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這樣的新聞,我感到悲傷,并為自己與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國家卻不曾為他們做過什么而羞愧。
2015年6月9日晚,貴州畢節4名留守兒童在家集體服農藥自殺身亡。最大的哥哥13歲,最小的妹妹僅5歲。他們的父親長年在外打工,母親則被人拐跑。
畢節似乎是兒童被詛咒之地。
2012年11月,也是在畢節,5個男孩在冷雨夜躲進垃圾箱生火取暖,結果因一氧化碳中毒死亡。最大的13歲,最小的9歲。他們全都是留守兒童。
2013年12月,畢節5名兒童在放學路上被農用車撞死。城里的孩子放學有家長接送,他們放學只能自己走路回家。
2014年4月,畢節曝出小學生被教師強暴案,至少涉及12名女生,最小者僅8歲。受害女生大部分也是留守兒童。父母不在身邊,被侵犯的她們只能長期隱忍,再不堪的屈辱痛苦也無人傾訴。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但留守兒童的家園不是花園,而是荒原。在荒原上,他們被悶死,被撞死,被強暴,或者再也無法忍受孤獨與貧窮,集體服毒自殺。
服毒自殺的留守兒童的心境我們無法得知,但在新聞跟帖中,我讀到一位鄉村教師的留言,從中可以窺見更多留守兒童的處境:“我是在鄉村教書的,這種單親家庭不在少數,我教過一個學生,家里三姐妹,都是小學生,媽媽跑了,家離學校很遠,每天上課都無精打采。開始我還說她怎么和沒吃飯一樣,而她總是低頭,后來得知她每天中午走很遠的路回家,如果家里的姐姐從親戚那討到米,就有飯吃,姐妹三人就會拿五角錢去買包辣條就著吃,有時回家沒得吃就直接回學校。我知道以后那個心真是五味雜陳。可學校這樣家庭的孩子不少,教得越久越感到無奈與心酸。”
這些留守兒童,就像黃燦然寫的那樣,總是在淚水中默默吞忍,從黑暗中來,到白云中去,從根莖里來卻不能回泥土里去;在時光中注滿怨恨,在痛苦中模擬歡樂,做磚、做瓦、做牛、做馬,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團圓夢,就是這樣,在淚水中結束一生。
5少年悶死垃圾箱事件之后,當時的畢節市長信誓旦旦地說,他們會在全市范圍內排查城鄉留守兒童,對留守兒童建檔管理,并逐步落實相關救助措施,實行縣(區)長、教育局長、鄉鎮長、校長、村長(村委會主任)及家長“5加1負責制”。
信誓旦旦的口水未干,慘禍已接二連三。在中國,災難降臨是那么容易,問責卻那么艱難;災難后的承諾是那么宏壯,兌現卻那么渺茫!
畢節留守兒童的悲劇,只是全國眾多留守兒童命運的一個極端縮影。2013年全國婦聯發布的《中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流動兒童狀況研究報告》指出,中國農村留守兒童數量超過6000萬,城鄉流動兒童規模達3581萬。也即是說,有近億兒童,或在異鄉為異客,或在故鄉為異客。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他們都不能擁有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盡管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明確規定,兒童“享有擁有家庭的權利”、“與家人團聚的權利”、“有權受到父母良好的照料”,而中國加入該項公約已有23年。
如何破解留守兒童這個存在已久的困局?多年來也有不少談士諫言,比如農民工帶薪休假,比如政府給予一定財政補貼,比如督促農民工承擔起兒童監護責任等等。我覺得都是皮相之言,有些說法甚至近似于晉惠帝的“何不食肉糜”。
留守兒童問題的根源,在中國畸形的城鄉二元結構與由此演出的不平等的權利格局。中國大城市比重太高,資源與機會幾乎都集中在大城市,缺乏中級城市,小城市增長緩慢,甚至談不上增長。地域分布也不平衡,全國城市化主要偏向沿海地帶發展,各省則以該省的政治中心省會為重心發展。美國社會學家楊慶堃多年前就說過,等級失衡的城市布局無助整個社會的現代化,失去城市化推動現代化的作用,以至于中國的大城市近乎資本主義世界之摩登,農村則依然舊我是原始的世界。
倘若農村真是原始的世界,留守兒童都還不至于如今日這般凄涼。城市對農村是侵略與掠奪的關系,城市的豐乳肥臀是吸了鄉村的血才長成的。如今鄉村的社會生態鏈可說已經斷掉,不要說四世同堂,就連老中青幼的基本結構都無法保全。壯年人走了,留下老弱病殘,鄉村如何不凋殘?
鄉村之所以凋殘,還因為鄉民對自己的命運根本沒有決定的能力。土地是否流轉,新型城鎮化如何建設,鄉民都沒有批評的權利,更別說政治參與了。沒有自治權利與自治能力的鄉土,注定只能凋殘。而留守兒童,只是鄉村凋殘中一道最為觸目驚心的傷口而已。
鄉村被破壞和遺棄,一切利益都被集中到大城市。所有野心家都費盡心機為自己尋找出路,其余的人則死氣沉沉。個人迷失在違反自然的孤立狀態中,只是生活在急速變化的現在,像原子一樣被拋撒在繁華或荒涼的土地上。而留守兒童,就是原子化人群中最孤苦可憫的一個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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