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聽風云3》剛上映的時候,筆者就去看過。開始是將之純粹當做港片來消遣的,無非是愛恨情仇,因為是“竊聽”題材,加一些高智商的警匪游戲。不過,越看越覺得有趣,這哪是“港片”啊,活脫脫的一個反映大陸社會百態的現實主義作品嘛!“竊聽”僅僅是個噱頭,真正的內容是“征地拆遷”。把吳彥祖扮演的黑客高手這個角色拿掉,一點也不影響電影敘事的完整性。筆者猜想,主創麥兆輝和莊文強肯定浸淫內地多年,對隔三差五發生的征地拆遷事件也是耳熟能詳了吧,或許他們本來就想拍一個《征遷風云》之類的電影呢。
《竊聽風云3》劇照
筆者是把《竊聽風云3》當做《征遷風云》來看的。作為關心征遷問題多年的研習者,筆者覺得這部電影的故事講得真不錯,可以作為反映征遷問題的教材。電影中反映的征遷命題,幾乎全是真實的。
1.房屋與土地政策
丁屋政策是香港1972年12月開始實施“小型屋宇政策”。這項政策規定,年滿18歲,父系源自1890年代新界認可鄉村居民的男性香港原居民,每人一生可申請一次于認可范圍內建造一座最高3層(上限27尺/8.22米高),每層面積不超過700平方呎的丁屋,而無需向政府繳付地價。不過,丁屋有嚴格的限制,根據同時定立“限制買賣轉讓條款”,規定擁有丁屋的原居民如果想把丁屋出售及轉讓予非原居民,需向政府申請作補地價,并取得地政專員書面同意,才可進行。另外,1987年修訂的條例規定,興建丁屋需獲得地政處發出的豁免紙。
熟悉我國農村土地政策的人或許會感到這個丁屋政策咋這么熟悉呢?不就是我們的宅基地政策么?我國農村實施的宅基地政策,秉持的是“一戶一宅”原則,這和一人一生只可申請一次的政策效果是一樣的;并且,政府也嚴格限制宅基地轉讓交易,城里人是不能到農村購買宅基地的。由于我國絕大多數地區保留“從夫居”的習慣,“一戶一宅”也意味著是“丁屋”。
當前,香港丁屋政策和內地宅基地政策面臨的困境也極為相似,都是土地越來越不夠。香港回歸以后,丁屋政策繼續實施,這就意味著隨著人口的增加,越來越多人要排隊等候丁屋指標,很多人實際上沒法改善其居住環境。而內地的宅基地政策,隨著集體土地所有權的不斷弱化和農地使用權的物權化,村集體已經逐漸失去了分配、調整宅基地的能力,造成土地資源的浪費和一些村民居住環境無法改善。在這種情況下,一些房屋政策的亂象就在所難免,香港和內地都出現私下交易丁屋和宅基地的情況;為了獲取經濟利益,鋌而走險虛報“丁權”和宅基地使用權的行為也常有發生;一些土地管理部門的官員甚至以權謀私。
為了解決這一困境,香港政府嘗試興建高樓解決積壓多年的申請人的迫切需求;而內地隨著城鎮化進程的快速推進,通過宅基地置換房屋的“農民上樓”現象也逐漸普遍起來。可以想見,政府的出發點是好的,建立在大多數人的利益上。不過,任何一項政策調整,必定會引發不同利益群體的沖突。開發商在這個政策調整中看到了房地產的春天,不法官員看到了權力的尋租空間,灰黑勢力看到了資源流量的急劇加大,老百姓看到了土地權益的重要性。
《竊聽風云3》雖然演繹的是個案,但它是有宏大敘事的,這個敘事的主線是權力、資本、權利三者之間的博弈。電影聰明的地方在于,它并沒有遵循國內媒體的簡單思維,將征地拆遷簡單地描述成是權力和資本聯合起來壓制農民權利,而是呈現了每一個力量的多重面向。
不錯,作為政府屋宇署負責開發新界土地之高官的馬先生與利益集團之間是有瓜葛,但并不能就此否定丁屋政策調整的合法性。電影和媒體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它在就事論事地講故事,不會因為馬先生的存在而否定政策,乃至批判“體制”。不錯,資本的天然屬性是逐利,來自華爾街的資本代表萬先生,與香港四大地產商的代表司徒光,以及本地資本的代表“太公”陸瀚濤,在對農民權利的認識上是不一樣的。也不錯,農民是弱勢群體,但也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嬌嬸屬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類,為了一己之私可以抗爭表演,也恰恰是因為自私而容易上當受騙;阮月華則因為有樸素的農民道義情感,就是不愿意與地產商合作;而有那么一幫人,則兩頭通吃,表面上“代表”村民利益與開放式抗爭,其實是代表另一個利益集團而已。
