球產業鏈的最底端,為發達國家的過度消費提供著廉價的資源和勞動力。如果沒有便宜得讓人心痛的中國制造,沒有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同樣廉價得驚人的農產品(中南美諸多香蕉共和國就是最好的一例),美國歐洲的人們是不可能在如此高消費的情況下同時享受山清水秀的。
一位來自菲律賓的原住民領袖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所謂經濟全球化,不過是殖民主義的最新表現形式。”我的一位德國朋友也說,“過去的殖民是直接的掠奪,殖民者不得不直接面對被殖民者的不滿和反抗; 現在的經濟全球化是聯手的騙局, 老主子和第三世界國家精英階層合謀, 第三世界國家繼續廉價輸出農產品、原材料和勞動力(以來料加工等方式),而換取的,往往是和大多數人利益無關甚至負相關的奢侈品和武器之類”,我當時評論說,“你這看法可真夠激進的”, 他回答,“這一點也不激進,不過是常識而已。”他舉出一個例子,在六七十年代, 通過賄賂收買決策層, 德國長期向某些連雪都沒見過的非洲國家出口所謂世界最先進的街道除雪機器。如此荒唐的事情,直到被新聞界揭露成為大丑聞, 才不得不中止。
這些主要是針對前殖民地國家的說法,不能直接套用于中國,但同樣非常值得我們深思。 中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走到今天,已經到了該反思的時候了。 以紡織品為例,中國競爭力超強,橫掃全球無敵手。但是,中國的紡織工業只從巨額出口中得到不到10%的利潤,而其他都流入到了那些擁有品牌的西方公司手中。 布料的制造與染色是高耗水和高污染的,棉花的生產也是如此。生產一公斤棉花大約需要使用大約四公斤殺蟲劑和農藥,還要11立方米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極度缺水的新疆是中國的產棉大省。新疆及西部的沙漠化是否與不恰當地將河水分流用來種植像棉花這樣的經濟作物有關呢?目前對此還沒有結論性的科學研究,但已有不少證據支持了這一說法。如果將這些環境成本包括在內,那么中國紡織品出口工業原本已經微乎其微的利潤率恐怕會是負值了。除了紡織品,更多高耗能、高污染的制造業也被發達國家轉移到了中國。 中國在成為世界工廠的同時,也成了世界的廚房, 下水道和垃圾堆。 這當然是中國原本脆弱的環境不可能承擔的。 我們付出了廉價的勞動力、資源以及環境污染的代價,換來的只是小部分利潤以及全世界對過于便宜的中國制造的不滿甚至圍追堵截, 真是吃力不討好。
對西方環保運動的反思
不可否認,過去幾十年的環保運動, 在西方國家取得了不少局部的成績。在中產階級聚居的大部分地區, 空氣污染、水污染的治理以及綠地保護都做得不錯。 可是,這些成績的取得,治理只是一部分,更多是轉移。 尤其是美國的環保運動,當年有一句著名的口號“不要在我家后院”(not in my backyard)。 于是不少中產階級發動起來,把污染產業和垃圾填埋點、焚燒廠等趕出自己的社區。可是,不改變生產生活方式,垃圾和有毒廢物還在源源不斷地產生, 不在我家后院,在誰家后院? 結果, 不過是把最嚴重的污染外部化到了其他地方,比如有色人種聚居的低收入區或第三世界國家。以位于舊金山的獵人角(hunter’s point)為例, 舊金山市大約1/3的有毒廢物排放都集中在這一小小的黑人聚居地, 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內該區的嬰幼兒死亡率和孟加拉一樣高。 美國向中國、印度等國大量非法出口電子垃圾,更是以鄰為壑的惡例。
所以,西方真正進步的環保主義者對過去幾十年環保運動的總結反思是“我們贏得了一些戰役,但我們正在輸掉這場戰爭”(we are winning some battles, but we are losing the war)。 中國如果簡單照搬“不要在我家后院”這一套的話, 打算把污染外部化到什么地方眼不見為凈? 何況, 比如溫室氣體排放等問題, 現在還沒有科技把它外部化到月亮上去。 畢竟, 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 讓人擔心的是,污染轉移(而不是治理)正在發生。 比如, 到2007年上半年為止, 北京已經把將近200家工廠遷移出了城市。許多城市不是對污水進行處理,而是從越來越遠的地方引水,同時將溝渠挖得更長來將污水排送出去。一位農婦對污染企業上山下鄉如此評論“在城里是污染,搬到村里來難道就不是污染了?”
