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評圖書:《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
一本戳穿自由貿易神話的書
——《博覽群書》評梅俊杰著《自由貿易的神話》
張旦紅
金融危機爆發后,美國先是出籠含有“購買美國貨”條款的經濟刺激計劃,之后更是直接揮舞起反傾銷、反補貼等貿易保護主義大棒。很多人無法理解美國的救市措施,在大家的意識中,貿易保護主義就是一條邪路,大廈將傾的美國居然慌不擇路誤入歧途,真是可恨復可嘆!然而,在經濟史家看來,貿易保護主義既非“邪路”,美國也決不是最近才“誤入歧途”。據梅俊杰先生金融危機前寫就的《自由貿易的神話》,保護主義本來就是美國貿易政策的常態,比如在1933年,美國早已出臺過“購買美國貨法”。而本次輿論嘩然,實反映出人們對美國的貿易行為普遍地認識不清并時常抱有幻想。
正如《自由貿易的神話》所述,美國從一開始就長在一條根深蒂固的保護主義老藤上。開國總統華盛頓為了支持國貨,在就職儀式上特意穿上一套國產服裝,而被公認為現代保護主義鼻祖的漢密爾頓正是華盛頓首屆政府的財政部長。兩代人之后,林肯總統說:“對關稅我了解不多,不過我深知,買英國上衣,我得衣服,英國賺錢,而買美國上衣,我得衣服,卻是美國賺錢?!彼院敛黄婀?,隨著林肯打贏內戰,美國便更加嚴格地執行貿易保護政策,乃至成為“現代保護主義的堡壘”。這一切終究鑄成了一個世界頭號強國,19世紀末,美國第25任總統麥金利自豪地說道:“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的工業大國,靠的是我們堅持了幾十年的關稅保護政策。”
誠然,美國后來也不是沒有實行過自由貿易。但正如書中所言,“只有當自己的產業優勢壓倒所有競爭者之后,美國才在20世紀上半葉開始轉向貿易自由化?!保ǖ?頁)而且,即使在占盡優勢之時,美國也始終實用主義地籌劃國際貿易自由化,一旦自身競爭力衰退,必定本能地回歸保護主義。因此,梅俊杰眼中的美國呈現出一個歷史規律,即貿易政策隨時服務于本國產業之需——當產業力量薄弱時,曾長期實行不折不扣的貿易保護;當擁有了強大競爭優勢后,則大張旗鼓地標榜自由貿易,還掩飾自己的保護主義歷史;而當競爭優勢衰退時,又會重拾保護主義,或者選擇性地實施自由貿易,目前的美國便是如此。
為戳穿自由貿易的神話,梅俊杰在著作中特別深入到英國中世紀以來的歷史,實證揭示了一個與自由主義經濟學和歷史觀格格不入的陌生世界。據考證,在英國這個所謂“自由貿易的故鄉”,其現代化進程中貿易保護的嚴厲性以及長期性都遠遠超出一般想象。例如,14-19世紀上半葉英國都有規定,不準在海岸線五英里范圍內剪羊毛,為的是遏制原料輸出;1666年安葬法專門對裹尸布作出規定,只能用國產厚呢絨,不得使用進口薄棉布;1721年禁令規定,凡使用或展示任何進口棉布一律課以高額罰款,而且舉報人可直接獲此巨款。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蹲杂少Q易的神話》還原了一個歷史真相:正是長期并嚴格的“貿易保護引發了對人類歷史影響深遠的英國工業革命,哪怕不把貿易保護當作工業革命的締造者,至少也應將之視為催生工業革命的孵化器。”(第86頁)而這一點在國內有關“大國崛起”的論述中往往多有誤讀。
《自由貿易的神話》當然不會回避19世紀英國推行自由貿易的歷史片段。但根據著者的考證,從保護主義轉向自由貿易,根本不是亞當·斯密等人理論啟蒙的結果,相反倒是工業革命之后產業優勢的確立才把缺乏創新的斯密抬舉到了“始祖尊神”的高位。梅俊杰認為,英國在19世紀上半葉主動轉向自由貿易,純系“英國工業優勢達到天下無敵之后的一種自然選擇,為的是打開并主導他國市場,建立一個以自身壟斷優勢和壟斷利益為中心的國際分工體系。”(第4頁)換言之,國際自由貿易從來就是強者推動的一種制度安排,其結果當然只會是扶強抑弱。書中所挖掘的另類史實,從近代印度的“去工業化”到19世紀晚期的歐洲經濟大蕭條,都為這一觀點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主流經濟理論慣于宣示,只有遵循自由貿易等自由主義經濟原理,人類福祉才能增益,國家也才能富強。然而,英美等主要發達國家的歷史偏偏表明,系統地違背自由貿易原則,嚴格地實施保護主義,才帶來了產業的壯大和國家的富強。如何解釋歷史表面的這一“反常”現象呢?梅俊杰的回答是:歷史并不反常,只有自由貿易論才“是個不足為訓的理論”。要言之,由于推導過程中使用了現實中難以具備的大量前提假定,自由貿易論只有在高度理想化的苛刻條件下才能成立,一旦放到真實世界中,它便無法兌現根據假定條件所作出的美妙承諾。事實上,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格曼也一直在強調,自由貿易論的前提假定是“簡單化”的,并且“越來越站不住腳”??上а灾佌仯犞昝?!
經濟理念上的偏聽偏信已經讓我們在國際金融危機中遭受了本可避免的損失,不過,現在再來戳穿自由貿易的神話,也還算亡羊補牢未為遲也。在反思既有發展模式的今天,拆解自由貿易的神話將有助于我們冷靜評估全球化的利弊得失。中國再不該在自由化理論的誤導下,一味“出口創匯”,盲目累積美元紙幣,甘愿貿易條件惡化,而應當認真汲取歷史經驗,合理利用貿易保護政策,真正讓外貿貢獻于自主產業的壯大,貢獻于本國國民實實在在的福祉改善。讀《自由貿易的神話》應該會讓人長智慧并且長警惕。
(本文原刊于《博覽群書》2010年第3期,所評《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2008年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著者梅俊杰系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解構自由貿易神話探尋國家富強之道
――《社會科學報》評梅俊杰著《自由貿易的神話》
作者:佚名
俗話說,“聽其言,觀其行”,意即言行或有不一、行為自應重于言語。在經濟領域,當然也有言行之別,目前金融危機中美國的所作所為再次讓人看到了這種言行之別。如果把西方的經濟理論當作“其言”的話,那么西方歷來的實際經濟政策毫無疑問就構成了“其行”。顯然,只有透過經濟說教表面的邏輯,深入到具體的經濟實踐,特別是歷史地考察當今發達國家長時段的發展過程,才能真正獲得經濟政策上的有益啟示,也才能夠還原經濟理論的本來面目。
梅俊杰先生著《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本著“聽其言,觀其行”的精神,透過西方經濟學與歷史學的主流話語,深入考察了英國和美國多個世紀的經濟實踐史。作者據此得出的結論是:有關自由貿易以及亞當·斯密的流行命題經不起實證歷史的檢驗,不過多為以訛傳訛的神話而已;英美之所以贏得富強直至權霸天下,絕不是因為套用了教科書式的自由貿易原理,恰恰緣于實行了系統而嚴格的貿易保護政策;持久的國家富強只能建立在強大的產業基礎之上,而產業的培植與壯大有賴于貿易保護政策的“孵化”。梅俊杰的著作實際上借助對于英美歷史的實證剖析,解構了西方主流話語中的自由貿易神話,揭示了在貿易保護政策與產業發展乃至國家富強之間所存在的某種歷史規律。
作為一部立論大膽而又考證謹嚴的經濟史著作,《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就英美產業發展史及貿易學說史,完成了多項去偽求真的考辨任務。概言之,該書打破了廣為流行的“亞當·斯密神話”,實證地揭示了自由貿易論的意識形態本源;還原了英國紡織業的成長歷程,證明恰恰是保護主義促成了英國的工業革命;挖掘了英國實際經歷的經濟學革命、初始工業革命、金融革命,指出重商主義而非自由主義才是英國富強的真正基石;梳理了英國實施自由貿易的前因后果,揭露了自由貿易扶強抑弱的本來面目;追溯了美國走向富強的過程,確認美國的成功趕超本源于實施了世所罕見的保護主義;剖析了二戰以來國際貿易自由化進程中美國遠非自由化的角色,并認定歷史規律至今依然不失其有效性;特別是借助歷來對自由貿易的理論挑戰,通過分析理論前提假定的虛妄性,揭穿了自由貿易論的內在漏洞,并以此解釋了歷史表面的反?,F象。
梅著更大的意義在于,通過上述具體而微的歷史考察,對于何為國家富強真正機制這一宏大問題,貢獻了一個后發國家學者的新答案。研究國家富強之道,包括解釋西方世界的興起,一直是一門顯學,各路大家提出了各種理論。從專業化分工、市場機制、自由貿易,到資本積累、技術創新、企業家作用,從新教倫理、產權制度、管理革命,到民主政體、威權主義、儒家價值,等等,眾多相關因素都已被翻檢了一通,可謂各執一段、眾說紛紜?,F在,我們看到的新答案則聚焦于“以貿易保護手段殖產興業”,或者簡稱為“貿易保護決定論”。用作者自己的話說:“貿易保護固然不可能是一國富強的充分條件,但足可視之為一個必要條件,假如要挑出一個單獨的決定因素來解釋一國富強的話,本人寧愿認為,這個要素就是逆自由貿易而行的貿易保護和產業扶植。”這樣的結論當然不是自由主義學派所愿意接受的,但在梅著中確實得到了實證歷史的有力支撐。
《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固然是一項以經濟史為本的研究,但決非為歷史而歷史,從問題的提出到取得的結論,其著眼點顯然還是現實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問題,誠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正如作者所言,研究當今的發達國家何以發達起來,恰如研究當今發展中國家何以實現發展,是一門需要會通歷史和現實的學問。歷史的影子是很長的,現實的根源也是很深的,故此,歷史從來都是思考和解決現實問題的一個重要支點。歷史上,德國以及英國經濟學的歷史學派都以其獨到卓越的思想成果,回應了時代的要求,為取得或保持國家的富強作出了重大的貢獻。不管與西方既往還是今日的學界相比,經濟史的分量在中國還相當不夠,特別是對西方經濟史的研究,哪怕僅就吸收西方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而言,也遠未達到應有的程度。由于經濟史研究實為經濟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基礎,對西方經濟史了解甚少,導致具有決策影響力的人士也會輕信某些似是而非的陳說與教條,無力透視西方經濟學理論的來龍去脈,難以分辨西方政策與說辭的真實用心。
世界正在經歷的金融風暴和經濟衰退已經為我們在經濟理念上的偏聽偏信敲響了警鐘。經濟危機從來都會引發人們重新審視既有經濟思潮和發展模式,而任何深刻的反思都需要走進歷史深處,正如任何理性的政策調整都應當具備盡量長遠的歷史眼光。當此國際和國內的經濟發展戰略重新定位之際,相信《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所提供的歷史洞見將不止具有一般的學術意義,也會具有影響現實的政策意義。
(本文原刊于《社會科學報》2009年7月2日,所評《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2008年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著者梅俊杰系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梅俊杰對英美富強之道的新解讀
作者:佚名
何為國家富強的機制,這不僅是經濟學的聚焦點,也是歷史學的關注點。近年國內學者探討大國發展道路的史學新作中,上海社會科學院梅俊杰研究員所著《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10月初版,以下簡稱“梅著”)可謂獨樹一幟。作為一部專門研究英國和美國發展歷程中貿易政策的經濟史著作,此書通過對大量史料的梳理與考辨,在多個方面作出了富有創新性的探索,所得出的若干結論相信會引起國內世界史學界乃至經濟學界的廣泛興趣。
梅著的首要結論是,英國工業革命實由長期嚴格的貿易保護引發而來。書中的這一結論建立在對英國紡織業的案例研究之上,因為工業革命先是從紡織業部門獲得突破的。梅著分別對毛紡織業、麻織和絲織業、棉紡織業的成長過程作了頗為詳盡的歷史回顧。研究表明,英國至少從13世紀開始就系統地限制羊毛原料的出口,一直延續到19世紀上葉,而且除了羊毛之外,綿羊、羊毛線、漂泥等相關產品也長期被嚴禁出口。[1] 在禁止原材料出口的同時,英國大規模地吸引歐洲大陸的技術工匠,致力于扶持毛紡織業生產技術的本土化,并以征稅、訂約、交戰等其他諸多方式促進產業發展。[2] 梅著據此認為,作為英國“首要產業”的毛紡織業,“是在數個世紀中嚴厲打擊原料自由輸出和成品自由輸入,依靠深入到微觀經濟活動中的干預和保護措施之后,才最終確立起來的?!?梅著第3頁)同樣,在麻織業中,也可以看到大量直接干預的行政指令。例如,伊麗莎白一世曾下令,凡達到60英畝規模的土地中,必須有四分之一用于種植麻類作物。[3] 正是由植麻開始,英國從零起步,在世界歷史上很早就成功實行了“進口替代”戰略,如期建立起了一個關乎民生同時也關乎國防的重要產業。
至于棉紡織業,梅著也展示了英國從17世紀下半葉起實施貿易保護的歷程,尤其包括1666年的安葬法、1700年和1721年的進口禁令。盡管這些嚴厲保護措施的初衷是要保護英國毛紡織業的利益,但進口管制所造成的國內市場獨占局面客觀上卻讓棉紡織業獲得了異軍突起的機會。[4] 當把原先洶涌而入的印度棉紡織品阻擋在國門之外后,英國國內棉紡織業受到激勵,紡紗技術和織布技術隨之經歷了你追我趕的多輪進步,終于引發了影響深遠的工業革命。根據梅著的闡述,棉紡織業之所以先于毛紡織業搶到工業革命的先機,是因為棉花纖維比羊毛纖維更易進行機械化紡線。[5] 正因為保護主義立法與棉紡織業發展和工業革命之間存在如此的因果關系,梅著認為英國政府實施的貿易保護引發了工業革命,“哪怕不把貿易保護當作工業革命的締造者,至少也應將之視為催生工業革命的孵化器”(第86頁),況且,紡織業的利潤也為隨后進一步的工業化提供了必不可少的資本積累。流行的看法往往把自由貿易等自由主義經濟理念視為工業革命的方針,而梅著通過對英國貿易經濟政策的考辨,提出了貿易保護引發了英國工業革命這一不同的論點。不過,鑒于涉及的問題非常重大,故而細節性的“引發”機制尚待學界繼續深究。
梅著的第二個主要結論是,英國依靠了延綿數個世紀的重商主義體制才實現了后來居上的發展。當然,這是一個目前學術界頗具爭議的問題?;蛟S一些學者會提出,英國的現代化屬于一種“先發”、“內源”類型,故此所謂英國的“后來居上”根本無從談起。然而,梅著在系統分析經濟史料后表明,英國在直到18世紀的相當長時間里,都處于落后乃至“欠發達”的經濟狀態。[6] 應當說,梅著的結論也還是言之成理的。事實上,學界尤其是國外學者越來越注意到荷蘭在早期的世界現代化進程中一馬當先、獨領風騷的史實,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一部著作就認為荷蘭才是世界歷史上第一個現代經濟 [7]。以英國曾經的落后乃至“欠發達”為背景,梅著推論,英國日后能夠引領世界現代化的浪潮直至贏得全球霸權,實際上是借助了重商主義體制,即書中所謂“融貿易保護、財富聚斂、工業扶植、國家干預、強權打造于一體”(第109頁)的一種國家體制。書中對于重商主義實為“工業主義”的的解讀,與原來對重商主義不過是“貴金屬主義”、“貿易順差主義”的解讀,存在本質的差異,有興趣者不妨作進一步探討。
重商主義是如何具體推動英國后來居上的呢?梅著總結出了“三場革命”的概念,即經濟學革命、初始工業革命、金融革命。經濟學革命是指從16世紀中期起英國在經濟討論中出現的一場思想大轉折,這一革命在17世紀達到高潮并一直延續到18世紀。經濟學革命的直接背景是英國頻發的經濟危機,革命的核心就是重商主義性質的務實切用的經濟學代替了原本宗教倫理式的抽象學理探討,所帶來的結果就是重商主義策略在英國得到普遍認同并且發展成為一種長效國家體制。[8] 初始工業革命尤指1540-1640年間英國曾經發生的一場早期工業化運動,該運動的特點是純粹由“外源”推動,即英國憑借西歐這個技術、設備、工匠等生產要素自由流動的開放平臺,從歐洲大陸引進了大批企業和產業,借此一舉縮短了與歐洲大陸的工業發展差距,并為日后的工業革命奠定了關鍵的基礎。[9] 金融革命則特指1688年光榮革命之后近40年中,英國在效仿荷蘭等國的基礎上所實現的金融創新,從可議付匯票、英格蘭銀行、倫敦證券交易所,到先進的國家財政、稅收和國債制度等,都直接促進了英國的帝國霸業。[10] 毫無疑問,梅著從經濟史側面提出的這三場革命對于理解英國的工業化與現代化具有啟示意義,也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國內學界在探究這一問題時忽視微觀經濟領域的缺憾。
梅著的第三個主要結論是,英國到19世紀上半葉轉向自由貿易,此種政策轉型“絕非理論啟蒙后的痛改前非,而是英國工業優勢達到天下無敵之后的一種自然選擇”(第3頁),缺乏創新的亞當•斯密正是在此背景下才“暴得大名”的。通行的觀點是,繼1776年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提出關于“絕對優勢”原理之后,大衛•李嘉圖在1817年提出了“比較優勢”原理,這些理論“科學地”闡述了自由貿易的可能性和可取性,英國正是在此背景下逐漸以全新的“自由貿易體制”去替代過時的“重商主義體制”。梅著則提出,進入19世紀,特別是到1815年拿破侖戰爭結束時,英國相對于歐洲大陸,已經贏得了無可挑戰的全面產業優勢。在此背景下,以宣傳等手段誘導他國開放市場,以所謂“互惠”商約打開自由貿易之門,已上升為一項事關英國國家利益進一步擴大的優先戰略。只有借助自由貿易這一新工具,英國才能夠“打開并主導他國市場,建立一個以自身壟斷優勢和壟斷利益為中心的國際分工體系?!保ǖ?頁)梅著認為,與其說是自由貿易理論推動了自由貿易的實踐,還不如說是自由貿易條件的成熟催生或者抬出了自由貿易理論。這一看法當然很有新穎性,但是否持之有據呢?
