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層夢境　　

夢境開始于一個漫長春天的到來，久違的春雨洗刷出大地上的傷痕,使其斑斑在目。　　

傷痕用藝術的力量訴說悔恨與哀怨,同時呼喚人道和友愛⑴，一時間引起了廣泛的情感共鳴。不過當歲月飛逝，而傷痕已經養成了肥厚的脂肪時，如泣如訴的故事仍在繼續，饒舌的話語不斷重復——知識分子遭受的苦難，反復無常的政治運動，權力對人性的壓迫和扭曲——于是他們被業已確立霸權的消費主義邏輯漸漸地拋棄。　　

    他們中的一些審時度勢地進入了第二層夢境，而另一些則舊瓶裝新酒，求救于歷史隱喻：給衰老的軀體披上艷麗的行頭，然后揮舞起水袖冒充妙齡少女。他們宣稱要賦予歷史以現代解釋，其實所謂的“現代解釋”仍是那些反歷史的人性論，軟弱無力的“人文關懷”以及對權力的抽象批判。即使給予他們更多的自由——正像他們一直抱怨的那樣——也注定只會加強固有形式的夸張和做作，而不會是任何精神實質的進步。　　

    他們是最后一批封閉在古老城堡里——這城堡曾帶給他們多少榮耀——暗自憂傷的沒落貴族。他們不愿離去，而且也無力離去；寧愿自欺欺人也不想醒來，因為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他們曾在精神上如此依戀的城堡早已在現實中化作了灰燼。　　

                       第二層夢境　　

這里沒有滿面愁容的沒落客，有的是一張張陶醉在春風中的笑臉。　　

笑臉的主人們頭腦靈活，緊緊跟住時代的潮流。他們深諳消費主義的魔術奧秘，牢牢抓住它的每一次季節性狂歡；他們了解大眾心理，知道如何制造各種聳動話題；他們洞悉時代的本質，懂得票房才是硬道理。他們不在意講述任何人物：無論是解放軍戰士還是婀娜白領，無論是歷史偉人還是耍貧的小市民，全都被一一戴上消費主義的面具；他們不在意描繪任何主題：無論是唐山的廢墟還是北海道的美景，無論是天安門城樓還是克里姆林宮大廳，全都是服務于消費主義的布景。　　

    第二層夢境看來相當舒適和穩定，但正由于它本質上的虛假乏味，用不了多久，人們將再也感受不到身處夢境時的魅力，或一旦醒來后的愉悅。　　

                       第三層夢境　　

    一個革命家出現于此。　　

    他呼喊道：“公平！公平！還是他媽的公平！”——而不再是三十年來主流的呼喊：“發展！發展！還是他媽的發展！”——夢境與現實的沖突在這一瞬間到達了高潮。　　

在第三層，由于已經接近蘇醒的邊緣，反而使夢境充滿了淋漓的力量：篤定飛行著的子彈，急風驟雨式的戰斗，歇斯底里般的激情；在思考進行的同時卻又打斷了思考。革命家及他的同志們以經典西部片的模式，向盤踞在權力堡壘中的壞人—統治者發起挑戰。他足智多謀，無所畏懼，終于打倒敵人，但最后卻陷入失落和彷徨⑵：同志的離去，政治投機者的出現，一盤散沙的民眾，舊勢力隨時到來的反攻倒算，注定這“勝利”只不過建立在沙灘之上，輕輕一吹就云散煙消。　　

也許問題在于，這個革命家終究是一個舊式革命家⑶：他看見了“窮人”，卻沒能發現“人民”。他的劫富濟貧神秘而浪漫，但只是綠林好漢所為——與那些羅賓漢和查基吉們并無不同——他從未嘗試聯系群眾，走向群眾，因此最終也不可能發動群眾；即便將金錢和武器鋪成華麗的地毯，也只有鵝群走過。他的正義最后依賴于機智與僥幸。　　

也許問題在于，這個革命家是辛亥革命的產兒。由于義和團運動爆發出的群眾性威力驚嚇住了中國的精英，無論他們是保皇派還是革命黨⑷。辛亥革命則把主要的力量建立在“反清復明”，秘密結社，輕率而固執的起義和暗殺，以及使她最終成功的軍隊內部造反⑸的基礎之上。因此，那場革命既不是自上而下也更不是自下而上，所以很快地就混亂與墮落。這個真誠的革命家試圖挽救革命的理想，但那場革命卻無法在戰略上挽救他，于是他轉向替天行道式的歷史傳奇，于是他的“革命”必定走向失敗。　　

也許問題還在于，正因為是這樣的革命家，夢境才能承受；一個毛澤東式的革命家出現，會使夢境碎裂，從而將殘酷現實的面貌完全暴露于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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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Inception》⑹的理論，三層結構的夢境極其危險和不穩定：不是最后從夢境中醒來，就是永遠被封閉在夢境的邊緣。如果不能指望埃迪特·碧雅芙（Edith Piaf）和旋轉的陀螺，那該由誰來喚醒這夢境？　　

⑴陳凱歌導演曾表示，自己生活的時代是“不懂得愛”的時代。　　

⑵這有點類似于黑澤明在《七武士》里安排的結尾。姜文對黑澤明一度看不上眼，但后來改變了觀點（參見《另類的電影神話——專訪姜文》，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12/201012/204200.html）。　　

⑶我們盡量不要因姜文的“毛澤東情結”而造成過多的先入之見，以至在這方面走得太遠，把《讓子彈飛》變成破解各種“左翼隱喻”的游戲。　　

⑷“直到1927年，毛澤東在湖南對農民運動進行了考察，并且看到那里蘊藏著一場席卷中國的大風暴，才真正有人敢于點燃火種，燃起另一場燎原烈火。”（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P307，江蘇人民出版社）　　

⑸這一點給予了日本的右翼巨頭極大啟發，但與之相應的行動卻在1936年慘遭失敗。　　

⑹影片的中譯名《盜夢空間》其實極不準確，所謂“盜夢”的內容只在引子部分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