無錫人的困境,許多農民早就經歷
中國水污染,農村人深受其害,其實已經很多年了。
農村有超過三億人飲用水受到不同程度的糞尿污染, 工業污染也越演越烈。 隨手百度一下癌癥村,連接之多以及連接背后的故事,更讓人觸目驚心。從這個意義上說,無錫水危機的爆發,可以說是一件好事:問題已嚴重到城里也開始受到了影響, 也許大家就不得不重視了, 農村一個接一個的癌癥村所引起的關注, 比不上讓城里人喝幾天臭水——這不能不說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具體到太湖,農民吳立紅為了太湖污染的問題奔走呼吁十余年, 直到今天還因為被人誣陷身陷囹圄,甚至有當地的環保官員也為他鳴不平。
兩年前,我和一位在北京的農民工閑聊中,提到有人攻擊環保組織是拿了外國的錢,試圖阻止中國發展(國內環保組織過分依賴國外資金確實是一個問題),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么說話的人瘋了嗎?中國環境還經得起繼續糟蹋嗎?” 他以無限懷念的口氣談到當年村里的河水如何清澈見底,抓魚摸蝦樂趣無窮,從十七八歲出門打工,他已經在外漂泊了十幾年,至今的收入也還只是每月幾百元——在北京如此高消費的地方,如此工資早破滅了他的“發財夢”,但故鄉也回不去了,從前山清水秀的小村,已經不能提供最基本的生活條件:干凈的飲用水。
我小時候,常被父母送到鄉下外公外婆家,這樣的“度假”經歷,是我童年難以忘懷的美好回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許多農村成了不適宜居住的地方,中國過去十幾二十年高速工業化城市化的發展,是以廣大農村為壑的。
這是一個正反饋的惡性循環:由于農村環境的破壞,加上教育醫療體系的衰敗等,越來越多的農村人不得不涌到城市討生活,由此增加城市的環境負擔,比如城市人口,單是平均生活用水就是農村的二十幾倍——被外部化到農村,進一步造成農村環境惡化。無錫水危機的爆發,標志著外部化的過程已經快到一個盡頭,現代水處理技術也不能讓城里人隔絕于我們自己生產生活所產生的污染,繼續按照這種模式發展下去,類似的危機爆發只會越來越頻繁。
中國城市中產階級的環保意識越來越強,這是一件好事,但同時他們往往意識不到自己對環境污染的”貢獻”。當中國入世的時候,多少城里人為了汽車會因此降價而歡呼?中國越來越多的城市為了給小汽車開路,把主干道對自行車封閉。推動這一政策的出籠,當然是買車的城市中產階級以及代表他們的利益集團。一個朋友一面抱怨著北京的空氣污染,一面說“打算對自己好一點,買了一輛車”。當我們用消費主義填補我們生活中的不滿意時,有沒有想到,每多一輛車,要增加多少能源消耗,廢氣排放?有多少土地會被鋪成馬路?多少農民會因此失去土地?大自然因此失去多少自凈化能力?不是我危言聳聽,中國過去十余年農用耕地流失上億畝,速度驚人,已經超過政府2010年的農用地轉化規劃,危及中國糧食安全,更不必說總數已超過4000萬的失地農民。
中國經濟的出路在哪?
行文至此,可以用一位美國朋友剛送我的一句話來總結:“一個地球已經不可能再負擔富人”。他是一位志愿簡單生活運動(voluntary simplicity)的實踐者,而這一已經有著上百萬人參與的運動,還在不斷壯大。為什么越來越多的美國人加入到這一似乎帶著“仇富”色彩的運動中?那是因為他們意識到,在滿足了基本的溫飽需要后,物質的增長往往并不能帶來更多的幸福感;與其成為金錢和物質的奴隸,不如滿足于簡單的生活,同時把精力投入到其他層面的追求中。而且,如果中國人以美國人的生活為富裕的標準,而美國人又以比爾蓋茨的生活為富裕的標準,那有限的地球,絕對不可能承擔我們被消費主義調動起來的無限欲望。所以,志愿簡單生活運動還有另一句著名的口號:“簡單生活,讓其他人能夠生活”(Live simply, so others can simply live)。
只是,這許多人自發降低自己生態足跡的努力,比起美國政府和大公司所主導的主流經濟發展模式所帶來的巨大負面環境影響來說,只能抵消一小部分。因為,個人的選擇和行動固然重要,但它的影響力根本不能和制度、規劃比擬。比如,美國的許多城市是為小汽車設計的,而不是為人設計的,沒有小汽車簡直寸步難行。這為人們選擇環保的出行方式帶來了巨大的限制和困難,很顯然,這類問題必須要靠政府和制度來解決,單靠個人選擇是不夠的。
那么,從國家層面來講,有可持續發展的例子嗎?成功的可持續發展要求全球總體最低限度地滿足兩個標準:人類發展指數(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制定的一個指數,包括對教育醫療等人類福利的綜合評估)高于0.80,同時人均生態足跡低于1.78地球公頃(全球人均可利用生物承載力)。同樣來自《生命行星報告2006》的下圖表明,只有一個國家——古巴達到了這個可持續發展的最低要求。按照其報告給聯合國的數據,人類發展指數為0.82,人均生態足跡為1.5地球公頃。
古巴的發展模式,對于我們如何實現“科學發展”和“以人為本”有相當的啟發。比如,九十年代,在中國大規模進口汽車以及汽車生產線的時候,古巴從中國進口了上百萬輛自行車,同時引進自行車生產線。我曾聽到某位剛訪問過那里的博士很不屑地說,“古巴太破爛了,跟中國七八十年代似的”。是的,古巴大概沒有什么讓人眼暈的高樓大廈,沒有川流不息的小汽車。可是古巴已經消除了文盲,平均教育水平達到九年級,人均壽命、嬰幼兒死亡率等可以和美國媲美。其醫療體系的低價高效更是讓許多美國人眼紅——美國著名電影制片人Michael Moore 最新紀錄片<<Sicko>>里就有例子。所有這些,比高樓大廈以及小汽車之類更“以人為本”吧?以中國的資源條件,哪怕中國農民把土地都捐出來給城市人口修馬路,中國的環境也不可能承受美國式的過度消費。何況,在鋼筋水泥的森林里穿行,開著車到健身館踩自行車鍛煉身體的生活,真的就那么值得人神往嗎?是我們真正想要的還是被消費主義倡導出來的?政府現在提出“科學發展觀”和“以人為本”,包含了對此前發展模式的反思。那么,中國的大眾,是不是也該反思所謂“有房有車式”的美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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