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帶一路”之前,“中國在非洲”可謂中國走出去戰略中最火熱的話題。在這一系列議程中,中國首次遭遇“新殖民主義”的詰問。“萬隆·第三世界六十年”會議上,中非兩國兩位致力于非洲經濟發展研究的學者再度為“如何看待中國在非洲的呈現”這一話題展開對話。兩人的共識包括:擴大中國在非投資的規模是錯誤的觀點,非洲內部在經濟自主性上已有自身的嘗試。
本文為澎湃新聞記者根據現場對話整理編輯,未經講者審定。
中國工人在埃塞俄比亞施工。CFP圖
對話者簡介:
薩姆•莫約(SamMoyo):非洲農業研究院(AIAS)創始人,非洲社會科學研究發展理事會(CODESRIA)前主席。
嚴海蓉: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教授,自2005年來,在非洲對于中國的經濟活動做了大量田野工作,發表多篇論文探討“中國在非洲”的話語和實踐。
薩姆·莫約:今天我要談的是非洲在中國的發展。非洲總被人想象成一個統一的大洲,其實,非洲的52個國家是多元化的,在地緣政治考量、軍事狀況方面都不盡相同,一些非洲國家和西方國家之間的聯系非常密切。這種多元化,讓這片土地上的發展機會也非常多樣化。我個人對于中國在非洲的呈現,抱有三種不同的基本立場:
第一個立場,這并非再殖民化運動。西方自由派人士在媒體中大肆宣揚中國在非洲的發展是再一次的殖民化運動,這個立場得到了很多人的回應。非洲隨處可見的小商小販,讓人覺得非洲大陸真的被新來的中國商人完全占領了。1990年代,非洲貿易敞開大門,當時全球工廠的地位是中國承擔的,自然很容易地走進非洲大陸。
很多主流學術觀點都過度放大了中國在非洲的經濟行為,包括對當地公司剝削的情況,但是他們沒有把中國公司和西方公司公平地進行比較,如果進行比較的話西方公司也是如此。這種再殖民化的說辭,其中心思想是新的中國新威脅論。擔憂中國在非洲影響力的提升,這是“新殖民主義”觀點的實質。這完全脫離了事實,中國公司的參與越來越多,但投資資本并不多。
第二個立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在非洲的存在,其推行者是社會精英層,政府官員與高級知識分子。中國在非洲越來越多的投資和設施方面的力量,給中國打造出另外一個可以發展的機遇,并且在外交上獲得實惠。中國向非洲進行很多投資,在本國金融方面是利好的消息。
第三個立場,我認為非洲當下面臨的是一個經典的資源掠奪問題,包括土地資源、水、森林、樹木、礦產。2010年后,中國把新的剩余資本向非洲大陸輸出,很多人把這一點和中東危機聯系在一起,說中國引起了新的資源掠奪問題。而從經典的掠奪角度上來說,其實非洲當地國家對這一過程是有自身主動性的,一些非洲國家開始采取國家資本主義,支持國企的發展,在外交上面做出了新的姿態,想形成軟實力,從而對其他的國家施壓。
非洲大陸所面臨的社會情況不僅有資本和資本主義,還包括再殖民化和軍事化的問題。包括77國集團+中國的機制,很多國家想要插手當地的政治,這是社會背景發生的一個巨大變化。非洲大陸上每一個國家的能力都不一樣,其他國家對于非洲資源爭奪的能力也是不一樣的。目前非洲在區域安全、軍事方面有一個重塑過程,聯合國在非洲派駐了維和部隊。中國若開始和其他國家去爭奪在非洲的資源的影響力,我們需要考慮,長期來說,中國可能會對非洲的經濟與軍事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我們究竟應怎樣解讀中國在非洲的發展?首先必須注意到2000年之后的社會背景。非洲國家已經獨立自主,在殖民化的前提下進行資源掠奪,和今天已經獨立建立了自己現代領導的體系之后是不一樣的。很多人現在不斷地糾結,說非洲當地的腐敗問題,還有包括中國和印度對它們資源的掠奪,我不同意這樣的觀點,你要辯證地看問題。最近有一些報告說的是資源怎么樣從非洲大陸運到西方的跨國企業,不僅是中國的問題。
