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子·滕文公》上載,公都子對孟子講“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回答說:“我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在孟子看來,辯是一個貶義詞。《說文》:辯屬“辡”部,是兩個罪人相對也。而辯是言在二個罪人之間言詞的爭論。《說文》的解釋是“治也”,即分辨二個有罪之人之間的是非也。又,辯與辨通。是判別的意思。故“好辯”不是一個好名聲。孟子所以要解釋自己不是好辯的人,是不得已也。
在古代的經傳上,如《周易》的《履》卦之象傳稱:“履,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這個“辯”字是區別的意思,君子觀此履卦( )的卦象是上為乾,下為兌,這是表示君民之間的上下等級關系。《周易》的大有卦,此卦( )的卦象是下乾上離,像傳:“匪其彭無咎,明辨晰也。” 匪,借為非,排斥、否定之義;彭借為尪,邪曲的意思;辯,與辨通,剖別的意思;哲,昭明的意思;無咎,不會發生過失。全句意為,通過否定邪曲的概念,明辨是非,自然也就不會發生過失。故“辯”的詞義是通過言語的爭辯以明是非,從而避免自己發生過失的機會。由于辯是二個罪人之間的爭訟,故在古代士君子們恥于稱辯。孔子在《論語·為政》有一段話:“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那是講如果你攻擊你的異端,對自己反而是有危害的,君子要和而不同,故孔子也不主張不同政見之間爭論不休。好辯的另一種表現便是詭辯,脫離實際生活,只在概念上玩把戲,結果是混淆是非,搞亂人們的思想。那樣的話,“辯,不如無辯。”(《呂氏春秋·當務》)故不搞無謂的辯論之觀念,古已有之。盡管如此,孟子為什么還是要不得已而好辯呢?孟子說:“盈天之言,不歸于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孟子的意思,如果不辯論,結果是讓旁門邪道的觀念在輿論界占了優勢。邪說誣民,所以他才不得已而好辯也。
從春秋末到戰國年間,正是處士橫議,也就是百家爭鳴的時代,所謂百家爭鳴,也就是諸子之間唇槍舌劍地大辯論的時代。辯論的好處,可以促使人們思想的活躍和發展,故從春秋到戰國,這個時代實際上在整個社會生活中,擺開了二個戰場,一個是金戈鐵馬,諸國之間爭奪土地和百姓的戰爭,一場是諸子百家互相爭辯的口水戰。在中國古代學術思想上開創了一個黃金時代。
(二)
關于辯,還有如何辯的問題。如何判斷各自是非的問題。,《墨子·經上》說:“辯,爭彼也,辯勝,當也。” 辯是在雙方彼此之間以言語相爭的過程,雙方誰勝,決定于哪方之言辭符合實際,或者哪方更符合主持者的意愿,這就是“當也”。又《經說上》云:“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爭彼也,是不俱當。”爭論雙方,牛,不當,非牛,沒有指出它是什么,故亦不當。在《經說下》:“所謂非同也,則異也。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異則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也。俱無勝。是不辯也。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辯是雙方根據自己的見解爭論是非。而“當”者算是勝利。當就是符合事實,爭辯的雙方,或是或非,就看哪一方的理由與事實相符,與事實相符者勝利,不符合者失敗。也可能兩者都符合事實,即“俱無勝”。那就不構成辯論雙方之相爭。“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是指指馬謂牛,指牛謂馬,雙方都不勝。這不構成辯論對壘的雙方。此謂辯論雙方,必須指稱同一事物。如果是同一事物的名稱有異名或多名,若狗與犬。那辯論雙方便不構成爭論。如果雙方所指稱不是同一事物,一方指牛為馬,另一方指馬為牛,哪一方都不當,那么也不構成辯論的雙方。這里講的辯論雙方,第一必須遵守同一律的原則,第二辯論雙方必須是互相對立的意見相爭,即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第三,辯論雙方的勝否以是否符合事實為標準,符合者為勝,或是符合主持辯論者的意見為勝。這是后期墨家對辯論雙方所必須遵守的規則之闡述。《墨經·小取》還說:
“夫辯者,將以明是非之分,審治亂之紀,明同異之處,察名實之理,處利害,決嫌疑焉。摹略萬物之然,論求群言之比。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以類取,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
這一大段話是說明辯論的作用及方法。這里明是非,審治亂,明同異,察名實,處利害,決嫌疑,是講辯論的積極作用。它涉及到社會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我們處理各種問題不可或缺的手段。它能幫助我們克服盲目性,提高自覺性。墨家是把辯論看作一個好東西。毛澤東也是一個好辯的人。他很直率,不如孟子虛偽,自己好辯,還說自己是不得已也。他說過“民主革命是經過長期辯論的,從清朝末年起,到辛亥革命、反袁世凱、北伐戰爭、抗日戰爭,都是經過辯論的。要不要抗日?一派人是唯武器論,說中國的槍不夠,不能抗;另外一派人說不怕,還是人為主,武器不如人,還是可以打。后頭接著來的解放戰爭,也是經過辯論的。重慶的談判,重慶的舊政協,南京的談判,都是辯論。蔣介石對我們的意見,對人民的意見,一概都不聽,他要打仗。打的結果,他打輸了。所以,那一場民主革命是經過辯論的,經過長時期精神準備的。”(毛澤東選集五卷《打退資產階級的進攻》)所以一部中國近代史證明,辯論還是一個好東西呢。沒有那么多次辯論,中國革命怎么可能勝利呢?辯論可以在我們前進途中,解除疑點,分清是非,明辨方向,然后腳踏實地地奮勇向前。辯論不是什么玩弄概念的游戲,是一項嚴肅的思維進行過程。
辯論在方法上還必須嚴守規則。“摹略萬物之然”,是講辯論時必須說清事實的真實情況,名與實相一致。“論求群言之比”,是辯論時必須了解事物相關各方不同的觀念,加以比較分析,尋求其中哪些是合理的,哪些是不合理的。“以名舉實”,名,指概念,實,指事物之本然實然。要名實一致,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以辭抒意”,辭,指判斷所用的辭語,必須是讓言者充分表達其心意,不能口是心非。“以說出故”,對事物還必須分析其來龍去脈,既要說明當前的狀況,還要說明其所以如此的原由,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以類取,以類予”,類,是指事物的分類,同類,是辯論中彼此必須舉同類事物相比喻,才能進行類推。謂在辯論中,由彼及此,雙方必須在同類的基礎上,這就是“以類取”。在彼此承認同類的基礎上,我提出此,看他是否承認彼,這便是“以類予”。“有諸己不非諸人”,對于同類的事物,我承認,對方也承認,我就不能由此反對對方。“無諸己不求諸人”指在同類事物中,我反對的,就不能要求對方承認。這些都是辯論過程中,雙方必須遵循的規則和方法。有了正確的方法和規則,辯論才不會流于概念的游戲,才不會成為詭辯而混淆視聽,攪亂人們的思想。所有的詭辯,只要仔細分析,它都是不遵循辯論的規則和方法所造成的結果。詭辯與辯論是二個不同的概念,不能有詭辯的狀況,把必要的辯論也否定。如果這樣的話,反而會使人們是非不清,方向不明,在社會實踐過程中,增強了盲目性,它也會造成嚴重的后果。
思想應該是自由的。不同觀念之間的爭論應該也是自由的。用不到有什么限制。然而爭論必須遵循辯論的規則,根據社會的需要,才能產生積極的效果。否則它會變成概念游戲。游離了我們的生活,那它就會淪為詭辯了。
(三)
先秦也出現過專事詭辯的學派。《莊子·天下篇》的最末一節,講到惠施與公孫龍。其云: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
這一段話的意思是桓團和公孫龍都是善辯的一類人,他們的辯術會迷惑人的心思,改變人們正常的認識,能夠勝人之口舌,但不能折服人的內心。這是辯者的局限。惠施天天運用他的機智和人辯論。他與天下的辯者創造一項奇談怪論。這是詭辯者們的概況。
惠施還與他一幫好辯的朋友列舉了二十一個命題,今列舉于下:
(1)卵有毛;
(2)雞三足;
(3)郢有天下;
(4)犬可以為羊;
(5)馬有卵;
(6)丁子有尾;
(7)火不熱;
(8)山出口;
(9)輪不蹍地;
(10)目不見;
(11)指不至,至不絕;
(12)龜長于蛇;