或許,征遷政治在村莊政治的場域中更能體現豐滿,電影著墨較多的地方也恰恰在村莊,也也是筆者認為《竊聽風云3》是現實版的《征遷風云》的理由所在。
2.村莊政治
電影中的村莊已經被城市化了一部分,導致以村長陸瀚濤為首的村莊精英集團獲得了巨額利益。同時,這也進一步撕裂了村莊人情、禮俗,其女陸永瑜與堂兄弟陸永遠為了巨額商業利益進行了殊死搏斗,最終陸永瑜借老情人羅永就(也是陸永遠的好兄弟)之手以一場假車禍將對手除掉。然而,斗爭并沒有完,隨著新一輪開發的進行,新生代陸永瑜與陸瀚濤的主要助手陸金強、陸永富、陸建波、羅永就集團進行了斗爭。由于理念差別,陸永瑜甚至將父親陸瀚濤活活氣死。當然,最終這些新生代也沒有好下場,除了陸金強,其他人都死了。電影最后展現了阿祖與阮月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也以村莊土地得以保留作為征遷結局。
從微觀的村莊政治角度上說,這個過程和結局都算合理。征遷帶來的父子兄弟反目的案例,可以在內地每一個被征村莊找到。拆遷伴隨著血腥與暴力,這也是事實,以至于哪里有拆遷,哪里就有黑社會、賭場、毒品。一些被拆遷戶拿到拆遷款后就揮霍一空的案例也屢見不鮮。電影里陸金強集團實際上是一個游離于黑白之間的灰色利益集團,陸金強帶領其他三兄弟擴張了陸國集團,意圖壟斷新界甚至整個香港的房地產業,并借助內地富豪的資金強勢開拓陸家的地盤,甚至不惜采取暴力手段收地蓋樓——毒品、暴力是陸金強集團控制村民的主要手段。
大體說來,征遷有幾個利益主體:政府、開發商、村莊精英、灰黑勢力、普通村民、弱勢村民,他們之間的關系很值得琢磨。總體上看,政府怕農民,農民怕灰黑勢力,灰黑勢力又怕政府,而開發商必須借重他們三者之間的平衡:坐莊的總是資本力量。
無論是香港,還是現在的內地,政府都不太愿意進入拆遷工作的第一線,這和土地政策無關,而與征遷工作的特殊性有關。征遷工作的核心矛盾是,政府統一的補償政策與被征遷戶多樣化的利益訴求之間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如果政府進入一線談判,耗費成本極高。因此,在“市場化”運作的外衣下,政府很愿意延長行政鏈條,讓開發商具體操盤。
政府推出一線行政并不意味著拆遷的固有矛盾得以化解,而是把矛盾轉移了。理論上,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法有二:一是通過暴力,讓持異見者合作;二是村民自己合作起來,形成統一訴求與政府討價還價。
通常情況下,在已經嚴重分化,乃至分裂的村莊,很難形成統一訴求。電影中的新界農村,是典型的南方宗族村莊,陸瀚濤除了開發商老板、村長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族內長者“太爺”的身份。某種意義上,這一身份為村莊的初期開發創造了便利條件,普通村民得益,他自己也借此得利。問題是,一旦他事實上成為利益集團,與普通村民的利益發生重大分歧,其統一村民訴求的能力就會受到嚴重限制。以至于在進一步開發的過程中,他不得不借重陸金強集團。
市場是一個最大的分裂社會的力量,南方傳統的團結型村莊如此,何況是中部原子化村莊、北方分裂型村莊?因此,除了少數有強人、能人主政的村莊,絕大部分村莊都難以形成統一的集體訴求,征遷過程中各個利益主體之間相互拆臺就在所難免。