似乎是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梅著在開卷第一章便考證了亞當•斯密何以成名的問題,并得出了一個頗具顛覆性的結論。據梅著查證,亞當•斯密不管是在自由貿易理論方面,還是在專業化分工、私利促進公益、放任自流等其他自由主義經濟理論的核心命題上,都缺乏創新。與此對照,一位名叫亨利•馬丁的英國經濟學家比斯密早了75年,就提出了更為系統深刻的自由貿易理論。還有,法國人和德國人中也有在18世紀初期便提出了通常所謂“李嘉圖模型”等眾多頗為成熟的自由貿易思想。然而,真正的理論首創者居然無一例外地被歷史所湮沒,過了相當長的時期才被歷史學家重新挖掘出來,而斯密等人反倒被捧上萬眾膜拜的圣壇。[11] 面對這樣看似反常的現象,作者把它跟時代需要聯系起來加以分析,最后得出了合理的結論:當一國尚以貿易保護為國家基本國策時(比如馬丁發表理論時正逢英國出臺棉紡織品禁入法令),則超前的自由貿易學說遑論行時得勢,簡直就是“危及國家利益的異端邪說”(第26頁)。故此,斯密等古典經濟學家之所以被奉為始祖尊神,實緣于現實利益和國家發展戰略之需,而且,書中所揭示的斯密學說在被意識形態化的過程中只講政治、罔顧事實的種種表現,更是增加了有關結論的可信度。本人以為,對于斯密真相的辨偽尤為梅著中的一個亮點。
梅著的第四個主要結論是,世所罕見的貿易保護主義實乃美國成功實施的一項趕超戰略。一般論述美國歷史的開端,都傾向于突出英美之間的差異和沖突,而梅著則強調了英美之間在制度方面的延續性,特別是強調了一個基本事實,即美國經濟脫胎于16-18世紀英國重商主義經濟學革命時代的母體。美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僅繼承而且發揚了英國的重商主義傳統。美國之所以“逃脫了‘第三世界’的厄運”(第200頁),并最終取代英國權霸天下,實可從這一事實中得到有力的解釋。作者指出的美國保護主義傳統至少包括三部分:一是英國殖民年代的啟蒙,當時北美人在與宗主國的抗爭中早已獲得了重商主義的錘煉,比如已認識到隔斷對外貿易聯系會對本地產業產生保護和激勵作用;二是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貢獻,他在吸取邦聯時期的教訓后,系統地提出了以貿易保護手段促進制造業成長的發展戰略,由此奠定了美國本質上“去自由化”的立國基礎;三是在歷史曲折發展過程中形成的難得機遇,這主要指,雖則托馬斯•杰斐遜信奉自由貿易、崇尚以農立國,但他當政時對英國的禁運以及稍后的第二次英美戰爭等事件客觀上激勵了美國初期的工業化,讓美國走上了以關稅保護扶持產業發展的“正軌”。[12] 關于美國立國之初的政策爭論,國內學者已多有觸及,但把政爭納入貿易保護抑或自由貿易的框架中加以解讀,無疑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從貿易政策的角度看,美國內戰確實是個分水嶺,但即便如此,內戰之前相當長的時間里,美國也仍然是保護主義十分嚴厲的國家,這一事實至少適用于紡織這一當時的支柱產業。據梅著介紹,在綿延30年的時間里,美國的中低檔棉紡織品享受了70-100%的實際關稅保護,這成了美國紡織業及其關聯產業扎根、生存、壯大的前提條件。內戰之后,共和黨長期統治下的美國更是把關稅保護的實施范圍大幅拓寬,使之囊括了幾乎所有產業,并且持久而不衰。數據顯示,從內戰到1930年代,美國一直維持了平均40%左右的超高關稅率。稱其為“超高”,是與歐洲主要國家相比而言的,比如,1875年和1913年,美國的關稅率分別為42.5%和28.3%,而同期歐洲主要國家中最高關稅率僅為17.5%(奧地利)和20.0%(法國)。[13] 梅著認為,正是這一長期的高關稅政策使得美國加速工業化并終于搶過歐洲列強成為世界第一,可以為此作注解的就是美國第25任總統威廉•麥金利的一句名言:“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工業大國,靠的是我們堅持了幾十年的關稅保護政策?!保ǖ?99頁)在梅著看來,美國就是從世所罕見的貿易保護主義中,方才贏得了全面的產業競爭優勢,如此才具備了20世紀上半葉轉而實行自由貿易的資格。從這個角度說,英美走過的是同一條道路,呈現了一種歷史的規律性。
梅著從拆解自由貿易神話入手,的確考辨出了涉及英美富強之道的若干頗有新意的結論,當然,書中還有其他一些結論也同樣具有啟發性。例如,借助自由貿易論確立后所遭受的諸多理論挑戰,通過細析自由貿易論或明言或隱含的諸多前提假定,作者認定:“自由貿易論只能在嚴格限定的苛刻條件下才能成立”(第356頁),它在真實世界中缺乏實際的適用性,故而不足為訓。這一理論分析結論呼應了對英美歷史的實證考察,從深層解釋了為何英美偏偏違背自由主義經濟學原理,結果反倒是贏得了國家富強乃至世界霸權。不過,由于該結論涉及不少經濟學分析,這里不再多加展開。除此而外,該書在查究歷史細節時還提出了其他一些值得重視的觀點,比如:英國重商主義經濟學革命的發動源于經濟自由化引發的危機;金融革命大大強化了英國國家政權的干預能力;19世紀中期英國打造的國際自由貿易體系很快便釀成了歐洲經濟的大蕭條;英國的自由貿易不過是扶強抑弱,特別是讓弱國“非工業化”的一項戰略;等等。對于這些觀點,恕不能一一置評,因為每個都需要具體翻檢大量史實后才能或確認或修正。
該書之所以能對英美近現代史進行這些新的解讀,應當說得益于著者的研究方法。從經濟學入手考察世界史,這本來也是理所當然的常用方法,但囿于學者的訓練背景,在國內仍有所欠缺。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言,“不管與西方既往還是今日的學界相比,經濟史的分量在中國還相當不夠,特別是對西方經濟史的研究,哪怕僅就吸收西方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而言,也遠未達到應有的程度?!保ǖ?00頁)作者曾師從現代化研究名家羅榮渠先生,后又在倫敦經濟學院等機構研習國際政治經濟學及世界經濟學科,這種學術經歷無疑有助于其世界史問題的跨學科研究。此外,作者在研究過程中堅持“實證”的方法,查檢了大量的文獻。除部分英美經濟史專著外,英國的《經濟史評論》(Economic History Review)和美國的《經濟史雜志》(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是著者引證的重要依據所在。盡可能地回到文獻源頭,而不是在標準化的教科書中兜圈子,當為實現創新的必要條件之一。梅著非常有意識地“力圖做到言必有據,不發虛空之論”(第6頁),而且為了存真,盡量用了直接引語,乃至有時給人一種引證稍嫌過多之感。不過,對于一部考辨謹嚴的經濟史著作而言,這終究還是可取的,梅著觀點上的別出心裁和語言上的滔滔雄辯也轉化了本可能的缺點。
真要說梅著中的缺點,也許應當大處著眼,質疑一下全書對貿易保護政策的評價。英美兩國固然未能如所標榜的那樣身體力行自由貿易原理,但是,貿易保護在英美富強歷程中的作用是否就那么大,到了決定性的地步呢?經濟發展、國家富強無疑是個“合力作用”的過程,依賴于眾多因素,不管是經濟學家還是歷史學家,終究難以把貿易保護或其他某一因素的貢獻從總體發展中分離、解析出來。梅著強調“深刻的片面”,強調盲人摸象、各摸一塊,而且有意在經濟發展和國家富強問題上,獨樹“貿易保護決定論”這一幟,以至少有別于專業化分工、市場機制、資本積累、技術創新、企業家作用、產權制度安排、管理革命、新教倫理、民主政體、開明專制等等其他各種解釋。問題是,“深刻的片面”必然導致“片面的深刻”,極易從一個極端滑向另一個極端,造成顧此失彼、簡化歷史。人所共知,對于貿易保護政策歷來多有爭議,對于保護的效果也是眾說紛紜,因為即使兩個人面對保護所產生的同一效果,假如一人著眼于被保護產業,而另一著眼于總體經濟,或者一人著眼于短期效果,另一著眼于長期效果,所得出的結論都會大不相同,況且,保護的正面效果或者福利損失,不管是總體的還是局部的,也不管是長遠的還是近期的,都非常難以量化。故此,要支撐“貿易保護決定論”,一定面臨著巨大的挑戰,包括還需要史實上的深層開掘。
不過,不管對于梅著的大傾向持何異議,其具體結論還是立足于實證考察史實這個基礎之上的。誠然,歷史研究者都知道,結論立于“史實”之上并不等于萬事大吉。雖然原則上講真相只有一個,但我們今天認定的“史實”實不過是對有關真相的描述或記錄而已,也許不過是抽象真相的表面呈現而已。故此,歷史推論中不可避免地有一個“史實”選擇的問題,特別是當面對大量看來互相矛盾的“史實”時更是如此。當然,我們并非因此陷入相對主義,也不是就此要否定書中結論的文獻依據。這里無非是說,梅著結論固然多有新穎性甚至突破性,但也不是可以馬上替代既有的各種定論。在同一個問題上,也許會經過一個多重結論并列競爭的過程。不同結論乃至不同的理論都需要繼續查找證據,來充實和完善自己,以贏得或維持學術群體的普遍認可。就此而言,梅著的出版不是終結了世界史中有關重大問題的討論,也許正好會觸發這種討論。至少,本人以熱忱的心情期待著。
(本文原刊于《史林》2009年第4期,所評《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2008年由上海三聯書店出版,著者梅俊杰系上海社會科學院歐亞所研究員。)
附圖書介紹:
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
作 者: 梅俊杰 著
出 版 社: 上海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 2008-10-1
I S B N : 9787542628930
定價:¥38.00
內容簡介
本書揭示了從英國工業革命到美國成功趕超實乃由貿易保護政策引發而來這一歷史真相,證明了自由貿易論作為意識形態、自由貿易政策作為強者工具的本質特點,并且強調貿易政策與產業發展二者關系的歷史特點至今未有改變。該書可供各大專院校作為教材使用,也可供從事相關工作的人員作為參考用書使用。
作者簡介
梅俊杰,江蘇常熟人,上海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研究領域為國際政治經濟學、世界經濟史。系世界經濟學博士(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政治經濟學碩士(倫敦經濟學院)、世界史專業歷史學碩士(北京大學)、英語專業文學學士(解放軍國際關系學院)。曾獲英國外交部“志奮領獎學金”,另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訪問研究。已有文章見于英國《金融時報》、《英中貿易評論》,國內《讀書》、《戰略與管理》、《社會科學》、《史林》等五十余種報刊。
目錄
前言
第一章 亞當·斯密真相辨偽:現實利益打造自由貿易教條
一 缺乏創新緣何暴得大名
二 現實需求選擇理論工具
三 意識形態化難免的弊病
第二章 貿易保護引發工業革命:以英國紡織業成長為案例
一 壓制自由貿易成就了毛紡織業
二 進口替代催生麻織業和絲織業
三 市場獨占下棉紡織業異軍突起
第三章 重商主義奠定富強根基:三場革命令英國后來居上
一 經濟學革命與重商主義的貢獻
二 初始工業革命與列國體系的優勢
三 金融革命與強大國家政權的作用
第四章 一項別有用心的戰略:英國自由貿易政策的原形
一 強者借助自由貿易擴大優勢
二 自由貿易的后果及政策逆轉
三 自由貿易下弱者的非工業化
第五章 世所罕見的保護主義:美國成功實施的趕超戰略
一 選擇去自由化的“美國體制”
二 內戰前的紡織業與關稅保護
三 從保護中贏得自由貿易資格
第六章 只有利益是永恒的:貿易自由化進程中的美國角色
一 貿易自由化背后的利己主義
二 競爭乏力時新保護主義泛濫
三 雙重標準下世界進一步傾斜
第七章 尋求理論分析與總結:跳出自由貿易論的框框
一 自由貿易論不斷遭到挑戰
二 是科學原理還是虛擬猜想
三 歷覽英美發展史后的啟示
附錄 后進國發展理論的先聲: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經濟學說評估
一 基本內容:自成體系的發展學說
二 理論特色:與自由派分道揚鑣
三 學術貢獻:為發展經濟學奠基
四 實際影響:后進國的行動指南
五 當代意義:理論框架并未過時
六 鑒史知今:中國的宏觀政策選擇
參考文獻
后記
媒體評論
“我再也不是自由貿易論者了?!?
——約翰·凱恩斯(英國經濟學家)
“自由貿易的命題只是在通常無法實現的條件下才能有效。”
——約瑟夫‘熊彼特 (奧地利裔美籍經濟學家)
“英國之所以由弱變強,是因為從16世紀起各方已就實行重商主義的必要性達成共識?!?
——伏爾泰 (法國啟蒙思想家)
“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工業大國,靠的是我們堅持了幾十年的關稅保護政策。”
——威廉·麥金利 (美國第25任總統)
序言
“我錯了。自由市場貿易政策傷害窮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正在增加世界的貧困?!边@是英國《衛報~2003年5月19日第18版上一篇文章的題目。簡直在登報道歉的文章作者是英國議員斯蒂芬·拜爾斯,1998-2002年曾任職于英國政府內閣。1999年11月,拜耳斯率領英國代表團,參加了那次場內外沖突罕見激烈的世界貿易組織西雅圖部長會議,積極推動著國際貿易的自由化。當時,他尚且堅信,“世界貿易的擴大,會給發展中國家帶來重大利益,將是應對世界貧困問題的關鍵手段之一?!比欢?,曾幾何時,去職未久的他便發生了觀念的徹底轉變。“我現在相信,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且已誤入歧途?!浞值馁Q易自由化不是進步之道,世界需要一種不同的途徑。應以發展目標的實現為指南,認清貿易管制的重要性?!?/p>
拜耳斯如此幡然悔悟,坦陳今是昨非,誠可謂良知未泯、立地成佛。在自由貿易論登上意識形態主流地位以來的近兩百年里,一位英國的貿易主政者事后直言相告,自己曾經效力的自由貿易政策實際上傷害窮國利益、遠非進步之道,這確屬鳳毛麟角。多少年來,屢屢可見的是,產業優勢國的主流聲音言之鑿鑿,巧言許諾自由貿易的世界主義利益,不由得讓人好之、信之、效之、行之。
……
后記
行文至此,如同爬山終于登頂,感到疲憊而又興奮。疲憊是自然的,每個章節幾乎都是單獨的專題,就像一座座孤立的高山一樣,每次都需要從零起步,重聚很大的力量才能翻越。在每個問題上,從觀點醞釀到資料求證,再到觀點的修正與深化,如此來回反復,勞神費力矣!但與此同時,我又感到興奮,因為總算把某些重大問題查了個水落石出。質言之,我完成的工作包括:打破了廣為流行的“斯密神話”,實證地揭示了自由貿易論的意識形態本源;還原了英國紡織業的成長歷程,證明恰恰是保護主義促成了英國的工業革命;挖掘了英國實際經歷的經濟學革命、初始工業革命、金融革命,指出重商主義而非自由主義才是英國富強的真正基石;梳理了英國實施自由貿易的前因后果,揭露了自由貿易扶強抑弱的本來面目;追溯了美國走向富強的過程,確認美國的成功趕超本源于實施了世所罕見的保護主義;剖析了二戰以來國際貿易自由化進程中美國遠非自由化的角色,并認定歷史規律至今依然不失其有效性;借助歷來對自由貿易的理論挑戰,通過分析理論前提假定的虛妄性,揭穿了自由貿易論的內在漏洞,并以此解釋了歷史表面的反?,F象。
文摘
第一章 亞當·斯密真相辨偽:現實利益打造自由貿易教條
【內容提要】 亞當·斯密已被崇奉為“現代經濟學之父”,自由貿易學說也據信由斯密“首先提出”,但廣為流行的這些常識并非歷史真相。有足夠證據表明,斯密經濟學的主要內容早由其前人闡述,自由貿易學說亦非斯密的理論創新。不是自由貿易學說推動了英國的產業革命,倒是英國產業競爭優勢的確立將自由貿易學說推上了主流意識形態的地位?,F實利益驅動下的意識形態化讓斯密經濟學難逃狹隘化、教條化、為尊者諱、黨同伐異之類的通行弊病。
大凡確立一種意識形態,必然要造神,亞當·斯密就是為確立自由貿易意識形態而打造的一方始祖尊神。概而言之,流行的斯密神話至少包括如下幾個方面:
自由貿易論是由亞當·斯密首創的,正如他首創了現代經濟學和政治經濟學一樣,斯密是突兀而立的經濟學巨人;
由斯密首創的自由貿易論,連同其自由主義經濟學說,以其無比的科學性、革命性和雄辯性,得到了迅速而普遍的接受;
斯密的學說,尤其是其中的自由貿易論,有力地推動英國率先走上了一條增進國家富強的工業化道路;
斯密學說不僅對英國是有效的,而且具有普遍的適用性,只有遵循自由貿易等自由主義經濟原理才能讓世界實現持久的共同繁榮。
圍繞亞當·斯密的造神運動至今一直在發展著。 2006年10月29日晚,英格蘭銀行行長默文·金宣布,斯密的頭像將榮登20英鎊鈔票。次日,英國《泰晤士報》評論道:“當年《泰晤士報》刊登的訃告稱他笨手笨腳、丟三落四、沒有商業頭腦,如今亞當·斯密將成為20英鎊鈔票上的歷史人物,他的現代經濟學之父地位從此不可動搖?!珜懙摹秶徽摗穂《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之簡稱]主張自由市場和自由貿易,反對重商主義,并認為個人私利會在‘看不見的手’的引導下促進公益。他的理論成為英國19世紀工業力量的奠基石。”[1]
神話不僅見諸報章,而且早已流布學界。作為例證,這里僅舉一本2003年在英國倫敦經濟學院書店里銷售著的嚴肅學術著作。這本于2001年同時在紐約和倫敦出版的著作名為《現代經濟學的創立:偉大思想家的生平與理念》,在其開篇“第一章:一切源自亞當”中,有幾段文字便以十分動情的筆觸描述了斯密及其學說,這里不妨作一摘錄:
“現代經濟學的故事開始于1776年
“在此著名年份之前,6000年有記錄的歷史流逝而過,卻未能就‘謀生’這一主題出版過一部重要的著作,須知謀生是個大問題,主導了幾乎每一個人醒著的每一個小時。
“數百年、數千年里,從羅馬時代一直到中世紀和文藝復興,人類揮汗如雨,辛苦求生,往往僅夠糊口果腹?!骷彝旭R斯·霍布斯故此將人的生活形容為‘孤獨、貧窮、潦倒、野蠻、短暫’。
“1776,一個先知預言的年份
“然后,1776年到來了,希望和期盼首次擴大到普通的勞動者。
“歡慶7月4日《美國獨立宣言》的誕生不過是1776年數個重大事件中的一個而已?!?/p>
“一部紀念碑式的不朽著作誕生了
“此前四個月,一部同等不朽的著作在大西洋彼岸的母國英格蘭出版。倫敦的印刷商威廉·斯特拉恩和托馬斯·卡德爾發行了一部兩卷共1000頁的書,名為《國富論》。這是一部篇幅大、書名長的著作,注定會產生巨大的全球影響。其作者是亞當·斯密博士,一位在格拉斯哥大學講授‘道德哲學’的寧靜又時常獨自出神的教授。
“《國富論》是全世界都聆聽到的思想炮彈,作為‘蘇格蘭啟蒙運動’產兒的亞當·斯密在紙上寫就了贏得繁榮和財富獨立的普適性公式,這一公式在此后世紀中將使公民和領袖思考并從事經濟貿易的方式發生革命性轉變。此書的出版允諾了一個新世界,一個財富充裕而且富裕遠非單純金銀廣積的世界。斯密把這個新世界允諾給了每個人,不僅是富有者和統治者,而且還有普通百姓?!秶徽摗诽峁┝艘粋€公式,可將勞動者從霍布斯描述的那種世界的奴役性勞作中解放出來。總之,《國富論》是一份經濟獨立宣言。
“某些年份是人類歷史的轉折點,1776年就是其中之一。這一先知預言的年份宣告了兩種至為關鍵的自由,即政治自由和經營自由,二者相互協作,開啟了工業革命。現代經濟真正肇始于1776年之后不久,這決非偶然。
“正如喬治·華盛頓是新生國家之父,亞當·斯密是新創科學之父,他是財富科學之父?!?A name=_ftnref2>[2]
何為“斯密崇拜”,上引文字已經作了明白無誤的回答。什么斯密橫空出世,斯密拯救億萬生靈,1776年開辟新時代,《國富論》提供了普適性公式,斯密是(現代)經濟學之父,自由主義經濟學說開啟了工業革命,等等,這些宗教般的命題在這里已經一應俱全。值得注意的是上引文作者馬克·斯考森的身份:美國著名的羅林斯學院的經濟學和金融學副教授、投資通訊月刊《預測與戰略》的編輯、《福布斯》雜志的專欄作家。(見此書封底作者介紹)這一事實典型地表明,對斯密及其學說的頂禮膜拜在西方學術圈、課堂里、財經界、傳媒上是多么的司空見慣、理所當然,早已成為社會常識的一部分。而要命的是,由于西方的綜合力量及話語霸權,這種信仰終于主導了西方以外世界的輿論,從而眾口一詞、積非成是、弄假成真、以訛傳訛,真正地讓斯密學說“注定會產生巨大的全球影響”。
然而,造神運動,不管是打造何種神祈、維持何類神話,依靠的手段不外乎歪曲歷史、掩蓋事實、高調兜售、反復灌輸,斯密神話也是這樣編織起來的。透過斯密崇拜的迷霧,耐心地沉入歷史,謹慎地鑒別細節,相對獨立地思考和懷疑,盡量開放地傾聽被邊緣化的聲音,便可發現,這些所謂的常識實在與真相相距甚遠!
