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女人·性福·幸福
兩性的話題,我覺得有兩點特別值得說說。一是如何理解男女角色變化的大趨勢,二是如何看待性作為一種意義在社會生活中的位置。
一
世界上大的文明對男女角色的安排都差不太多。諸如“男外女內”、“男強女弱”、“男高女低”、“男尊女卑”,側重或有不同,但基本意思是一樣的。根本原因當然是唯物史觀說的那些。在狩獵時代、農業時代和工業時代前期,人類生存主要依賴于兩類活動:體力勞動和武力征戰。男性,從趕大車的到敢死隊的,為此貢獻了他們的虎頭肌和睪丸激素,也因此得到“一等性別”的地位。隨著工業時代后期和后工業時代的到來,隨著經濟中第三產業特別是文化創意產業比重的擴大,肌肉男、爆炸男開始走跌,與此相向的是女性的走高。雖然此消彼長的趨勢不會一直走到另一個極端,即女尊男卑的地步,但在目前階段以及未來一段時間里,變化是劇烈的。這本來是常識,但需要不斷向個人、家庭以及整個社會提醒,使他們對此能有正確的認識及合理的應對。
由于現代社會生活對智力的需求明顯超過對體力的需求,已沒多少領域“非公莫入”了——甚至就連防暴警察、國家鐵餅隊中都不乏女性的身影。智力不光是IQ,還包括不少種EQ即情感智力。據國外教育專家總結,男女在IQ的平均值上旗鼓相當,不過分布上有些差異——這導致數學系、空間物理所之類的地方不大見到花裙子,春風白往那兒勁吹了。女孩在中考、高考中的越戰越勇,被一些家長理解為兒子腦瓜太靈,教育制度太死。其實,EQ的解釋力要強一些。上帝讓女性生于憂患——不是天天但是月月,其抗打擊能力天然勝男子一籌。社會文化更不斷培養她們水滴石穿的耐性、以柔克剛的韌性,讓她們在人生的持久戰、拉鋸戰中不但有效殲敵還較少掛彩,巷戰、夜戰尤其得心應手,不像猛打硬沖的男性,動不動就“光榮”掉了。最近有位很聰明的朋友跟我喟嘆:這些年贏大頭靠的是性格,贏小頭憑的是智力,因為人家敢你不敢,人家好意思你不好意思。女性的勝利,也勝在先天和后天造就的社會人格上。
女性在社會經濟結構中的翻身解放,不可能不影響到兩性關系的諸多方面,包括陽剛陰柔的性別美學、男高女低的擇偶標準、甚至男上女下的性行為模式——記得好萊塢影片《本能》上映后讀到過國內一位女作者的評論,認為女主角做愛時總取的上位,象征了女性新的歷史位置。這新的歷史位置不可能不對兩性關系的舊樣式做出文化及心理上的調整,否則,女博士女處長女企業家就只好都當女光棍了。與此相關的社會化已經或自在或自覺地在中國展開了。前幾年榮登盜版地攤的《懺悔無門》,即通過李春平的傳奇人生向大眾展示了傳統的世界等級結構中一種不太傳統的兩性關系模式,對國內的發達富婆和欠發達小男生都有著啟蒙的意義。在中國的社會大課堂即電視上,先有李宇春所代表的女不女,后有李玉剛所引領的男不男,兩件事連一塊有著明確的時代寓意。與80年代匪里匪氣、90年代流里流氣的男性公共形象成強烈反差的,是如今銀屏上盛行的貓咪男——三四十歲的老爺們一口一個“我們這些男孩子”。有回翻閱一本大眾心理學雜志,上面也在娓娓講述四十歲“熟女”[1]跟小丈夫的性福生活。文化的調整,需要通過理論的指點以及實踐的磨合,由表及里,最終落實為性心理及性行為的相關細節。從女科員坐在男處長腿上,到男處長依在女局長懷里,是一次真正的性革命或性長征。宏觀地看,“小鳥依人”之類的古典造型終將隨著男女的逐漸平等而淡出歷史舞臺。不過,男女能否平等還要取決于人類能否平等。那么,在人類實現平等之前的漫長歲月里,小鳥還會繼續依人,只不過依人的是小雄鳥還是小雌鳥,就完全不一定了。
在男女角色關系的歷史性調整中,有一個價值觀的問題比較糾結:是看著女性沿李宇春的路再接再厲,走向西歐某國先進女性的不避穢聲、不掩氣濁而喊加油呢,還是勸小姐妹們差不多就行了,凡事過猶不及呢?傳統女性的溫婉虛靜,無論是父權制、還是社會分工、還是上帝的作品,都是一筆歷史遺產。這筆遺產如今已被二踢腳、閃光雷似的老少娘們毀得面目全非了——就好像她們真去開山炸石頭來著。人生在女性的男性化、社會的野獸化中越見兇險、越覺荒涼。一個理想的社會,應該在守護女性權益、增強女性自信的同時,也想個辦法為天地間留一曲柔美。至于男性角色,其理想的位置肯定也不在泰森和偽娘兩端,而是取中偏左——那些三四十歲的“男孩子”偏偏右也無妨。