(13)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
(14)鑿不圍枘;
(15)飛鳥之影,未嘗動也;
(16)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
(17)狗非犬;
(18)黃馬驪牛三;
(19)白狗黑;
(20)孤駒未嘗有母;
(21)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這二十一個命題,表面看來都是違反常識的。它大體上可以分成兩類,一類屬于公孫龍一派的,一類屬于惠施一派的。屬于公孫龍一派的是別同異,離堅白。他有一篇文章叫《堅白論》,具體是指一白色石墻,“人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者,無白也。”指人用眼看時,只見石之白,用手撫摸時,則感覺石的堅硬。這是人感覺的兩個方面,他把它割裂開來,這樣白與堅分別獨立成為兩回事。離開石來孤立地講白與堅的二個特征。那么二十一題中的“雞三足”,那是把雞足作為一個概念,雞有二足作為雞足的數量概念,把這二個不同性質的概念疊加起來,似乎雞三足這個命題也能成立了。“黃馬驪牛三”這個命題,也是同樣的道理,驪,為黑色,黃馬與黑牛加起來是二,再加上黃馬驪牛這個概念,在數量上便成為三了。“白狗黑”,白狗之白是指狗毛而言,黑,指狗的眼珠是黑的,那么把狗的二個特征的概念混合在一起,“白狗黑”這個命題便成立了。“火不熱”,因為熱是人對火的感覺,而火自身不知熱,故“火不熱”這個命題也能成立。這一類命題,都與“離堅白”那個命題相似。把同一事物的二個不同特征割裂開來,成為二個完全孤立的特征,然后混合成一個不倫不類的概念。這便是詭辯論的一種方法。割裂事物若干基本特征的內在聯系,孤立地去看某一特征,從而得出違反事物全貌的論斷,那“白馬非馬”的命題也是如此,“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這類論證方法,我們在生活中,也常遇到,那就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把事物中某一特征或現象,從事物孤立出來,加以攻擊。然后以這局部取代整體。過去我們經歷過的大辯論中,有一些朋友所使用的方法與公孫龍的詭辯論很相似嘛。如這些年,有的朋友,亦慣于用這種方法。如講延安整風,以個人的經歷,以一些陰暗面來否定延安整風的大局。什么事都是可分的,總有正面的效應,也有負面的效果。延安整風當然有負面的東西。當然可以講,但如何講有一個態度和目的的問題。它應該是為了改正自己的缺點和錯失,總不能因此而顛倒主次吧。但他們只是蹲下來看一地的螞蟻,或只看身上爬的螞蟻,從而否定宏觀全局。這種觀察問題的方法,本質上是坐井觀天,它不可能對事物有完整全面的認識。對建國以來的大形勢,也有許多與此相似的錯誤觀念和言論。這類言論和觀念,都有它的針對性,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辯論。當一些錯誤的觀念和言論泛濫時,孟子也不得已而辯。我們面對這些日益泛濫的錯誤言論也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抱定不辯論,那就是把思想陣地拱手讓人。這種狀態發展下去,要懂得其后果會很嚴重的。這樣做不是寬容,而是坑人。我們應該通過辯論來澄清這些大是大非。
惠施這一派辯論的方法是“合同異”,事物的相互之間及各自的時空之間既有相同也有相異的關系。這種相同與相異的關系,在空間與時間上放到更大或更小的范圍來看,都是相對的,又是統一的。最終得出萬物畢同的結論。萬物齊一,排斥差異的結果是在認知問題上由相對主義趨向取消主義。惠施也有一些命題,散見于先秦諸子的文集。若《莊子》、《荀子》、《韓非子》之中。如《管子·心術》上篇說:“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最大的東西,在空間上是無限的,所以叫無外,也就是數學上的無窮大。最小的小到無法分割,那就是“無內”。這二者都可以統稱為一,統稱為道。那可是一個無差別的境界。那樣的話再去認識事物的差別和特性就沒有意義了。由此帶來另一個命題,“天與地卑,山與洋平”,因為從無限大的視角看,天地與山河的高低就沒有意義了。孟子不贊同這種觀念,他說:“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履小履同價,人豈為之哉?從許子(指許行)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孟子·滕文公章句上》)其實同與異是相對的,沒有差異哪來相似和同一呢?同只是建立在異的基礎上。