有足夠證據表明,亞當·斯密并無開拓性的創見,其所謂“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說的主要內容,包括自由貿易論在內,早由其前人一一提出,甚至闡述得比他更加周密和系統。只是當英國的產業發展還處在需要貿易保護的階段時,他人早熟的理論便注定無法成為主流意識形態。事實上,即使到斯密去世的1790年,英國產業的國際競爭優勢也未充分確立,自由貿易論之類的自由主義藥方尚嫌超前,故而,就是斯密也還要等待相當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名滿天下。與一炮打響的傳說相反,《國富論》的出版不僅在斯密生前,而且在他死后初期,都未能為斯密帶來一舉走紅的盛譽??梢钥隙ǖ卣f,遠不是“英雄造時勢”,即根本不是因為斯密學說而讓英國率先走上了工業化道路,從而奠定了什么世界繁榮的基礎。歷史真相恰恰是“時勢造英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時勢找英雄”。也即,英國偏偏是依靠了與自由貿易論格格不入的政策,如此才率先確立了工業競爭優勢,待到此時,現實的需要呼喚相應的意識形態,于是,幸運的亞當·斯密就被拉出來梳妝打扮一番,人為打造的神像從此便成為服務強者利益的最佳工具。
顯然,在本書開卷就著力鑒別這一事實真相絕非因為染上了“考據癖”。當今的人們依然需要,甚至更加需要思考這些根本性問題:為何自由貿易總是得到強者的偏愛,而弱者的利益頻頻受到損害;為何在貿易問題上,強者經常是嘴上一套或者紙上一套,而實際政策卻是另外一套。揭開自由貿易論確立階段的這個歷史蓋子,將有助于從源頭上打破彌漫在我們周圍的自由貿易神話,從而清晰地透視這個世界政治經濟格局的原形。
一、缺乏創新緣何暴得大名
以為斯密天才般地創立了自由貿易理論,這種認識在西方,進而在整個世界,早已凝固為一種不證自明的公理。一本新近的中文版西方著作言之鑿鑿地宣稱:“自由貿易原則是亞當·斯密1776年在其名著《國富論》中首先提出的。”[3]中國的教科書也常稱:“古典經濟學的偉大創始人亞當·斯密在他的著作《國富論》中雄辯地證明了自由貿易的可能性與必然性,從而建立了古典主義的貿易理論?!?A name=_ftnref4>[4]而且,除了把自由貿易論的原創權歸到斯密頭上外,人們普遍認為,斯密還首創了支撐自由貿易論的那些基本的自由主義經濟理念。比如,天賦自由、經濟理性、追求私利促進公益、放任自流、看不見的手、管制有害、勞動分工、貿易共榮,等等,據說都是由斯密首倡的。在斯密著作中,尤其在《國富論》中,我們的確可以讀到這些有影響力的思想,只是它們純由斯密轉述而來。細究經濟學說史可知,不管是自由貿易論,還是那些相關的自由主義經濟理念,實際上無一由斯密原創,它們本質上都是斯密之前年代的產物,在斯密時代都已成為學術常識。
斯密之前早有深刻的自由貿易論述
在自由貿易論這個斯密似乎堪稱鼻祖的領地,斯密不僅不是開風氣之先的首創者,而且他也未必后來居上。即使按照偏于保守的估計,在亞當·斯密之前,至少有五位作者實為“自由貿易的完全的支持者”,至于倡導“較自由貿易”者,則人數起碼還可翻倍。[5]據查,英國的經濟學思潮在17世紀便呈現自由化的傾向,那些被斯密籠統地冠以“重商主義者”稱號的(政治)經濟學家大多在日益轉向“重商自由主義”的立場?!岸鄶抵厣讨髁x者,至少從17世紀末起,更應被稱為自由貿易者,而非保護主義者?!?A name=_ftnref6>[6]所以,有學者提醒道:“把轉向自由貿易的任何變化都歸因于斯密,我們對此須持謹慎態度,人所熟知,許多所謂重商主義文獻已在反復講述‘自由’的好處。”[7]也有學者明確指出:“托馬斯·孟……查爾斯·達維南特、尼古拉斯·巴爾本、喬賽亞·蔡爾德,特別是達德利·諾思爵士,已經提出了倡導外貿自由的理論,其闡述的明確和清晰程度一如近一個世紀之后的亞當·斯密?!?A name=_ftnref8>[8]此外,比斯密早了半個到一個世紀的其他人物,從威廉·配第到亨利·馬丁,都“提出了贊成自由市場和自由貿易的普遍原理及部分理由”。喬賽亞·塔克曾被法國經濟學家稱為“認識到自由貿易之優勢的惟一作者”,他稍長于斯密,斯密所藏圖書中就有塔克的著作,在觀點上也從中多有吸收。[9]另外,人所共知,長期游歷法國的斯密深受以佛朗索瓦·魁奈為首的法國重農學派的影響,而“重農學派也許真正是第一個主張無條件自由貿易的集團”[10],“在自由貿易問題上,如在其他方面一樣,斯密從重農學派那里受到了啟發?!?A name=_ftnref11>[11]
具體從學理上說,遠在13世紀即有一位歐洲大陸人,人稱“米德爾頓的理查德”,他構想了用以解釋國際貿易利益的兩個國家、兩種商品的初步模型。[12]很久之后,“[塞繆爾·]福特里在1673年闡述了亞當·斯密一個世紀以后才會提出的大致相同的內容,即自由貿易會讓資源得到更為有效的配置?!?A name=_ftnref13>[13]亨利·馬丁、雅各布·范德林特、馬修·戴克、喬賽亞·塔克等也均早于斯密,探討了要素稟賦和優勢差異以及在此基礎上交易之利弊等命題,塔克、戴克在自由貿易問題上的觀點甚至比斯密更加自由化。尤其是馬丁在1701年發表了堅定并系統地支持自由貿易的政論冊子《關于東印度貿易的思考》。此書批評了貴金屬主義論;認為不應對進口設置任何限制;強調自由進口所帶來的競爭壓力將最終讓整體的英國經濟受益;提出自由貿易有助于專業化分工和規模經濟;等等。[14]貿易學說史家不止一次指出,“馬丁在許多方面以比亞當·斯密更為深刻的推論闡述了自由貿易的邏輯”。[15]再有,艾薩克·杰維斯1720年出版的《世界貿易體系或理論》對國際交換和支付作過深入分析,形成了首個國際經濟總體均衡理論,得出了“全面呼吁普遍自由貿易”的結論。其理論被后人認為是“政治經濟學最早的正式體系之一,為自由貿易作了最有力的實際論證?!?A name=_ftnref16>[16]還有,德國人恩斯特·路德維?!た栐谄涑霭嬗?722-23年的《論君主的財富》之第二、三卷中,已經闡述了利用比較優勢條件、開展國際分工、進行互利交易的思想,而且據考證斯密了解此人著作,斯密有關分工的論述“有時甚至所使用的語言也是一樣的”。[17]此外,法國人諾埃爾·安托萬·普呂什在其出版于1732-50年間的《自然觀察》之第六卷中,已經“提出了通常被謬稱為‘李嘉圖模型’的谷物經濟模型”,而且據考證斯密也是完全能夠接觸到該著作的。[18]
為展示斯密之前已很深刻的自由貿易思想,這里特以馬丁《關于東印度貿易的思考》為例,作一介紹亦供佐證。發表于1701年的這本冊子共有80頁,旨在支持絲綢和棉紡織品從印度的進口,在辯護過程中,作者十分超前地表述了自由貿易論的經典見解。首先,馬丁已把國際貿易置于比較勞動成本的堅實基礎之上。他說過:“如果九個勞動力在英國不過生產三蒲式耳的小麥,而在另一國家中九個勞動力能生產九蒲式耳的小麥,那么把勞動力雇傭于英國國內的農業生產,不過就是從事了外國三個勞動力就可完成的工作,……這等于我們所雇傭的六個勞動力沒有創造利潤,而這些勞動力本可以被雇來進行其他生產,以讓英國獲得同樣多蒲式耳的小麥。故此,[讓其在英國從事農業]等于是損失了六蒲式耳小麥,或者損失了這么多的價值?!?A name=_ftnref19>[19]顯而易見,馬丁已經抓住了作為自由貿易基礎的成本優勢問題,若比較斯密75年后《國富論》中的相關內容[20],馬丁顯然有過人之處,故此有定論:“在對自由貿易理由的分析性貢獻方面,說馬丁甚至超越了斯密并非無理之詞。”[21]
其次,馬丁進一步闡述了自由貿易基礎上的國際分工利益,以及貿易限制會造成的危害。他說:“可以從印度進口那些利用比英國更少人手便可生產的東西,允許消費印度的制成品等于是減少勞動的損失?!薅ㄎ覀冎幌M英國制成品的法律,等于強迫我們親手生產它們,強迫我們消費本可由較少勞動而現在卻由較多勞動提供的東西”。據此推理,貿易及消費限制“等于讓許多人勞而無功,讓王國無利可圖,干脆說,實把本來可以創造利潤的勞動扔掉了”。再次,馬丁正面指出了自由貿易帶來的競爭會促進生產率的提高。他說:“鑒于東印度貿易能以較少因而也是更低廉的勞動獲得進口品,這種貿易是一種非??赡艿姆绞?,會迫使人們發明工藝和機器,這樣,其他事情也可能因此以較少和較廉的勞動來完成,從而會降低制成品的價格?!瘪R丁還專門以布匹和鐘表為例,論述了國際貿易基礎上的專業化所能帶來的效率提高。同時,馬丁相信自由貿易不會帶來有害的失業,相反會帶來最大的就業。他說:“東印度貿易沒有摧毀任何有利可圖的英國行當,也沒有剝奪我們希望保留的任何就業”;假如節省勞動的制成品進口真的“意味著一定數量的人無法操持舊業,東印度貿易也只是讓這么多人無法從事原對王國無利可圖的工作,公眾不會從這種行當和這種雇傭方式的喪失中失去任何東西”。他堅持認為,貿易開放“最可能為所有人創造工作”。限于篇幅,馬丁用來支持自由貿易的其他一些觀點,包括消費海外新奇產品、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商人自有良善判斷等等,就不再一一贅述,重要的是應當意識到這些思想的巨大超前性。[22]
自由經濟學核心理念亦非斯密首創
與自由貿易論關系密切的其他自由主義經濟理念同樣也非斯密首創。關于天然自由理念,包括天賦貿易自由理念,且不論古希臘和羅馬時代古典哲學,以及中世紀基督教經院哲學這方面的論述,至少在16、17世紀,西班牙和荷蘭的神學家和法學家已有系統理論。道理很簡單,比英國領先一步贏得海上霸權的強國自然更為迫切地需要為海外征服權和貿易權進行辯護。弗朗西斯科·德·費多禮亞于1557年宣稱,西班牙人對印第安人的土地擁有自由通行等權利,這是得自天賦的“國家之法則”。弗朗西斯科·蘇亞雷斯于1612年也認為,基于“國家之法則”,自由的國際商業交往天經地義,所有民族和國家都不應違背。雨果·格勞秀斯在《論海洋自由》(1608年)等近現代國際法奠基之作中認定,所有人都有權從事相互間的自由貿易,并擁有通過“正義戰爭”捍衛自己利益的權利。德國法學家塞繆爾·普芬多夫于1660年,還有其他人,也作過類似的表述。[23]所以,約瑟夫·熊彼特指出,雖然斯密認為自己在1749年最早提出了天賦自由原則,但實際上,“前人例如格勞秀斯和普芬多夫都已十分清楚地闡述了天賦自由原則”,“斯密的分析骨架師承于經院哲學和自然法哲學家,不僅格勞秀斯和普芬多夫的著作中有現成的這種骨架,而且斯密的老師哈奇森也向斯密作了傳授。”[24]也有研究者指出,關于不同國家天賦條件不同、理當貿易互利的思想“在16世紀以及隨后的英國神學家那里顯然是尋常可見的學說?!?A name=_ftnref25>[25]
關于經濟理性、追逐私利促進公益等理念,查爾斯·達維南特在1695年就宣稱,經濟和政治領域中存在著一條超越任何政府法規的法則,它本質上以個體的私利為基礎。[26]同樣,強調個人私利與公共利益相互和諧的觀點一向被誤認為堪稱“經濟學核心矛盾”的“亞當·斯密悖論”[27],然而,“肯定無疑,關于市場上行為自私的個體可以促進公眾利益這一想法早在17世紀的著作家那里就已相當普遍?!?A name=_ftnref28>[28]的確,達德利·諾思、路維斯·羅伯茨、亨利·帕克、理查德·堪布倫、喬賽亞·蔡爾德等人在17世紀發表的著作,喬賽亞·塔克、詹姆斯·斯圖爾特等人最遲至1760年代發表的著作都已提出,個人自發的謀利行為可以促進公共的福利;商人的行為雖然動機在于自利,但總是有利于國家和社會。最有名者當數伯納德·曼德維爾,他于1714年出版《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惡德、公眾的利益》,正如其書名所示,他認為對奢侈和自愛的追求會帶來一個勤勉的社會和一個繁榮的經濟。據查,斯密書中相關的“整段文字可在斯密于格拉斯哥大學講課的講稿中找到,幾乎一個字都沒有改動,完全是從曼德維爾的《蜜蜂的寓言》中轉錄來的。”[29]法國人皮埃爾·勒·佩?!げ及⒓獱栘悹枌懹?690-1710年間的作品同樣已經提出,私利驅使下的個體雖然謀取個人利益,客觀上卻在促進公益。[30]據考證,曼德維爾和布阿吉爾貝爾本身還是受到了更早兩位法國道德學家皮埃爾·尼古拉和讓·多馬的影響,斯密的觀點與其十分相似[31],從中至少可見淵源之流長。因此,早有定論:“‘經濟人’的概念,通常以為是19世紀古典學派的發明,實為重商主義學說中的一個重要內容”;“一些作者已經先于亞當·斯密,闡明了斯密的基本原則,即個人在追求自己目的時,往往同時在服務于公眾利益,故而不加管制的貿易是可取的?!?A name=_ftnref32>[32]
關于自由放任、看不見的手、市場機制等理念,斯密亦非原創者。在17世紀,西歐的經濟思想中已包含兩股思潮,即在所謂的重商主義之外,還存在著自然法哲學思想,后者早已在呼吁減少政府對經濟的干預。最有名者就是法國所出現的經濟自由派別,“放任自流”一詞原即來自于法文laissez-faire et laissez-passer (自由放任,自由流通)。布阿吉爾貝爾早于斯密揭示了市場通過價格所發揮的連接和協調買賣雙方并使之競爭的功能,得出了經濟繁榮并不太需要政府干預的結論。[33]普呂什也提出了斯密以后重復的觀點,除討論壟斷是否可取、工人是否應當陷于貧困、勞動分工有何意義之外,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甚至“看不見的手”這些觀點都已出現。此人著作有英文譯本,最早出現在1739年。[34]“1749-50年,產業上的天然自由思想并非僅僅限于斯密一個人的頭腦之中,在蘇格蘭同他直接交往的人們當中也很流行。大衛·休謨和詹姆斯·奧斯瓦爾德當時也就該問題有書信往來?!?A name=_ftnref35>[35]實際上,“看不見的手”這一說法在斯密的《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中統共只分別出現過一次,并且是指“自然法則的體系”,而非后人理解的“市場”。[36]相反,有關市場價格機制,包括貨幣流動的自我調節機制,這一理論的“英國淵源可謂舉不勝舉”。[37]“甚至重商主義文獻中也包括了很多可以被恰當地視為放任自流思想之先聲的東西。”[38]一度擔當斯密贊助人的亨利·霍姆·凱姆斯在其1774年出版的著作中“顯示出充分了解決定價格的諸多力量?!?A name=_ftnref39>[39]理查德·坎梯隆也對市場的自我調解機制作了非常清晰和成功的解釋?!八姑苤暗脑S多作者都已認識到在某些部門存在著自我調整的力量,……例如杰維斯和休謨對國際貿易的看法,諾思、曼德維爾、喬賽亞·塔克關于國內市場、勞動和資本市場的看法?!?A name=_ftnref40>[40]而且,“斯密本人對保護政策所作的批評不會比諾思的嚴厲批評更好一些?!?A name=_ftnref41>[41]所以,經濟學說史家認定:“斯密對于‘看不見的手’的堅持并沒有像人們先前認為的那樣有激進意義?!?A name=_ftnref42>[42]
關于勞動分工理念,盡管《國富論》中以扣針為例論述勞動分工的第一章往往最為人傳頌,但它不過是在重復常識?!叭藗冨e誤地把發現‘勞動分工’歸功于亞當·斯密,可古希臘人都熟知將工作分給專門行當所帶來的好處。事實上,我還沒聽說斯密之前有哪個經濟學家未能對此有所觀察并對其益處有所評論?!?A name=_ftnref43>[43]費爾南·布羅代爾也說過:勞動分工“這個舊概念遠在亞當·斯密以前,已被威廉·配第、恩斯特·路德維?!た枴⒏ジ裆拓惪ɡ飦喫赋?。”[44]的確,威廉·配第在其《政治算術》(1676年寫成,1690年出版)等著作中曾分別以織布、船運、制鐘為例論述過專業化分工以及規模經濟問題。斯密之前深入分析過分工問題的至少還有馬?。?701年)、曼德維爾(1714年)、亨利·馬克斯韋爾(1721年)、本杰明·富蘭克林(1729年)、塞繆爾·麥登(1737年,其所著《每周觀察》見于斯密私人藏書)、弗朗西斯·哈奇森(1755年)、約瑟夫·哈里斯(1757年)、亞當·弗格森(1767年)、喬賽亞·塔克(除1774年出版物外,其另有兩部著作論述分工問題,斯密擁有其中之一)。他們的探討涉及專業化分工導致技能熟練、效率提高、產量增加、質量改善、成本和價格降低、對勞動者綜合要求減少、分工與市場的關系等問題。此外,普呂什(其著作英文版問世于1739年,且以“針”為例討論分工問題),以及法國的《百科全書》(就以“扣針”為例論述分工之益處)等亦被認為對斯密產生了重要影響。[45]斯密有關分工可能帶來異化后果的論述則受到了法國哲學家讓-雅克·盧梭的影響。[46]再有,法國人安·羅伯特·雅克·杜爾閣出版于1766年的《關于財富的形成與分配的考察》中已提出了十分完備的分工理論,斯密受到此書的影響非同一般。[47]所以,熊彼特說,一般認為《國富論》“最精彩”的關于分工的部分,盡管斯密將之置于卷首作了強調,實際上“沒有任何富有創見的東西” [48]。