二、
性在人類生活中的重要性,估計要大于它在其他動物生活中的重要性。這是因為第一,生理上,動物有發情期,而人類沒有。二八月鬧貓聽著就跟誰家男人全被雙規了似的。人類則不但可以不分月地鬧,還能仗著“三鞭振雄”、“一擦就靈”以及“偉而剛”之類奇技淫巧沒日沒夜地鬧,性早已超出簡單的生殖而成了尋歡作樂。第二,心理上,人類不但從性中開發出琳瑯滿目的感官快樂像什么“龍翻”“猿搏”“龜騰”之類,還研發出情或情愛,使性的范圍進一步擴大、內容進一步豐富。“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情愛又超出了性愛。苦戀終生而無肌膚之親,魚雁傳情而無云雨之歡,這在過去不久的時代里并不稀罕。第三,文化上,綜合一和二,性福成為人類幸福或意義的一個重要源泉,產量和儲量都很可觀。
人要有活頭才會活下去,活頭就是人生的意義。人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發明、構建了不少意義如食、色、性、情、真、義、公、美等等等等。這些意義因不同的個人及群體、不同的地域及文化而有不同的組合。不同的組合又相互勾連,形成整個社會共同體的意義體系。這個意義體系是人與外界的中介,就像你在異國他鄉的“地陪”,為你講解天地萬物人間百態的是非曲直:天上的那個發光發熱的東西該怎么感受它呢?那間十平米的屋子算是“蝸居”呢,還是算“陋室”呢?對面那個女人,究竟是一朵花呢,還是一堆肉呢?這個體系既富于變化、充滿動感,又有跡可循,有律可求。找到一個人的意義組合,找到一個社會的意義體系,就等于找到了他們的靈魂。那天路過一個小飯館,門口貼著一副對聯:該吃吃,該喝喝,有事別往心里擱;泡泡腳,看看表,舒服一秒是一秒;橫批:不能白活。三言兩語就把這些年全國電視臺和電視前廣大觀眾的精神風貌給概括了。
那么,性福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意義,它在意義體系中又居于什么樣的位置呢?可以把性同競爭做個比較。競爭也是人類從動物界繼承下來的生存行為,但競爭到了人類這兒發生了質的變化,它發展成了比較性競爭[2],競爭的重心從吃飽喝足的生理滿足轉向人與人比權量力得到的社會滿足,即以高下、強弱、窮達為尺度,以得志、成就、不虛此生等為形式的意義感。比較性競爭造成了人類最基本的社會關系(競爭)、最穩定的社會結構(等級)并通過平等與不平等的辯證運動為人類發展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動力。正是在此基礎之上,它所實現的意義成為了具有主導性的人類意義,成為一般社會尤其世俗社會的終極性人生追求,從精卵還沒會合就開吃的肉皮凍含鋅食品,到灰飛煙滅后的風光葬禮豪華陰宅,可以說貫穿了人生的始終。相比之下,性福卻一直保持著濃厚的生理、感官底色,即便是升格進入情愛殿堂的那部分也頗不忘本,三天兩頭跑回性愛的老家搞三進三同。情天恨海而未落實為顛鸞倒鳳,已經不是遺憾而是悲劇了。可以說,出身于生理滿足、以下半身感官快樂為主業、同時兼營一點上半身的性福,屬于人的日常必需,在社會的意義體系中占有不可或缺的位置,但不是主導位置。盡管黃段子鋪天蓋地,盡管百城煙水彌漫著嗆人的荷爾蒙氣味,可還真沒見過有多少人拿情愛性愛當人生大目標而上下求索的[3]。
