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中產階級社會穩態神話的破滅
來源:《社會觀察》雜志2011年第11期 美國中產階級為何從很多人期望的穩定力量變為“占領華爾街”運動的重要主力?所謂“橄欖型社會”的穩態多半是一種階段性的迷思,“中產階級”與“自由、民主、平等”的關鍵詞鏈接,更多半是心理上的安慰劑,既非必要條件,更非充分條件。
全球性的“攻打金融富豪”運動,發端于美國“占領華爾街”,蔓延到全世界,本身并無多少新意。窮人起哄,搞階級斗爭,這次既非最烈,亦非最大,要說有新意的地方,筆者認為有兩點:其一,打得有聲有色但文質彬彬,以FACEBOOK為載體,以金融富豪為對象,不動刀槍不分田地,幾乎是一場“虛擬戰”;其二,參與者素質高收入高,幾乎以所謂“中產階級”為主流人群,顛覆了很多中國知識分子宣揚的“中產階級比重越大社會越和諧”的觀念。
筆者認為,在2011年,“9.11”的十周年、次貸危機的四周年之際,爆發此種“中產階級社會危機”,有著非常充分的現實理由,更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中產階級們像足了《水滸》里的宋江,從“押司”變成了“配軍”,從“捍衛者”變成了“攻打者”,緣起正是他們自己率先成為了“被攻打者”。
下流社會
美國的中產階級社會曾經被視為一種“普世生活方式”,和“自由、民主、平等”的價值觀互為奧援,成掎角之勢。
上世紀50到70年代,美國經歷了全社會高速成長的30年,接近70%的人口踏入了一種仿佛夢境中的集體性的安樂生活。“格林尼治村”的幻想被打破,地價上揚,咖啡屋讓位于購物中心和俱樂部,波波族取代波希米亞族,1950年的一本《Time》雜志封面上,出現了一排整齊的郊區house,出售的是一種生活方式:屋子里配上了洗衣機和電視,房屋契約上寫明,不得戶外洗衣,禁止建造圍墻,必須定期整理草坪。年輕人不再成為技癢于階級斗爭的左派,他們的注意力在夢露為代表的好萊塢身上,性感、時髦、嬉皮、同性戀成為了逃避社會貧富差距的最好處所。
和這一代美國中產階級共同成長起來的還有一批美國的消費品公司,比如寶潔,它依靠大量不奢侈也絕不廉價,但富有生活風情的日用消費品而迅速成長。與此對應的還有啤酒、航空、旅行支票等公司。然而,最近寶潔公司宣布推出一款以低價為主要訴求的護膚品,這是其38年來首次推出這類產品。
與此對應的是,日本作家三浦展的作品《下流社會》在全球大賣,這本描述日本社會階層劃分的書籍認為:社會“向下流動”的趨勢正在世界悄然成形,日美歐曾引以為傲的中產階層正在消失,世界已然出現“上流”社會與“下流”社會的兩極分化。年輕一代源源不斷加入的“下流社會”,其最大的特征并不僅僅是低收入,更在于溝通能力、生活能力、工作意愿、學習意愿、消費意愿等的全面下降。
金融危機可能是締造出這種“美國夢”破碎的元兇之一。根據最近美國勞工部發布的數據,美國整體貧困率攀升到17年來新高的15.1%,這意味著6個美國人中就有1個生活在貧困線以下。2010年的官方貧困線被定義為一個四口之家年收入為22314美元,或者個人收入為11139美元。據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的漢密爾頓項目統計,從1969年至今,美國中產階層的實際收入減少了28%。而那些連高中都沒有畢業的人處境更糟,他們的實際收入下降了66%。
比一個壞消息更壞的是同時誕生了兩個壞消息:金融危機不止讓美國中產階級的日子變得難過起來,還讓富豪階級變得更有錢,從而讓社會矛盾迅速激化,直接催生了“攻打者”階層。據統計,占美國家庭總數1%的最富裕家庭的年收入總和,與底層60%家庭收入的總和相當;他們擁有的財富總和與底層財富總和的90%相當。這正是目前華爾街繞不過去的一道追命符。
波動性是中產階級的敵人
從經濟學層面而非道德層面看問題,出現富豪越來越富,中產階級日子難過的局面,幾乎是完全合乎邏輯的。因為,出現經濟大衰退和大反彈這樣的小概率事件,巨大的波動性顛覆的正是原來最穩定的板塊,巨富與窮小子都不是承受損失最多的群體,波動性堪稱中產階級的最大敵人。
以美國的情況為例,2008年的大衰退,股票和房地產價值巨幅縮水,富豪們的主要資產來自全球資本市場,故而“身家”巨幅縮水,但是其現金流收入并未縮水太多,很多人由于提早退出,反而擁有了大量現金。2009年,公司利潤每季度遞增,股市市值回復,以巴菲特為首的資本家們甚至有了絕佳的投資機會,于是,這個階層的財富不降反增。