政府本來可以采用合法暴力將符合大多數人利益的政策推行下去,但在農民權利意識不斷增強,輿論監督不斷加強的今天,沒有哪一個地方政府愿意承擔風險。事實上,“弱勢”農民也懂得這一點政治常識:政府怕“釘子戶”。很多情況下,“釘子戶”的抗爭是表演出來的,僅僅是利益訴求的表達而已。電影中呈現的農民抗爭場景很有趣,卻很符合現實:周迅扮演的阮月華是一個自強不息的中年婦女,有知識、有見識、有能力,因此是拆遷表演最合適的主演——她知道什么時候潑糞、什么時候叫罵、什么時候耍賴、什么時候撤退。一般情況下,開發商和政府拿他們是沒辦法的,以至于以周迅為中心的一群農村婦女成為職業的抗爭表演者,影片中的嬌嬸在前去“抗爭”的路上還與周迅討價還價,因為采用不同的抗爭手段有不同的價錢。
政府和開發商都要臉,他們基本上拿弱勢群體沒辦法。不過,灰黑勢力不要臉,這一非法暴力集團是周迅們最合適的抗衡力量。果然,灰黑勢力乘機搗亂,在混亂之中把抗爭組織者打壓下去,周迅們迅速瓦解。要不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吳彥祖(阿祖),恐怕灰黑勢力將完勝。
電影結局中,村莊得以保留。不過,細心的觀眾應該注意到,這一保留可不是村莊自身力量起作用的結果,而是一個意外力量吳彥祖花巨資把嬌嬸的土地買了。只不過,他并不是買來蓋樓,而是和周迅過寧靜的鄉村生活。本質上,這還是資本的力量在改變村莊。在城鎮化過程中,村莊力量真是脆弱地可憐!
3.電影之外
本來沒有必要在“電影之外”討論《竊聽風云3》,因為筆者一開始就說過這個電影本來就是現實,就是一部《征遷風云》。但討論一些題外話對普及拆遷問題還是有益處的,筆者就多說幾句。
首先是征遷正義問題。公共媒體在拆遷話題上對拆遷各個主體存在想象,一是農民抗爭有絕對正義,二是權力和資本力量天然是惡的。這個在政治、階級等宏大敘事上是沒問題的,可問題是,如果僅僅把拆遷當做一個政策,這種宏大敘事就會變得不得要領。事實上,誰是農民、誰是資本、誰是政府都是問題。比如灰黑勢力,他們有時以農民形象出現,有時又是資本的幫手,也或許是政府的對手或幫手。如果不加區分就嚴厲批判,這種正義未免過于矯情了。回到電影場景,政府調整丁屋政策的初衷是為了改善普通大眾的居住環境,但這個政策的確會對被征遷的村莊和農民造成利益損失,而開發商的確可以從中獲利。反對資本和權力在話語上具有道德制高點,問題是,剝奪了資本的權力的合法性,就必然維護弱勢群體利益?哪怕是一個村莊內部,也有極為復雜的利益主體,如何界定征遷正義,不能只是抽象的意識形態,更應是具體的政策實踐。
其次是如何看待城市化。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絕大多數國民并未享受現代化帶來的生活質量的提高。哪怕是在香港,由于嚴重的貧富分化,絕大多數市民也未能充分享受城市發展的成果,較差的居住條件就是其中的表現。因此,發展仍然是當前中國最主要的命題。但是,國內輿論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后現代情節,想當然地以為城市化是對農民的一種剝奪,農民是反對征遷的。依筆者多年的調研經看,反對城市化是一種偽知識分子的立場,外加一點小資的矯情。農民抗爭不是反征遷,而是要更多的利益和更好的生活;真正反拆遷的,恰恰是那些已經擁有城市體面生活,對那點征遷補償不屑一顧的精英,他們需要保留自己的“鄉愁”。想想這些偽精英們,用心何其險惡,但他們竟然還大言不慚地談保護農民權益!電影里嬌嬸和阿祖的行為形成了典型對比,嬌嬸可是千方百計要把自己的土地賣個好價錢,阿祖則可以花巨資買個田野生活。作為普通農民的嬌嬸和作為高級技術精英的阿祖,誰的心理更接近普通村民,實在是一目了然的事。
《竊聽風云3》是把故事講給偽精英們看的,因此,在敘事話語上也未能免俗,處處充滿了后現代的批判精神。不過,它的故事實在太接近征遷的一般情節,以至于故事的本來邏輯出賣了其敘事話語,它終究還是個有現實主義精神的《征遷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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