在這二十一個命題中,有的是概念上的游戲,若“龜長于蛇”這個命題,依照常識蛇自然比龜要長了。龜圓蛇長是形狀上的差異,這二者是異類不可比,但個別的龜蛇之長短那是相對的。從抽象的觀念講,蛇的長,然長之中更有長,故蛇只能說短。說龜短吧,然短之中更有短,所以長短同類相比,蛇可以說短,龜可以說長。長短都是相對的。有的命題,則是看你從哪個視角去觀察。從常識看,它不合理,換一個視角它又有合理的成份。如“卵有毛”這個命題,從表象上看,它也是違反常識的。從卵的演化講,卵與毛是自在與潛在的關系,雞卵中含有雞形,若卵無毛,何以能成有毛的雞呢?從自然轉化的視角,則這個命題有其合理的一面。又如“飛鳥之影,未嘗動也”,這個命題表面上是矛盾的,又是合理的,運動中的飛鳥,不是影,如果把運動的時空加以間隔,那么飛鳥在某一時間點是停留在某一空間點上。所以也可以說其未嘗動。其實運動本身便是動與靜二者的對立統一。又如“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箭飛馳而過的一剎那,便有不行不止的點。又如“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這是講物質的無限可分,而一尺之棰又是有限的,在可分這一點上,它又是有限與無限的統一。毛澤東接見楊振寧時,舉了這個例子,說明物質的無限可分。故在惠施的許多命題中,一方面它有由相對主義趨向取消主義,消極的傾向,另一方面它又有許多辯證法的思想,故對于詭辯也要作具體的分析。
公孫龍與惠施在戰國末都是名家的代表人物。公孫龍是趙國人,曾經做過 平原君的門客。《漢書·藝文志》著錄有《公孫龍子》十四篇,大部分早就散佚了。他的《白馬論》,也就是“白馬非馬”,在戰國末,曾廣為流傳。《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說了一個故事。其云:“倪說,宋人,善辯者也。持白馬非馬也服齊稷下之辯者,乘白馬而過關,則顧白馬之賦。故籍之虛辭,則能勝一國,考實按形,不能謾于一人。”這是講倪說關于白馬非馬的命題,可能讓齊國稷下的學者都辯不過他。如果他騎了白馬過關時,還得付稅。關吏可不管你辯說的那一套,所以名家只能在概念上兜圈子,問題決定于實在是怎么一回事。根本是名實如何相關的問題。故司馬遷的《六家要旨》講:“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實,不可不察也。”辯論如果都在概念上兜圈子,脫離社會實際問題,那么這樣的辯論便會進入詭辯的死胡同。辯論的目的不是在口舌上爭勝負,而是如何解決名實之間的相互關系的問題。當然,名家講究概念推演過程中的邏輯關系,對人們的思維和言論如何表達還是有益的。不能因辯論過程中出現詭辯的現象而禁絕辯論,而是如何使辯論能真正解決我們實際工作所遇到的問題。我們可以取消某些無謂的,一時無解的論題的辯論。對這些辯論的命題可以暫時叫停,把它擱置起來,但不能因此而取消一切辯論。這些叫停的論題,過一段時間,實際生活發生變化了,或許這些論題隨著人們認識方法和水平的變化,會付以新的意義。什么事,還是留有余地的好。
惠施是戰國末年宋人,與莊子同時代。年齡略大于莊子,他在魏惠王時,曾經做過十多年宰相。《漢書·藝文志》著錄過《惠子》一篇。《莊子》內篇的《逍遙游》及《德充符》,外篇的《秋水》之篇末,都提到惠施與莊子之間的對話。惠施思想保留最多的是《莊子》的《天下篇》之末,敘述了惠施的十個命題。故要弄清惠施的思想,離不開《莊子》之《秋水》篇。惠施與莊子之間有一段對話,還是非常生動地反映了詭辯雙方的狀態,陳鼓應先生把它譯成語體文,為便于讀者理解,我引語體文,原文大家可以去查閱。其文云:
“莊子和惠施在濠水的橋上游玩。
莊子說:‘白魚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閑自得,這是魚的快樂啊!’
惠子說:‘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是快樂的?’
莊子說:‘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曉得魚的快樂?’