從產業角度來說,金融業由于其固定資產規模小,科技含量高,受到金融危機的沖擊反而小于其他行業。從2007年一季度到2010年一季度,美國金融產業縮減了8%的工作職位,與之相比的是建筑業縮減了27%,制造業縮減了17%。2009年,這個國家前25位的對沖基金經理的收入比金融危機前的2007年的收入還要高,達到了250億美元。一項美國的就業統計數據顯示:從2009年到2010年,美國人的工資收入基本處于停滯狀態,但在曼哈頓地區增長了11.9%,硅谷是8.7%。在全國范圍內,僅有高中畢業文憑人群的失業率是12%;大學畢業生是4.5%;有專業資格的人士是2%。
長期以來,美國的中產階級人群主要來源于制造業,其收入受到金融危機的影響最大。從2000年至今,美國制造業的工作崗位減少了三分之一。越來越激烈的國際競爭迫使企業提高生產效率。制造業外包使得在美國公司花上在本土雇傭1個工人的錢能在亞洲雇10個工人。正如謝國忠去年曾經評論的那樣:借助金融危機,通用汽車等大公司將數百萬個工作崗位成功地移向了海外,等危機過去,通用的市值還會恢復,但是那些崗位卻永久地留在了亞洲。
在過去的30多年時間里,美國一直處于從工業到服務業和信息業的過渡進程中,美國經濟把自己非常緊密地整合到一個單一的商品、勞動力和資本的全球市場中。在2000年中國加入WTO后這種轉變的步伐已經加速,金融危機后甚至更快了。于是,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鮮明的趨勢是:美國內部的中等以上收入家庭在逐漸減少,而削減下來的那部分開支,在中國、印度這樣的新興市場締造了一大群中產階級。這個進程得以持續,本質在于從2000年開始的美國房地產泡沫,它讓美國的中產階級的日子看上去并不難過,甚至通過舉債還有不錯的提升。但是這種生活方式(包括歐洲的福利社會)都是不可持續的。
一個簡單而有力的結論是:地球的資源只夠幾億人過上中產階級生活,不管它是在美國、歐洲還是中國、印度,他們的優越生活的基礎,必然是數倍于這個人數的群體的低福利勞作。當中國、印度、巴西的富豪和中產階級人數不斷增多,老歐洲和美國、日本的實際社會總財富必然縮水。美國過去數十年的“中產階級神話”本質是無法普世的,必然會“被攻打”的。
“占領華爾街”游行示威沖突升級,數百人被警察逮捕。
中產階級的“政治標簽”
一個比較諷刺的事實是,“中產階級”的提出者,并非別人,正是共產主義導師馬克思。在有關中產階級的歷史文獻中,這一概念最早出現于1848年德文版《共產黨宣言》:“mittel klasse”,用以描述資本主義社會的中等階級的下層:“小工業家、小商人和小食利者,手工業者和農民——所有這些階級都降落到無產階級的隊伍里來了..”。馬克思的論斷超前得令人有些驚訝,他甚至預言,這個階層的數量會越來越龐大,“中間階級..,成了作為社會基礎的工人身上的沉重負擔,同時也增加了上流社會的社會安全和力量”。
在馬克思那里,社會或階級分層的標準是一元的,即是人們對生產資料的占有關系;而在馬克斯?韋伯那里,社會分層的標準是多元的,它起碼包括:(1)從經濟的角度界定的階級(class);(2)從社會的角度界定的身份或地位(status);(3)從政治的角度界定的權力(power)。這一由財富、權力和聲望構成的所謂三位一體分層法后來成為定義“中產階級”的標準,其中最為著名的是美國社會學家吉爾伯特和卡爾的包括職業、收入、財產、個人聲望、交往、社會化、權力、階級意識和流動在內的九變量系統。在這個新的體系下,“中產階級”更多地成了一個超越簡單財富和收入定義的階層,它在職業上指含有一定技術含量的白領工種,在社會地位上意味著具有一定“社會意見表達權”的人士,而最主要的標志是“體面的生活”,它建筑在良好的社會保障體系之上,進入這個階層的首要好處就是“無需為稻粱謀”,或者說,永遠沒有下崗危機。
在20世紀50到70年代,也就是美國、日本、德國的經濟高增長年代,“中產階級”不僅是一個社會階層,甚至是一個資本主義的政治符號。中產階級人數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展,被解讀為“資本主義可持續發展”的核心穩定力量。在丹尼爾?貝爾所說的“后工業社會”的轉型理論中,服務經濟與知識經濟逐步取代傳統的農業和制造業,專業和技術人員隊伍不斷擴大,社會井然有序,白領的人數和社會地位都穩步提高,社會理性程度增加,趨于更加穩定。