西方發達(政治)經濟學傳統久已有之
以上從已有研究中輯錄的材料清楚顯示,通常歸功于斯密的那些基本的自由主義經濟理念,包括自由貿易論在內,事實上均非斯密首創。即使不以《國富論》正式出版的1776年為界,就是按后經發現寫于1763年的12000詞的“國富論早期草稿”衡量,甚至再考慮更早的著作醞釀期,這一結論的總體有效性仍不容否定。正因如此,熊彼特在羅列了斯密應當了解并學習過的一長串經濟學家,包括那些“因犯有‘重商主義錯誤’而為他輕視的作家”的名字后,結論性地指出:雖然“一些人把斯密的著作吹捧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開創性著作”,但“事實都是:《國富論》中所包含的分析思想、分析原理或分析方法,沒有一個在1776年是全新的”;“如果抽掉這些前驅者的思想,是否還能剩下斯密的思想,是很值得懷疑的。”[49]雅各布·瓦伊納也認為,“在經濟分析的具體點上,一些前輩做得比斯密要好,斯密未能充分吸收休謨、重農學派和杜爾閣的某些真正有價值的分析性貢獻”[50] ;“在每一個細節上,單獨地觀察,斯密看來都有大量前輩。只有在很少細節上,他能與前輩中最好者具有同樣的深刻性?!?A name=_ftnref51>[51]埃里克·羅爾指出:“在他的經濟觀點逐漸成熟的25年或更多的期間內,斯密接受了很多前人的影響。雖然他在《國富論》里很少提到早期的著作家,而且幾乎沒有承認受過他人的啟示;可是很容易說明這本書的任何重點都不是他的創見?!?A name=_ftnref52>[52]
了解斯密之前經濟學發展史的人對此不會感到奇怪,因為“在[1620年代]之后的一個半世紀中,某種我們可以稱為現代經濟學的東西誕生了。這決不是斯密及其最密切盟友的一項發明,相反,它緩慢地浮現,在此過程中,市場分析的工具箱逐漸完備并日趨復雜?!?A name=_ftnref53>[53]作為佐證,請注意這些歷史事實:包括英國在內的整個西歐“在1662-1776年間無疑已經擁有最高質量和興致的貿易、商業和政治經濟學作者”,“以后將成為并且長期以來一直是政治經濟學持久核心的那些問題,隨同由這些問題的方法、理論和政策而產生的大多數經久不息的對立觀點(基本上至今仍未有定論并經常激烈爭辯著),都可發現已在該階段的著作中開始被人探討”[54];17、18世紀“歐洲大陸的很大一部分經濟學”“在實際洞察力和實際有用性方面幾乎不比《國富論》差” [55]。顯然,斯密之前的一兩百年中,在西方,尤其是在英國,已經存在高度發達、十分成熟的(政治)經濟學傳統,包括自由貿易論在內的古典主義經濟學思想并不新鮮。
既然如此,人們不禁要問,缺乏創新者緣何能夠浪得虛名,就如取得創新者卻何以未能實至名歸?如果斯密擁有的蓋世盛名不完全來自學術因素,那么,是什么樣的非學術因素在起作用?看來,這倒是一個真正的堪稱“經濟學核心矛盾”的“亞當·斯密悖論”。
自由貿易論真正首創者何以反遭埋沒
在清理斯密與其前人自由貿易方面的思想淵源關系時,你不能不為歷史上反復出現的“反常”現象所震驚。既然亨利·馬丁早于斯密75年就在對自由貿易的理論分析方面超過亞當·斯密,為什么馬丁未能脫穎而出?同樣,既然在18世紀早期,卡爾就已觸及比較優勢概念,還有,普呂什已提出“李嘉圖模型”,他們怎么就未獲世人青睞呢?而且,似乎更加匪夷所思的是,這些真正的先行者不僅未能獲得應有的名聲,甚至還無一例外地幾乎都被徹底埋沒!繼1701年初版后,“亨利·馬丁的小冊子在1720年重印過,因此不可能為其同代人完全忽視。但是,他的論辯看來未能引起任何見諸文字的討論或反駁?!备猩跽?,馬丁此后長時間內居然“未被引證或者追隨,直到19世紀早期才被古典經濟學家約翰·拉姆齊·麥克庫洛赫從可能的湮沒中拯救起來?!?A name=_ftnref56>[56]近至1983年,還有人在進一步證明馬丁確為其論著的作者這類問題。[57]一個“在前斯密作者里出類拔萃堪稱異數”的自由貿易理論家不僅未能如斯密般名揚天下,反而差點被歷史塵封,這是令人詫異更啟人深思的問題。無獨有偶,全面闡述了普遍自由貿易的“杰維斯的小冊子很長時間內似乎幾乎完全不為世人所知”,以后雖曾獲得一位收藏家的極高評價,但一直要過了兩個世紀,即到1930年代,才由雅各布·瓦伊納“充分地重新發現杰維斯的著作及其重要性?!?nbsp;然而,此等歷史現象決非僅在英國偶然發生。最早在法文版著作中提出了“比較優勢”等重要思想的德國人卡爾居然也“被忽視了太長的時間”,也是在兩個世紀之后才由經濟史家重新挖掘出來,并隨后被奉為“政治經濟學的真正創立者”。[58]
這幾位自由貿易論的真正先驅,在英國和法國都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不僅未能受到追捧,反而幾乎同被歷史埋沒。此等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發生,不能不讓人思考一個問題,即既然(政治)經濟學涉及一個國家的重大利益,按照斯密自己的定義,“政治經濟學”是“政治家或立法家的一門科學”,“其目的在于富國裕民”[59],那么,在這樣的領域里,一個理論及其創造者,難道僅僅是具有原創性或者新穎性或者邏輯性或者科學性,而不切合當下現實的需要、不計及政策建議的后果,便可以成就功名嗎?換句話說,與現實利益緊密掛鉤的理論及其首創者,其廢存和沉浮難道可以不受現實的影響或者選擇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自由貿易論先驅終究被淘汰,究其根本原因,恰恰在于他們的理論太過超前于現實,而超前就是不合時宜,就是難以行時得勢。貿易學說史家就諾思、巴爾本、馬丁等人的命運論道:“這些人播種了亞當·斯密日后收獲的東西,但他們的思想超越了時代,對于現有的社會和政治秩序實在具有太大的顛覆性,故而無法取得成功?!迸c之適成對照,約翰·洛克的貴金屬理論及貿易保護思想則“大行其道,因為其想法與議會權貴的利益和諧呼應?!?A name=_ftnref60>[60]由于是否合時與是否行時之間存在此種邏輯關系,我們便看到這樣的結果:“當英國的公眾輿論和政治輿論依然強烈地反對自由貿易思想時,杰維斯的小冊子看來對其同代或后來者甚少或者沒有影響?!蓖瑯?,馬丁的自由貿易理論在當時的政治圈和輿論界也自然只能“不受歡迎”、“簡直被置之不理”,“不得不再等待幾乎一個世紀才會獲得人們坦然的贊賞。”我們還可以進而言之,既然英法兩國遲至18世紀都還是以貿易保護為國家政策的基石,那么,超前的自由貿易論遑論行時得勢,實際上只會成為危及國家利益的異端邪說。這絕非夸大其詞或者危言聳聽,沃爾特·貝奇豪特在1895年便說過:“在現代英國人看來,‘自由貿易’是令人生厭的正統教義中的一條普遍真理,因而他難以充分地記得,一百年前它不過是不可想象的異端邪說。那個世界的全部商業法則都立足于保護主義理論。”[61]以此為背景,前述先驅屢被埋沒的“反?!爆F象也就迎刃而解了,而且,它足可讓人悟出斯密成名背后的玄妙因緣。
二、現實需求選擇理論工具
顯而易見,當英國或其他國家尚需采取保護主義政策以確立顯著的產業競爭優勢之時,不管有多么完善合理的自由貿易理論,它也難免束之高閣甚至千夫所指的命運。反而言之,既然英國經過工業革命贏得了綜合的產業競爭優勢,現實利益需求便注定要催生或者挖掘出一套自由貿易意識形態,不管它叫什么名號,也不管它是否原創,甚或是否與工業主義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與斯密學說開啟工業時代的神話正恰相反,“斯密的著作非但不是對新時代的預告,相反,甚至最膚淺的讀者也能看出,他對工商業者懷著深刻的憎惡,諷刺和批評唯恐不及”,“斯密不能被看作新興工業主義的前驅者。他以其堅韌的性格,墨守農業,不放過每一個機會表達他對農業的偏好?!?A name=_ftnref62>[62]另至少有三位知名經濟史家指出:“亞當·斯密就沒有意識到工業革命的存在”,“斯密未能預見到工業革命將會帶來的變化”[63];斯密“并沒有想要解釋工業革命的到來。實際上,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工業革命即將發生”[64];“斯密撰寫其最重要的經濟學著作時置身于這些事變[工業化變革]當中,但他未能提及它們”,斯密和“古典經濟學家干脆就沒有理解其周圍正在發生的事件。”[65]
然而,這一切又有何妨呢?單憑他對自由貿易的虔誠膜拜,已趨成熟的現實需求就會制造一個神化的斯密幸運兒。熊彼特的看法就是:“斯密的運氣很好,他的好惡與當時的社會風尚完全一致。他鼓吹的是現成的東西,所作的分析也是為這些東西服務的……斯密的觀點并非很特殊,而是當時流行的觀點?!?A name=_ftnref66>[66]熊彼特稱斯密與時代風尚完全一致,這是在一個宏觀的歷史大框架中作出的判斷,它道出了斯密聲名鵲起與時代需求在宏觀上的吻合性,這種吻合性在對比斯密與其自由貿易思想先驅者的不同命運時尤可清晰地觀察到。
《國富論》尚需等待時機才能切合需要
當然,在熊彼特的宏觀大框架之內,如果具體深入歷史細部,則尚應看到,斯密還是比熊彼特承認的要稍微超前于其時代。從《國富論》面世的1776年到斯密去世的1790年,英國的工業革命總體上尚處于發動展開階段,英國還未確立充分的國際產業競爭優勢?!耙罁陆难芯?,必須承認,工業化是一個比曾經認為的要緩慢得多的過程。制造業對國民產出的貢獻在1740年代并無顯著的上升;1780年代的迸發大體上限于棉紡織品;直到1820年代,新產業在數量上的分量才施加到整體經濟上?!?A name=_ftnref67>[67]另兩位經濟史家以實證研究確認了這一點:“大約在1820年出現了一個轉折點”[68];“經濟一直到1820年代才達到持續年增2%的速度”[69]。既然如此,現實需求應當不會太早地追捧自由貿易論,不管該理論由誰提出。令人興奮的是,歷史事實充分印證了這一判斷,從而在微觀上也彰顯了斯密日后暴得大名與現實需求之間的吻合性。
與流行觀點相反,斯密遠不是隨《國富論》的出版而一鳴驚人,不要說在他有生之年,就是在故去后的至少十年中,他都未能享有盛譽?!啊秶徽摗烦霭嬷蟠蠹s經過了四分之一世紀,才開始出現清晰的證據,表明這部書在首要的經濟思想家那里確立起權威?!?A name=_ftnref70>[70]“有許多證據表明,雖然斯密在《國富論》出版之后又生活了14年,但斯密經濟學的勝利終其一生都沒有到來?!?A name=_ftnref71>[71]還有一說,“斯密去世之后很久,直到如托馬斯·馬爾薩斯和大衛·李嘉圖向世稱‘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文獻主體作出貢獻之后,斯密的思想才在立法中得到貫徹,這最早于1820年代和1830年代發生在聯合王國。”[72]很顯然,歷史還需要等待英國產業競爭優勢充分確立之后,才會把斯密轉述的自由貿易論推上主流意識形態的地位?!澳欠N認為《國富論》立刻成功的觀點,一直是西方歷史學持久不衰的陳詞濫調之一,可是缺乏清晰的證據來證明之?!?A name=_ftnref73>[73]
考察亞當·斯密在經濟領域遲來的成名過程,可以進一步支持前述結論,即實際上主要是英國當時的現實利益需求在物色和鍛造意識形態工具。從發行數字看,《國富論》1776年的初版印數據推測不過500-1000冊,近兩年后出第二版,印500冊,再過六年,即1784年始出第三版,印1000冊,前三版跨越的十年里總發行2000-2500冊。1786、1789、1791年,《國富論》第四、五、六版問世,總發行4750冊。[74]雖則就初版發行量,出版商認為,“作為一本需要人們深入思考才能有所收益的書,其銷路比我預料的要好”[75],但深入研究表明,公眾對《國富論》的需求只是在斯密一生的最后五年中才有較大幅度的增長。然而,即使是新近出版的經濟學說史著作也還在重復不實的俗套陳說,稱《國富論》“很快就得到了成功,第一版的兩卷本幾乎一下子就告售罄。該書從一開始就受到了極為有利的熱烈歡迎,它的影響……那么巨大而又廣泛”,云云。對照《國富論》的有關發行數字,哪怕按當時的標準來衡量,也無法給人以《國富論》不脛而走、斯密一舉成名的印象。事實上,重彈不實老調者隨即也不得不承認,“確實,要使他的著作產生實踐效果需要經歷時間?!钡?820年代,英國的關稅壁壘從來都沒有實行過什么重大的削減?!?A name=_ftnref76>[76]
從最初的書評看,盡管絕大多數較有聲望的刊物對《國富論》作出了反應,但所有評論家只是籠統地說,斯密的“主要觀點值得高度重視”,卻并未指明斯密的觀點與既有觀點有何重要區別,也并未提到“哪些觀點會對英國社會可能產生何種影響”。即使是斯密的友人,包括大衛·休謨,在《國富論》出版后致作者的信件中固然對斯密給予了頗多的贊譽,但看來也是禮貌祝賀多于精當評判。因此,“沒有證據表明,在19世紀最初20年之前,許多人認真地探討過他的論點,也沒有證據可以支持那種依然通行的看法,好像斯密的著作‘與時代精神完全合拍’,或者同代人在不知不覺間會成為他的‘信徒’”。[77]在斯密的有生之年里,輿論界此種反響平淡的狀況未有改變。有研究者在考察了當時的主要刊物《每周評論》和《批評》的反應后得出結論,“總體而言,似乎可以合理地斷言,18世紀下半葉的兩份重要刊物到亞當·斯密去世的1790年,都沒有把他引為經濟政策方面的可靠指導者?!鄙踔了姑芗亦l蘇格蘭的刊物《蘇格蘭人雜志》和《愛丁堡每周雜志》也并未“顯示對斯密的任何特別興趣”,它們沒有“特別有心去支持自由貿易的說法”。[78]可見,《國富論》的反響不過平平,更沒有如想當然者認為的那樣成為什么自由貿易論的旗幟。
斯密對同代決策者的影響相當有限
事實上,斯密自己倒還頗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由貿易等自由經濟思想不管在觀念層面有多少優長,畢竟“大大超前于18世紀歐洲的實際政治和社會態度”[79]。斯密明確說過:“期望自由貿易在不列顛完全恢復[即恢復至斯密思想中的天然自由狀態],正如期望理想島或烏托邦在不列顛設立一樣荒唐?!?A name=_ftnref80>[80]他還在1780年的通信中坦陳:“我幾乎忘記我是《國富論》的作者;……我疑心我現在幾乎是我自己書的唯一主顧”;“報紙上刊登的對我諷刺的無數短文,你不值得花時間予以注意。但是,總的來說,攻擊我的文章比我預料的還要少些?!?A name=_ftnref81>[81]斯密的這些話中也許有自謙和自嘲因素,但總歸反映了大致的事實,表明斯密學說與時代氣氛還很不合拍,他在相當長時間里根本沒有受到輿論的熱捧。
倒是有一封對斯密的批評信至今值得注意,那是《國富論》問世半年后出現的“波納爾總督致亞當·斯密的信”。除例行的贊揚外,信件作者指出,斯密就英國的美洲政策和貿易限制措施所作的闡述經常過分糾纏于純理論構想,以致無法看清自己著作的危險操作后果。波納爾的結論是,斯密“很像一個未曾執業、茫然無策的庸醫,手拿截肢手術刀躍躍欲試,卻毫不精通回春之醫術。”[82]若將同代人對斯密的尖銳批評與日后自由貿易對弱勢方帶來的后果進行對照,無法不讓人扼腕嘆息。
不過,應當指出,像這樣高調的批評,就如高調的贊揚一樣,在斯密的余生中還是罕見的,反響平淡才是總的基調。斯密去世時的情況可資證明。據考證,“斯密之死在英格蘭,乃至在其家鄉蘇格蘭,甚少引起關注。發表的訃告很少,而且并不恭敬。《年度檔案》在其報道亡故消息的‘編年’欄目中,給了斯密12行文字,同欄中卻把65行給予了梅厄·瑞,一位對氣壓計有興趣的副軍需官?!?A name=_ftnref83>[83]在蘇格蘭首府愛丁堡,斯密之死“甚至還沒有一個活躍的牧師的死引起的震動大,例如,30年后遠沒有斯密有名的杜格爾德·斯圖爾特的死引起的震動就比斯密大。報紙上刊登的斯密訃告照例只有兩小段文字”。難怪當時有人在信件中提到,“人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死”。[84]
從實際政策面來看,斯密在世時的影響的確相當有限。財政大臣弗雷德里克·諾思為對美戰爭就開征新稅問題咨詢于斯密,事后還以蘇格蘭海關專員一職給予報答,但實際的政策動議與《國富論》中流行的批判政府管制、倡導自由貿易之類的觀點簡直是南轅北轍。故此,以自由主義經濟教條論之,通常的結論是:《國富論》“所提論點在國內事務中產生影響的直接證據明顯缺乏”[85]。1783年,《國富論》首次在下院被引用,但大臣“??怂怪皇呛茈S便地引用了斯密的話”,并未涉及斯密的核心觀點?!捌浜?,下院便沒有人再提到這本書,直到1787年羅伯特·桑頓先生為了替英法貿易條約辯護,才又援引了這本書。”而“在上院,直到1793年才有人提到這本書?!?A name=_ftnref86>[86]