惠子辯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魚,那么你不知道魚的快樂,是很明顯了。’
莊子回答說:‘請把話題從頭說起吧!你說:‘你怎么知道魚是快樂的’這句話,就是你已經知道了我知道魚的快樂才來問我的,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
莊子在橋上看到魚兒們悠哉游哉感到魚兒很快樂,是莊子的感受,并非是魚兒自身的感受。惠子是從邏輯上去推演,莊子與魚不是同類,故不能從類推上得出莊子知道魚兒的快樂。但莊子回避了問題的實質,轉化為惠子的明知故問了。這就背離了形式邏輯的同一律,詭辯的特點,便是回避問題的實質,僅在概念上兜圈子,無助于對問題認識的深化。
(四)
《呂氏春秋》在《審應覽》中有《離謂》、《淫詞》、《不屈》、《應言》四篇文章反對詭辯,批判鄧析、惠施、公孫龍這些名家代表人物。強調辯論過程中,不能“言心相離”、“言行相詭”,僅僅依靠辯術,“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呂氏春秋》之《淫詞》稱:要“言不欺心”,“凡言者,以諭心也。言心相離,而上無以參之,則下多所言非所行也,所行非所言也。言行相詭,不祥莫大焉。” 言心相離的結果是言行不一,這方面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縱橫家張儀。《史記·張儀傳》載張儀早年受辱時,他妻子對他說:“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 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這個故事說明他是憑三寸不爛之舌游弋于各國之間。他替秦國去關東諸國游說連橫是言心相離的典型。《韓非子·內儲說上》講了張儀在魏與惠施相爭論的一個故事,其云:
“張儀欲以秦、韓與魏之勢伐齊、荊,而惠施欲以齊、荊偃兵,二人爭之。群臣左右皆為張子言,而以攻齊、荊為利,而莫為惠子言。王果聽張子,而以惠子言為不可。攻齊、荊事已定,惠子入見。王言曰:‘先生毋言矣。攻齊、荊之事果利矣,一國盡以為然。’惠子因說:‘不可不察也。夫齊、荊之事也誠利,一國盡以為利,是何智者之眾也。攻齊、荊之事誠不利,一國盡以為利,何愚者之眾也?凡謀者,疑也。疑也者,存疑,以為可者半,以為不可者半。今一國盡以為可,是王亡半也。劫主者,固亡其半者也。’”
從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張儀是秦國的說客,他嘴里說的與心里想的是二回事。嘴里講的是為魏國謀利。魏伐齊、荊可以取得現實的利益,背后還有秦國的支持,而張儀想到的是分化關東各國的合縱,使利于秦國的連橫,然后逐個擊敗關東各國,從眼前講伐齊、荊對魏國有利,從長遠看,魏國失去齊、荊的支援,卻有利于秦國欺壓魏國。故言與意離,必須聽其言,察其意。了解言者的真實意圖才能判斷其言是邪?非邪?《呂氏春秋·不屈》有言:“察而以達理明義,則察為福矣;察而以飾非惑愚,則察為禍矣。”辨別不僅是視其是否有利,更應視其是否合于理與義,即使談利,亦有長遠與眼前之別。唯利是圖地去察,去辯,那必受其禍。惠施在這里講的存疑,也有道理。舉國皆以為然,未必真然也,還是要有幾分懷疑,才能使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懷疑,必須疑信參半,才能客觀地審視其事之是耶?非耶?權衡其利害得失。利與害及得與失都是一對孿生兄弟,世上不存在只有利而沒有害的。任何事,如果只想到利,不想到害,盲目的循利而行,一旦大禍臨頭,往往會措手不及了。魏王不讓惠施講話辯論是錯誤的,他只看到討伐齊、荊之利,看不到魏之大害在秦,結果魏還是亡于秦。故舉國皆然的意見,不一定就是正確的。要有一點懷疑的心理,才能客觀地察辯其中的是非得失,如果有不同意見,不讓辯論也是錯誤的。有時候正確的意見往往在少數人一邊。