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以來,我國學術思想界展開的最為重要的討論,就是上世紀30年代爆發的“中國社會性質的論戰”,這一論戰要回答的問題是:什么是現代中國,我們要怎樣建立一個“新中國”這個問題。解放后,我國學術思想界也發生過諸多爭論,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中國的封建社會究竟從何時開端”的論爭,核心就是要說明中國發展道路的特殊性,以及“什么是中國道路”這個問題。
解放后這場爭論,不僅囊括了中國學術界的各位大佬的意見,而且影響源遠流長,波及海外,由日本京都史學派所提出的“唐宋之變”的論斷,就是從世界史角度思考中國發展道路特殊性的典范,其核心觀點是:中國自唐代中期開始,就率先走向“近代”,故“唐宋之變”,是世界近代化進程的開端。
我以為今天我們要思考中國道路,要研究中國歷史發展的特殊性,還是要從這里出發。
中國的改革與革命,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進程,我們思考面向近代的中國改革與革命,究竟應該選擇哪一個點起步呢?我傾向于,就是選擇公元805年的“永貞革新”這個點。
“永貞革新”要改革的對象是什么呢?簡而言之,就是宰相制度,具體說就是尚書、中書、門下“三權”的官制。而“改革宰相制度”的實質,也就是要對支配中國政治1000多年的貴族制度,發起政治上的攻擊。
古今中外,為什么會有“三權”、權力分割這種事?從根本上說,就是因為社會上有貴族這個最大的利益集團,而所謂分權,也就是貴族與國王、皇帝分權,貴族階級是社會上最大的利益集團,皇帝輪流做,但貴族世家源遠流長,他們的地位是不變的。
而這其實就是魏晉以來直到初唐的情況,這也就是“封建”的實質所在,沒有貴族權力的保障與保持,也就談不上封建。
初唐的時候,皇帝的權力有時并不比郡望大姓更大,以至于皇帝希望與貴族郡望聯姻,也常被拒絕,而初唐所實行的,便是皇權與貴族郡望的聯合執政,表現在政治體制上,就是皇帝要依靠“三省”施政。三省,理論上說是以4個宰相(左右仆射、中書令和門下侍中)為首組成的“貴族院”構成。
唐在晉祠起兵問鼎天下,晉祠太宗詔令碑前有一聯: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這里說的是:馬上固然能夠得天下,而治天下卻要靠掌握著文章大權的貴族集團。
但唐代的經濟發展是很快的,隨著帝國經濟的不斷發展,度支、鹽鐵、屯田、馬政等治國理政的專門化知識,就變得越來越重要了,開始逐漸壓倒了治經和律令。這樣,一批來自基層,特別是經濟發展很快的蘇吳地方的官員,便開始運用他們的經濟知識,挑戰朝廷里掌握著經書和律令的貴族集團。
公元805年,技術官僚在中央的代言人,團結起來向著貴族把持的“三省”展開攻擊,這就是歷史上的“永貞革新”。他們的代表人物,就是歷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馬”,即王叔文、王伾、韋執誼、柳宗元、劉禹錫、韓泰、韓曄、陳諫、凌準和程異。
“永貞革新”最具標志性的事件,或者這場改革大戲的第一場矛盾沖突,就是王叔文闖“宰相會食”這件事。
王叔文,“永貞革新”的領袖,當時任度支、鹽鐵轉運副使、翰林學士,負責帝國的財政工作,而他的改革盟友韋執誼,時任尚書左丞、同平章事,是執掌尚書省的宰相之一。唐制,宰相高居百官之上,地位身份與朝廷官員有天壤之別,其中就包括,宰相吃飯的地方在中書省,宰相吃飯的時候,朝廷官員是不能進入的。而朝廷官員議事的地方叫作“閣”,那地方也是宰相不能去的,如果跑錯了地方,那就是亂了身份,也亂了王法。
某日,王叔文有急事找韋執誼商量匯報,就犯了這個大忌。
《資治通鑒·唐紀五十二》記曰:
賈耽以王叔文黨用事,心惡之,稱疾不出,屢乞骸骨。丁酉,諸宰相會食中書。故事,宰相方食,百寮無敢謁見者。叔文至中書,欲與執誼計事,令直省通之,直省以舊事告,叔文怒,叱直省。直省懼,入白。執誼逡巡慚赧,竟起迎叔文,就其閣良語久。杜佑、高郢、鄭珣瑜皆停箸以待,有報者云:“叔文索飯,韋相公已與之同食閣中矣。”郢、佑心知不可,畏叔文、執誼,莫敢出言。獨珣瑜曰:“吾豈可復居此位!”顧左右,取馬徑歸,遂不起。二相皆天下重望,相次歸臥,叔文、執誼益無所顧忌,遠近大懼。
王叔文吃飯跑錯了門,韋執誼開會跑錯了地方,這犯了大忌,所謂大忌,就是犯了宰相制度的忌諱。而技術官僚集團與宰相制度之間的矛盾,就此變得不可調和了。
自宋代以來,宰相被虛位,貴族制度被最終消滅,而要尋找它的原因,恐怕就在這里。因此,我們說,中國面向近代的第一場政治改革,就是“永貞革新”,因為它的目標,就是要打倒貴族的集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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