從1780年代末期起,即便斯密言論在英國議會辯論中得到引用的頻率在增高,但也應當知道一個對比性事實,即議會“18世紀的辯論充滿了對約翰·洛克、大衛·休謨、格雷戈里·金、查爾斯·達維南特、喬賽亞·蔡爾德、威廉·配第、喬賽亞·塔克、阿瑟·揚等人經濟學著作的引用。而且,與對這些作者的援引次數相比,對斯密援引的次數還是微不足道的。例如,18世紀的辯論中對斯密共提及40次稍多,但對亞瑟·揚大作的引用卻有數百次之多。事實上,與其他經濟學權威相比,斯密不過排在可憐的第九、第十位?!?A name=_ftnref87>[87]對1776-1800年斯密在議會中被援引的專門研究最后得出結論:“即使是在《國富論》出版之后25年,議會兩院基本上對其信條滿不在乎,對其真理性抱懷疑態度,對其可應用性沒有把握。”[88]
議員援引斯密開始增多的一個重要背景,恰恰是因為出現了兩個與自由貿易相關的事件:一是國際形勢趨緊使英國在1770年代末必須正視愛爾蘭有關放松對其貿易壓制的呼聲;二是英國與法國于1786年訂立了促進自由貿易的“艾登條約”。研究表明,不是斯密的學說帶來了這些推動自由貿易的事件,他當時的影響力遠不能達到如此的程度,相反,倒是這些事件為斯密的走運提供了推動力。當然,在愛爾蘭問題上,《國富論》據推測影響過有關策論的提出者,斯密也確實為英國政府提供過咨詢意見。然而,與斯密要求完全放開貿易管制的建議相比,最后出臺的政策還是謹慎、節制和務實的,因為當時的決策者“受到了喬賽亞·塔克先生,而非亞當·斯密的引導。”[89]實際從政者權衡利弊、折中極端的做法是毫不奇怪的。正如當時的政治家埃德蒙·伯克對斯密所言:“斯密博士,您站在教授的講壇上當然可以象講純數學那樣講授自由貿易理論,但議員們卻不得不一步步地慢慢來,因為他們要受到利害關系和優先次序的摩擦,行動必然受到阻礙?!?A name=_ftnref90>[90]
即使1779、1780年的愛爾蘭事件在指向“較自由貿易”,它也“既沒有確立《國富論》的權威,也沒有激勵人們更系統地研究該書?!敝劣诎菞l約,有言:“似乎無法證明英法商約或者1780年代的其他任何外交舉措受到斯密著作的某些引發或指導?!?A name=_ftnref91>[91]相反,主持1786年英法商約的威廉·艾登雖然曾經贊揚過《國富論》,但還是稱那些貿易定理“在紙上看來正確,在實踐中不應被信任”。[92]更有人一語道破,“斯密本不會是他所處時代議會的首要經濟學權威,可看起來只有隨著英法談判的成功,他才多少變成一個權威?!?A name=_ftnref93>[93]除此之外,正如經濟史家“芒圖很公正地說:‘與其說是斯密的著作,毋寧說是美國獨立戰爭,證明了舊政治經濟學的腐朽性,并導致了它的崩潰?!苯洕鷮W說史家由此確信:“把斯密思想的勝利完全歸功于他巨著的影響,未免言過其實。有不少部分必須歸功于當時多少有些偶然的客觀條件?!?A name=_ftnref94>[94]綜而論之,“斯密作為政府顧問的時候并不成功”[95],正是現實形勢的變化在抬高斯密,而非相反。
是輝格黨派的政治需要在抬舉斯密
還可證明的是,在現實需求逐步抬舉斯密的初期,主要是黨派政治在起作用。應該說,在斯密之前的英國,黨派利益就左右著貿易問題上所持的政策立場。“1680、90年代,英國經濟學思想領域自由貿易的早期支持者,幾乎肯定都以政治考慮為其動機?!?A name=_ftnref96>[96]經濟學家因政治考慮而完全顛倒自己在貿易問題上的觀點,這種例子也屢見不鮮。譬如,一般被認為是重商主義者的達維南特,曾以現實政治利益為動機而倡導過自由貿易,故而被史學家稱為“政治機會主義者”。同樣,那位早已系統提出自由貿易論的馬丁,后來轉向保護主義立場,“站在托利黨一邊反對與法國訂立的貿易條約(1713年),他明顯地像達維南特一樣,非常關注政黨政治?!?A name=_ftnref97>[97]再如,作為“徹底的自由貿易論者”的諾思,“他的自由貿易觀點,與其說是分析的結果,還不如說是由于他對保守黨的忠誠?!?A name=_ftnref98>[98]18世紀下半葉起適值英國政壇托利黨和輝格黨角力爭鋒的一個高潮,隨著英國經濟和社會結構的變化,在保護主義和自由貿易之間正開始醞釀著范式轉型。因此,期望貿易領域乃至更廣泛的政治經濟學領域的理論構建完全在象牙塔里進行是不現實的,同樣,也不可能期望某一經濟理論,尤其是貿易理論在出籠之后,不受到現實政治的剪裁。
就在這一政治紛爭中,一方面,斯密以其高度自由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姿態,包括對自由貿易的鼓吹,而贏得了當時執政的輝格派的注目。斯密不是不講政治立場的。為了批判現有的經濟管制,“斯密對于重商主義派追求自由、啟蒙和進步的綱領閉口不言,足令人驚異?!谄鋵χ剞r主義的討論中,斯密又避而不談谷物自由貿易的兩次試驗所遭遇的失敗?!?A name=_ftnref99>[99]實際上,正如傳記中兩次明確提到:“斯密始終是一個堅定的輝格黨員”[100]?!皩τ趤啴敗に姑艿募みM輝格派傾向,任何一位學者都不會懷疑”,“正是那些激進輝格派議員在1776-1800年間最為一貫地在提及斯密的名字。”[101]另一方面,輝格派及其所代表的力量又對斯密學說進行著符合自己需要的改造。據考察,從1780年代到1800年,一本《國富論》日益被簡化為一條單一的原則,即“一切貿易都應當自由”。這種對斯密的改造也包括,在法國大革命期間,為了維護英國社會和政局的穩定,刻意剔除斯密學說中的政治自由主義內容,從而讓原本的斯密形象,即“準法國的、準無神論的、準革命的政治經濟學家,消解為關于經濟自由的簡單藥方?!?A name=_ftnref102>[102]
學術與政治之間的互動讓雙方都各取所需并且各得其所?!澳承┱驮谧h會公開地稱頌《國富論》,由此而極大地幫助了斯密的事業”。 例如,據考證,輝格派領袖查爾斯·詹姆斯·福克斯和威廉·皮特于1783、1791年在議會中對斯密的援引和稱贊便促進了斯密著作的再版和聲譽的上升。[103]不過,意味深長的是,那位在下院最早提及斯密觀點的福克斯私下曾說,他“沒有讀過這本書[《國富論》]”,且曾“對斯密及政治經濟學本身表示了極端的輕蔑”;他“不相信自由貿易”。[104]而“皮特內閣的實際經濟理念更接近于另一位經濟學家,即斯密的同代人詹姆斯·斯圖爾特,此人的著作強調有必要在貨物與服務的交換中保持‘財富’的平衡”,畢竟當時“舊有的注重貿易平衡的重商主義觀念依然存在?!?A name=_ftnref105>[105]但不管如何,需要“打鬼”時,打造的“鐘馗”終究是個可用的幫手。比如,“在英國圍繞廢除‘谷物法’的論辯中,斯密的名字就足以成為自由貿易益處的立論依據?!?A name=_ftnref106>[106]總之,斯密學說與輝格派政治的淵源關系無比密切,以致經濟學說史家指出:“把《國富論》奉若《圣經》,認為其出版終結了充滿經濟學無知和重商主義偏見的中世紀,并開辟了經濟進步、自由貿易、政府放任自流的新時代”,這是一種“對經濟學史的輝格派解釋”。[107]
工業優勢的確立才讓斯密暴得大名
斯密去世之后的十幾年應當是斯密獲得聲譽的關鍵時期,因為1793年時,一位輝格黨人、同時接掌斯密在愛丁堡大學道德哲學教授職位的杜格爾德·斯圖爾特在追憶斯密時,還在希望“到一定時候”,政治經濟學的其他學人將追隨斯密的榜樣,而僅僅過去十年,斯圖爾特的一位學生就談及圍繞斯密的“迷信般崇拜”。對于這樣的顯著變化,不少研究者都坦誠:“有關斯密著作被神化的過程,我們的了解依然少得可憐?!?A name=_ftnref108>[108]然而,當把目光投向英國經濟發展的大背景,特別是考慮了上文指出的學說與政治互動的關系之后,則這個問題并不難以獲得某種答案。
正如有人指出,“隨著英國的工業優勢到1800年時明白無誤地展現出來,我們可以期待,自由貿易開始成為英國制造商的最佳政策”;“英國的工業優勢意味著,強大的游說集團看不到有什么理由來反對自由貿易,反而會把自由貿易視為擴大自己私利的一個手段?!?A name=_ftnref109>[109]尤其是在“1815年以后,英國人已確信自己的霸權,開始廢除原先本著重商主義精神而實行的一些限制,例如禁止出口機器和禁止工匠外遷的規定,以及某些重大關稅壁壘和航海法。與此同時,他們以無可指責的國際分工和貿易互惠的理由,力圖說服別的國家也照樣做。”[110]顯然,這里提及的1800-15年間英國工業競爭優勢的迅速確立,與亞當·斯密超級聲譽之確立發生在一起,這絕非偶然。把以自由貿易為核心的自由主義經濟理論鞏固為主流意識形態,不僅已經水到渠成,而且已事關英國的核心國家利益。
斯密曾就給予愛爾蘭自由貿易權利問題向英國政府高官上書,他說過:“我認為,即使愛爾蘭人享有自由貿易的權利,在未來的一個世紀中,愛爾蘭制造業的競爭,也不會使大英帝國的制造業遭受多大損失。愛爾蘭缺乏可以與英格蘭抗衡的技術與資本。雖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可以獲得技術與資本,但要獲得與英格蘭完全相等的技術與資本,至少需要一個世紀的時間。”[111]盡管斯密的建議并未被充分接受,但斯密對有關利害關系還是表達得足夠明白:因為我強他弱,所以不僅不應當害怕自由貿易,而且應當充分利用自由貿易;給予他人自由貿易權利,不是為了讓他人由弱變強,而是因為自己可以鞏固并擴大優勢;在自由貿易格局中,落后者將難以改變與強者之間的相對力量對比。
對于斯密包裹在自由貿易這一世界主義外衣下的利害算計,至少19世紀的德國經濟學家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早已洞若觀火:“威廉·皮特是第一個清楚地看到對亞當·斯密的世界主義論可以加以適當利用的英國政治家,他常常隨身帶著一本《國家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這并不是裝裝門面的。”[112]當然,對于精明強干的政治家而言,某個“不是裝裝門面”,而是寄托了重要使命的對外謀利工具,在對內經營中則完全可以只是“裝裝門面”而已。皮特“他尊重作為學者的斯密,但并未讓此人的思想妨礙自己去建立一個強大和有效的政府。”[113]什么叫“內外有別”,什么叫“老謀深算”,借助李斯特等人的著作,看看英國政治家對斯密學說的宣傳和利用就知道了。總之,以現實需求為基礎,通過主流輿論的塑造,《國富論》“在19世紀成了自由貿易和經濟自由主義的福音書,也成了英國經濟優勢地位的文本象征。”[114]
三、意識形態化難免的弊病
斯密學說終于成為英國的主流經濟意識形態。大凡意識形態,除了其能為國家或集團利益服務這一本能外,至少不免三個特點:一是抹殺他人的思想貢獻,從而給人一種世上萬般真理我皆具備,甚至由我獨創的形象;二是面對復雜的問題,提出某個十分簡單明快、似乎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解決公式;三是出于現實需要,黨同伐異,無視現有理論中的缺陷,又不寬容對現有理論的任何偏離。這些特點偏偏都可在斯密及其學說,以及其同黨那里不難找到。
斯密刻意抹殺前人(政治)經濟學成就
就抹殺他人的思想貢獻而言,在斯密身上表現得大大超乎通常所知的程度。如已考證,斯密在其著作中慣于掩蓋對他人包括前人成果的援用。熊彼特在承認斯密優點之余也指出,斯密“不很大方,從不像達爾文那樣坦白地使人知道前人的足跡。批評他人時,斯密顯得氣量狹小,不那么寬宏大量?!?A name=_ftnref115>[115]特倫斯·哈奇森指出:“斯密在《國富論》中只字不提這些前輩,例如配第、卡爾、塔克、加利亞尼、維里、杜爾閣、孔狄亞克、斯圖爾特,只有一次提及坎梯隆,不管這樣做是否充分的足夠和恰當,對于20世紀研究政治經濟學史的人來說,如此對待17、18世紀的經濟學家卻是完全不夠的和誤導性的?!?A name=_ftnref116>[116]研究表明,“亞當·斯密借用了許多而未加承認”[117],“他引述了一百位以上的作者,但并不時常說明出處”[118],“即使按照他所處時代偏松的學術規范標準衡量,也是缺乏學者風度的”[119]。事實上,斯密對他人成就的掠美復加掩飾,在同時代便曾引起過批評和質疑。例一,斯圖爾特“遲至1796年還是《大英百科全書》中的首要經濟學權威”,當他于1780年去世時,訃告撰寫者為其遭到他人剽竊打抱不平,“幾乎不加掩飾地提到,亞當·斯密就是剽竊者”。例二,當斯密與同代經濟學家亞當·弗格森于1760、70年代關系惡化后,斯密對弗格森提出了抄襲指控,對此弗格森有力地回擊道,自己與斯密沒有什么兩樣,大家不過都掏取了相同的法文資料。[120]
更有甚者,斯密給他之前的(政治)經濟學家統統扣上“重商主義”這頂帽子,并以其著作大半的篇幅攻擊所謂幼稚荒唐的“重商主義管制”,造成了斯密之前(政治)經濟學一無可觀的假象?!氨容^之下可見,斯密受惠于重商主義者,可他卻搗毀了他們”[121];“對于其前輩,即所謂‘重商主義體系’倡導者的理論和政策,斯密故意去敗壞它們的聲譽……斯密及其19世紀的追隨者十分有效地貶低了17、18世紀占主導地位的經濟思想,以致凱恩斯那代人從小就得到灌輸,相信重商主義理論‘簡直就是胡說八道’?!?A name=_ftnref122>[122]一句話,“他的論點取得力量,靠的是完全漠視前代思想家,完全漠視不同意見”。[123]對于此種行徑,從李斯特到熊彼特,已經多有揭露,甚至是按照自由主義路徑創立了俄林-赫克歇爾模型的“斯密仰慕者”艾利·赫克歇爾都說,斯密對于重商主義的描述不過是“高調的自由貿易宣傳”[124]而已??上В隈郦M的自由主義話語霸權下,這些真知灼見未能充分地進入更加廣泛的公眾視野。
但歷史的真相依然是,部分地由于斯密對于前人成果有意無意的漠視、掩蓋、貶低乃至歪曲,造成了日后人們對于斯密之前(政治)經濟學巨大成就的漠視和偏見,這反過來又加劇了對斯密的妄信,而放大了的斯密神像所產生的巨大陰影則進一步遮蔽了斯密之前(政治)經濟學成就的光芒。這種唯我獨創的假象正好為唯我獨尊的意識形態霸道鋪墊了基礎。
理論上的走極端反讓斯密脫穎而出
其次,以簡單化的公式去求解復雜問題,這在斯密對古典自由主義理念的執著倡導中表露無遺。斯密固然可謂一個綜合勝于獨創的集成者[125],然而,他在雜糅他人觀點時為了突出對于重商主義的批判和對自由貿易的強調,不幸走了一條極端化、狹隘化、公式化、簡單化的路子。“為了取得這種單純性,許多不適宜于該思想的重要事實就得退居次要地位。他所引用的證據也常是不全面的。”[126]質而言之,斯密吸收了曼德維爾私人之惡帶來公眾之善的觀點,卻拋棄了曼氏有關應當管制貿易的另外觀點;他吸收了哈奇森有關經濟自由的思想,同樣卻拋棄了其關于限制貿易(鼓勵出口、抑制進口)的觀點;他吸收了休謨的自由主義思想,但拋棄了其對于某些保護關稅之合法性的承認;他吸收了凱姆斯經濟自由的思想,但拋棄了其有關管制貿易和保護國內產業的思想;他吸收了達維南特、戴克、范德林特、加德納等人關于自由貿易的思想,但基本拋棄了其贊成政府干預的思想。[127]還有,“斯密摧毀了重農學派學說的基礎,卻接受了他們所倡導的自由貿易理論”[128];等等。這樣的吸收和選擇真有點匪夷所思?!啊\實的’亞當·斯密犯有一系列學術罪行。他上下搜劫,尋覓著可支持‘自由市場’觀點的所有東西,而對其他一切則棄如敝屣?!?A name=_ftnref129>[129]難怪有人憤然指出:“一部著作要躋身偉大的行列,必須含有既正確又獨創的思想,而如果把斯密的《國富論》與17、18世紀的文獻作一細致比較,卻可發現,凡其中正確者均非他所獨創,而凡其所獨創者則必定不正確。”[130]
不管如何,斯密誠可謂難得的簡化高手。所以,雖然斯密之先輩和同代人絕大多數都是相當平衡、務實的,甚至還有像前代如威廉·配第、同代如詹姆斯·斯圖爾特那樣真正首創而又全面的大經濟學家,但斯密學說卻迥然不同。“現代經濟學家發覺斯密的立論過于簡單化,或許還太過情緒化和片面化?!?A name=_ftnref131>[131]可深具諷刺意味的是,斯密學說畢竟像一幅漫畫一樣削繁就簡、黑白分明,反而更易為不明就里、無意細究的大眾甚至政客所理解和喜好。比如,經濟學說史家承認,斯圖爾特1767年出版的巨著《政治經濟學原理研究》“沒有像斯密的著作那樣,采用一種簡單明了的方法來迅速征服輿論”[132],“總是顧慮過分簡單化的危險”,以致被人認為“太過冗長繁瑣和模棱兩可”,加之其他個人因素,終于淪落為所在學科歷史中“最為完美和杰出的失敗者之一”[133]。
與之相反,斯密走極端的理論簡化使他反而更易成為一面意識形態旗幟,所謂“斯密身上的種種弱點湊在一起,反而使他當之無愧地居于領導地位”。[134]這是可悲復可嘆的事情!“他贏得了簡明性、可讀性、可信性,卻損害了學術的誠實性。”[135]應當說,這里凸現了植根于人性中的悲哀。面對浩如煙海的歷史和紛繁復雜的現實,人們往往滿足于并最終停留在一些浮光掠影且似是而非的“事實”、概念和原理上,旨在通過宣傳而占據人們心靈的意識形態更是需要簡單明快的道理。于是,斯密以他在貿易等眾多問題上較為極端自由主義的姿態而勝出,便不再顯得奇怪難解了,更何況利益需要的現實大勢已在流向他這一邊。