既屬“日常必需”,那么性福在意義體系中的位置,就應與之相當,恰如其分,不虧亦不冒。毛時代的教訓之一,在于其意義體系越來越頭重腳輕,至文革十年把國家弄得像座修道院、男歡女愛跟越獄犯似的東躲西藏。毛時代的性壓抑于是轉化為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性幻想,再與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勾兌成助燃劑灌進改革開放的油箱[4],一轉眼就把中國社會拉到了貧富懸隔、肉色翻飛的今天。今天這個時代因為有木子美流氓燕諸位形象大使日夜忙碌,給人以舉國上下欲仙欲死的狂歡印象。這印象說有一定的事實依據,當今社會的性自由程度非但為六十年來所無,恐怕也達到了近代百年最high[5]——再不會有誰為了性開眼而去投奔“自由世界”了。
性福在當今社會有其獨特的正面意義。比較性競爭通過財富和社會地位的殘酷爭奪所實現的意義,是以社會關系的火花四濺、資源環境的難以為繼、心理健康的每下愈況為代價的,已經到了該減速的時候了。而以直接感官快樂為主的性福,一不破壞環境,二不耗費資源,三不踩誰肩膀踏誰尸骨,四目相視,兩情相悅,除了小女孩在樹下跳猴皮筋、大衣哥站渠邊唱《滾滾長江東逝水》,天下還有比這更物廉價美的幸福么?性福對于比較性競爭及其門下的財富、權勢等意義,多少也算是一種分庭抗禮。這在《紅樓夢》,是寶黛與眾人的對立;在西方的嬉皮士運動,是“要做愛,不要做戰”[6]。性福當然不是多高尚的意義,不可能領導社會前往更理想的境地,但相對于滿世界的坑蒙詐騙黑偷搶,無害就是有益。對于性福,當然用不著專門弘揚,但也別有事沒事拿它開刀,遇著難題就用它轉移視線。而先鋒藝術家們,也別幾百年如一日,以陰莖為旗桿,以自由為旗幟,一天到晚舉行升旗降旗儀式了。總之,就讓性福呆它該呆的地方。
光呆還不行,還要幫它扶扶正,別東倒西歪,歪在權勢財勢的胯下。要盡可能讓性福回歸其自然屬性,成為意義體系中獨立的成員。既然是狂歡,就別發“會員金卡”,就別設“貴賓通道”,讓性福向所有在花期、有花心的適齡男女開放。但以中國目前的趨勢,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越來越向富人、貴人、達人集中,即如那位據日記掃“射了”不少位女下屬的煙草局射樂樂局長,又如那位將1700萬版稅分發給“活兒好”的眾小蜜揮霍一空的“公民韓寒”。而普通的下層青年則如歌里所唱的:“房價越來越高——累呀累呀累,鈔票越來越毛——累呀累呀累,每天地鐵公交——累呀累呀累,老婆還沒找到——累呀累呀累”。
年輕小伙形影相吊、百歲老頭左擁右抱的社會,是反人性的社會。根據文革的歷史教訓,這樣的社會不可持續——有高仿真充氣娃娃也不行。
(載《文化縱橫》2012年6月號)
[1] milf這個縮略詞那本雜志沒翻譯也沒展開,展開就是mom I like fuck,翻譯我看也用不著了。
[2]關于比較性競爭,我在其他地方有較詳細的論述,感興趣的朋友可以登陸本人博客,瀏覽《高高低低話平等等》、《綠色環境與綠色社會》、《反思現代化:人類基本的社會關系和內心制度》等幾篇文章。
[3]當然這里有明顯的性別差異,男強女弱、男外女內的傳統角色分工,使女性有更多機會“專于情”“深于情”。女性的這種往往被追溯到生理結構的行為特征,在所謂 “高端女性”即社會角色趨近男子的女性那里,似乎已經開始變得模糊。女性整體上與情愛的特殊關聯,除了確由生理因素決定的那一部分,會隨著男女關系的歷史性調整而逐漸淡化。
[4]一度銀幕上的接吻成為思想解放的信號彈。一些導演為改革的進度或力度著急,電影局規定女演員的領口只能往下開到三寸三,他們非開到四寸四,不知道的以為他們耍流氓,知道的夸他們講政治。
[5] 民國時期的女性裸體游行、張競生的“性美學”實踐,并不比798的行為及某些小圈子如換妻俱樂部更驚世駭俗。另就一般大眾而言,婚前、婚外性行為的普及程度更是遠過民國。
[6]還有更糙的版本,即不幸又不服的北京胡同爺們愛說的:啥他媽叫好?天天有X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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