80年代研究美國社會分層的學者吉伯爾特和約瑟夫,將收入來源、職業、和教育文憑的標準結合起來,構造了一個有關美國階級結構的“理想型”概念。認為在美國可以識別出六個階級:資本家階級、上中層階級、中層階級、工人階級、勞動貧窮階級以及下層階級。中產階級泛指上中層階級和中層階級,包括 “受過大學培養的專業人員和經理”以及“在工作上接受來自具有上中層階級證書的那些人的命令,但也具有充分的職業技能,維持良好的生活,享受舒適的主流生活方式的人。他們通常感到地位穩定,有時也會渴望向上流動。其中大部分為白領人員,但有時也是藍領人員”。
從這個論述很容易看出,其實中產階級已經泛化為一個政治標簽,它和財富并無線性關聯,而是強調身份和工作角色,差不多類似于接受資本家雇傭但又能通過某種模式指揮體力勞動者工作的人群(正因如此,中產階級的收入概念總是彈性很大而認同度不高,比如中國曾經有機構定義為年收入6萬到50萬元,遭到廣泛質疑)。這個定位,決定了“中產階級必然是社會的穩定力量”,甚至可以說,“中產階級”是“社會穩定”的果而非因。這個“果”的前提是此階級擁有足夠龐大且富有效率的“工人階級”及更下層階級供其駕馭。
福賽爾在《格調》一書的開端就不無諷刺地描摹出美國人對平等神話的本能迷戀。對處于社會底層的藍領和白領階層而言,中產階級的神話有助于消除等級森嚴的不快,另外也給了工人一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感覺。對上層中產階級、專業人員、管理者而言,神話將他們高出平均水平的收入和特權合法化了。簡言之,中產階級神話源于人人平等的母題。
中產階級要避免“法西斯化”
讓我們再回歸到本文的開頭,蔓延于全世界的“攻打金融街”事件中,令很多觀察者迷惑的是,為什么溫文爾雅的中產階級會突然掀起了一場激進的極左運動?難道僅僅因為貧富差距和失業率就能輕易破壞掉那個穩定的社會形態?
如上文分析說述,中產階級首先不是由客觀的收入水平造就的,而是一種自我的認知態度。如果社會上多數人認為自己是中等或中等以上的生活水平,就會形成一種穩定的心態,如果社會上多數人認為自己是處于下等生活水平,這就是一種不穩定的心態,就會引發社會動蕩。
從1991年開始,全球化的持續經濟增長,已創下美國歷史最長的持續增長紀錄。但是,在90年代,美國最富的和最窮的人之間的收入差距拉大了。2004年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克里用“中產階級悲慘指數”來對付政敵布什的經濟政策,“中產階級悲慘指數”主要涉及廣泛的社會問題,包括教育醫療開支上升,油價增長等,它們與失業率增加的問題合并起來,直指“中產階級生活方式不可持續”的命題。或者說,那么多人同時成為中產階級是不可持續的,要么美國人能找到大量外國勞工剝削,同時資本家沒有將廠房轉移將利潤裝進自己口袋的自由,要么就只能靠信貸泡沫多維持幾年。最后,布什當選,并且用房地產泡沫延長了這個進程直到2008年。
當這個進程破滅,矛盾從漸變轉為激變,貧富差距演化為“富人靠金融危機掠奪了中產階級并讓他們成為窮人”,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1923年,盧杰?薩爾瓦托里(Luigi Salvatorelli)以意大利為例,對法西斯主義的興起提出了解釋,認為法西斯主義在本質上是一種中產階級運動。二戰后這種假說獲得了廣泛認同,李普賽特在《政治人》中提出,政治意識形態可以分為左、中、右三種類型,它們分別代表著勞工階級、中產階級和上層階級的利益。在不同的政治和歷史環境下,每一階級都會采取一種或是溫和或是激進的意識形態。勞工階級溫和的和激進的意識形態分別是社會民主主義和共產主義;上層階級的溫和的和激進的意識形態分別是保守主義和右翼激進主義;而中產階級溫和的和激進的意識形態則是自由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在李普賽特眼中,法西斯主義是“中間派的激進主義”,“它從根本上說代表了中產階級對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反抗,對大型企業和工會的反抗”。
當然,目前橫亙在金融街上的人群還遠遠談不上醞釀一場法西斯主義的運動,可是,從歷史源流和現實困境中,我們都必須清醒地意識到一點,所謂“橄欖型社會”的穩態多半是一種階段性的迷思,“中產階級”與“自由、民主、平等”的關鍵詞鏈接,更多半是心理上的安慰劑,既非必要條件,更非充分條件。
(作者系本刊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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