不過,在指出了斯密身上利于其理論成為意識形態的特點之后,也應當公正地指出,斯密雖不免若干取巧行為,但也不好說他就是一個利欲熏心的投機之徒。出版《國富論》時,他本已功成名就,初版扉頁上列出的頭銜便有:“法學博士、皇家學會會員、前格拉斯哥大學道德哲學教授”,1759年出版的《道德情操論》也早已給他帶來了相當的聲譽,盡管這種聲譽與日后的蓋世盛譽尚不可同日而語。從個性上看,斯密也還算個淡漠世利的君子。他“只喜歡書,不喜歡其他任何東西”[136],耽于思考的樂趣,時有獨自出神的毛病,迂闊并稍愛走極端,性格內向,終生未婚。他自己定位于哲學家而非經濟學家這樣的角色,《國富論》不過是他所構想的哲學體系在經濟領域的部分應用而已。正是這樣一個書生本色的斯密,才會對自己的已版著作反復修訂,并在去世之前要求把自認為不成熟的16卷手稿付之一炬,也才會明知自由貿易時機遠未成熟而簡單化地為之反復說教。這樣說,不過是想說明,對于他這樣一個追求正常聞達的人而言,其身后的過譽終究是后世加諸頭上的,故此,后世的時勢與動機才更值得細察。
同樣,也必須公正指出,雖然斯密總體上比起他的前人和同代人秉持更加激進的自由主義立場,然而,斯密也還是比古典自由派確立之后人們通常對他的公式化要顯得不那么走極端??梢酝膺@個評論:“他不是教條主義者,他并沒有忘記任何一種法則都有一些例外。”[137]特別是由于《國富論》本身的龐雜性,以及其中許多模棱兩可的表述,“每一類可以想象的教條之痕跡,都可在無所不包的《國富論》中找到,只有自己理論怪異的經濟學家才無法援用此書來支持自己的特定目的?!?A name=_ftnref138>[138]通觀《國富論》,包括在自由貿易問題上,斯密還是設想了一些例外情形。例如,他提出了設置進口關稅的幾種情況,一是“特定產業,為國防所必需”;二是當對國內產品課稅時,也應“對外國同樣產物課以同稅額”;三是在對外貿易報復和向自由貿易逐步過渡時,可以合理使用進口關稅。此外,斯密承認商人利益有時會與公眾利益相背離,故而相信政府一定程度上應支持市場機制的運作,比如,政府可提供公共產品、建立法治體系,從而讓天然自由秩序運作得更加有效。[139]還有,斯密基于“國防比富裕重要得多”的思想,毫無保留地支持“現代歷史學家視為重商主義基石的‘航海法’”。[140]
有鑒于斯密的上述觀點,下面這段評論還是不失公允的:“雖然斯密說過一些尚值得進一步解釋的一邊倒的言辭,但斯密并非教條地倡導說,政府在經濟事務中應當撒手不管。他的論述必須放在其所處時代的背景下加以理解,當時,從重商主義時期甚至從中世紀,承襲了太多的東西。他強烈反對各種壟斷、壟斷團體、特權待遇,就如他強烈地反對通過限制性貿易立法來促進國家繁榮。他經常被冠以‘私利之布道者’,可是他毫不掩飾自己對貿易和工業中的自私自利現象所持有的反感,他并不厭惡實際上可能帶來益處的法律措施?!?A name=_ftnref141>[141]顯然,斯密的原先面目與古典自由派日后呈現給世人的公式化自由主義形象也還是有所不同的。故此,有人提醒道,“就如對待卡爾·馬克思一樣,需要將亞當·斯密與其門徒區分開來,……剝去層層累積的自由派涂抹”。[142]這一點的確值得注意,盡管將教宗與門徒區分開來、剝去層累打造的斯密神話又談何容易。
古典學派為何掩蓋缺陷并打壓歧見
一個學說一旦上升為事關國家利益的意識形態,它便會沿著新設的軌道往前滑行,其原有的特點,包括出發點乃至優點,也包括其構思者曾經的意圖、設想等等,都不再具有決定性影響力。從19世紀初葉開始,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派便“致力于建立古典政治經濟學新的正統信仰,……其強調的重點和重新的解釋遮蔽了[《國富論》]原本的內容。”我們能看到的就是狹隘化、教條化、為尊者諱、黨同伐異。例如,“李嘉圖把斯密那些頗為散漫的原理改造成一個讓生產和分配與自由國際貿易相掛鉤的體系,……在自由貿易與經濟增長之間建立起了必然的關系?!?A name=_ftnref143>[143]這當然是一種為抬高自由貿易作用而進行的狹隘化和教條化理論改造。
還有的例子更是發人深省。例一,作為“一個堅定的自由派輝格黨人”,經濟學家“弗朗西斯·豪納拒絕出版《國富論》的注釋本,因為他‘不愿在斯密著作產生充分效果之前去揭露其謬誤?!边@是一個出于眼前實用目的而為尊者諱的典型例子。例二,斯密之后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的要員約翰·斯圖爾特·穆勒于1833年在闡述為何要堅持斯密崇尚的“放任自流”原則時說得同樣明白:“那個原則,如同其他負面性原則一樣,還有工作要做,那主要是一種摧毀性的工作。我高興地看到,它有足夠的力量去完成此項任務。之后則它必須很快失效,待失效后,但愿灰燼歸于沉寂,因為我對于死灰復燃心懷疑慮。”[144]此話說得何等明白!顯然,英國的這些經濟學家是非常講究服從現實需要的,為了現實需要,不管是學術的還是政治的或者其他的,可以先矯枉過正一下、隱瞞實情一下,需要的是先樹起有利于其時英國國家利益的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大旗。
意識形態的確立除了要求自覺性之外,更需要高壓的外部環境。斯密時代前后,英國從來都不缺這種遵從主流意識形態的強大外部壓力。且不說稍前哲學家洛克曾被監控、革職及流亡海外[145],就在斯密身邊,他的老師哈奇森即被指講課內容抵觸官方教義而面臨懲罰;他的好友休謨也因自己的宗教觀點而被逐出蘇格蘭學術圈。[146]休謨曾難以謀得教授職位,難以在生前出版著作,斯密自己便不敢依從病中休謨所托,出版其身后著作。斯密在通信中寫道:“我的一篇十分無害的悼念我的朋友休謨去世的文章,卻為我帶來比對大不列顛整個貿易制度的猛烈攻擊多十倍的辱罵?!?A name=_ftnref147>[147]即使在遠離宗教的貿易問題探討中,也一直存在著壓服異端的力量。貿易學說史家提到,當重商主義在英國大行其道時,“自由貿易依然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異端邪說,可能有些人贊成自由貿易,但不敢通過形諸筆墨來暴露自己的獨到觀點。”[148]如今,19世紀的英國在扶植自由貿易學說時,也絲毫不缺這種高壓環境,而讓人驚異的是,此等壓力多強加在堪稱19世紀古典自由派中最為頭面的經濟學家身上。
第一個受壓者是羅伯特·托倫斯,這是一位對比較優勢原理所作貢獻不亞于李嘉圖的一流經濟學家,他實際上早于李嘉圖(1817年),在1815年即已提出了比較優勢思想,但是他一直受到相當的忽視,而這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從崇奉自由主義始,卻以探究保護主義終。針對當時盛行的自由貿易論,甚至是單方面自由貿易論,托倫斯逐漸發現,“一國可以通過征收關稅的方式而使貿易條件變得對自己有利”,由此可以導出結論,“英國貿易條件的改善會意味著其他國家貿易條件的相應惡化”,“國家繁榮所依據的貿易政策不應當立足于自由貿易,而應立足于對等互惠?!比欢?,英國“政治經濟學俱樂部”通過投票,一致反對托倫斯的觀點,并為這種“連道理的影子都沒有”的“不負責任的觀點”無比憤慨。須知,這個“政治經濟學俱樂部”1821年的首次會議在李嘉圖、馬爾薩斯、詹姆斯·穆勒等人出席的情況下,還是由托倫斯主持的呢。[149]
如今,貿易學說史證明,“在所有反對自由貿易的經濟理由中,貿易條件說最為有力、漏洞最少,作為對自由貿易的限定,它依然是經濟理論所承認的認同面最廣、得到普遍接受的一項非議”,但是,“在當時大多數經濟學家的頭腦中,非議自由貿易就等于異端,托倫斯越出了那些框框,于是在將近一百年中成了一個被群體拋棄的賤民。”最早的《帕格雷夫經濟學詞典》對托倫斯的著作不屑一顧,稱之為“缺乏恒久價值”,只是過了幾十年,到英國自己的競爭力已經明顯受到單方面自由貿易政策削弱之后的1913年,新版的詞典才承認了托倫斯:“假如不能躋身第一流古典經濟學家的行列,比如不能與李嘉圖、西尼爾、約翰·穆勒齊名,也一定會因為其原創性、理論推理,以及所思考的經濟命題的范圍,而能躋身第二行列,與詹姆斯·穆勒、麥克庫洛赫比肩而立甚至超越他們?!笨梢?,即使是參與奠定了古典自由貿易理論重要基石而且也同樣深切關注英國國家利益的大師,如若要動搖已上圣壇的教條,也會遭到主流意識形態的無情打擊。[150]
黨同伐異聲浪中連穆勒也噤若寒蟬
更為知名的古典經濟學大師約翰·穆勒也領教過這種黨同伐異的高壓態勢。就在英國挾其如日中天的工業優勢正圖利用自由貿易武器拿下世界的1848年,穆勒的《政治經濟學原理》第一版問世,雖然該書此后成為幾代人的經濟學教材,但卻在幼稚產業保護問題上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此前,美國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及德國的李斯特等都已提出過對自由貿易教義的非議,事實上,幼稚產業保護論及其實踐在英國甚至“至少可以一直追溯到伊麗莎白時期”,然而,是穆勒憑借其在古典自由派中的地位和聲譽,首次“正式地將它納入古典貿易理論之中”,并“賦予其學術的可信度”。穆勒這樣指出:“單從政治經濟學原理說,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保護性關稅才站得住腳,這就是,臨時性地設置這些關稅,特別是在一個正在興起的年輕國家里,借以使某一外來產業在國內生根,當然,這一產業宜完全適合該國條件。一國在某一生產行當相對于另一國家的優勢,往往只是因為它動手更早。一方沒有天生的優勢,就如另一方也沒有天生的劣勢,有的只是所獲技能和經驗基礎上的當前優勢。尚未獲得這種技能和經驗的國家也許在其他方面比先走一步的國家更適于這種生產?!谶m當時間內課征保護性關稅,有時是國家支持這種[新制造業]試驗的最簡便方法。”[151]此論甫一發布,英國輿論一片嘩然。“抱怨迅速傳到穆勒那里,稱他的言論正在被保護主義分子曲解,用于辯護1860年代美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高關稅?!彼?,雖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英國19世紀自由貿易的急先鋒理查德·科布登臨死時憤言:穆勒書中那段贊成產業保護的話“蓋過了他其余著述可能帶來的全部益處?!卑柛ダ椎隆ゑR歇爾也提到,穆勒的斗膽一言讓“他的朋友一說起來就憤怒,但比憤怒更多的是哀痛”,似乎哀嘆穆勒的一世英名居然毀于不合時宜的一小段話。[152]
高壓之下,穆勒不得不自律,他開始修飾自己的觀點和言詞,同時高調譴責任何總體上的保護政策,甚至還說出了日后被自由派廣泛引用的話,即貿易保護是“少數人對多數人進行掠奪的一項系統性制度”。然而,非理性的批評聲浪持續不斷,弄得穆勒終于難以招架,他坦言:“我現在對自己的觀點也發生了極大的動搖,可人們如此經常地把我的觀點引用于未曾設定的目的”。在私人通信中,穆勒依然堅持自己的原有觀點,但在《政治經濟學原理》1865年的第六版和1871年的第七也是最后一版里,他被迫步步退讓,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包裹在很多婉轉節制的措辭中。史家稱:“最終,穆勒宣布撤回自己的觀點,即進口保護是促進幼稚產業發展的恰當手段,盡管他從未拋棄過自己的信仰?!弊詈笠彩亲詈玫氖請霎斎皇亲尲伴T弟子來做。穆勒于1873年去世之后,其“最首要的門徒約翰·E·坎斯”在1874、1878年都公開著文批評幼稚產業保護論,稱之為“一位偉大作者的附帶意見”,并提醒人們注意穆勒為自己觀點所設定的“嚴格限制”。至此,一場剿滅異端思想的戰斗終于完美結束。結果便是:“1848年之后的數十年中,穆勒對幼稚產業保護有節制的贊同未能取得經濟學家們的較多支持?!边@樣,英國在自己工業競爭力節節強大之時,牢牢抓住了意識形態上的主動權,壓制了一個本來會讓那些落后國家提前或進一步覺醒起來的重大思想成果。
除了托倫斯和穆勒之外,還有大名鼎鼎的托馬斯·馬爾薩斯也備受壓力。雖然馬爾薩斯總體上認同自由貿易,但他從關注民生的一貫立場出發,為農產品的供應安全問題作了額外的保險性考慮,認為如果糧食出口國在短缺年份不遵守自由出口的承諾,那么,進口國也有理由為普遍的自由貿易設定一種例外情況。因此,他表示支持“谷物法”這一橫亙在英國自由貿易道路上的重要制度。[153]既然如此,他必須為此番觀點付出代價?!榜R爾薩斯在輝格黨人那里迅速而且永久地失寵,證據是在1814年支持‘谷物法’后,他被完全地逐出《愛丁堡評論》。此前,《愛丁堡評論》不僅高度稱頌馬爾薩斯,而且在經濟問題上把他援引為某種權威?!?A name=_ftnref154>[154]用翻臉不認人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可見,在古典自由派學者和政客那里,自由貿易論雖被奉若神明,號稱刀槍不入,但誰要是真的“在太歲頭上動土”,那都是要嚴懲不貸的。
凡是涉及或者被認為涉及重大利益,出現上述種種情況都屬正?,F象,科學史上充斥了這樣的可嘆例子。自由貿易論既然成長為主流的官方學說和政策工具,在其意識形態化的過程中一方面會走向無比的輝煌,并總體上有效地履行其服務于國家利益的重要使命,但另一方面也首先需要走過一個狹隘化、教條化、為尊者諱、黨同伐異之類的過程。值得指出的是,意識形態化不管其起點如何,終究會妨礙真正自由的討論,這種對自由的妨礙可以是有形的撻伐,也可以是長期的弄假成真、自我麻痹、沾沾自喜、自我內心過濾等等,所以意識形態在實現一段時期的正面功能后最終往往會回過頭來損及自身。英國19世紀中下葉實行幾近單方面的自由貿易后不久為何最后疲相畢露,又為何到20世紀初英國拾起所謂的“新重商主義”,充分印證了意識形態化一定程度上的自損性。
然而,歷史地看,當英國及其他隨后崛起的國家贏得了總體優勢地位后,鞏固自由貿易這一意識形態無疑更多地為它們帶來了滾滾利益。19世紀以后,發達世界借助自由貿易理論及其選擇性實踐,總體上維持并擴大了其產業競爭優勢和相對經濟收益,這種狀況至今未有本質改變。正因如此,作為其主流意識形態的自由主義經濟理論從來都熱衷于煽動“斯密崇拜”,把自由貿易論打扮成“價值中立”、“利益超脫”的普世主義“科學理論”,并廣為散布自由貿易讓英國率先贏得現代發展這一不實神話。與此同時,在自由貿易旗幟下,包括通過壓制對自由貿易論的各種挑戰,國際貿易中利益分配的不對稱性甚至沖突性、自由貿易中弱勢方陷于依附的現實性、落后國自主工業化的必要性、工業化過程中采用保護手段的正當性等等關鍵問題,或被邊緣化或被作誤導性探討,落后國家的追趕步伐因此受到進一步的牽制。顯而易見,對于尚處落后狀態并試圖在全球化浪潮中尋求發展的國人來說,尤有必要從自己的立場出發,保持清醒頭腦,維護自身利益。就此而言,深究亞當·斯密及其經濟學說之所以獲得追捧的歷史,辨析其中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的細節,仍然不失重要的現實意義。
(本文原刊于《史林》2007年第3期,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理論經濟學》2007年第10期全文轉載。作者梅俊杰系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
英美發展史對我的啟示
在《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一書中,本人通過歷覽英國和美國數百年的經濟發展過程,就貿易政策、產業發展、國家富強等問題得出了若干另類結論,有別于流行的經濟學教條和歷史學陳說。這里愿與大家分享,希望拙見還能有點史為今用的參考價值。
(一)
自由貿易論毫無疑問揭示了某種理想狀態下的可能性,具有思想價值,并具有一定的現實參照意義。然而,僅憑其推導過程中使用的大量前提假定便可確知,自由貿易論終究只能在嚴格限定的苛刻條件下才能成立。支撐自由貿易論的諸多條件在現實中是難以具備的,更難以同時具備。因此,一旦放到真實世界中,自由貿易論便無法兌現其根據假定條件所作出的承諾。假定出的理想世界與真實的現實世界之間存在明顯的脫節,這便鑄就了自由貿易論的內在漏洞,也取消了這一理論在現實中的普遍適用性。
自由貿易論確立后兩百年中所遭遇的各種理論挑戰已從多個側面揭示了其諸多內在漏洞。理論挑戰告訴世人,由于相互需求程度的不同,以及收益遞增、國內扭曲、不完全競爭等現象的存在,自由貿易論所承諾的貿易方之間的利益均沾是無法保障的。幼稚產業保護論,以及相關的戰略貿易論、競爭優勢論等則從其他側面證明了貿易保護及國家干預的合理性與可取性。這些理論挑戰都有助于說明,為何當今發達的國家曾長期違背自由貿易論,不僅沒有遭受損失,反倒實現了國家的富強。
