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子彈飛》:酒神的狂舞
在希臘神話中,酒神狄俄尼索斯是主神宙斯和人間女子西姆萊公主偷情所生的兒子,因此他一出世就受到愛嫉妒的神后赫拉的敵視。狄俄尼索斯為了躲避赫拉的迫害,跑到山里與牧神和仙女為伍,并發明了種植葡萄和釀制葡萄酒的方法,成為“酒神”。后來,赫拉發現了他,把他害成了瘋子,他被迫乘著百獸車,開始了漂泊不定的流浪生活。一路上他高歌狂舞,放蕩不羈。命運的不幸沒能挫折他剛毅的個性,流浪的生活反倒給了他無限的快意。面對不幸,他是歡樂的,因此,他又被稱為“歡樂之神”。
尼采在他的名著《悲劇的誕生》一書中,重新闡釋了酒神精神。在尼采的筆下,酒神精神所代表的是瘋狂的、歇斯底里似的的激蕩,是在迷狂的狀態中釋放壓抑的原始激情,解除生命與之俱來的束縛,達到以人與世界萬物與大自然融合為一,感受神秘的自然賜予永恒的生命力,獲得一種不可言狀的快感。
尼采認為,人生就像狄俄尼索斯那樣,永遠擺脫不了悲劇的命運。既然如此,那與其避讓,不如奮起抗爭。因此,“酒神”的精神在于不把痛苦和不幸看作災難和恐怖,而是把這些當成人生的“營養”,在對痛苦和不幸的抗爭中感受到生命的可貴和人生的幸福。在尼采看來,人生沒有痛苦,就會敗壞生活的情趣,降低生命的意義。只有痛苦才能勃發人的生機、磨練人的意志,刺激人的活力并使人感到生命的歡欣和快樂。人生的幸福感就是戰勝了痛苦的威武、雄壯、氣勢高昂的悲劇感。人正是在同悲劇的抗爭中,才喚起了英雄氣概。在深沉的痛苦之中,才能體現出更深沉的歡樂。
姜文自導并擔任主演的新片《讓子彈飛》,其獨特價值正在于以人的生命意志作底蘊,淋漓盡致地張揚了酒神精神。其實,在中國文化的源頭,并不缺乏酒神精神,夸父逐日、女媧補天的神話,都體現了反抗絕望和痛苦的英雄氣概。只是在后來演進的過程中,酒神精神被逐漸談化了。《讓子彈飛》里的人物,都是些“狄俄尼索斯”般的強力生命,在他們身上,體現了一種雄強的生命本能,任何法律、道德倫理都束縛不了他們自由奔放的生命強力,他們遵循的是自然生命法則。在影片中,姜文用酒神精神砸碎了一切對生命的束縛,其作品充滿了生命強力之美,可以說這是繼《太陽照常升起》之后,姜文為中國影壇貢獻的又一部“狄俄尼索斯”式的典范之作。
姜文扮演的“麻匪”張麻子,生活在民國初年北洋軍閥統治時期,他是土匪和英雄的統一體,是“最英雄最混蛋”的人物的代表,他的悲劇人格魅力在于既殺人放火,打家劫舍,同時也是劫富濟貧的超級英雄。他敢做敢為,天不怕地不怕,生存意志和生存能力極其強大,破壞力與創造力融為一體,完美結合。
“張麻子”能夠成為這樣的人物,并不是偶然的。因為他在17歲時,就擔任了“要為四萬萬人爭人格”蔡鍔將軍的護衛隊長,后來還被將軍保送接受了完備的軍事教育。將軍去世后,在那個動亂的年代,他幾經淪落“落草為寇”,本來頗有內涵的名字“張牧之”也被訛傳成了“張麻子”。但張麻子是那種替天行道式的“寇”,和那些橫征暴斂,把苛捐雜稅都預征到了2001年的“縣長”們相比,和那些武裝走私鴉片,販賣華人“豬仔”到美國修鐵路的“劉都統”以及因充當劉都統的“腿”而稱霸一方的惡霸黃四郎(周潤發飾)相比,他才代表了正義的力量。而和張麻子相比,那些為斂財而花錢買官的縣長、劉都統、黃四郎們,才是真正的強盜。
在影片中,張麻子/姜文堪稱酒神精神這種原始力量在現實生活中的載體。一開始,他先劫了買官后志得意滿,籌劃著上任后要大撈一把的縣長馬邦德(葛優飾)的“花車”,在發現馬邦德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買官了,還沒有來得及撈本之后,便索性決定自己去當一回“縣長”。上任之后,發現窮人已經被榨干凈盡,便又決定鏟除惡霸,劫富濟貧……,在布滿殺機的“鵝縣”縣城,張麻子和黃四郎反復較量,雖然他最后只剩下四個人,但終于動員起成千上萬的窮人沖進黃四郎的碉樓,殺了個痛痛快快,劫了個干干凈凈!張麻子/姜文的全部經歷,證明了他是一個強者,一個“狄俄尼索斯”式的“優良品種”。
在希臘文化中,酒神精神是一種深層次的打不垮的“硬漢子精神”,是一種面對痛苦甚至死亡仍然能大笑的英雄主義精神,是在對人生悲劇深刻體認基礎上對人生悲劇的超越。酒神精神暗含著悲劇精神,悲劇精神則是酒神精神的一部分。張麻子/姜文生活在那個時代,他其實是明白他的反抗是徒勞的,但他追求的不是結局,而是在反抗痛苦和絕望的過程中所產生的“不可言狀的快感”和“更深沉的歡樂”。在影片的結尾,黃四郎粉身碎骨,所有的人都滿載而去,唯有張麻子/姜文匹馬西風,在夕陽斜照中孤獨地行進在古道上……沒有了和痛苦、絕望所進行的斗爭,“酒神”是寂寞的。
《讓子彈飛》是一部商業大片,甚至連姜文自己也這么認為。但在我看來,這部電影同時也具有藝術電影的氣質,深深地打上“作者”姜文的個人烙印,是貨真價實的“姜文作品”。1948年,法國新浪潮電影的主將阿斯-特呂克提出了他著名的觀點:“攝影機—自來水筆”,認為“導演即作者”,主張電影攝影機的執掌者應如同執筆的作者那樣自由而自如地書寫。“作者論”的出現,被視為電影相對于文學或其他古老藝術的獨立宣言,從此,人們可以像文學批評那樣批評電影:作者、主題、風格……等等。
從最早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到《鬼子來了》,從2007年的《太陽照常升起》到今年的《讓子彈飛》,15年“磨”四部電影,“姜文作品”的個人風格逐漸清晰,那就是“酒神的狂舞”。“姜文作品”中的主角,通常既不悲觀,也不樂觀,而是洋溢著一種“悲劇性的樂觀主義”,“張麻子”們最可貴之處還不完全在于他剛毅的個性,百折不撓戰勝苦難的精神,更在于他如狄俄尼索斯那樣是生命的化身,永遠充滿了勃勃生機。
“酒神的狂舞”使得“姜文作品”有別于張藝謀式的矯情,陳凱歌式的虛偽以及馮小剛式的油滑,而別具一種英雄氣概!從而挽救了當代中國電影,使之免于陷入完全不值一提的窘境。有一位電影人看完了《讓子彈飛》后急不可耐地對朋友說:“這部電影絕對會載入史冊,以后哪怕是一部兩萬字的中國電影史,都會提到這部電影,而馮小剛的電影卻一部也不會被提到。”——我很同意他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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