我自己的觀點是,我們不能把中國割裂開來看,必須去比較。歐洲和美國在非洲的投資也很多,他們的歷史投資肯定是遠遠超過中國的。所以現在的這種力量平衡只不過看起來是中國日漸崛起了,就覺得中國掠奪資源了。英美這些國家在非洲的投資仍然占很大一部分,大家一定要考慮這個角度。我們也在網上收集了一些數據,從數據當中去看問題,如果把中國、土耳其這些國家加在一起,他們對非洲土地+石油資源的擁有不超過40%。美國、歐洲來的成千上萬的跨國型企業遠遠超過中國這些國家。法國、美國的力量占據了安哥拉大部分石油資產,以任何角度和條件來衡量,中國都不是最大的投資者。在埃塞俄比亞,印度在土地滲透方面起到了主導作用。在蘇丹,美國是主要的土地爭奪國家。盡管中國資本越來越多地投資于津巴布韋的礦業,但英美在礦業資源的爭奪方面還是占主導地位。
中國在基礎設施建設——道路、橋梁、鐵路等方面,的確占主導地位。過去這幾年,中國在贊比亞等一系列國家進行了基礎設施投資,這就讓雖然并不占主導地位的中國對非洲的政治與經濟方面產生了意義深遠的影響。其中一些交易涉及到了腐敗,但不同來源資本對非項目的評估,在良治方面是參差不齊的。講到我們之間的團結和紐帶,我覺得在這方面好像不是個最主要的因素。盡管中國對蘇丹、津巴布韋起到了庇護的作用,在聯合國提供了一些支持。而語言文化的培訓項目,也是西方國家,特別是南非占多數。
非洲的主要沖突是地緣政治沖突。發達國家在非洲國家有很多的政治、軍事干預,這一切來自于資源爭斗,蘇丹、利比亞就是典型。津巴布韋是非常獨特的,這個國家提供的資源正好符合中國的需求:油氣、礦產。南非也對津巴布韋提供了政治庇護,西方進行政權變革的干預時,南非和中國都在安理會給津巴布韋庇護,同時這兩國也給津巴布韋很多的融資,這使得津巴布韋能夠非常好地擺脫政權變更帶來的風險。
思考中國在非洲的存在,必須要看過去的15年間——整個非洲大陸都開放和自由化了。不僅僅向國際貿易開放,還包括私有化進程。中國的資本在過去15年快速流入,挑戰了傳統的投資者。目前,非洲有15個國家在土地資源爭奪方面非常明顯。外來者對商品化的土地進行原始積累,產生了后殖民主義的爭奪。而另外一些國家,則因其抵抗力量產生了反向收購情況。坦桑尼亞等國的勞工走上街頭進行抗議,反對將國家土地賣給國外的投資者。他們不僅進行抗議,也集資買回土地,齊心協力地把土地放在自己人手中去經營。
我們應如何思考非洲的未來?非洲國家應該再重新思考一下不結盟運動的精神,在投資方面進行合作去共商未來發展的大計,這就是60年之前之后“萬隆精神”重新的凝結,尤其在非洲的角度來進行思考,現在來講非洲還是西方附屬的地位。
嚴海蓉:薩姆·莫約博士在其2012年發表的論文中提問:什么叫資本的原始積累?這對于了解現在新的全球資本主義是非常重要的。新自由主義將發展不平等問題進行了一種障眼法式的轉移,全球體系下的不平等,是核心國家和邊緣國家之間的不平等問題。而西方國家卻認為,自身不靠第三世界的力量,同樣能夠進行經濟的全球化。
中國在非洲的投資多,其實是一種誤讀。中國和非洲的大量貿易是小商小販經營的夫妻店,數量很多,隨處可見,故而給人中國投資額很大的錯覺。但從絕對數量來講,中國并不是很大的投資者,在非洲,所有的連鎖超市店都不是中國在經營的。說中國是重新再殖民化主義的說辭站不住腳。對莫約教授的發言,我想談三點:
第一,您談到新一輪的資源掠奪。我覺得中國在轉型過程中,有剩余的資本和勞動力,而非洲正好需要。贊比亞將其銅礦分成了七個部分,賣給了很多國外投資者,中國只是其中一部分。從經濟上來講,中國并沒有進行新的殖民主義,中國需要非洲這樣的伙伴,而美國和英國不需要非洲這樣的伙伴。
第二,中國與非洲政府間有回旋余地。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很多國家從非洲撤資,一度非洲失業率高企。但中國的同業公司并沒有減少投資和裁員,這種承諾令津巴布韋對中國人另眼相看。瑞士一些公司從津巴布韋撤資了,但是中國的國企還是決定留下來。我在津巴布韋煙草行業的調研顯示,整個煙草行業在津巴布韋是被各大國壟斷的,彼此之間已經由協商達成了價格協議。只有中國公司去了以后,才打破了這種壟斷,提供了參考價格。而且提供了合同,給當地的農民提供了貸款,通過這樣的做法贏得了人心。
最后,盡管如此,我們必須要記住一點,中國依然是新自由主義全球體系下的受益者,如果要對這個體系中的不公正做出反抗的話,我覺得中國沒有這么大的野心。我個人認為中國在非洲肯定還會遭遇別人的恐懼,他們害怕的,并不是中國會執行新的殖民主義,而是害怕中國會用“萬隆會議”式的團結,作為對話的噱頭去繼續進軍拉美和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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