即使是明顯是持錯誤意見的人,要抱寬容的態度,切勿給不同意見者采取政治歧視的措施,扣“XX分子”的帽子,甚至進行人身迫害。那才是教訓之所在。我們往往看不到這一點,因噎廢食,以為不辯論就可以沒有紛爭,一心干事就行了,不辯論只能是指那些觀念不清的概念、游戲。比如關于是什么是異化的爭論,它脫離實際生活。爭論下去沒有意義,又如市場經濟,姓社還是姓資。概念上不清晰,爭論下去,反而影響工作。這些可以不爭論,干一段時間再說。但不等于在觀念分歧上取消一切辯論。事實上生活中還會出現各種矛盾,不同意見的紛爭還是無法避免的。那么不爭論的結果,只能是喪失思想陣地,而后讓謬種傳布,這方面的教訓實在深刻。孟子也懂得“夫子好辯”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道理。不辯的結果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孟子·滕文公下》)用現在的話來說,在一些帶根本性質的大是大非問題的一些錯誤觀念,堵是堵不住的,還得靠辯論來分清是非。所以,不辯論是不行的,在思想戰線上不能放棄自己的陣地,應該主動出擊,積極辯論,幫助群眾分清是非,從而鞏固我們的思想陣地。我們更應該懂得敵人在思想上顛覆我們,是他們顛覆我們國家最關鍵的一步,不懂得這一點,那么我們可能會犯顛覆性的一時難以改正的錯誤。
我只舉一個案例,今天是8月14日,早晨起來讀昨天的《共識網》,它在評論欄里轉載了梁惠王博客5月16日的文章,題目是《我的關于國家和民族的看法》,它在《共識網》上的點擊是1397次。我摘錄其中的一些文詞,大家不妨思考一下它的是與非。他在文章中說:
愛國是個洗腦詞,國家是沒必要去愛的。
要立足人權和自由,我們就能看明白:有不愛國的自由,那國家庶幾令人滿意矣;有不愛父母的自由,那父母庶幾真值得愛矣。
愛個人勝過愛民族愛國家的人,這有什么錯?個人是實實在在,可觸摸的。民族、國家是虛無縹緲的。
人權必須大于主權,否則,主權就等于奴隸主之權。
真正的洗腦,是灌輸國家,民族,文化等輝煌的觀念,即使后來民主了,你仍會采用專制的思維行事。
“漢奸”這詞的誕生,本身就是思維懶惰和無能的表現。
愛國,只能當成一種消遣和娛樂,一旦超出消遣和娛樂,你就會被那個國所消遣和娛樂。
中國人的自豪感是被中國讀書人和流氓聯合鑄造而成,這是一個無恥的陰謀。
“崇洋媚外”這詞不知是哪個流氓發明的,……人們崇的只是歐美那些制度良好的發達國家,正常人只有崇好媚賢,沒有什么崇洋媚外。
這實際上是一篇針對性非常強的辯論文字。言論自由,《共識網》發這樣的文章無可厚非。但編者應該有一個態度,那就是我為什么要發表它,贊同還是不贊同。是為了宣揚這種觀念還是以之示眾,這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這篇文章是極端個人主義的表現。目前崇揚個人主義的文章數不勝數,這種觀念能成立嗎?如果把作者放到孤島上去,沒有國家、民族、大眾的支援,他能如魯濱遜那樣獨立生存多久,個人的生存是離不開群體的。人是社會的動物。如果你崇拜歐美的國家制度,你不妨去那兒申請加入他們的國籍,我不知道他們愿不愿意接納你,你能不能在那兒生存下去都是一個問號。你要把中國變成歐美那樣的國家,他們允許嗎?他們允許的是中國做他們的附庸,當他們的馬前卒,這是美國夢寐以求的。我們能如此奴顏卑膝地去侍奉他們嗎?中國強大了,有了民族的尊嚴,體會最深的是在海外受歧視幾十年的華僑,他們感覺臉上有光了,腰背能直起來了。極端個人主義是一種腐蝕劑,每個人都如你那樣,國家會瓦解的,民族的凝聚力會崩塌的,那是你還有什么自由可言呢?對于這樣危害很大的錯誤思想能不辯論嗎?這種思潮泛濫的結果是人心散了,思想防線垮了,其他的防線,道德倫理的防線,法制的防線,國家獨立的防線都守不住呀!為此能不辯論嗎?還是孟子說對,“予豈好辯者,予不得已也。”(完)
相關文章
「 支持烏有之鄉!」
您的打賞將用于網站日常運行與維護。
幫助我們辦好網站,宣傳紅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