即使自由貿易可以增進世界財富總量的結論可以成立,也須清醒地認識到,現實世界是由具體國家構成的,包括了在貿易中居于強勢的國家和居于弱勢的國家。自由貿易論從一開始就是強勢國家的理論,而弱勢國家一般總是傾向于貿易保護論,從本質上講,二者對立的焦點在于是否順應比較優勢原則這一問題。比較優勢原理當然簡明扼要、別有一番洞見,然而,它只是一種靜態均衡理論,即基于特定節點上國際生產力的結構狀況,從生產總量增加的角度論證了貿易的可能性與可取性,自由貿易論的基礎正在這里。
但應當充分看到,比較優勢原理并不關注國際生產力動態的結構變遷,相反它有意排斥動態結構變遷,趨于凝固既有結構狀況。在某些局部和某些階段,比較優勢原理固然有其適當應用的空間,但總體而言,在利益博弈的現實世界中,產業發展層次偏低或者弱勢一方要保障貿易中的利益所得,一般惟有走產業升級的道路,對于農業社會而言,這首先指實現工業化。自由貿易論的要害是,它趨于遷就并強化現實分工格局,過于靜態和盲目樂觀地看問題,引導弱勢方依賴并不可靠的比較優勢,最終使之固定在國際產業分工鏈的低端位置并因此而流失機會和利益。
如果說對于自由貿易問題在理論上的探討尚且聚訟紛紜、未有定案,那么,觀察以往的歷史,特別是英國和美國的發展史,卻可獲得明確無誤的答案。英美兩任霸權國家在其走向富強的長期歷程中,恰恰都是依靠了持久且嚴格的貿易保護而非自由貿易,才確立了產業優勢地位。只有當自己的產業優勢明顯壓倒競爭對手時,英美才轉而實施自由貿易或者貿易自由化政策,以圖使自身利益在更大的市場范圍內進一步最大化。而一旦自己的優勢地位受到威脅,它們便又退向保護主義,在“公平貿易”等冠冕堂皇的旗號下尋求貿易保護和產業庇護。
(二)
具體查究英國歷史可知,作為英國“首要產業”的毛紡織業,是在數個世紀中嚴厲打擊原料自由輸出和成品自由輸入,依靠深入到微觀經濟活動中的干預和保護之后,才最終確立起來的。英國的麻織業和絲織業走過了典型的國家主導下的進口替代道路,而英國的棉紡織業更是依靠對比較優勢原則的徹底背棄,依靠禁運和高關稅等強制性的“人為”手段才興起的。由此可以說,正是長期并嚴格的貿易保護才引發了英國的工業革命。
與通行的看法相反,英國不是什么“內生”、“先發”現代化的原型,它實現發展的手段也與自由派慣于標榜的自由貿易或放任自流格格不入。英國之所以能夠后來居上,靠的是早慧的經濟學覺醒,尤其是它所帶來的務實切用的重商主義;靠的是歐洲列國體系所帶來的競爭性互動,包括工業革命前已經發生的技術、設備、技工等先進生產要素的大規模引進;靠的是國家政權對經濟活動持續的扶持和干預,而英國強大的國家能力特別得益于從外部引進的先進金融制度。
到19世紀上葉,英國的確開始轉向自由貿易,并以之對外大事宣傳、利誘乃至欺騙。轉向自由貿易絕不是英國理論啟蒙后的痛改前非,而是英國工業優勢達到天下無敵之后的一種自然選擇,為的是打開并主導他國市場,建立一個以自身壟斷優勢和壟斷利益為中心的國際分工體系。與創造普遍繁榮的承諾相反,自由貿易的推行釀成了歐洲經濟的大蕭條,弱勢的歐洲各國隨即改行貿易保護政策,如此方才擺脫危機并縮小了與英國的差距。對于實力等而下之的其他國家,英國的所謂自由貿易則完全是炮艦政策下的自由剝奪,其實質就是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
美國的經濟脫胎于英國重商主義時代的母體,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開辟了世上堪稱登峰造極的美國保護主義傳統,美國的富強概源于此。雖然立國后曾經出現過爭議、反復和搖擺,但美國總體上選定了一條以國家干預和關稅保護為核心的發展道路。美國內戰前的紡織業及其所帶動的其他眾多產業明顯得益于貿易保護政策,內戰之后的美國更是長期一貫地實行了世所罕見的保護主義政策,借此而趕超了英國及其他歐洲國家。只有當自己的產業優勢壓倒所有競爭者之后,美國才在20世紀上半葉開始轉向貿易自由化。
嚴格說來,二次大戰之后美國推動世界走過的是一條貿易自由化道路,而非自由貿易道路。即使在自己的優勢無可挑戰之時,美國也以利己主義為準繩,實用主義地規劃國際貿易體制、推動多邊貿易談判,并給自己劃出諸多例外的范圍。當自身優勢受到競爭者的侵蝕時,美國為了保住自己的產業包括夕陽產業,即采取雙重標準,拒絕順應比較優勢的演變趨勢,頻頻打出“公平貿易”等旗號以勢壓人,五花八門的非關稅貿易壁壘隨之大量進入國際貿易關系中。美國主導下的當今國際貿易體制本質上還是一個強者各為私利相互角逐的傾斜舞臺。
(三)
縱覽中世紀以來的世界經濟史,自由貿易并非通則,而是一種例外,真正的通則倒是貿易保護。西方發達國家雖然現在打著自由貿易的旗號,但其自身得以崛起并保持富強的真正秘訣卻是集貿易保護、財富聚斂、工業扶植、國家干預、強權打造于一體的重商主義,這一規律性特點至今未有實質性改變。自由貿易不過是該大框架下的一個政策工具而已,強者只會在擁有絕對優勢時才選用這個工具,并把它兜售甚至強加給其他國家。因此,自由貿易本質上是強者的邏輯,倡導并實行自由貿易是需要資格的。不過,即使是強者,出于謀利的本性,也終究是實用主義地、有選擇地實行自由貿易。
雖然英美等發達國家總是根據競爭處境的變化而在時時調整自由貿易的立場和內容,但它們的主流輿論界卻慣于制造和散布有關自由貿易及亞當·斯密的神話,勸誡他人拘守比較優勢之類的所謂普遍原理。研究表明,斯密的理論之所以被推到主流意識形態的頂尖地位,不是因為斯密有任何重要的理論創新,純粹是因為當年英國在取得壓倒性的工業優勢后,需要一種相應的意識形態為新的政治經濟利益服務,于是,斯密才被修飾打扮一番,安放到意識形態的神龕當中。意識形態的流行至今也還是離不開利益的驅動。
英美之外其他大國崛起的歷史也證明,走向富強的要害決不是自由貿易,而在于殖產興業,從法國、德國、日本,到俄國/蘇聯、中國,歷史真相無不如此。以中國為例,如果把目前一定的經濟繁榮算到貿易自由化的賬上,實際上失之偏頗。歷史地看,改革開放之前的局面正好成全了一種足夠長期的貿易保護格局,雖然加之其他原因而致綜合成本畸高,但終究打下了一定的產業基礎,況且,中國直到1990年代中期都還位居關稅水平最高的國家之列,對外開放也在總體上遵循了漸進和自主的戰略。在世界大國之外,亞洲“四小龍”、拉美等地有關國家也提供了殖產興業方面的經驗與教訓,值得一并續加研究和總結。
廣泛的國際經驗表明,任何產業的興起,都首先是“人為”有意培植的,而非單純靠貿易隨意交換出來的。自由貿易也許在最初可以提供某些啟發因素,但當外部已有強大甚至是志在壟斷的產業力量確立在先,不加管制的貿易定會給落后者同類產業的發展增加困難,甚至使之成為泡影。強者或者壟斷者的興趣和利益在于,通過意識形態以及制度安排,培養依附者,與之維持一種不平等的結構關系。故此,弱勢的后進者只有基于自身產業成長程度,采取有步驟有選擇的步步為營式的動態開放戰略,才可能始終承受市場開放的風險,并自主地利用好其中的機會。
貿易保護從理論上說當然是有代價的,然而,哪里有“免費的午餐”呢?一國的經濟發展并不是靜態地計算眼前或短期的投入產出,也不是單純地減少扭曲和浪費,帕累托最優原理本質上與長遠經濟發展并不相干。眾多國家的眾多產業正是靠利益傾斜方式啟動的,正是從低效虧損中起步的,產業政策、干中學、正面外部性、乘數效應等等,所闡述的就是這個道理。既然創業從來就與風險連在一起,集中資源予以支持是天經地義的,設想沒有代價地實現產業興起是不現實的,也是經濟史未能證明的。
(四)
在當今的全球化時代,一國發展的國際大環境似乎與英美曾經的國際環境大為不同,但實際上,產業發展所需要的貿易保護絲毫也沒有減少其必要性。全球化的貿易環境也許孕育著空前的發展機會,但也準備了更多兇險的陷阱,此非夸大其詞。如今的產業比以往更加呈現出啟動成本高昂、規模收益顯著甚至“贏家通吃”的特點,研發等人為手段在比較優勢的創造中發揮著前所未有的作用,后進者需要跨越的產業發展門檻也在進一步抬高?,F代貿易與產業活動所處的環境甚至比以往更加遠離自由貿易論原來設定的理想化環境,這是必須加以認清的現實。
發達國家也無意順應其比較優勢的變化趨勢,即使在本來就不存在優勢或者已經失去競爭力的夕陽產業中,發達國家憑借自己的財政實力,還在進行大量的補貼,或者在利用各種新保護主義手段限制外國的貿易競爭。自由派經濟學家說得輕巧,倡導盡管放棄已經萎縮的產業部門,因為總可以轉向某些正在擴展的其他行業。問題是,這里的前提也還是要存在正在擴展的其他產業,但誰都知道,事實并非如此,而且產業轉移也比想象的要困難得多。保障就業崗位、財稅收入、國家安全、文化特色、民眾選票等等眾多理由如今都使保護主義壓力難以消退。
后進國家在全球化時代尤應恰當地定位對外經濟部門。要看到,國際貿易的目的在于加速經濟的結構轉型、資本積累和技術進步,比較優勢的任何臨時性發揮,除了充分利用現有豐裕要素外,終究是為了尋求創造更大的生產能力、贏利能力,以及競爭優勢。外貿出口,與利用外資、金融開放一樣,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外貿的增長本身不應成為目標,損害國內產業興起的貿易更應當擯棄。一國的發展或富強絕不單純依靠貿易,更非依靠自由貿易,歸根到底是要依靠產業的發展。說到底,自由貿易和保護主義都只是手段,產業發展和競爭優勢以及國民的福祉才是它們服務的目標。
顯而易見,全球化時代貿易保護的必要性未降反升了,然而,落后者的困境是,本質上由強國主導的國際貿易體制留給后進者的保護空間卻在日益收縮。關稅手段的使用已被國際多邊貿易規則嚴格限制,專打規則“擦邊球”的非關稅貿易壁壘往往只有強勢者才能得心應手地運用。更有甚者,新的限制措施已從國門之外在深入到國內的管理環節,對勞工、環境、安全等標準的強調,以及在知識產權、匯率政策等方面的壓力,都限制著后進者實施貿易和產業政策的自主權,這本身就反映了當今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并不公正的一面。
然而,對于一個發展中的大國而言,在目前這個國際貿易和政治經濟秩序中,并非無可作為,這是它與小經濟體相比特有的優勢。具體如何在全球化時代借助保護手段殖產興業,這是中國面臨的重大課題,應當通過確立適合自己國情的經濟學和國際政治經濟學來加以重點研究。本書的相關研究至少先指向一點:認清自由貿易論的漏洞,尤其是其對落后國產業發展的誤導性;認清英美等發達國家在自由貿易問題上的言行不一或稱虛偽性,尤其是其逆自由貿易原則而實現國家富強的歷史真相;認清現實與歷史之間的聯系性和相似性,尤其是認清自由貿易論與現實世界相背離至今未變這一事實。歷史地考察發達國家的貿易問題,不僅長智慧,而且長警惕。
梅俊杰:讓歷史真相拆解自由貿易神話
內容提要:在自由主義經濟學的主流話語中,行自由貿易而興,效保護主義則衰,似乎已成不證自明的公理。然而,這樣的命題經不起歷史的檢驗。深入考察三重歷史,即英國和美國實現國家富強的歷史;自由貿易論成為主流意識形態的歷史;以及自由貿易論遭受理論挑戰的歷史,便可看到真相:有關自由貿易的流行命題不過是個以訛傳訛的神話而已。
關鍵詞:自由貿易 亞當·斯密 歷史真相
在流行的經濟發展政策方案中,在自由主義經濟學的主流話語中,行自由貿易而興,效保護主義則衰,似乎已成不證自明的公理,它作為一條經濟發展的金科玉律,也早已凝固在眾人的頭腦中。有人甚至宣稱:支持自由貿易抑或支持保護主義,是區別正宗經濟學家與冒牌經濟學家的一塊試金石。于是乎,崇奉自由貿易便意味著占領了科學還有道義的高地,而質疑自由貿易理論簡直就是學術自殺,是“政治上不正確”的異端言行。
事實果真如此嗎?拙著《自由貿易的神話:英美富強之道考辨》(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10月第一版),通過對數百年中英美歷史以及貿易學說史的翔實考察,給出的答案是:英美這樣的首要發達國家恰恰是依仗嚴格的保護主義才實現了國家的富強;自由貿易論最初就是作為服務于現實利益的意識形態而被確立起來的;由眾多假定前提支撐起來的自由貿易論在現實世界中是個不足為訓的理論。在此愿就有關結論再作申論。
一、關于英美歷史上的貿易政策
俗話說,“聽其言,觀其行”,在經濟領域,當然也有言行之別,當前金融危機中美國的所作所為再次讓人看到了這種言行之別。假如把西方的經濟理論當作“其言”,那么西方歷來的實際經濟政策毫無疑問就構成了“其行”。不管對于自由貿易問題在理論上的探討如何聚訟紛紜,只有透過經濟說教表面的邏輯,深入到具體的經濟實踐,特別是歷史地考察當今首要發達國家長時段的發展過程,才能真正獲得經濟政策上的有益啟示,也才能夠還原經濟理論的本來面目。鉆研英美國歷史可知,在其走向富強的長期歷程中,恰恰都是依靠了持久且嚴格的貿易保護而非自由貿易,才確立了產業優勢地位。
具體而言,英國在16-19世紀上半葉,美國在18-20世紀上半葉,都系統地采用了貿易保護和政府干預的方式,借此扶持產業從無到有,從弱到強,最終贏得充分的國際競爭優勢。只有當自己的產業優勢明顯壓倒競爭對手時,英美才轉而實施自由貿易或者貿易自由化政策,以圖使自身利益在更廣的市場范圍內進一步最大化。而一旦自己的國際競爭力衰退,產業優勢地位受到威脅,它們便又退向保護主義,在“公平貿易”等冠冕堂皇的旗號下尋求貿易保護和產業庇護。當然,在這個大趨勢之下,不同產業部門的表現會有所不一致,但總體歷史真相就是如此。
查究英國歷史可知,作為英國“首要產業”的毛紡織業,是在數個世紀中嚴厲打擊原料自由輸出和成品自由輸入,依靠深入到微觀經濟活動中的干預和保護之后,才最終確立起來的。英國的麻織業和絲織業都走過了典型的國家主導下的進口替代道路。而英國的棉紡織業更是依靠對比較優勢原則的徹底背棄,依靠禁運和高關稅等強制性的“人為”手段才興起的。是嚴格的貿易保護讓英國棉紡織業規避了海外強大競爭者的進口沖擊,終于在填補市場空白的過程中激發出技術創新和生產力進步,并進而引發了勢不可擋的工業革命。[1]
貿易保護與工業革命之間的此種直接聯系一直沒有得到人們足夠的重視,或許反而還遭到了有意的掩蓋。受西方主流輿論所編織和傳播的自由主義神話的影響,國內學者也往往誤讀英國崛起的歷史。有人認為,英國是在斯密-李嘉圖的自由經濟理論的指導下,才走上了自由資本主義道路并順利完成了工業化。言下之意,英國成為“第一個工業化國家”,應當主要歸功于亞當·斯密等人包括自由貿易在內的“自由經濟理論”。[2]更有學者斷言:“英國人把‘自由放任’實行得太徹底了?!杂煞湃巍豢醋饔I革命的指導方針……,政府對一切經濟問題都袖手旁觀,決不干預經濟的發展?!盵3]
應當指出,上述觀點完全違背了歷史的真相,不過是廣為流行的自由貿易神話的一部分。走進歷史即可發現,英國多個世紀中貿易保護的事實可謂俯拾皆是、舉不勝舉,其貿易保護與管制的一貫性、嚴厲性以及國家對微觀經濟活動的干預都遠遠超出一般的想象。例如,14-19世紀上半葉都有規定,不準在海岸線五英里范圍內剪羊毛,為的是遏制原料輸出;1666年安葬法專門對裹尸布作了規定,只能用國產的厚呢絨,不得使用進口的薄棉布;1721年禁令規定,凡使用或展示進口棉布均會被罰款,舉報人可獲獎,罰款額和舉報獎達到當時人均大半年的收入。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廣而言之,英國的全面崛起得益于曾經系統執行的重商主義發展戰略。與通行的看法相反,英國不是什么“內生”、“先發”現代化的原型,它實現發展的手段也與自由派慣于標榜的自由貿易或放任自流格格不入。英國之能夠后來居上,靠的是那一套集貿易保護、財富聚斂、工業扶植、國家干預、強權打造于一體的重商主義。當然,英國也依靠了歐洲列國體系所帶來的競爭性互動,包括工業革命前已經發生的技術、設備、技工等先進生產要素的大規模引進;還特別依靠了從荷蘭引進的先進金融制度,以及由此造就的國家對于經濟活動的強大扶持和干預能力。但所有這些都是在重商主義的戰略框架內才得以發生的。[4]
到19世紀上半葉,英國的貿易政策的確出現了自由化轉折。以1846年廢除“谷物法”,1849年廢除“航海法”為標志,英國終于告別長達約三個世紀的重商主義階段,進入了自由貿易的新階段。貿易政策為什么到那個時候出現自由化轉折?難道這是理論啟蒙之后的改邪歸正?當然不是,根本原因是到轉折前夕,英國已達到了工業優勢天下無敵、足可統率世界的地步。按照英國的盤算,此時用自由貿易作武器,可以打開并主導他國市場,建立一個以自己壟斷優勢為核心的國際分工體系,一句話,可以通過構建“自由貿易帝國主義”,達到不戰而勝的目的。[5]
意味深長的是,與創造普遍繁榮的承諾相反,英國推動全面自由貿易后不過十幾年,到1873年就引發了歐洲經濟的大蕭條。以后各大國改行貿易保護之后,才擺脫危機并追趕上了英國的發展步伐。正是在此背景下,英國自己到1880年代就不得不開始呼吁所謂“公平貿易”。經由1915年的“產業保護關稅”,再到1932年“渥太華協定”的“帝國特惠制”,英國又走回貿易保護的老路。[6]產業競爭力與貿易自由度幾乎呈現一種精確的對應關系,連首要發達國家都只是在自己足夠強大時才似乎信奉自由貿易。歷史表明,自由貿易不過是強者用以進攻的武器,弱者假如放棄貿易保護這一防衛手段,要想發展自主的產業簡直就是緣木求魚。
與英國相比,美國貿易保護與管制的程度只有過之,而無不及。美國在立國后雖然曾經出現過政策的爭議、反復和搖擺,但憑借英國統治下所受到的重商主義錘煉,特別是憑借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經濟戰略的指引,美國總體上選定了一條以國家干預和關稅保護為核心的發展道路,此所謂“美國體制”。早期美國得益于比貿易保護更為徹底的市場封閉,這指主動禁運和英美戰爭。內戰前美國對棉紡織品長期實行過71-100%的高關稅率,美國紡織業及其他眾多產業明顯得益于此。內戰后美國更在總體經濟中長期維持了40%左右的關稅率,這一世所罕見的保護主義政策為美國全面趕超英國提供了獨特的機會。只有當自己的產業優勢壓倒所有競爭者之后,美國才在20世紀上半葉開始轉向貿易自由化。[7]
嚴格說來,二次大戰之后美國推動世界走過的是一條貿易自由化道路,而非自由貿易道路。即使在自己的優勢無可挑戰之時,美國也以利己主義為準繩,實用主義地規劃國際貿易體制、推動多邊貿易談判,并給自己劃出諸多例外的范圍。當自身優勢受到競爭者的侵蝕時,美國為了保住自己的產業包括夕陽產業,即采取雙重標準,拒絕順應比較優勢的演變趨勢,頻頻打出“公平貿易”等旗號以勢壓人,五花八門的非關稅貿易壁壘隨之大量進入國際貿易關系中。美國主導下的當今國際貿易體制本質上還是一個強者各為私利相互角逐的傾斜舞臺。所以,當英國新劍橋經濟學派領袖瓊·魯賓遜說:“自由貿易不過是一種精巧的重商主義,只有能從中獲得優勢的人才相信它”[8],的確是入木三分的知世之論。
縱覽中世紀以來的世界經濟史,自由貿易并非通則,而是一種例外,真正的通則倒是貿易保護。西方發達國家雖然現在打著自由貿易的旗號,但其自身得以崛起并保持富強的真正秘訣卻是包括貿易保護在內的重商主義,這一規律性特點至今未有實質性改變。自由貿易不過是該大框架下的一個政策工具而已,強者只會在擁有充分優勢時才選用這個工具,并把它兜售甚至強加給其他國家。因此,自由貿易本質上是強者的邏輯,倡導并實行自由貿易是需要資格的。況且,即使是強者,出于謀利的本性,也終究是實用主義地、有選擇地實行自由貿易。
二、關于自由貿易論的確立過程
雖然英美等發達國家總是根據競爭處境的變化而在時時調整自由貿易的立場和內容,但它們的主流輿論界卻慣于制造和散布有關自由貿易及亞當·斯密的神話,勸誡他人拘守比較優勢之類的所謂普遍原理。研究表明,斯密的理論之所以被推到主流意識形態的頂尖地位,不是因為斯密有任何重要的理論創新,純粹是因為當年英國在取得壓倒性的工業優勢后,需要一種相應的意識形態為新的政治經濟利益服務,于是,斯密才被修飾打扮一番,安放到意識形態的神龕當中。意識形態的流行至今也還是離不開利益的驅動。
如今,眾口一詞的說法是,“自由貿易原則是亞當·斯密1776年在其名著《國富論》中首先提出的”。然而,這是十足的以訛傳訛。斯密之前,足有十幾位有名可稽、有論可查的經濟學家,充分闡述了自由貿易的可能性與有利性。18世紀上半葉,英國人亨利·馬丁、伊薩克·熱爾韋斯,德國人恩斯特·路德維?!た枺▏酥Z埃爾·安托萬·普呂什等,在許多方面都比亞當·斯密更為深刻地闡述了自由貿易的邏輯。[9]至于那些與自由貿易論關系密切的自由主義經濟理念,從勞動分工、私利促進公益,到自由放任、看不見的手,在斯密時代都早已是學術常識。正因如此,熊彼特下過結論:“《國富論》中所包含的分析思想、分析原理或分析方法,沒有一個在1776年是全新的”。[10]
可嘆的是,那些自由貿易論的首創者卻幾乎無一例外地被歷史長期埋沒。為什么真正的理論創新者未能名至實歸,而缺乏創新的亞當·斯密反倒最終譽滿天下?須知,既然按照斯密自己的定義,政治經濟學“目的在于富國裕民”,是“政治家或立法家的一門科學”[11],那么,在貿易這樣事關重大利益的領域里,一個學說難道單靠學說的原創性或者論證的邏輯性,而不切合當下的現實需要、不計及政策建議的后果,便可以行時得勢、功成名就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當重商主義或者保護主義是基本國策時,自由貿易論作為一個過于超前的理論,往往會被視作危及國家利益的異端邪說,更何論受到世人的熱捧?
實際上,就是連斯密,也因為稍微超前而差點被上述規律淘汰出局。不要說在《國富論》出版的1776年,就是此后斯密在世的14年中,他都未能真正享有盛譽。1790年斯密去世時,即使是在家鄉蘇格蘭,“人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的過世”。[12]此番寂寞不難理解。英國的工業優勢要到1800年之后才會明白無誤地展現出來,到1815年拿破侖戰爭結束時,英國才正式確立自己的霸權。故此,只可能在這一產業優勢鼎立的階段,英國才開始尋求廢除原先長期實施的重商主義政策,才會在政策和輿論上轉向自由貿易。事實上,最初尚嫌不合時宜的斯密確實只是到了這一階段才真正暴得大名。
至于在現實需求尋找新理論工具的時刻,為何是斯密而不是其他人從此走紅,這一點也很耐人尋味。本來斯密前輩和同代中,有像前輩如威廉·配第、同代如詹姆斯·斯圖爾特那樣創新、務實、周全的大經濟學家,可是他們“總是顧慮過分簡單化的危險”,以致被認為“太過冗長繁瑣和模棱兩可”,終究淪落為“最為完美和杰出的失敗者”。[13]與之相比,斯密在理論上卻愛走極端。他幾乎是同代經濟學家中唯一一位高度漫畫化地抨擊重商主義、幾近走極端地倡導自由貿易的人。然而,深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一特點反而幫了斯密的大忙。一個削繁就簡、黑白分明的學說,反而更易為不明就里、無意細究的大眾甚至政客所理解和喜好,現實政治需要的是某個棱角分明的象征性人物、一面色彩鮮明的標志性旗幟。也許令人難以置信,所謂的始祖尊神就是這樣造就的!
一個學說一旦上升為事關國家利益的意識形態,現實的需要便成為其服務的重心,學術的是非已不再重要。為了建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正統信仰,有把斯密學說進一步狹隘化的:“大衛·李嘉圖把斯密那些頗為散漫的原理改造成了一個讓生產和分配于自由國際貿易掛起鉤來的體系,而且在貿易與經濟增長之間建立起了必然的聯系?!盵14]更有為了眼前實用目的而為尊者諱的:“佛朗西斯·霍納拒絕出版《國富論》的注釋本,因為他不愿意在斯密著作產生充分效果之前去揭露其謬誤?!奔s翰·穆勒論及為何要堅持斯密崇尚的放任自流原則時說得更加明白:“那個原則,如同其他負面原則一樣,還有工作要做,那主要是一種摧毀性的工作。我高興地看到,它有足夠的力量去完成此項工作。之后則它必須很快失效,待失效后,但愿灰燼歸于沉寂,因為我對于死灰復燃心懷疑慮。”[15]顯然,為了現實需要,可以先矯枉過正一下、隱瞞實情一下,重要的是先樹起有利于其時英國國家利益的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大旗。
在意識形態化過程中,除了需要上述隱晦的引導外,更需要高壓的外部輿論環境。自由貿易論成為主流之后,羅伯特·托倫斯敏銳地察覺到,一國可以通過征收關稅的方式而使貿易條件變得對自己有利,于是認為,國家繁榮所依據的貿易政策不應當立足于自由貿易,而應立足于對等互惠。托倫斯對于自由貿易的這一修正如今已被廣泛認同,然而,當時英國的“政治經濟學俱樂部”卻通過投票,一致反對這個“連道理的影子都沒有的”、“不負責任的觀點”,在以后的一百年中,權威的經濟學詞典也對托倫斯的著作不屑一顧,托倫斯簡直成了“被群體拋棄的賤民”。同樣的無情打擊也落到約翰·穆勒的身上。由于他在一小段文字中明確接納了“幼稚產業保護論”這個對自由貿易論的又一重大修正,英國主流輿論一片嘩然,認為那段話“蓋過了他其余著述可能帶來的全部益處”。持續批評之下,穆勒即使私下認為自己沒有錯誤,但也不得不在再版著作中步步退讓,公開宣布撤回自己的觀點。同樣,當托馬斯·馬爾薩斯在農產品問題上稍微修正了自由貿易論后,也領教了翻臉不認人的無情打擊。[16]
就是借助這些手段,英國在自由貿易問題上,牢牢抓住了意識形態的主動權,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壓制了對自由貿易論的各種挑戰,從而隱藏了一些本來會讓落后國家提前或進一步覺醒的重大思想成果。通過扯起“自由貿易必然利益均沾”的大旗,國際貿易中利益分配的不對稱性乃至沖突性、自由貿易中弱勢方陷于依附境地的現實可能性、落后國進行自主工業化的必要性、工業化過程中采用保護手段的正當性等等關鍵問題,或被邊緣化,或被作誤導性探討,落后國家的追趕步伐因此繼續受到牽制。顯而易見,對于尚處落后狀態并試圖在全球化浪潮中尋求發展的國人來說,尤有必要從自己的立場出發,保持清醒頭腦,維護自身利益。就此而言,深究亞當·斯密及其經濟學說之所以獲得追捧的歷史,辨析其中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的細節,仍然不失重要的現實意義。
三、關于自由貿易論的漏洞及對策
西方發達國家的經濟實踐之所以與自由主義經濟學說形成強烈的反差,正如發展中國家的自由主義經濟實踐的結果之所以與自由貿易的承諾相距甚遠,原因就在于自由貿易論本身存在嚴重的缺陷,是個不足為訓的理論。下此結論決非唐突。僅憑其推導過程中使用的大量前提假定便可確知,自由貿易論終究只能在高度理想化的苛刻條件下才能成立。支撐自由貿易論的諸多條件在現實中是難以具備的,更難以同時具備。因此,一旦放到真實世界中,自由貿易論便無法兌現其根據假定條件所作出的承諾。假定出的理想世界與真實的現實世界之間存在明顯的脫節,這便鑄就了自由貿易論的內在漏洞,也取消了這一理論在現實中的普遍適用性。
自由貿易論確立后兩百年中所遭遇的各種理論挑戰已從多個側面揭示了其諸多內在漏洞。理論挑戰告訴世人,在國際貿易關系中,由于相互需求程度的不同,以及收益遞增、國內扭曲、不完全競爭等現象的存在,自由貿易論所承諾的貿易方之間的利益均沾是無法保障的。幼稚產業保護論,以及相關的戰略貿易論、競爭優勢論等則從其他側面證明了貿易保護及國家干預的合理性與可取性。[17]這些理論挑戰都有助于說明,為何當今發達的國家曾長期違背自由貿易論,不僅沒有遭受損失,反倒實現了國家的富強;也有助于說明,為何眾多后進國家在參與自由貿易之后,長遠看不僅未能如期改善福祉,反而從此陷于依附的陷阱。
誠然,自由貿易論揭示了某種理想狀態下的可能性,具有思想價值,并具有一定的現實參照意義。然而,即使自由貿易可以增進世界財富總量的結論可以成立,也須清醒地認識到,現實世界是由具體國家構成的,包括了在貿易中居于強勢的國家和居于弱勢的國家。而“有一個基本點是廣為人知的”:雖然自由貿易符合主動采納該政策的國家的利益,“但是――一個重要的‘但是’,益處與代價可能會不平均地分布,尤其是對于代價而言,它更可能會在富國與窮國之間呈現不平均分布的格局?!盵18]正因如此,自由貿易論從一開始就是強勢國家的理論,而弱勢國家一般總是傾向于貿易保護論,這已成為久經歷史驗證的一個事實。
從本質上講,自由貿易論抑或貿易保護論對立的焦點在于是否順應比較優勢原則這一問題。比較優勢原理當然簡明扼要、別有一番洞見,可它只是一種靜態均衡理論,即基于特定節點上國際生產力的結構狀況,從生產總量增加的角度論證了貿易的可能性與可取性,自由貿易論的基礎正在這里??墒菓斂吹剑容^優勢原理并不關注國際生產力動態的結構變遷,相反它有意排斥動態結構變遷。在某些局部和某些階段,比較優勢原理固然有其適當應用的空間,但總體而言,在利益博弈的現實世界中,產業發展層次偏低或者弱勢一方要保障貿易中的利益所得,一般惟有走產業升級的道路。自由貿易論的要害是,它趨于遷就并強化現實分工格局,過于靜態和盲目樂觀地看問題,引導弱勢方依賴并不可靠的比較優勢,最終使之固定在國際產業分工鏈的低端位置并因此而流失機會和利益。
當然,貿易保護歷來多有爭議,對于保護的效果也從來眾說紛紜,因為即使兩個人面對保護所產生的同一效果,假如一個人著眼于被保護產業,而另一個人著眼于總體經濟,他們得出的結論便會大相徑庭。自由貿易派哪怕承認局部的保護效果,也往往會認為總體的經濟福利因保護而受到了傷害。但廣泛的國際經驗表明,任何產業的興起,都首先是“人為”有意培植的,而非單純靠貿易隨意交換出來的。當外部已有強大甚至是志在壟斷的產業力量確立在先,不加管制的貿易定會給落后者同類產業的發展增加障礙。強者的利益在于,通過意識形態以及制度安排,培養依附者,與之維持一種不平等的結構關系。故此,弱勢的后進者只有基于自身產業成長程度,采取有步驟有選擇的步步為營式的動態開放戰略,才可能始終承受市場開放的風險,并自主地利用好其中的機會。
貿易保護從理論上說當然是有代價的,然而,哪里有“免費的午餐”呢?一國的經濟發展并不是靜態地計算眼前或短期的投入產出,也不是單純地減少扭曲和浪費,帕累托最優原理本質上與植產興業、實現趕超并不相干。長遠經濟發展遵循著一套獨特的邏輯,其中關鍵一環就是以貿易保護手段促進產業成長壯大??急媸澜缃洕诽貏e是英美發展史,卻可讓我們獲得明確無誤的答案,那就是包括貿易保護在內的重商主義路線正是英美等國贏得富強的不二法門。眾多國家的眾多產業正是靠利益傾斜方式啟動的,正是從低效虧損中起步的,產業政策、干中學、正面外部性、乘數效應等等,所闡述的就是這個道理。既然創業從來就與風險連在一起,集中資源予以支持是天經地義的,設想沒有代價地實現產業興起是不現實的,也是經濟史未能證明的。
那么,基于對英美兩國經濟史和自由貿易論的研究,在當今全球化時代,中國在貿易問題上應當采取什么政策?毫無疑問,現實的條件已經不同于英美歷史上曾有的條件,比如,世貿組織成員國現在不可能再隨意使用關稅保護手段。再說,中國在全球化過程中至今還算是贏家,這意味著不該放棄全球化帶來的機遇。但應作提醒,中國至今參與國際經濟互動取得的成功也是有基礎的,包括之前時代客觀上曾經存在的長期貿易保護環境,還有,中國到1990年代中期都還是世界上關稅率最高的國家之一。所以,要說中國是全球化的贏家,賬不能全部算在自由貿易或者貿易自由化的頭上,應當看到背后的貿易管制等因素。
特別要強調一點,當得出要靠保護來培植產業這樣的結論時,決不是說要關閉國門。實際上,英美的做法本質上就是,我沖出國門,打開他人市場,但同時盡量保護自己的市場,這是一種不對稱開放的戰略。所以,這里的保護偏偏包裹著盡量占領他人市場的含義,在當今國際貿易體系和貿易伙伴可以接受的范圍內,英美的這種歷史經驗無疑值得重視。換言之,強調貿易保護,決不是說不要參與國際經濟互動,也許恰恰相反,關鍵是以何種有利的方式參與。例如,至今為止,中國的勞動力還是有比較優勢的,沒有理由不發揮這一比較優勢。但應當反對把比較優勢抬高到不恰當的地步,并趨向于凝固在現有比較優勢結構上。
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已具備較為強大的制造業能力,自由貿易應是現階段中國的當然政策,故而拆解自由貿易的神話對我們沒有正面意義。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首先,決不應該高估中國制造業目前的優勢,即使中國真的是“世界工廠”,其含義與當年英國的“世界工廠”也有天壤之別。今天的世界上,當設計、專利、品牌、銷售等不在自己手中時,單純的加工環節是少有利潤的。以此觀之,中國實行貿易保護,不屈服于比較優勢和自由貿易原理,以便發展自主的技術和產業等,這一精神目前仍是大有必要的。一個大國為什么不可以既用部分資源順應比較優勢原則,同時更投入其他相當資源拓展長遠發展能力呢?
拆解自由貿易的神話對目前中國還是大有價值的,有助于國人擺正內部與外部的關系,真正讓貿易和開放貢獻于實實在在的國民福祉。在貿易方面,最應當摒棄舍本逐末,把國家發展戰略立足于對外經濟部門,一味“出口創匯”,盲目累積美元紙幣,甘愿貿易條件惡化。出口本質上是為了引進國內發展的短缺要素,從資本貨物到觀念、技術和制度,貿易應當服務于國內發展,服務于廣大國民具體福祉的提高,應當回歸這樣的常識。就此而言,反思自由貿易問題、深入研究世界經濟史,顯然有助于回歸常識,讓我們長智慧、長警惕,進一步增強鑒別、遠離、跳出自由貿易預設陷阱的能力。
(本文原刊于《國際關系研究》2009年第1期,作者梅俊杰系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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